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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南北朝论体文骈俪句式的论理特质与功能

2014-03-19杨朝蕾

关键词:语意句式

杨朝蕾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骈俪句式,由于内容的并列、类似、对照,富于变化,从而具有形式美、韵律美等诗化艺术效果,“不可避免地会给整个文体带来一种明显夸张的非凡气势和富丽堂皇的美质美感”[1]6。然而,其论理功能,却屡遭人诟病。孙梅《四六丛话》卷31指出:“四六长于敷陈,短于论义,盖比物远类,驰骋上下,譬之蚁封盤马,鲜不踬矣。”刘麟生沿袭其意,曰:“论事说理,义贵朗畅,骈词芜累,往往丧失真意,故仍以散行为宜。”[2]魏晋南北朝论体文中大量运用骈俪句式,其究竟是佐助论述还是以辞累意,还需通过实际行文进行检视,本文将结合骈俪句式在论体文中的运用情况来探视其所具有的论理特质与论理功能。

一、骈俪基本句式及其论理特质

论及骈俪句式,一般情况下多从对偶句法形式的角度将其分为当句对、单句对、隔句对、长对等,或从字数上分为齐言单联型、齐言复联型、杂言复联型等[3],或以字数多少分为三—三、四—四、五—五、四四—四四、四六—四六、五—七等多达四十八种[4]。这些分类细则细矣,然普遍存在于各类文体的骈体文章中,不易看出其在论体文行文中所发挥的特殊作用,故本文不予采用。刘勰在《文心雕龙·丽辞》中从用事与否、命意同异两方面将对偶分为四种类型:

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5]588

“言对”与“事对”相对,前者指不引典故,全由己意直写,故为“双比空辞”,后者则用典故以供验证,故为“并举人验”;“正对”与“反对”相对,前者指将相类似的事物并列相对,两句意义相近、相关或互补,故“事异义同”,后者指将不同的事物相互映衬,字面相反而旨意暗合,故“理殊趣合”。如此划分,虽不如前文所言的那几种分法细致,却可以以简驭繁,体现其在论体文中的论辩功能。故将此四类对偶交叉重叠,得到“言对之正”、“言对之反”、“事对之正”与“事对之反”四种基本骈俪句式,以说明其论理特质。

(一)言对之正,呈铺展陈述之体

所谓“言对之正”,指的是对句之中不用典故,直抒己意,且两句共表一意,在相应相协中使文意自然铺展,言理充分,行文安雅和平,从容不迫。如李康《运命论》曰:

夫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故运之将隆,必生圣明之君;圣明之君,必有忠贤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亲也,不介而自亲。唱之而必和,谋之而必从。道德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志,谗搆不能离其交,然后得成功也。[6]730

文章开端以一组鼎足对提出论点,之后由五组骈句组成,均为“言对之正”,阐明君臣遇合之关系,言其君,必言其臣,二者相辅相成,文句整饬,最后以一散句结束,使之以骈俪行文而不累其气。

(二)言对之反,显理殊趣合之妙

与“言对之正”语意相近不同,“言对之反”亦不用典故,而对句之中语意则相反,从正反两方面立论,使字面对立而旨趣暗合。如阮瑀《文质论》曰:

夫远不可识,文之观也;近而易察,质之用也。文虚质实,远疏近密。援之斯至,动之应疾;两仪通数,固无攸失。若乃阳春敷华,遇冲风而陨落;素叶变秋,既穷物而定体。丽物若伪,丑器多牢;华璧易碎,金铁难陶。故言多方者,中难处也;术饶津者,要难求也;意弘博者,情难足也;性明察者,不难事也。[7]947

文段所论“文”与“质”是一组相对的范畴,采用双行行文,正反对举,工整精密,文意相反而旨趣暗合,贬“文”即褒“质”,扬“质”必抑“文”,笔致俊逸,纡徐有节,使论述更加周备而完满。

