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运震《史记评注》纠驳旧注辨析——以司马贞《史记索隐》为主
2014-03-20马志林
石 风,马志林
(1.商洛学院 语言文化传播学院,陕西商洛726000;2.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西安710119)
牛运震的《史记评注》是清代点评《史记》的重要著作。其书对《史记》的点评,兼及史学、文学方面的内容,“于述作之旨,提挈、收截、伏应之法,言之详矣,而史文之繁悉,尤三致意焉。”[1]19而对文学方面的内容尤为侧重,“其中尤以篇章结构和文法笔力的分析为重点。”[1]11书中广泛征引前人的注释、评论,并对讹误不实之处,详加纠驳。其中,就纠驳旧注而言,针对司马贞《史记索隐》的内容最多,也最具代表性。《史记索隐》是《史记》三家注之一,其书“探求异闻,采摭典故。解其所未解,申其所未申者”,汇辑唐前旧注,并详加考订辨析,甚至对《史记》原文亦不乏纠驳之处,在《史记》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
所以,详细梳理考辨《史记评注》对《史记索隐》的引用与批驳,对管窥《史记评注》的著作特点及学术价值,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
《史记评注》纠驳旧注的内容,非常广泛。提及《史记索隐》55处,其中表示赞同或基本赞同的,仅有2处,而纠正、批驳之处,则多达53条,占96%以上。《史记评注》纠驳《史记索隐》所涉及到的内容,亦非常广泛,包括《史记》体例、文字校勘、典章故实、词语训释等多个方面。
1.对《史记》体例之纠驳。《史记》是第一部纪传体史书,开创性地以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五体编纂史事。但在处理具体的传主之时,难免在体例上有不尽一致之处,所以后世多有批评《史记》为例不纯者,如刘知几《史通·本纪》称《项羽列本纪》乃“诸侯而称本纪,求名责实,再三乖谬”[2]34。而维护《史记》的研究者则认为《史记》有立例,也有破例。《史记索隐》对《史记》的体例问题多有解读,颇有非议之处,而《史记评注》对此多有纠驳。如,对《史记·秦本纪》,《史记索隐》认为:“秦本西戎附庸之君,不宜与五帝、三王同称本纪,可降为《秦世家》。”《史记评注》则认为《秦本纪》与《始皇本纪》“联合照应,针线相接”。又如,对《吕后本纪》,《史记索隐》认为:“吕太后以女主临朝,自孝惠帝崩后立少帝,而始称制,正合附惠纪而论之。或依班氏分惠帝、吕后二纪。”应该说,《史记》义例有不纯之处,司马贞的质疑是不无道理的,而《史记评注》认为“吕后之为本纪,殆以世代事迹之序属,有不得不然者”,则是合乎司马迁纂著《史记》时的具体考虑的,非常具有参考价值。
2.对旧注校勘内容之纠驳。《史记》自成书之后,在北宋以前,一直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一部五十余万字的煌煌巨制,在辗转抄录的过程之中,难免鲁鱼亥豕,出现讹脱衍倒的现象,《史记索隐》中有不少涉及文字校勘的内容。对此类内容,《史记评注》多有辨析,如,《苏秦列传》曰:“‘恫疑虚喝’,《索隐》引刘氏谓‘虚作恐喝之词,以胁韩、魏。’徐孚远曰:‘以虚词胁齐,非胁韩魏也。’”(“喝”今本《史记》作“猲”)《史记索隐》曰:“‘猲’,本一作‘喝’,并呼葛反。高诱曰:‘虚猲,喘息恐惧貌也。’”又如,《太史公自序》曰:“汉兴以来,至于太初百年,诸侯废立分削,谱纪不明,有司靡踵,强弱之原云以世。作《汉兴以来诸侯年表》第五。”《索隐》曰:“‘以’字当做‘已’,‘世’字当作‘也’,并误耳。”司马贞有改字之嫌。牛氏曰:“‘有司靡踵’云云,谓诸侯谱纪不明,有司靡所踵承,论强弱之原,但以世计而已,此年表之不得不作也。旧解俱误。徐广、《索隐》改为‘以世’二字为‘已也’更难通。”张守节《正义》曰:“言汉兴以来百年,诸侯废立分削,谱记不能明其嗣,有司无所踵继其后,乃云强弱之原云以世相代,不能有所录纪也。”其解正与牛氏相得。
