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今文学与诸子学复兴之共因探析
2014-03-19罗彦民
罗彦民
(嘉应学院 文学院,广东 梅州 514015)
习惯上,学界把清代学术分成三阶段,如王国维说:“我朝三百年间,学术三变:国初一变也,乾嘉一变也,道咸以降一变也。”[1]1162此外,徐世昌、张舜徽在清代学术分期上的看法也基本一致,都认为道咸以降为清代学术的新时期。①那么道咸以降的学术发生了什么变化呢?王国维说得比较清楚:“道咸以降途辙稍变:言经者及今文,考史者及辽、金、元,治地理者逮四裔,务为前人所不为……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以降之学新。”[1]1163他说道咸以降的学术在经、史、地理等领域皆“务为前人所不为”而表现出新的趋势,与此前的乾嘉考据学相比焕然一新。其中,“言经者及今文”即是新趋势之一。今文学自东汉末至清中叶,千余年间衰落不振,而至这一时期,学界治经皆从今文学的路径。其实,晚清学术除了今文学再度复兴,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就是先秦子学的复兴。二者在晚清复兴的原因比较复杂,但存在很多相同因素。通过寻绎推动晚清今文学和诸子学复兴的共同因素,可以更清晰地把握晚清学术发展形势和演进规律。
一、考据学继续发展和开拓的结果
今文学和诸子学在晚清复兴与清代考据学的关系非常密切。就今文学而言,其治学方法与考据学有很大出入,但二者在学术理路上仍然有着承续关系。因此,从学理上看,这是乾嘉考据学继续发展和开拓的结果。
乾嘉考据学也称汉学,是指东汉的古文经学。古文经学家解释经典重在名物训诂、篇章字句,从经典本身的文字、训诂入手疏通经义,其特色是注重考证;今文学家解经主张探求经典“微言大义”,以阐明经典义理为主,其特色在于经世,多援经议政。因此,古今经学的派别之争,实际上乃治学方法之争,二者的目的都是寻求经典的原义,可谓殊途同归。乾嘉时期的考据学,其治学方法取径东汉古文经学,重视文本本身的训诂考证,以文字、音韵、训诂、校勘为其主要治学内容。
清代考据学兴盛于乾嘉时期,至道咸时已走向衰落。但是,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和学术精神,考据学实际上已经渗透到清代学者的的风骨之中,一直为学者们所运用。梁启超说得好:“此派(考据学派)远发源于顺康之交,直至光宣,而流风余韵,虽潜未沫,直可谓与前清朝运相始终。”[2]56梁氏本人就沐浴着考据之风。因此,尽管在道咸以后,考据学因种种原因走向衰败,但仍然出现了不少精于考证的考据学家和富有创意的考证性成果,如俞樾的《古书疑义举例》、《群经平议》和《诸子平议》,孙诒让的《杂迻》等。
当乾嘉考据学走向衰落时,代之而起的是今文学的兴起。一般认为,清代今文学始于乾隆末年的常州学派庄存与、庄述祖、孔广森,立于刘逢禄、宋翔凤、龚自珍、魏源,盛于康有为、梁启超。
乾隆间学者治学皆由训诂而入,庄存与治学亦由汉学入手,其《春秋正辞》则在训诂名物之外亦求先圣微言大义,是清代今文学的第一部著作。本着“研经求实用”的宗旨,庄存与以《公羊传》为本,杂采他说,对《春秋》微言大义和圣人经世之志作了多方面的阐发。庄氏此论为其晚年政治生涯中对和珅弄权有感而发,其经世之意颇为明显。“但是,庄存与并不是一个纯粹的今文学家,其《春秋正辞》一书,同样也未能摆脱汉学以及理学的影响。”[3]113体现出清代学者以深入骨髓的考据精神治学的路径。孔广森治学既沿袭了汉学重视训诂考据的途径,又不废经书的微言大义。他以考据学的方法研治《公羊》,从训诂考据的角度出发,在《公羊春秋经传通义》一书中,提出诸多与何休不同的见解。庄述祖治学亦从文字、音韵入手,具备了坚实的汉学基础。但他更直接地受到其伯父庄存与的熏陶,受到了今文学强调微言大义的治学方法的影响,故能在学术研究中另辟蹊径,“于世儒所忽不经意者,覃思独辟,洞见本末”[4],最终以研汉《夏小正》而卓然名家。另外,福建陈寿祺虽属考据派学者,但他是第一批承认今文《尚书》优于古文经学的学者之一,并完成了今文《尚书》的辑佚工作。