民国学人对朱熹与陆王的调解
2014-03-20乐爱国
乐爱国
1932年,冯友兰发表《宋明道学中理学心学二派之不同》,不赞同学术界只是从为学或修养方法的层面,用朱熹偏重道问学、陆九渊偏重尊德性来区别朱熹与陆九渊,而是从本体论的层面对二者做出区分,指出:“朱陆之不同,实非只其为学或修养方法之不同;二人之哲学,根本上实有差异之处。……若以一二语以表示此种差异之所在,则可谓朱子一派之学为理学,而象山一派之学,则心学也。”“朱子言‘性即理’,象山言‘心即理’。此二言虽只一字之不同,而实代表二人哲学之重要的差异。”又说:“朱子言‘性即理’;阳明言‘心即理’。此为理学与心学不同之处。”①冯友兰:《宋明道学中理学心学二派之不同》,《清华学报》1932年第8卷第1期。在冯友兰看来,朱熹与陆王的差异在于:朱熹讲“性即理”,为理学;陆王讲“心即理”,为心学。这一观点被纳入1934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之后,对民国时期乃至后来的朱子学研究产生重大影响。然而,贺麟于1945年出版的《当代中国哲学》却认为,理学中朱熹与陆王两派的对立“得了新的调解”是当时中国哲学“可以值得我们大书特书”的重要方面之一②贺麟:《当代中国哲学》,南京:胜利出版公司,1945年,第3页。。也就是说,民国时期,学者们更多的是讨论朱熹与陆王的调解,而不是强调二者的对立。
一、小异而大同,殊途而同归
民国时期对于朱子学的专门阐述,可以追溯到1910年出版的蔡元培《中国伦理学史》,该书专门就朱陆两派的形成发展以及朱陆的差异作了具体阐述。此后,一直有学者对此进行讨论。需要指出的是,当时更多学者是强调朱熹与陆王的小异而大同,殊途而同归。
1914年,汤用彤发表《理学谵言》,在讲理学为“中国之良药也,中国之针砭也,中国四千年之真文化真精神”的同时,又说:“理学中之大者曰程朱,曰陆王。程子沈潜,至晦庵而其学益密,陆子高明,至阳明而其学益精,一则酿有宋一朝之学风,一则酝有明一代之文化,是皆讲学之力也。”③汤用彤:《理学谵言》,汤一介编选《汤用彤选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6页。显然,在汤用彤的救世“良药”中,朱子学与陆王之学是相互补充的。关于朱熹与阳明的异同,汤用彤说:“二先生之学各有其本根,故曾相抵牾,而其大别则阳明以格致为诚意,紫阳先格致而后诚意,然而最吃紧处,皆在慎独则无所同异也。……至如朱王之异同优劣,记者所不能言,亦不敢言,使释一端之争执而同进于大道。”①汤用彤:《理学谵言》,汤一介编选《汤用彤选集》,第13页。明显较为强调朱王之小异而大同。
1915年,程南园在《国学杂志》上发表《与友人论朱陆书》,对朱子之学与陆王之学作了比较,指出:“朱子之学随所用而輒效,文安(陆九渊)、阳明之学亦随所用而輒效。虽朱子全而陆与王稍偏,然皆足为圣人之功臣,国家之砥柱。后之学者诚不以空言欺世,何妨推先儒学之有用者为殊途而同归哉!”②程南园:《与友人论朱陆书》,《国学杂志》1915年第1卷第1期,第16页。。在他看来,朱子学与陆王之学虽然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差别,但就救国治世或社会功用而言,是相互补充而殊途同归的。
1915至1916年间,谢无量先后出版了《阳明学派》、《朱子学派》和《中国哲学史》,对朱子学与陆王之学的异同作了全面的分析。对于陆的差异,谢无量说:“朱子尝作书与学者云:‘陆子静专以尊德性诲人,故游其门者多践履之士,然于道问学处缺了。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者多了些子?故游某之门者,践履多不及之。’此可为二家异同之定评。”③谢无量:《中国哲学史》第三编上《近世哲学史(宋元)》,上海:中华书局,1916年,第71页。他又概括指出:“陆学尚简易直截,朱学重学问思辨;朱学在‘即物穷理’,陆学言‘心即理’。一主于经验,一主于直觉;一主于归纳,一主于演绎。此其所以卒异也。”④谢无量:《中国哲学史》第三编上《近世哲学史(宋元)》,第72页。就朱子学与阳明学的差异而言,谢无量说:“程朱论格物致知,重在事实之经验;阳明论格物致知,重在良心之悟彻。宋明以来论格物,多此二大派之绪也。”⑤谢无量:《阳明学派》,上海:中华书局,1915年,第146页。但是,谢无量又强调朱子学与陆王之学的共同处,认为朱陆“于学术虽有争辩,而交谊固其笃也”⑥谢无量:《中国哲学史》第三编上《近世哲学史(宋元)》,第72页。,“阳明与朱子之学,相异之处固多,其中固未尝无符合者”⑦谢无量:《阳明学派》,第136页。,甚至还认为,陆九渊以及后来王阳明的“心即理”说,与朱子讲“心、性、理之一贯”以及“理在心中”,“亦无以异矣”⑧谢无量:《朱子学派》,上海:中华书局,1916年,第119页。。