3.对典章故实之纠驳。《索隐》往往广征博引,重视对典章制度的注释及对历史内容的补充,然其或有所失,牛氏在《史记评注》中予以纠驳,如,《秦始皇本纪》曰:“‘姓赵氏。’秦之先为嬴姓,其后以造父居赵城,姓赵氏,则秦姓赵氏,其来已久。此因始皇异姓改物,故特著其姓,非自始皇始姓赵氏也,《索隐》注非。”实则司马迁于《秦本纪》明言:“然秦以其先造父,封赵城,为赵氏。”又如《史记·晋世家》曰:“‘武公称者,先晋穆侯曾孙也。’‘先晋’者,目始封之晋。曲沃代为晋,为后晋,则穆侯为‘先晋’矣。”认为《史记索隐》以“晋有两穆侯,言先,以别后”乃“不达此旨”,并驳之曰:“以为晋有两穆侯,言先以别后,误矣。今晋世次俱在,何尝有两穆侯哉。”考今本《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亦只有穆公弗生者,不见另有穆侯,牛氏驳之有理。
4.对词语训释之纠驳。《史记索隐》十分重视对词语的训释,其注释内容比较丰富,注释方法亦较多样,但偶有所失,牛氏《史记评注》多纠其失、驳其非,如,《周本纪》曰:“‘东西周皆入于秦,周既不祀。’按:此结周亡最老。‘周既不祀’冷然黯然。一‘既’字所谓已矣、邈矣,不胜亡国之痛也。《索隐》解‘既’为‘尽’,以为如日食之既,失之。”牛氏善于“用史学与文学两只眼睛细读《史记》”,故其善于把握文脉,又注重文义之条贯,司马迁发愤著书,悲壮之气倾注笔端,牛氏以为“冷然黯然”“不胜亡国之痛”,正得司马迁之旨,可谓善读《史记》者也,其说较《史记索隐》为长。再如,《荆燕世家》曰:“‘吕氏雅故’,言吕氏本高祖微时故旧也,臣瓒与《索隐》或解‘雅’为正,或训为‘素’,俱非。”今案:雅,可训为正,亦可训为素。至于《史记索隐》以为“谓吕氏素心奉推高祖取天下”,文义不畅。牛氏以为“言吕氏本高祖微时故旧”,正将“素”训为“本”,有本来、向来之义。《汉书·谷永传》曰:“质薄学朽,无一日之雅,左右之介。”颜师古注曰:“雅,素也;介,绍也。言无宿素之交,又无绍介而进也。”[3]3454或以为“雅、故、本三字迭义”[4]1855,正与牛氏之训释相合。
二
《史记评注》对旧注的纠驳,以今日之标准来衡量,亦具有较高的学术水平。其书以《史记索隐》为例,有批驳其讹误之处者,有辨析司马氏之未明者,有可两说并存者,亦有个别司马氏不误而牛氏误者。略述如下:
1.有批驳其讹误之处者。牛氏对司马贞《史记索隐》的纠驳可谓不遗余力,且往往有理有据,辨正者不在少数,如,《十二诸侯年表》曰:“表内本十三诸侯,篇名言十二者,殊秦而言之也。十二国皆世家,独秦本纪,故殊之而称十二诸侯。《索隐》以为贱夷狄,不数吴。夫吴,《史记》于世家首举之,何为于年表独贱之耶?”《十二诸侯年表》凡列十三诸侯,何以称“十二诸侯”是个备受争论的问题,然《索隐》以为“贱夷狄不数吴”之故,断不可成立。楚人亦荆蛮,为何得列?牛氏之辩驳甚为有理。又如,《穰侯列传》曰:“‘从以此散’,言合从从此解散也。《索隐》注误。”《史记索隐》曰:“楚赵怒魏之与秦讲,皆争事秦,是东方从国于是解散也,故云‘从以此散’。”显然将“从”释为随从之“从”。《史记正义》曰:“从,足松反。”则牛氏说为胜。
2.有辨司马氏之未明者。如,《秦楚之际月表》曰:“‘以德’指虞、夏、汤、武,‘用力’指秦,文义甚明,《索隐》大谬。”循文义可知,司马迁将“积善累功”“德洽百姓”“修行仁义”之虞、夏、汤、武与“蚕食六国”“并冠带之伦”之秦相对而言。《索隐》以“以德”即“契、后稷、及秦襄公、文公、穆公也”,以“用力”“谓汤、武及始皇”,两者相较牛说为长。再如,《伯夷列传》曰:“‘其重若彼’谓节义,即上文所引‘吾从所好’、‘清士乃见’,下文所引‘烈士徇名’也;‘其轻若此’谓富贵,即上文所引‘富贵如可求’,下文所引‘贪夫徇财’也;《索隐》、《正义》俱误。”牛氏注多从全篇着眼,注意上下文义之连贯,可谓甚得其法。《史记索隐》以为:“伯夷让德之重若彼,而采薇饿死之轻若此。”或解为“操行不轨,富厚累代,是其重若彼;公正发愤而遇祸灾,是其轻若此也”,虽不失为一家之言,但与实际语境相割裂。又如,《刺客列传》曰:“‘此天下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谓天下哀燕而不弃其嗣也。言孤者,危痛之词。”牛氏以《史记索隐》“无父称孤。时燕王尚在,而丹称孤者,或记者失辞,或诸侯嫡子时亦僭称孤也”之注为“甚迂”。牛氏评注《史记》更加注重文脉,今以上下文推之,《史记索隐》注似有穿凿之嫌,牛说则较为圆满。