其子陈乔枞继承父业,校订今文《尚书》,撰《今文尚书经说考》等考证性著作。可见,今文学的复兴直接得利于考据学之研究方法,其发展至极盛亦与考据学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清代中叶以后异军突起的今文学,既是一代学术在汉学宋学之外另辟蹊径的结果,同时又与盛行一时的汉学有着深厚的渊源关系。从清代今文学的开山庄存与到其后的孔广森、庄述祖,直至刘逢禄,无不受到汉学的影响,带有汉学的痕迹。”[3]130至此,今文学与清代汉学(考据学)的渊源关系已渐明显。梁启超所言“有清一代学术……在前半期为‘考证学’,在后半期为‘今文学’,而今文学又实从考证学衍生而来”[2]2,正点明了今文学与乾嘉考据学在学理上的承接关系。
晚清子学的复兴也是乾嘉考据学发展的必然结果。清初学者在经世致用思潮的鼓舞下,博稽经史、考释典籍,其方法已偏于考据一路。考据学最早兴起于经学领域,乾嘉考据学者最为关注的也是与时代精神相关的经、史典籍,如考据大师惠栋作《九经古义》、戴震作《孟子字义疏证》、段玉裁作《说文解字注》等,皆着力于传统经典的开掘;史学家钱大昕作《廿二史考异》、王鸣盛作《十七史商榷》、崔述作《考信录》等,他们考据的对象则集中在史学领域。可见,当考据之法在学者阵营中刚刚兴盛之时,最先成为其研究对象的是早已在他们心中扎下根基的经、史典籍。只是在研究方法上,他们跳出了传统的以经义阐释为主的框架,创造并运用大量新造的考据之法。他们在文字、音韵、训诂、校勘、辑佚、目录等方面对传统经学进行了全面深入的研究,各种考据法得到了尽情发挥。经过一段时期的研究,经、史领域的资源业已开发殆尽。因此,在其治学路径一时难以改变的情况下,在原有领域——经、史考证研究上再难有突破时,其目光就溢出了旧的治学领域而转向新的陌生领域。这样,当乾嘉考据学经过一定时期的发展,几部主要的经学、史学经典得到了充分开掘之后,此前被主流思潮视为异端而遭到排斥的子学再次进入了学者们的视野,子学典籍也逐渐变成了他们演练技术的靶子,成了他们施展考据工夫的场所。可以说,“考据法向诸子学的转移实际上是考据学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应有的开新之举,是考据法得以保持生命力继续发展的重要步骤”[5]。
二、经世致用思潮的推动
晚清今文学和诸子学的复兴还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经过清初上百年的休息调整,清朝国力至乾隆时达到鼎盛,出现了所谓“康乾盛世”。但到了道咸年间,各种社会矛盾和社会危机逐渐显现:吏治腐败,弊端丛生;白银外流,国库空虚;人口压力逐渐增大,贫富分化和阶级对立日益加剧,整个社会在繁荣的表面下蕴藏着深刻的危机。与此同时,西方科学技术和近代化进程突飞猛进,列强不断向东方发起攻击和侵略。内忧外患迫使学者们寻找解决问题的有效策略,而中国士人的一贯作法就是在传统知识领域,或者说在传统经典中寻求解决方案。于是,经世致用的学术思潮再度涌现,而这一时期经世思想是借助对今文学和子学内涵的重新阐释来发挥的,故今文学和子学至此复兴。
今文学中的公羊学因其政治性、变易性、解释性等较强的经世特点,宜于在社会转折时期得到思想家的发挥。因此,公羊学又有了用武之地。清代今文学始祖庄存与已对《春秋》微言大义和圣人经世之志作了多方面的阐发。其弟子刘逢禄著《春秋公羊经传何氏释例》,专释“三科九旨”之微言大义,发明《公羊传》中“大一统”、“张三世”、“通三统”、“受命改制”诸例,注意到今文学的经世功用,为清代公羊学奠定了基础。此后,龚自珍和魏源皆从刘逢禄问学,接受并发展了刘氏公羊学的经世思想。如龚自珍通过对公羊学的研究,阐发“三统”、“三世”、“内外”、“五始”等今文古义,指出变革和改良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要求。他以公羊学说唤醒世人,倡导变革,由此开了假公羊以言社会改革风气的先河。魏源也极力倡导经世济民,推崇西汉“六经治世”的主张。他从今文学的“公羊”说出发,认为“世”分为三等:治世、乱世、衰世。他把自己所处的时代列为“衰世”,正是看到了当时社会的腐朽黑暗。魏源放眼世界,提倡学习外国先进科学技术,撰《海国图志》一书,“为以夷攻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海国图志序》)[6]207,可见其用世之心。龚自珍和魏源以阐发公羊学的微言大义为契机,批判封建专制统治的黑暗腐朽,提倡改革弊制,把公羊学从学术层面提升到政治层面,为公羊说的进一步发展准备了条件。因此,梁启超评价说:“后之治今文学者,喜以经术作政论,则龚、魏之遗风也。”[2]65龚自珍和魏源提出的经世和改革主张,其基点仍是公羊学义例,但在传统思想中掺入了对现实的思考。
