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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福会》对“中国”的多样化书写

2014-03-19

关键词:谭恩美福会喜福会

王 兰

(五邑大学 文学院 广东 江门 529020)

《喜福会》(TheJoyLuckClub,1989)是谭恩美的代表作。“中国”是这部作品中的关键词之一。此处的中国,不仅指政治意义上的国家,还可以是中国人物(包括华裔移民)、中国风俗(如鬼神故事)、中国景物及其所延伸出来的众多文化形象,甚至与中国有关的观念和言辞。总而言之,它是存在于作品中的主观情感、思想、意识和客观物象的综合。

2006年9月15日,谭恩美在接受《第一财经日报》专访时坦率地说自己是以美国人的角度刻画以中国文化为基础的家庭,她所了解的中国文化都是“二手信息”。有评论者认为,其作品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充分满足了西方读者对古老、神秘、浪漫、富于异国情调的东方的好奇心。故事中心狠手辣的男人和温柔善良、对男性与长辈言听计从的女性无不迎合了西方的口味”[1]。客观来看,谭恩美作为第二代华裔美国人,受美国主流意识形态影响,把中国人与中国文化视为“他者” 是难以避免的。但是源于自身的华裔族性,她又深感华裔群体被美国白人主流文化的排斥和“边缘化”,因此,她在描述“他者”中国的同时又表现了对中国文化的认同,并试图把中国传统文化作为华裔在异域环境中化解、协调、平衡各种冲突和危机的生存智慧。

一、他者化 “中国”

形象学研究的“他者”除了异国异族形象,还有一类是“以异国读者为受众,或以处于异域中的中国人为描写对象”[2]。《喜福会》对中国的叙述当属此类。这些中国形象虽出自作家个人之手,但同时还是一种集体想象物,是社会集体想象和作家思想感情共同作用的结果。小说中诸多中国形象(人物、风俗、饮食等)作为“他者”,必然是整个美国社会或美国华裔集体想象物的一部分。

《喜福会》沿袭了西方/美国把中国看成一个贫穷、落后和压迫女性的野蛮国度的观念。它讲述了华裔美国小说中最典型的“中国故事”——女主人公在中国受尽了压迫和折磨,历经艰难移民到美国,终于获得了安全、自由和解放。这类“中国故事”极大满足美国读者对中国的好奇心,符合主流社会对中国的想象,因此在美国有很大市场。

谭恩美把母亲们置于“前工业社会的落后时空当中,是饥饿和灾害肆虐、充满战争伤痛的苦难国度”[3]。母亲吴素云回忆里的中国桂林,“日军步步挺进,国军节节败退”,这样的战乱使她在逃命中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两个女儿。许安梅对中国的回忆大多限制在一个“充满压抑和不快”的家。至于龚琳达,“牺牲了自己的一生,只为履行父母许下的一个诺言”[4]40。顾映映的婚姻也同样不幸。小说中母亲们在旧中国遭受多种劫难,表面看来似乎符合当时的中国实际。但在这样的叙述中,展示给美国读者一个动荡不安、迫害女性的国度,这符合了西方主流社会视野下对中国的刻板印象:混乱、愚昧、落后。相比之下,女儿们的生活状态要幸福的多。她们身处现代化的美国社会,都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成年后可以自主选择职业和配偶,婚姻不如意还可以选择离婚而无须忍让……这些是母亲们未曾来到美国之前就奢望的生活。在这里,作者将中国母亲的遭遇与美国女儿的生活并置,东方女性未遂的心愿在西方实现,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美国人对中国的救世主心理。在这种对比中,中国是黑暗、专制、腐朽的存在,而美国是自由、民主和文明的国度。这种对中国简单化、平面化的描述与对西方优越感、先进性的宣扬无疑迎合了西方主流社会的观点。

除了对旧中国的描述,许安梅一家在新中国的探亲之旅依然呈现给读者一个落后、贫穷的国度和一群贪婪、自私的中国人:到达杭州后,“不光是安梅姨的弟弟,包括她弟妇的异母兄弟姐妹,还有她远方堂妹和堂妹夫的叔叔,他们再带上各自的小孩甚至丈母娘还有自己的没有运气摊上一亲半戚海外关系的好朋友”[4]23,全部围绕过来,最终许家为了这次“衣锦还乡”总共花费了9000美金!

《喜福会》中还提及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些狭义、过时的观念(如男尊女卑、三妻四妾)和陈腐的社会现象(畸形婚姻、父权制),并对此作了大量细节化的叙述。许安梅母亲的遭遇就是明显的例子。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后被人诱骗而被迫做了 “四姨太”。她的娘家人认为她败坏了祖坟的风水,太丢脸,从而将其拒之门外。而龚琳达仅有2岁时,就在家人的安排下订亲并成为 “童养媳”,面对自己的不幸她只能顺从、忍让。后迟迟未怀孕,按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观念,这被视为极大的不孝和不能原谅的罪过。类似这样关于中国文化的不可理喻、野蛮的描述在作品中多次出现。但事实上,任何熟悉中国文化的人都能分辨出这些属于传统文化的糟粕,是当今我们要批判和抛弃的。可是《喜福会》中作者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小说中的叙述迎合了西方读者猎奇心理,也必然会强化美国主流社会固有的对愚昧、落后的中国的“他者化”认识。