3.有可两说并存者。综观《史记评注》,牛氏对《史记索隐》的批驳居多,认同相对较少,然古文流传既久,作者之义时或不明,后人之解读难免迥然有异,但亦各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则两说并存可也。牛氏之说有时可与《史记索隐》并存,如,《齐悼惠公世家》曰:“‘人谓魏勃勇,妄庸人耳。’按:此‘妄’字绝句,言人谓魏勃勇,殆妄言,乃庸人耳。《索隐》解以为‘凡妄庸劣之人’,非是。”《史记斠证》引吴昌莹云:“妄,转语词也。《索隐》训‘凡妄庸劣’,误。”又案曰:“妄,犹乃也。《索隐》释‘凡妄’亦可备一解。《商君列传》:‘子之客,妄人耳!’亦凡妄之人也。”[5]1867则《史记索隐》所释未必“非是”。又如,《史记·孟子荀卿子列传》曰:“‘私心在彼,有之’,言不忘此二事也。《索隐》注谓‘我实有此二事’,文义未明。”今考《史记索隐》:“谓私心实在彼马与讴也。有之,谓我实有此二事也。”即“不忘此二事”之意,则其说并无不明之处。
4.亦有个别司马氏不误而牛氏误者。如,《史记·孟尝君列传》曰:“‘木偶’、‘土偶’,寓言耳,《索隐》以上(土)偶比泾阳君,木偶比孟尝君,固谬之甚。”今考《战国策·齐策》:“孟尝君曰:‘人事者,吾已尽知之矣;吾所未闻者,独鬼事耳。’苏秦曰:‘臣之来也,固不敢言人事也,固且以鬼事见君。’”[6]564则苏代以鬼事喻人事,寓言也。《庄子·寓言篇》郭象注之曰:“寄之他人,则十言而九见信。”成玄英疏曰:“寓,寄也。世人愚迷,妄为猜忌,闻道己说,则起嫌疑,寄之他人,则十言而信九矣。”[7]947《说苑·正谏篇》亦有此文,于结尾处曰:“今秦四塞之国也,有虎狼之心,恐其有木梗之患。”[8]211显然以木偶人比孟尝君是非常妥贴的,牛氏以为“固谬之甚”则非。
三
从《史记评注》对旧注的纠驳中,可以看出,其书所涉内容广泛,学术价值较高。与当时的同类著作相比,具有如下学术特点:
1.维护《史记》权威。《史记》是我国纪传体史书的光辉开端,其于史学、文学的价值都非常之高,鲁迅“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评价堪为经典。牛运震在《史记评注》中自觉不自觉地维护《史记》的权威,对后人注解中与《史记》相左之处,多有讥评。其中,对司马贞《索引》论赞部分的批驳,最具代表性,如,《五帝本纪》曰:“太史公论赞,或隐括全篇,或偏举一事,或考诸涉历所亲见,或证诸典记所参合,或于类传之中摘一人以例其余,或于正传之外,摭轶事以补其漏,皆有深义远神,诚为千古绝笔。司马贞《索隐》以为首末不具,褒贬为称,别作一百三十篇述赞,缀于简末,其不知史法与文体殊甚,真所谓爝火于日月,浸灌于时雨者也。”再如,《魏世家》曰:“‘天方令秦平海内’云云,真一悲惋魏之不用信陵君,以其亡国。故反其意而为此诞语也。《索隐》引谯周以驳太史公,真痴人滞见。不知太史公言外之旨,可谓固在为诗矣。”牛氏可谓善读《史记》者,于太史公之笔法、旨意每有妙悟,然其讥刺有时未免过当。又如,《史记·管蔡世家》曰:“赞语古奥劲折,非太史公不能作。《史记索隐》云‘检诸本或无此论’,不知诸本何以遗缺也。”似有非圣人莫能为的意思。