清代今文学的真正兴盛要到晚清光绪年间。公羊学说解释“微言大义”、便于阐发新思想的特点,到康有为手里得到充分发挥。龚魏之后,清政府历经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法战争、中日甲午战争、庚子事变及太平天国、义和团起义等重大事件,中国处于亡国灭种的危机关头。在这种形势下,一批士人为救亡图存而力主改革,倡导变法。康有为、梁启超正是此时期的核心人物。康有为著《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春秋董氏学》及《大同书》,全面阐释了他的学术思想。康氏四书在政治上的主张可以概括为“新三世”说和“托古改制”说。他将公羊“三世”说与《礼运》的“小康”、“大同”思想糅合起来,用“据乱—升平(小康)—太平(大同)的新三世说”来论证人类社会必走“封建专制—君主立宪—民主共和”的三个阶段,由此为理论依据掀起维新运动。而“托古改制”是他维新变法的另一理论依据。他认为六经不是孔子删订的,是寄寓着孔子托古改制思想的自创之书。这样,六经成为改制之书,因时变革是历史所趋。因此,改革政治制度,实行维新变法,也是符合圣人之制,具有正当效力的。这为他宣扬维新变法找到了权威的理论依据。依据“三世”说和“托古改制”说,康有为曾七次上书,鼓吹变法维新。事实上,康有为为了宣扬其维新变法主张,在阐发公羊说的道路上已完全偏离了正统今文学学术轨道,而把它演变成实现政治目的的工具,发展成为今文学的异端。而梁启超在维新变法的宣传和行动上与康有为唱为同调,他曾著《变法通议》,引西方民权等学说抨击时弊,为维新变法摇旗呐喊。至此,今文学作为一个具有浓厚经世特色的学术派别,实现了与现实政治接轨的目的。
早在清初时,诸子学就有复兴的苗头。在当时反理学的大潮中,先秦诸子因其不谈心性及其多元化的思想特征而受到重视,学者借以冲破儒学独尊的地位和传统的束缚;又在当时实学思潮的鼓舞下,经世的功利气氛笼罩着子学研究领域,士人们认为诸子之术也足以经世,李贽诸子“各周于用”的观点和傅山“经子平列”的提法就是其中的典型。但是,清初诸子研究的兴起并不成为潮流,不少学者对子学的研究不象傅山那样具有经、子平等的态度,往往是出于“复兴古学”的博采需要,把子学作为经学研究的辅助手段来看待,如阎若璩以子证经,马骕以子证史等就是如此。所以,在经史研究风行于世的时候,虽然“出现了尊子驳经的倾向,但在当时仍然没有打破儒学独尊的局面。子学并不是明末清初之际学术发展的主流,更多地是儒学的附庸。”[7]历史进入道光以来,社会现实远不如乾嘉时期,甚至比清初形势更为严峻。于是,一些士大夫再度呼吁通经致用。面对种种社会危机,士人发现传统儒学不足以挽救现实。因此,晚清许多学者在追求通经致用的时候,先秦子学成了他们关注的对象。这样,在种种功利主义的刺激下,在“势危”和“积弱”的双重压力之下,士人对知识选择大体上以实用为标准,他们富国强兵的愿望也相当强烈。于是,曾经被冷落和鄙弃的先秦子学中的实用之学就被发掘出来,特别是在鸦片战争后,这种现象更为明显,不少士人自觉接受先秦诸子的思想影响并付诸于实践。如龚自珍、魏源既以公羊学经世致用,其思想又受先秦诸子的影响。魏源评价龚氏说:“其文以六书小学为入门,以周、秦诸子吉金乐石为崖郭,以朝章国故世情民隐为质干。”[6]239而魏源自己则著有《老子本义》、《墨子注》、《孙子集注》等,注重发挥先秦诸子的社会价值和治世功能。晚清之时,与经世相关的诸子著作也大量出现,之前一些鲜有问津的子书被重新拾起,从中发掘可用于经世的资源。如具有实用价值的兵家和农家在晚清就从学术边缘进入士人的视野,出现了一批注疏和阐释著作。兵家如伍学愈《司马法注》、左枢《孙子注笺》、王暾《孙子集注》、郑友贤《孙子十家注遗说》、陈任晹《孙子十三篇直讲》等;农家著作如沈练《广蚕桑说》、陈开沚《裨农最要》等。这些著作与富国强兵的愿望有着最直接的关系。