1924年,张恩明发表《述朱陆学说之异同及其得失》,从多个方面对朱陆学说之不同作了专门论述,重申了谢无量对朱陆学术差异所作的总结,同时又认为,朱陆两派“亦有其同者在,即均主性善说是也”,所以,“一言以断之曰:目的同而方法异,所谓殊途而同归者,二贤有焉”。他还说:“总之,朱陆两派学说,对于吾国世道人心,大有联谊。非可以等闲视之者。”⑨张恩明:《述朱陆学说之异同及其得失》,《东北》1924年第2期。
1927年,陈复光发表《朱子学派与阳明学派之大别》,指出:“朱子学派与阳明学派之大别:一在精一博约,尽心知性,由外而之内者也;一在良知良能,心外无理,心外无物,由内而之外者也。……二氏之说虽异,而其心则一也。故阳明曰:‘吾与晦庵时有不同者,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辩,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⑩陈复光:《朱子学派与阳明学派之大别》,《清华周刊》1927年第27卷第10号。其后来发表的《阳明学派与朱子学派之大别》,在讲朱子学与阳明学小异而大同,殊途而同归的同时,还说:“朱子外求之心学与阳明内求之心学,可以为吾国人针砭矣。”⑪陈复光:《阳明学派与朱子学派之大别》,《清华周刊》1927年第27卷第15号。可见,陈复光是从“心学”的角度阐释朱子之学,并认为朱子学与阳明学大同小异,是互为补充的。
1929年,钟泰《中国哲学史》第三编第十二章附“论朱陆异同”,既讨论朱陆的差异,又强调二者的相同,指出:“盖子静所说,是尊德性事;晦翁之谈,则道问学为多。……《中庸》言‘诚则明,明则诚。’诚则明,先尊德性而后道问学也;明则诚,先道问学而后尊德性也。然则两先生之异,何伤于两先生之同乎?”①钟泰:《中国哲学史(卷下)》,上海:商务印书馆,1929年,第59~60页。因此反对朱陆论辩而形成的门户之见。
1931年出版的吕思勉《理学纲要》对朱陆之异多有讨论,指出:“朱陆之异,象山谓‘心即理’,朱子谓‘性即理’而已。惟其谓‘性即理’,而‘心统性情’也,故所谓性者,虽纯粹至善,而所谓心者,则已不能离乎气质之累,而不免杂有人欲之私。惟其谓‘心即理’也,故万事皆具于吾心;吾心之外,更无所谓理;理之外,更无所谓事。一切工夫,只在一心之上。二家同异,后来虽枝叶繁多,而溯厥根源,则惟此一语而已。”②吕思勉:《理学纲要》,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年,第117页。但他同时又说:“然二家谓理在心之内外虽异,而其谓理之当顺则同。”③吕思勉:《理学纲要》,第126页。所以,在吕思勉看来,陆子之说“与朱子初无以异。此其所以途辙虽殊,究为一种学问中之两派也”④吕思勉:《理学纲要》,第126页。。
事实上,在民国时期,虽有不少学者关注朱熹与陆王之学的差异,但大都认为二者小异而大同,殊途而同归。当然,在论述中,讲二者的“小异”、“殊途”较多,也较为细致、深入,而对于二者的“大同”、“同归”则阐述较少,往往缺乏深入的分析。
二、各种层面的调和
随着朱子学研究的深入,民国学者对于朱熹与陆王的异同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并出现了各种调和朱熹与陆王的倾向,以唐文治⑤唐文治(1865—1954),民国时期著名的教育家、国学大师,著作主要有《茹经堂文集》《茹经堂奏疏》《十三经提纲》《国文经纬贯通大义》《茹经先生自订年谱》等。唐氏自称“治朱子学五十余年”,著有《性理学大义》《紫阳学术发微》《阳明学术发微》《性理救世书》等。《紫阳学术发微》在清代朱子学研究的基础上,分朱子为学次第、心性学、仁学、经学、政治学以及朱子与道释、陆子学、浙东学的关系等诸多专题,分别予以评述,并附若干专题研究论文,既反映了朱熹的主要学术思想,又展现清代朱子学研究的基本要点,同时表明了作者对于朱熹学术思想以及清代朱子学的基本观点,是民国时期重要的朱子学研究专著。、贺麟最为明显。