2.评注方法多样,而以文学手法为主。《史记》既是一部伟大的史书,又是一部伟大的文学巨著。古文家往往将其作为散文的典范,有明一代评点之风大兴,清初学者受其影响,多注重探寻太史公之文法、篇章结构等艺术手法。受时代学术背景的影响,牛氏“于述作之旨、题挈、收截、伏应之法,言之详矣”[1]19。在《索隐》的纠驳中时有体现。如,《五帝本纪》曰:“‘西戎’、‘东长’、‘鸟夷’,此文家省字之法,不足为病。《索隐》以为缺误,失之。”梁玉绳《史记志疑》曰:“明凌稚隆《史记评林》引明王鏊曰:‘《史》文简古,《索隐》不必依。’”又引方苞《史记补正》曰:“《索隐》谓字缺少,非也。”则牛氏以文学手法纠驳《索隐》,极具慧眼,又举重若轻。再如,《史记·吴世家》曰:“‘公子光客之’,即指伍员见专诸于光。而客子胥之事,先点后叙,正文字出落法,非作两次复叙也。《索隐》以为讥,非是。”又如,《史记·伯夷列传》曰:“‘其传曰’,‘其传’者,即太史公自指所作之传也。缘前后散文断语,故中间加‘其传曰’以别之。《索隐》以为‘其传’盖《韩诗外传》及《吕氏春秋》,失之远矣。”洵为剀切。另外,牛氏在《史记评注》中多亦注重领会太史公在行文中所流露的情感,以此纠驳《史记索隐》之失,也是其注重文学手法的重要体现。
3.受乾嘉考据学影响,然不以考据见长。明清以来对典籍的点评,本身多将点评对象以文学作品目之,不侧重于考据。清代考据学自明末清初发声,至乾嘉乃至道光中叶大盛乃至主盟学坛。牛运震生于清圣祖康熙四十五年(1706),卒于高宗干隆二十三年(1758),“其诸多著作中,《读史纠缪》和《史记评注》涉及史书的考论。其中前者侧重史学,而后者则侧重文学”[1]8。《史记评注》中虽然时有考据,但其少有追根溯源的考索,甚至只立论而省却证据。如,《史记·郑世家》曰:“武公名掘突,太史公当别有考。《索隐》以为昭公名忽,厉公名突,祖孙不宜同名,而讥世家之谬。不知春秋祖孙同名者甚多,此不足为郑訾,亦不足为太史公疑也。”此处,牛氏就《史记索隐》以为“岂有孙与祖同名乎”的质疑进行了驳正,说明在考据兴起的时代,学者思维更加缜密,然其省却证据。清人王梓材于“名之祖孙相袭”举例颇多,适可补苴牛氏,曰:“周孝王与先公同名,蔡侯之名申者二,晋侯之名夷者三。”又曰:“齐祖吕牙而灵公之太子亦名牙,宋祖微子启而景公之养子亦名启,莒祖兹舆期而后有兹平公及展舆、庆舆。”[9]68可见,牛氏受考据学风之影响,然不以考据为长。
综上所述,牛运震的《史记评注》乃清代《史记》学史上的重要著作。以司马贞《史记索隐》为例,其书对旧注多有批驳之处,所涉内容广泛。总结其书对《索隐》说解之批驳,从内容上看,涉及到体例、文字校勘、典章故实、词语训释等方面;从形式上看,有批驳其讹误之处者、有辨司马氏之未明者、有可两说并存者、有个别司马氏不误而牛氏误者等四种情况。通过分析其纠驳旧注的内容,可见其书维护《史记》权威,评注方法多样,注重文学手法,不擅长考证的学术特点。
[1][清]牛运震.史记评注[M].魏耕原,张亚玲,点校.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
[2][唐]刘知几.浦起龙通释[M]//王煦华.史通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3][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4][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5]王叔岷.史记斠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7.
[6]诸祖耿.战国策集注汇考[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
[7][清]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61.
[8][汉]刘向.说苑校证[M].向宗鲁,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7.
[9][汉]世本八种[M].宋衷,注.秦嘉谟,辑.北京:中华书局,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