三、西方思想文化的冲击
中西文化的碰撞和交流也导致了晚清学术出现新的局面。今文学以其深广的内涵包容、嫁接西方思想文化和社会政治制度,诸子学则成为士人用以维持“文化大邦”面子和容纳西学的重要工具。
14至16世纪,西方发生的文艺复兴运动极大地促进了科学技术的发展。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于1582年来到中国,第一次向中国展示了西方科学技术。从此,西学源源不断地输入中国,包括科学技术、价值观念、思想文化、政治制度等近代文明。清政府对待西学的输入,开始采取谨慎收纳的态度,后来一度实行闭关自守,拒绝与外国交际通商。但自鸦片战争开始,列强以坚船利炮攻破中国大门后,西方科学知识、制度观念等随枪炮如潮水般涌入中国,给中国知识界以巨大冲击,改变了中国士人的传统观念。中国士人在经世致用的过程中,自觉或被迫接纳了西方某些意识形态上的事物,并与中国传统知识相结合,从而出现了新的学术局面。
魏源是著名的今文学家,也是“开眼看世界” 的第一人。他以公羊学的“三世说”为依据,在提出社会改革的同时,又积极倡导了解外国科技,介绍世界史地知识,表现出把传统公羊学与西方学说相结合的趋势。魏源还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著名口号,显示出今文学家卓著的学术见识。而真正以今文学容纳、嫁接西学的是以康有为为中心的维新派人士。康有为身处广东沿海地区,较早地接触到西方文化,认识到西方制度、学术的先进性,并把它们吸收为构建自己学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康有为在宣扬维新变法时,也以公羊“三世”说为中心,但更重要的是融合了西方资产阶级民主思想。康有为吸收西方思想学说,构建了人类社会发展模式:“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他认为人类社会必从“据乱世”而入“升平世”,最后实现“太平世”。他还在书中的《人类进化表》中列举了“三世”的各自特征和进化过程。显然,这种构想是吸收了达尔文生物进化的结果,并形成了具有资产阶级性质的历史进化论。在政治制度方面,他提出应该废除封建君主专制,发展资产阶级君主立宪,进而建立民主共和制,这是达到太平盛世的必由之路。这种构想大大突破了传统封建专制政体,正是今文学与西方民主思想嫁接融合的结果。康有为把孔子塑造成一个“托古改制”的圣人,认为不仅是六经,就连同资产阶级民主思想、观念及制度,如民权、民主、议院、平等、选举等,都为孔子所创立。他在《孔子改制考》中说:“世官为诸子之制,可见选举实为孔子创制。”(卷三)“吏道是周秦以来任官之旧,仕学院中人也。儒是以教任职,外国教士之入议院者也。”(卷七)这些说法虽有点附会,但正是西方资产阶级民主思想、制度观念的输入,使得今文学在康有为手中得到极大发展,成为今文学发展中的高潮。
明末以来,随着西方传教士进入中国,带来了一些代表西方科技进步、让清朝皇帝也颇感兴趣的器物,那些器物背后隐藏着的知识更令中国学者感到不安,这些知识足以动摇中国传统知识系统的权威地位,足以改变中国人对宇宙世界和传统文明的根本看法。②可以说,清代士人心理的压力和紧张随着西方文明的传入而一直存在。面对西方先进的地理学、逻辑学、天文学等,中国传统的知识结构和技术相形见绌。为了维持“天朝上国”、“文化之邦”的架子,中国士人只有在传统典籍中寻找根源,以“中体西用”或“西学中源”来解决文化的心理危机。从实用层面的技术制作到意识形态的民主观念,士人们或以中国传统学问比附国外技术,或以中国传统知识早于西方科技,或以中国学说为西洋学说之本等方式,从先秦子书中找到相关依据或对应资源,以缓解内心的紧张和焦虑,求得心理平衡。如晚清的岭南学者邹伯奇曾说:“梅勿落言:和仲宅西,畴人子弟散处西域,遂为西法所本。伯奇则谓:西人天学未必本之和仲,然尽其伎俩,犹不出《墨子》范围。……西人精于制器,其所恃以为巧者,数学之外有重学、视学。