(一)唐文治工夫论层面的调和
1930年,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校长唐文治编著《紫阳学术发微》和《阳明学术发微》,对朱熹与陆王的学术异同作了深入讨论。
朱熹曾经说过:“大抵子思以来,教人之法,惟以尊德性、道问学两事为用力之要。今子静所说,专是尊德性事,而熹平日所论,却是问学上多了。”⑥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四《答项平父》(二),四部丛刊初编本。于是,有些学者以为朱陆之异在于陆九渊“以尊德性为宗”,朱熹“以道问学为主”。对此,王阳明早就提出不同意见,指出:“今观象山文集所载,未尝不教其徒读书穷理。……晦庵之言,曰‘居敬穷理’,曰‘非存心无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是其为言虽未尽莹,亦何尝不以尊德性为事?”⑦王阳明:《王阳明全集》卷21《答徐成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807~808页。黄宗羲《宋元学案·象山学案》虽然讲陆九渊“以尊德性为宗”,朱熹“以道问学为主”,但又说:“考二先生之生平自治,先生(陆九渊)之尊德性,何尝不加功于学古笃行,紫阳之道问学,何尝不致力于反身修德,特以示学者之入门各有先后,曰‘此其所以异耳’。”⑧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卷58《象山学案》,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886页。
针对所谓朱陆之异在于陆九渊以尊德性为宗、朱熹以道问学为主,唐文治特别强调在朱熹那里尊德性与道问学的不可分离。他引朱熹晚年的《玉山讲义》所言“《中庸》所谓‘尊德性’者,正谓此也。然圣贤教人,始终本末,循循有序,精粗巨细无有或遗,故才尊德性,便有个‘道问学’一段事。虽当各自加功,然亦不是判然两事也”,以及“学者于此固当以尊德性为主,然于道问学亦不可不尽其力,要当使之有以交相滋益,互相发明,则自然该贯通达,而于道体之全无欠缺处矣”,认为这是朱熹学术的“归宿处”⑨唐文治:《紫阳学术发微》卷4,《民国时期哲学思想丛书》(第1编88册),台中:文听阁图书公司,2010年,第84页。。唐文治还说:“若夫朱子之学重在道问学、陆子之学重在尊德性之说,此盖朱子谦抑之辞,岂可各标宗旨?”①唐文治:《紫阳学术发微》卷8,《民国时期哲学思想丛书》(第1编88册),第163页。因此,他反对所谓朱熹以道问学为宗、陆九渊以尊德性为宗而把朱陆之学对立起来的说法。他还说:“朱子《中庸》注云:‘尊德性,所以存心而极乎道体之大也;道问学,所以致知而尽乎道体之细也。’盖非存心无以致知,而存心者又不可以不致知。是尊德性,即程子所谓‘涵养须用敬’也;道问学,即程子所谓‘进学则在致知’也。二者有兼营并进之功,无背道分驰之理。朱子道问学,即所以充其德性;而陆子尊德性,则不过明其昭昭灵灵之体而已。此不可不辨也。”②唐文治:《紫阳学术发微》卷8,《民国时期哲学思想丛书》(第1编88册),第163~164页。
显然,唐文治对于朱熹与陆王的调解,已经不是简单而不加分析地讲朱熹与陆王的小异而大同、殊途而同归,而是通过深入分析朱熹在尊德性与道问学的关系上既讲道问学,又重视尊德性,进而调和朱熹与陆王。当然,这种只是在工夫论层面上对于朱熹与陆王的调解,依然有待于进一步深入。
(二)贺麟本体论层面的调和
