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问题和信仰问题
2014-03-20吴思
吴 思
(《炎黄春秋》杂志社,北京 100045)
首先祝贺周有光老先生的生日。
周老师几次参加《炎黄春秋》的会,这是我们的荣幸。我们每次开会,先向蒋彦永大夫请教一下,问周老先生的身体怎么样,如果身体很好我们就敢请,如果身体不太好,我们就等下一次。
今天会议的题目是“新启蒙与当代知识分子的责任”。我看到这个题目,先愣了一下。新启蒙已经说过好几次,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就在搞新启蒙,“五四”的时候也在搞启蒙,后来我们改革开放、解放思想,还是启蒙。什么时候启蒙是个头?什么蒙住了我们,我们要启什么蒙?我愣就愣在这儿。
我是这么想通的:每个话语体系,每个思想体系,每个观念体系,都揭示了一些真相,也蒙蔽了一些东西。无论选择哪个视角,看到的东西都难免有缺陷。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经常被语言和观念体系约束,被蒙住了眼睛。至少,存在某一个盲点,有看不见的东西。这样来看,启蒙的价值是长期存在的。事实上,中国历史上也有几次大的启蒙,也就是重大的观念变迁和话语变迁。
史上可见的第一次启蒙,是儒家对商代神鬼观念的启蒙。我们看《尚书》,满篇都是上帝,天命,那个时代有大规模的祭祀,人殉,动辄向鬼神占卜。在儒家看起来,这就是蒙。子不语怪力乱神,子罕言命,用常识和人心解释世界,这就是一次启蒙。从儒家派生的法家大讲利害,那就更不用说了。
“五四”时代又来了一次启蒙,用民主科学启儒家三纲五常之蒙。伴随着白话文运动,民主科学的话语迅速普及。
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马列主义者搞起了新启蒙,就是陈伯达他们倡导推动的那场运动。这次启蒙怎么评价?我有点犯糊涂。一方面叫新启蒙,另一方面又有人说,这是救亡压倒了启蒙,但从后往前看,改革开放初期,大张旗鼓地解放思想,发动真理标准的大讨论,这个事实至少给出一个暗示:三十年代的新启蒙不是合格的启蒙。至少,新启蒙留下来的蒙很多,比起“五四”时代的科学民主话语来,还有倒退之嫌,所以需要再一次解放思想。当然,新启蒙也引进了许多重要观念,例如阶级斗争,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发展生产力如何重要,等等,如今回顾起来,确实具有启蒙的意义。
再往后就是改革开放、解放思想。这是第四次启蒙,启个人迷信之蒙。
现在我们面对着第五次启蒙。我们现在谈的启蒙是什么东西?什么在蒙我们?这就是周有光老师所处的历史方位。他大声疾呼,我们看他的文章,就能找到问题的答案,我这里不重复了。
什么时候启蒙是个头?我猜想,什么时候世界上的主流观念成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多元化了,各种观点可以互相批评证伪了,百花齐放了,那时候,就不用大谈启蒙了,因为没有某种强大的势力及观念体系成心蒙你。这时候,在基本制度方面,启蒙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这是从反面下定义。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了解真相,我们还要继续往前走,不断有新的发现。
借今天这个机会,我向周老先生请教一个问题。
会议刚开始,资中筠先生说到,周有光老先生有一个信仰,就是信仰“规律”——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我听了这句话很受触动,因为这也是我的一个困惑。周晓平说,希望会上对周有光先生的观点提出不同意见。我有没有不同意见?我有自己的困惑和对我自己的意见,也就是资中筠先生说的,我们是不是信仰规律?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这个科学能不能成为我们的信仰?周老先生似乎把“道”也看作一种规律,所以有《朝闻道集》。“朝闻道,夕死可矣”,正是信仰的地位。这些规律,能够成为我们的信仰吗?我不太明白。我想请教周有光老先生,也请教在座的各位。
按照儒家经典的说法,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个“道”是人性的展开,跟历史规律还不是一回事。当然,也可以把人性当作科学研究的对象来看,看它怎样形成,如何展开,可是,科学到了人性面前,恐怕应该止步。我们的人性,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自己的人性,难道是可以预定的吗?一旦人有了充分的自由,没有衣食温饱的束缚,超越了生理学的领域,人类精神和人性的发展就进入了一个我们难以预知的境界。在这个境界里,我们到底是什么,我们将把自己创造成什么样,科学无法回答,我们自己都无法回答。我们不知道能够创造出哪些新观念和新兴趣。比如,有的人着迷于围棋和桥牌,有的人信奉某种宗教,无论进入哪方面的精神世界,都有无穷的发展前景。面对这种复杂丰富和未知,科学有什么办法?甚至,连科学本身,也是这种精神自由创造的产物。
我们信仰什么?信仰科学规律,恐怕还是一个让人质疑的答案。应该信仰的是什么呢?我不太清楚。我觉得当代知识分子有很多任务,不光是有启蒙的任务,还有探索人性的任务,探索可以安顿身心的根基的任务。比如率性,人性到底是什么?哪里是我们的安身立命之处?除了启蒙,这也是当代知识分子的任务之一。
我向周老先生请教的就是这些。这是我个人的问题,可能也是许多朋友的问题。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