(三)事对之正,尽强化论证之旨

典故的运用能够增强论证之理据,深化论旨,取类似事例融入骈句,使之并列而相映成趣,可以充分显示出作者之才气。刘峻《辩命论》曰:

至德未能踰,上智所不免,是以放勋之世,浩浩襄陵;天乙之时,焦金流石。文公 其尾,宣尼绝其粮。颜回败其丛兰,冉耕歌其芣苢。夷叔毙淑媛之言,子舆困臧仓之诉。圣贤且犹如此,而况庸庸者乎?至乃伍员浮尸于江流,三闾沈骸于湘渚,贾大夫沮志于长沙,冯都尉皓发于郎署。君山鸿渐,铩羽仪于高云;敬通凤起,摧迅翮于风穴。此岂才不足而行有遗哉![7]3287

“至德”与“上智”均指圣贤,为了证明一切皆命中注定,举圣贤亦不能免为例。“放勋”与“天乙”分别指尧与汤,尧时洪水泛滥,汤时酷旱横行,非尧与汤不圣明,盖天命也。之后列举周公旦、孔子、颜回、冉耕、夷叔、子舆之遭际来证明圣贤之不幸皆源于命,再举伍子胥、屈原、贾谊、冯唐、桓谭、冯衍之例进一步证明非其才不足,而皆因命所致之观点。对句之间文理相并,理据充分,内蕴深刻,以历史人物的相似遭遇抒发对命运不舛的无奈与愤慨。

(四)事对之反,达对比参照之用

事对之反是骈句中创作难度最大的,反对必须使出句与对句事理相反而“旨趣暗合”,而事对又要求融入适切的事典,更不易达成。运用恰当则可在对比参照中达到言理充分的目的。戴逵《释疑论》曰:

夫人资二仪之性以生,禀五常之气以育。性有修短之期,故有彭殇之殊;气有粗精之异,亦有贤愚之别。此自然之定理,不可移者也。是以尧舜大圣,朱均是育;瞽叟下愚,诞生有舜;颜回大贤,早夭绝嗣;商臣极恶,令胤克昌;夷叔至仁,饿死穷山;盗跖肆虐,富乐自终;比干忠正,毙不旋踵;张汤酷吏,七世珥貂。凡此比类,不可胜数。验之圣贤既如彼,求之常人又如此,故知贤愚善恶,修短穷达,各有分命,非积行之所致也。[7]2251

同是为了证明修短穷达皆由命定,与刘峻列举同类历史人物遭遇以成对不同,戴逵此处列举的皆为两两相反的事典,善无善报,恶无恶报,如此不公平,皆因各有分命,而非积行所致,其对报应论的怀疑寓于这些对比鲜明的事对之中。

以上为魏晋南北朝论体文中骈俪基本句式,通过正反对举,在比较中凸显作者的观点,使之“理圆事密”。通过例必成双,而提供充分的论据,增强说服力,刘勰《文心雕龙·丽辞》已指出,“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5]588范文澜注曰:“凡欲明意,必举事证,一证未足,再举而成;且少既嫌孤,繁亦苦赘,二句相扶,数折其中。”[5]590即使不用典,通过骈句,将语意拓展延伸,亦能使说理周详严密。总之,骈俪句式的恰当运用,提升了论体文的说理功能。

二、骈俪特殊句式及其论理特质

除了以上所言四种基本的骈俪句式外,魏晋南北朝论体文中还运用几种较为特殊的骈俪句式。此处所谓“特殊句式”,并非指其为魏晋南北朝论体文作者独创并仅存于魏晋南北朝论体文中,而是指其在论体文中发挥了论理与审美相融合的功能,增强了文章的逻辑思辨性,透显出作者持论严密的逻辑思维。