1930年,贺麟发表《朱熹与黑格尔太极说之比较观》,通过比较朱熹的“太极”和黑格尔的“绝对理念”的异同,认为朱熹的“太极”实含有三种不同的意思:第一,“朱子的太极就是他‘进学在致知’所得到的理,也就是他格物穷理,豁然贯通所悟到的理。这个太极就是‘道理之极至’,就是‘总天地万物之理’……这个理就是朱子形上学的本体(宋儒称为道体),就是最高范畴”。第二,“朱子的太极又是‘涵养须用敬’所得来的一种内心境界。朱子前说释太极为理,大都用来解释周子的太极图说,建立他的宇宙观,而此说认太极为涵养而得之内心境界,则目的在作对人处事的安心立命之所”。第三,“朱子于其诗歌中不知不觉地把他的太极具体化作一种神仙境界”。贺麟还说:“朱子有时认心与理一,有时又析心与理为二。有时理似在心之外,如‘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等语的说法。有时理又似在心之内,如‘心统性情,(性即理,情属气)及‘所觉者心之理也’等处”③贺麟:《朱熹与黑格尔太极说之比较观》,《大公报·文学副刊》第147期,1930年11月3日。,所以,贺麟认为朱子“介乎唯心与唯实、一元与二元之间”。对于该论文的观点,贺麟于1938年的一篇论文中说道:“七、八年前,当我作《朱子黑格尔太极说比较》一文时,我即指出朱子之太极有两义:(一)太极指总天地万物之理言,(二)太极指心与理一之全体或灵明境界言。所谓心与理一之全,亦即理气合一之全(但心既与理为一,则心即理,理即心,心已非普通形下之气,理已非抽象静止之理矣)。”④贺麟:《与张荫麟先生辩太极说之转变》,《新动向》1938年第1卷第4期。
贺麟此文虽然没有直接讨论朱熹与陆王的异同,但是认为“朱子有时认心与理一”,而冯友兰1932年发表的《宋明道学中理学心学二派之不同》以及后来的《中国哲学史》所说“朱子言‘性即理’,象山言‘心即理’。此二言虽只一字之不同,而实代表二人哲学之重要的差异”,很可能就是对贺麟调和朱熹与陆王所做的回应。
需要指出的是,对于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明确提出朱熹与陆王的差异在于理学与心学之根本不同,贺麟并不以为然。他在《当代中国哲学》中认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对陆、王学说太乏同情,斥之为形而下学,恐亦不甚平允。且与近来调和朱、陆的趋势不相协合”⑤贺麟:《当代中国哲学》,第23页。,并且还认为,“讲程、朱而不能发展至陆、王,必失之支离;讲陆、王而不能回复到程、朱,必失之狂禅。冯先生只注重程、朱理气之说,而忽视程、朱心性之说,且讲程、朱而排斥陆、王,认陆、王之学为形而下之学,为有点‘拖泥带水’”,因而会被人批评是“取其糟粕,去其精华”⑥贺麟:《当代中国哲学》,第36页。为此,贺麟提出要建立“程、朱、陆、王得一贯通调解的理学或心学”⑦贺麟:《当代中国哲学》,第19页。。
自唐文治、贺麟分别从工夫论和本体论层面调和朱熹与陆王之后,1946年,张东荪《思想与社会》从道统的层面讲二者的大同小异,认为他们在“心”与“理”的根本问题上,“仍是一线相延,不离这个万物一体之主潮”,所以,“王阳明之心学与朱晦翁之理学在道统上是一致的”①张东荪:《思想与社会》,上海:商务印书馆,1946年,第128~129页。。
1948年,钱穆发表《朱子心学略》,开宗明义便说:“程朱主性即理,陆王主心即理,学者遂称程朱为理学,陆王为心学,此特大较言之尔。朱子未尝外心而言理,亦未尝外心而言性,其《文集》、《语类》,言心者极多,并极精邃,有极近陆王者,有可以矫陆王之偏失者。”②钱穆:《朱子心学略》,《学原》1948年第2卷第6期。又说:“陆王发明心学,到底在人生哲学上不失为一种大贡献,但朱子在此处实也并没有忽略过……与陆王分别甚微,只在入门下手处,虚心涵泳,未要生说,较之陆王似转多添了一层,正是先立定本,喻之乃好,践履之外又重讲学,必如此乃能扩大心量,直达圣境。”③钱穆:《朱子心学略》,《学原》1948年第2卷第6期。显然,这是通过调和朱熹与陆王在本体论上的对立,而将二者的差异回归于工夫论层面,因而与唐文治、贺麟的观点是一致的。
三、二者互为补充
民国学人对于朱熹与陆王的调解,不仅表现在他们视朱熹与陆王之学小异而大同、殊途而同归,并在各种层面上加以调和,即使是那些强调二者对立的学者,也尽力阐述二者的互为补充。