重学者能举重若轻,见邓玉函《奇器图说》及南怀仁所纂《灵台仪象图志说》最详悉。然其大旨,亦见《墨子·经说下》‘招负衡木’一段,升重法也。‘两轮高’一段,转重法也。视学者显微为显,视远为近,详汤若望《远镜说》。然其机要亦《墨子·经下》‘临镜而立,一小而易,一大而正’数语,及《经说下》‘景光至’、‘远近临正镰’二段,足以赅之。”[8]这种比照附会的解说,于当时士人心理确有一定的安慰作用,也能以此撑起“文化大邦”的面子。又如清末外交官薛福成也曾说,《淮南子》的“众智所为”是西方现代议院、治邦的意思,而《庄子》中的“木与木相摩则热”(《外物》)、“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齐物论》)、“四海之在天地之间”(《秋水》)等言,则是“天算之学、舆地之学之滥觞”;又说《天运》“启西洋谈天之士之先声,夫庄子当时著书,不过汪洋自恣以适己意而已,岂知实验其事在后世,在异域也,然则,读《庄子》者,安得盖谓荒唐之辞而忽之?”[9]这似乎给大举入侵国人思想的西学在中国传统典籍中找到了与之对应的资源,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国内学者的紧张情绪。今天看来,这无疑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游戏。但在这场游戏中,先秦子书从辑佚、注疏、校勘等各方面得到了空前的整理,子学研究一时成为热潮,先秦子学因而复兴。
另一方面,西方民主观念、社会制度等意识形态的输入,扩大了子学的阐释领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晚清子学的复兴和繁荣。如章太炎、刘师培对诸子的见解,多以西方知识为参照进行阐释。章太炎著《齐物论释》,虽然是“以佛解《庄》”的形式,但他把佛学与《齐物论》作全面融通后得出了自己的独特见解,并与西学中的自然科学与社会政治学说相比附。如他以“众生平等”来说明资产阶级平等观念:“《齐物》者,一往平等之谈。”[10]这样以西方“平等”观念来阐释“齐物”之意,确实前无古人,无疑拓宽了庄子“齐物”的内涵。此外,西方一些较新的研究成果,如生物进化论、细胞学说、天体演化说、基本粒子说等,都在《齐物论释》中有不同程度的涉及,故其书中往往以“细胞”、“原子”、“分子”、“微分子”等来解释庄子书中事物。刘师培本承家学,在考据学方面卓有成就,但他以西方思想剖析、阐发诸子,亦为当时名家。他以诸子涵纳西学的构想,最明显表现在其计划以西方研究方法写一部《周末学术史》,拟将全书分心理学史、伦理学史、论理学史、社会学史、宗教学史、政法学史、计学史、兵学史、教育学史、理科学史、哲理学史、术数学史、文字学史、工艺学史、法律学史和文章学史等共16大门类,介绍春秋战国各学派的思想、学说及其演变。刘师培这种分类方法即是参照了西方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分类,其书亦多用西方学说流派与中学比照,而“欧西”、“西人”、“伊大利”、“泰西”、“希腊”等国外名词多穿插其中,表现出他以西学格诸子之义的形式。象刘师培这样系统地以西方科学体系剖析、阐释和评价诸子的做法,在当时实不多见。章、刘把诸子学与西学嫁接的阐释方式虽不乏附会之处,但通过他们对西学的吸纳和融通,先秦子学焕发异彩,出现了新一轮的复兴和繁荣。
注释:
①徐世昌分为康熙、乾嘉、道咸三期(徐世昌《清儒学案·序》,中国书店,1990年);张舜徽则分为开国之初、康雍乾时期、嘉道以降三期(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序言》,中华书局,1963年)。
②参见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二卷第五节《西洋新知的进入:十九世纪下半叶中国知识世界的变迁》,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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