(一)互文式骈句

互文句多见于诗歌中,既不同于正对,也不同于反对,其特征在于“虽然话分两句,分别述说,但相互见义,体式交融”[1]326,故又称为“互体对”。这种句式的作用在于“不仅在节省字句,且能避免犯重,而使文句变化”[8]。在文章中运用这种句式,造语时将一意拆为两句,使之各言一边,看似独立,实则相互交融、补释,使文句凝练,语意均衡,且增强诗化风采。如何承天《达性论》有语曰:“情综古今,智周万物。”前句讲“情”,后句言“智”,二者互文,参互合义之后成“情智综古今周万物”,语意方为全备。而分为两句叙述,在严整照应之余,亦可见互文式骈句构句之特殊性。可见,互文式骈句可利于精省词语,并两句交融,是利用句型变化以增加论述效能的重要方法。

(二)连锁式骈句

所谓“连锁式骈句”,类似于顶针句式,傅隶朴《修辞学》指出:“连锁,是上下首尾如连环相扣,语绝而意不绝的一种辞格。这不仅为呈巧而设,也是事之因果相关连者,有自然不容间断之势。……用在论理方面,常如江河之水滚滚而下,有起伏之迹,而无断裂之痕,不仅神旺,而且气足。”[9]这种句式利用环环相扣之法,接续前后文句,使之前后因果关系更加紧密,用于论体文则与刘勰在《文心雕龙·丽辞》中所谓“乾坤易简,则宛转相承”相近。这种句式体现了用骈句说理时类比推证的逻辑思维展开过程,既有单链,亦有双链。前者如:

夫物生而后有象,有象而后有数,有数而后吉凶存焉。(庾阐《蓍龟论》)

后者如:

夫民用俭则易足,易足则力有余,力有余则情志泰,乐治之心,于是生焉。事俭则不扰,不扰则神明灵,神明灵则谋虑审,济治之务,于是成焉。故天地以俭素训民,乾坤以易俭示物,所以训示殷勤,若此之笃也。(何承天《达性论》)

不管是单链还是双链,均使语意逐层推进,环环紧扣,论述条理宛转而畅达,可见为文者思维之周密。双链并行,又形成一立体结构,打破线性呈现之习惯,使之上下勾连,多面显现。

(三)交蹉式骈句

所谓“交蹉式骈句”,是指在两联之中,前一联与后一联各自成对,但在理解文意时却需将其交错组合,使之产生错综变化之美。如:

夫圣人怀虚以涵育,凝明以洞照。惟虚也,故无往而不通;惟明也,故无往而不烛。(顾愿《定命论》)

从语意表达原序看,“怀虚以涵育”与“惟虚也,故无往而不通”相承,“凝明以洞照”与“惟明也,故无往而不烛”相接,然此处交蹉,使前两句叙理与后两句阐析各自成对,交错成文,利用骈偶的严整,展现语句灵动之妙。

(四)排偶式骈句

在论体文中,为增强论辩的气势,作者有时以连续的多组句型相近的骈偶句进行大规模的铺陈,形成排偶式骈句,以充分显示出其雄辩博议之才。如:

直绳则亏丧恩旧,挠情则违废禁典,选德则功不必厚,举劳则人或未贤,参任则群心难塞,并列则其弊未远。(范晔《后汉书·二十八将传论》)

以两两排偶式文句一路铺排直下,在增强论证力量上显示出强大的劲势。

(五)鼎足式骈句

鼎足对或称三句对,较多地用于词与曲中,甚至被误认为是元小令的特有形式[10],其实这种句式早在《论语》中已被运用,如“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即为三句一组、结构相类、互为对仗的句式。鼎足式骈句用三个结构相同、语意并列的句子并排,互为对偶,形式整饬而兼具排比之势。明人朱权《太和正音谱》形象地解释道:“鼎足对,三句对者是。俗呼为‘三枪’。”因为对偶骈整,而鼎足则兼有气势,所以鼎足对在对偶之外,兼有排比之用,“这种兼对偶与排比而有之的修辞,容易收到联珠炮似的效果”[11],也更适宜于某些以气势取胜的论体文,形成一泻无余、奔放恣肆的表达特色。在魏晋南北朝论体文中大量运用鼎足式骈句,以增强文势,如潘尼《安身论》即连用几组鼎足对,其文曰:

夫能保其安者,非谓崇生生之厚,而耽逸豫之乐也,不忘危而已。有期进者,非谓穷贵宠之荣,而藉名位之重也,不忘退而已。存其治者,非谓严刑政之威而明司察之楚也,不忘乱而已。故寝蓬室,隐陋巷,披短褐,茹藜藿,环堵而居,易衣而出,苟存乎道,非不安也。虽坐华殿,载文轩,服黼绣,御方丈,重门而处,成列而行,不得与之齐荣。用天时,分地利,甘布衣,安薮泽,沾体途足,耕而后食,苟崇乎德,非不进也。虽居高位,飨重禄,执权衡,握机秘,功盖当时,势侔人主,不得与之比逸。遗意虑,没才智,忘肝胆,弃形器,貌若无能,志若不及,苟正乎心,非不治也。虽繁计策,广术艺,审刑名,峻法制,文辩流离,议论绝世,不得与争功。故安也者,安乎道者也。进也者,进乎德者也。治也者,治乎心者也。未有安身而不能保国家,进德而不能处富贵,治心而不能治万物者也。[7]2003

这一段由四组鼎足对组成,都是从“安身”“进德”“治心”三个方面立论。第一组分列“保其安者”“有期进者”“存其治者”三类人的做法;第二组由“……虽……”长句组成鼎足对,其中又由三字句、四字句组成,铿锵有力,写了这三类人在不同境遇下的不同表现;第三组为结论:“故安也者,安乎道者也。进也者,进乎德者也。治也者,治乎心者也”;最后一组则从反面论述,进一步论证“安身”“进德”“治心”之重要。整个文段采用赋的铺排写法,硬语盘空,气势奔放,达到痛快淋漓、一泻千里的表达效果。

(六)落霞式骈句

“落霞式骈句”,其名源自唐代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中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李士彪在《魏晋南北朝文体学》中对其有专门论述,探究其起源与发展,并指出:“落霞句式的结构,用我们今天的观点看,是一个七言对偶句。……其结构为: □□A□□B□,□□C□□D□。A、B、C、D皆为表达整体之连词。A、C为同义词,B、D为同义词,四字不相重复,但上下句两‘与’字相复的例子也很常见。其用词多为:与、共、齐、一、同、并、皆、俱。B、D亦常用表比较之介词或动词,常用者有:争、竞、比、齐等。虽是七言句,但与七言诗的节奏很不相同。简而言之,落霞句式为二三二节奏,而七言诗多为二二三或四三节奏。”[12]在魏晋南北朝论文中亦不乏落霞式骈句之例,如:

形骸与后土同体,魂爽与元气合灵。(皇甫谧《笃终论》)

神籁与无穷并吹,大治与造运齐根。(庾阐《郭先生神论》)

除此之外,亦有落霞句式之变体,如落霞式鼎足对,嵇康《声无哀乐论》曰:“使丝竹与俎豆并存,羽毛与揖让俱用,正言与和声同发。”增字落霞对,如宋谢镇之《与顾欢书折夷夏论》:“则及日可与千松比霜,朝菌可与万椿齐雪耶?”隔句落霞对,如刘峻《辨命论》:“火炎昆岳,砾石与琬琰俱焚;严霜夜零,萧艾与芝兰共尽”。

由上可见,魏晋南北朝论体文多有骈化现象,其骈俪句式具有精巧唯美的特质。以骈俪句式论理,除增加诗性之韵律感外,亦可使论理之文显得更加严整稳重。因此在运用骈俪句式表意的同时,一方面得跨越其句式纯粹装饰性之目的,另一方面必须兼顾论理之文所应具有的统括性、缜密性与深刻性。