早在1925年,董西铭的《程朱陆王哲学之长短得失》在分析程朱与陆王之不同的同时,又指出:“程朱陆王两派哲学,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各有所得亦各有所失。程朱尚经验,分析绵密,是他的长处;陆王重直觉,简易直截,是他的长处;程朱所得的在道问学一方面,陆王所得的在尊德性一方面。……这种道问学的工夫,是用归纳方法从经验上得来的,所以很绵密;……这种尊德性的工夫,是用演绎方法从直觉上得来的,所以很直截。”该文最后还说:“经验直觉宜并重,归纳演绎要互用;采取程朱的长处补陆王的短处,采取陆王的长处补程朱的短处;以程朱之所得来正陆王之所失,以陆王之所得来正程朱之所失;是研究哲学的最好方法。”④董西铭:《程朱陆王哲学之长短得失》,《来复》1925年第368号。显然更为强调程朱与陆王的互为补充。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讲朱熹属理学、陆王属心学而形成二者的对立,但又明确反对用“唯”字把这种对立绝对化。他曾在《论“唯”》一文中认为,“‘唯什么’有排除什么以外底一切的意义”,所以,“所谓唯什么论之‘唯’,是个很危险底字,至少亦是个很容易引起误会底字”。为此,他还说:“所谓唯心唯物的那个‘唯’字,是要不得底,一个大哲学家的思想,或一个大底哲学派别,都不是一个‘唯’字可以把它唯住底。”⑤冯友兰:《论“唯”》,《三松堂全集》第5卷,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30页。由此可见,冯友兰虽然讲朱熹与陆王属理学与心学的对立,但实际上并不赞同把这种对立绝对化为“唯”字。
1943年,冯友兰发表《宋明儒家哲学述评》,其中指出:“大概程朱派是一面‘致知’一面‘用敬’。陆王派是先‘致知’后‘用敬’。时间上虽有先后与并进之分,而俱为‘致知’和‘用敬’原无二致。”⑥冯友兰:《宋明儒家哲学述评》,《三松堂全集》第11卷,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84页。认为程朱与陆王在工夫论上都讲“致知”和“用敬”,虽有时间先后上的差异,但原本上是一致的。该文又说:“程朱和陆王两派的方法:一个是一面‘致知’一面‘用敬’,同时并进。一个是先‘致知’后‘用敬’,此不同也引起了相互的批评。陆王说程朱的方法为‘支离’,程朱说陆王的方法为‘空疏’。……照我们意思,两方的批评,都有道理。”⑦冯友兰:《宋明儒家哲学述评》,《三松堂全集》第11卷,第485页。
次年,冯友兰《儒家哲学及其修正》出版,在“对于儒家哲学之新修正”一章中,阐述了对于程朱修养方法之修正,指出:“我们如明白了哲学的性质和功用,可以得到一个方法,既不支离又不空疏。我以为修养方法,是要‘先立乎其大者’。……我们所谓‘先立乎其大者’,是要先得到哲学上的几个基本观念,——宇宙、理、道体这几个观念。……有此观念后,眼界心胸都已扩大,当然是‘先立乎其大者’了。如此说来,可以不致‘空疏’了。要得到基本观念,光靠上面所讲的一点,还是不够的。因为这样还不能算得到所谓真了解这几个观念。还要从经验方面来体验,此即程朱之格物之道。用‘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的方法,以体验之。……这样说来,我们也可说是程朱的‘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的方法,并不失于‘支离’。总之,先有哲学的基本观念,是‘先立乎其大者’。用研究功夫,以‘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的方法得到哲学的基本观念,是‘先立乎其大者’的方法。这种方法,近于陆王,但并不失于空疏;近于程朱,但亦不失于支离。”①冯友兰:《儒家哲学及其修正》,重庆:中周出版社,1944年,第38~39页。在冯友兰看来,将陆王“先立乎其大者”与朱熹“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结合起来,互为补充,就能“既不支离又不空疏”。