三、骈俪句式之论理功能

(一)概念之统括

骈俪句式的重要特点在于出语必双,语意涵括于两句、四句或更多的双数句之中。在魏晋南北朝论体文中,以骈俪句式阐述概念,能藉对偶句形成对称整齐的效果,往往更具整饬、统括之美,有裨于对照映衬,并兼顾两端,完足语意。王弼在《老子指略》中对“无”这一概念进行阐述时就采用骈俪句式:

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不温不凉,不宫不商。听之不可得而闻,视之不可得而彰,体之不可得而知,味之不可得而尝。故其为物也则混成,为象也则无形,为音也则希声,为味也则无呈。[13]

这种双出双行之遮诠式言说,同时兼备两端,对“无”这一不可言说之概念进行具体阐述,突出其超出现象之上的本体特征。

魏晋南北朝论体文中亦有对多个概念进行阐释,共同构成骈俪句式的例子,如阮籍《达庄论》曰:“人生天地之中,体自然之形。身者,阴阳之精气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游魂之变欲也。神者,天地之所以驭者也。”分别对“身”、“性”、“情”、“神”进行阐释,各以一言而概之,共同构成骈俪句式。

运用数字标目以序列句归结并统摄文章之理,是魏晋南北朝论体文中比较特殊的阐述概念的方式。这种方式是其时说理思维方式的具体体现,使说理简洁而细致。如:

养生有五难。名利不灭,此一难也。喜怒不除,此二难也。声色不去,此三难也。滋味不绝,此四难也。神虑消散,此五难也。(嵇康《答难养生论》)

以数字标目,对所要阐释的概念原理进行总括,可以使文理更为明晰周备,藉条分缕析、执简驭繁之形式,达成面面俱到之论述效果。

魏晋南北朝论体文骈俪句式的运用可以充分发挥统括概念的功能,这对观点的陈述甚有必要,是其力谋行文周延的重要手段。

(二)语意之强调

骈俪句式在概括语意、强化己见方面有着独特优势,它可通过“两事相配”[5]589的方式使意义完足,在整齐反复中不致孤立,正如瞿兑之所云:“凡是说事理的文章,愈整齐愈有力量,愈反覆愈易明白,整齐反覆都是骈文擅长之点。”[14]道恒在《释驳论》中列举沙门“营求孜伋,无暂宁息”之表现:

至于营求孜伋,无暂宁息。或垦殖田圃,与农夫齐流;或商旅博易,与众人竞利;或矜恃医道,轻作寒暑;或机巧异端,以济生业;或占相孤虚,妄论吉凶;或诡道假权,要射时意;或聚畜委积,颐养有余;或指掌空谈,坐食百姓。斯皆德不称服,行多违法。[7]2406

以“或—或—或—”之句型列出沙门的八种营生,将其“德不称服,行多违法”之表现罗列出来,有排叠强调之意。

刘开指出,“以骈俪之言,而有驰骤之势,含飞动之采,极环玮之观。”[15]运用骈俪句式,可凭藉其概括力强、形式工整简练之优势,造成周密严谨的论述效果,使论旨得到强化。如刘峻《辩命论》曰:“夫食稻粱,进刍豢,衣狐貉,袭冰纨,观窈眇之奇儛,听云和之琴瑟,此生人之所急,非有求而为也。修道德,习仁义,敦孝悌,立忠贞,渐礼乐之腴润,蹈先王之盛则,此君子之所急,非有求而为也。”以两个长句形成骈俪之势,取材相反、意旨迥异,通过对比以增强语势,深化主旨。句中又有三言排比,五言对句,长短交错,形成节奏变化之美。