除了冯友兰,还有不少学者也强调朱熹与陆王的相互补充。如,1945年出版的熊十力《读经示要》明确讲朱熹与王阳明诠释《大学》“格物致知”的差异,但是又认为,诠释《大学》“格物致知”应当把王阳明的“致良知”与朱熹的“即物穷理”统一起来。他说:“余以为致知之说,阳明无可易。格物之义,宜酌采朱子。……朱子训格物为即物穷理,知识即成立。此则宜采朱子‘补传’,方符经旨。”②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3卷,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667~668页。
1946年,张瑞璠发表《朱王学说的比较》,从本体论、知识论、方法论、道德论和修养论五个方面对朱子学与阳明学进行比较,认为在本体论上,朱王的差别是“一为理气二元论,一为唯心一元论”;在知识论上,就大体而言,“晦庵主经验,阳明主直觉”;在方法论上,“晦庵用归纳的时候多,阳明用演绎的时候多”③张瑞璠:《朱王学说的比较》(上),《文化先锋》1946年第6卷第6期。;在道德论上,“晦庵承伊川之说,分性为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两种,义理之性浑然至善,气质之性则有善有不善;阳明论性,远本孟氏,认为性是绝对的善,其中不可能有恶的成分”;在修养论上,“阳明与晦庵虽然同样主张去人欲、存天理,但涵义显然不同:晦庵在穷理持善以正性,阳明在除昏去蔽以明性”。该文最后还说:“从上述五方面的比较来看,晦庵与阳明的学说颇有出入。但有一个不可忽略的共同点,即二人都以经世致用为目的,其学说千言万语,要不外以人心之制裁赴天理之自然,更以天理之自然节吾人之心行。”所以,“晦庵与阳明应该算得‘近道’”④张瑞璠:《朱王学说的比较》(下),《文化先锋》1946年第6卷第7期。。这里既讲朱子学与阳明学的差异,又讲二者在经世致用层面上的互为补充。
四、余 论
朱熹与陆王的关系问题是宋明理学最重要的问题之一。蔡元培《中国伦理学史》早就指出:“自宋及明,名儒辈出,以学说理之,朱陆两派之舞台而已。”⑤蔡元培:《中国伦理学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10年,第192页。民国时期不少学者都对朱熹与陆王的异同有过论述,既有如汤用彤、谢无量、钟泰、吕思勉等学者讲二者小异而大同、殊途而同归,又有唐文治、贺麟、钱穆等学者从不同层面对二者进行调和;冯友兰等学者虽然将二者对立起来,但仍然强调二者在学术及经世层面上的补充。这就是贺麟所说的朱熹与陆王两派的对立“得了新的调解”。而且,这是一个不断推进的过程,对于当今这一问题的进一步研究也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从理论上讲,朱熹与陆王之学存在着学术差异,研究二者的差异与对二者的调解同样重要。民国学人之所以将二者加以调解,较为强调二者的小异而大同、殊途而同归以及互为补充,既有学术上的考量,或许也与当时的社会背景有关。民国时期,中国社会的政治、经济面临着内忧外患的局面,中国传统文化经历着从未有过的挑战。在这一背景下,民国学人更多的是要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发掘拯救中华民族的资源,而不在于具体分析中国传统学术中不同学派的差异与对立。尽管朱熹与陆王之学存在着差异,但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将二者加以调解,既是落实传统文化“和而不同”的理念,又是当时社会发展的需要,正如唐文治所说:“宋朱子之教,孔子之真传也;宋陆子、明王阳明先生之教,孟子之真传也。此应时施教之法,其救世苦心一也。”①唐文治:《石刻王阳明先生遗像跋》,《茹经堂文集》五编卷5,台北:文海出版社,1974年,第1980页。
当今社会,中国传统文化所面临的挑战一点也不亚于民国时期。然而由于种种原因,在朱熹与陆王异同的研究中,二者的差异与对立受到重视,而对于二者的调解却少有讨论,这与民国时期形成鲜明的对照。正因为如此,民国时期对于朱熹与陆王的调解,或许可以为今天研究二者的关系提供新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