另外,在铺叙事理时配合使用比喻、典故,亦可增强语意。如干宝《晋纪·总论》在论及晋世风俗败坏时,曰:“礼法刑政,于此大坏如室斯构而去其凿契,如水斯积而决其堤防,如火斯畜而离其薪燎也。”以室构去其凿契、水积去其堤防、火畜去其薪燎三个比喻来强调礼法刑政对国家的重要性及其败坏对社会造成的危害,形象生动而又强化语意。刘峻《辩命论》论述“言而非命,有六蔽焉尔”,其第二蔽为:“龙犀日角,帝王之表;河目龟文,公侯之相。抚镜知其将刑,压纽显其膺录。星虹枢电,昭圣德之符;夜哭聚云,郁兴王之瑞。皆兆发于前期,涣汗于后叶。” “龙犀日角”出自朱建平《相书》:“頟有龙犀入发,左角日,右角月,王天下也。”“河目龟文”出自《孔丛子》:“孔子仲尼有圣人之表,河目而隆颡,是黄帝之形貌也。”“抚镜知其将刑”出自《蜀志》所载张裕“每举镜视面,自知刑死,未尝不扑之于地”。“压纽显其膺录”出自《左氏传》所载楚恭王立嫡,“平王弱。抱而入,再拜,皆压纽”。“星虹”出自《春秋元命苞》:“大星如虹,下华流渚,女节梦意,感生朱宣。”“枢电”出自《诗含神务》:“大电绕枢,照郊野,感符宝,生黄帝。”“夜哭”出自《汉高祖功臣颂》:“彤云昼聚,素灵夜哭。”“郁兴王之瑞”出自《国语》:“兴王赏谏臣。”聊聊数语隐含如此丰富的典故,所言皆为证明一切命定之观点。

(三)秀句之裁成

陆机《文赋》谓:“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刘勰《文心雕龙·隐秀》亦强调:“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5]632在论体文中,以骈俪文句裁成篇中之秀句者,不乏其例。刘师培指出:“陆士衡文则每篇皆有数句警策,将精神提起,使一篇之板者皆活。如围棋然,方其布子,全局若滞,而一著得气,通盘皆活。”[16]不妨以其《辩亡论》为例,看其片言居要之艺术。其上篇尾段曰:

夫曹、刘之将,非一世所选;向时之师,无曩日之众。战守之道,抑有前符;险阻之利,俄然未改。而成败贸理,古今诡趣,何哉?彼此之化殊,授任之才异也[6]741。

文段以骈俪文句进行古今比较,以散句设疑,最后以五字对句归结,将吴亡之因归于对人才的利用上,又以此启下,引出下篇历叙孙权之用人。“彼此之化殊,授任之才异”,字字珠玑,乃一篇之警策,劲气贯中,而风骨自显。

魏晋南北朝论体文中亦有不少将警策之句置于篇首或篇中者,以提起全篇之神,振举文旨,发挥“敷理以举统”的作用。如李康《运命论》开端曰:“夫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此乃一鼎足对,为全篇主旨,精要凝练,颇具立论之权威性。再如干宝《晋纪总论》曰:

故其民有见危以授命,而不求生以害义,又况可奋臂大呼,聚之以干纪作乱之事乎?基广则难倾,根深则难拔,理节则不乱,胶结则不迁,是以昔之有天下者,所以长久也。夫岂无僻主,赖道德典型以维持之也。[7]2190

文段由散句构成,散句中有骈句,“基广则难倾,根深则难拔,理节则不乱,胶结则不迁”,凝练精辟,读来朗朗上口,便于记忆。诚如阮元《文言说》所云:“同为一言,转相告语,必有衍误。是以寡其词,协其音,以文其言,使人易于记诵,无能增改,且无方言俗语杂于其间,始能达意,始能远行。”[17]可见骈俪句式可振举文旨,焕发论旨,既易于记诵,又利于接受,充分展现其“才情之嘉会”[5]632之风采。

综上所述,魏晋南北朝论体文中骈俪句式的运用,不仅壮大了文章气势,丰富了表意手法,而且使其说理功能得到增强。因此,骈俪句式的运用,不仅是一种修辞或写作技巧,更可视为一种论理思维的外显。在展现理论思辨的同时,“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5]588,使行文于流畅中显凝重,于朴拙中添气韵,充分发挥其“飞文敏以济辞”[5]329的作用,达到理性与诗性的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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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日两国宗教基本概念的语意表达看两国对宗教的认识
特殊句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