另一个在文中起重要作用的“中国符号”是“麻将”。小说中的母亲们热衷于打麻将。“麻将”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特产”与华裔形象结合在一起,多次出现在作品中。读者虽不能完全把爱玩麻将和赌博划等号,但也可以看出,这些华裔女性热衷于在家娱乐休闲而并没有想办法出去勤奋工作赚钱,这样的刻画符合了美国“社会想象物”对中国人扭曲的看法。

小说还提及一些中国意象,如中国的“风水”、“鬼”、“五行”,中国人的饮食习惯(爱吃动物内脏以及被西方人视为残忍野蛮的烹饪方法)。事实上,五行、风水之说也是中国人对世界的一种认识方式,而中国饮食也不乏营养、健康的一面。但谭恩美对此并未展开全面、深入的叙述(她自己对中国文化的认识也有限)。而这些偏颇的描述恰恰满足了西方读者的异域审美趣味,展示给西方人一个神秘、诡异、荒唐、令人不解甚至恐惧的中国,也加深了西方读者对中国的文化误读。

不管创作的出发点如何,在客观上,谭恩美笔下的中国叙述仍然体现出某种神秘的东方主义色彩。东方主义的核心是一系列二元对立的等级区分:西方/东方、优越/低劣、先进/落后、文明/野蛮、富有/贫穷……等等。[5]在东方话语体系下,用“他者”的眼光凝视中国文化,刻画中国与中国人,显然与真正的中国存在距离。

二、被主流社会排斥的“中国”(华裔)

既然作品中多处体现了谭恩美以美国主流意识形态观照的“他者化”中国,那么对于华裔移民而言,在美国的实际生活是怎样的呢?

华人是在1848-1855年加利福尼亚的淘金热中开始大量进入美国的,至今有百年历史。与此同时,美国的排华历史也有百余年。1882 年《排华法案》简单而粗暴地规定“绝对禁止华工入境十年”。自此开始至1943年的61年间,美国政府还先后出台15个与之相似的排华法令。到了二战期间,中美两国成为反法西斯同盟国,排华法案成为中美关系的障碍,经F.D.罗斯福总统提议,美国国会1943年12月17日通过了《麦诺森法案》(Magnuson Act),从而废除所有排华法案。从此,在美华人的生存状态得到了一定程度改善。但“无论是从文化上或是生理上,他们都被看作是不能够被同化的种族”[6]。即使那些在法律上已经成为美国公民的第二代华裔(从血统上说他们是华人的后代),仍然会因为宗教或种族等原因受到歧视和排挤,始终被美国主流社会边缘化。

《喜福会》的母亲们在中国历经磨难,将美国看成摆脱困境的彼岸,她们“将一切未遂的心愿、希望,都寄托在美国这片土地上”[4]123。然而未曾预料的是,她们满怀希望地来到美国,试图融入美国社会却又屡屡碰壁。在生存的现实面前,母亲们试着放弃中国传统文化,努力适应美国生活方式,以期融入主流文化。吴素云到了美国,就把从中国带来的旗袍收起来,换上美式服装。映映给自己起了一个美国化的名字——“映映·圣克莱尔”。龚琳达发现女儿薇弗莱的第一任丈夫竟然是白人,“当下就将鞋劈脸扔上来”[4]164。后来女儿婚姻失败,新交的男友依然是白人,不过这一次,她邀请这位白人来家吃饭并且亲自下厨,这样的转变可以看到华裔母亲对美国人、美国文化的接受与适应。这些移民母亲每个周末也进行宗教活动,信奉上帝。可即使如此,在美国人看来,华人的文化、生活方式就和他们的语言一样令人难以理解,他们是被美国主流社会排斥与边缘化的“他者”。

与母亲不同,女儿们生于美国,从小接受美国的教育,思维方式也是美国式的。在她们的意识里,自己是法律上的美国公民。但实际上,她们面临的身份认同比上一代更加纠结和矛盾。美国主流社会不断地通过公共媒体加深白人的审美标准的影响,使得华裔女性对白人相貌极度崇拜。《喜福会》中的女儿们在挑选男朋友时候,被对方那种“与我的哥哥和我所认识的中国男孩子们的不同之处”[4]107所吸引,于是不约而同的嫁给白人男性,并以此当作是融入主流社会的最好途径。在实际的婚姻生活中,她们又不自觉地自贬成弱小的外来者,对白人丈夫采取了仰视的态度。丽娜认为丈夫“向她求婚时,……自己是那样幸运,因而也十分担心,所有这一切本不该让我消受的福气,有一天会从我身边偷偷溜走”[4]149。她渴望得到丈夫的爱,在婚姻中一味忍让,但是丈夫却一点都不了解她,甚至连她饮食上的喜好也一无所知,最终他们的婚姻陷入困境。究其原因是,华裔在面对强势美国文化时,潜意识中存在自卑感,而美国种族歧视的社会现实,使身为华裔的丽娜在婚姻中始终无法将自己放在与白人丈夫对等的位置。

另一位女儿许露丝的婚姻也充分说明这个问题。男友特德第一次登门,母亲许安梅劈头就说:“他是个美国人哦!” 露丝立即回答:“我也是个美国人”。但是,许露丝的美国人身份并没有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可。她与男友的母亲乔顿太太初次见面,乔顿太太就以白种人的优越感表示自己“对少数民族,一丁点偏见都没有”,“对一些东方人,西班牙人甚至是黑人,印象都很好,私交也不错”[4]108。这位美国母亲“娓娓与我提及了有关特德的前程。他需要致力于的医学深造”[4]108,谈话中直接说:“特德将来所持的专业,注定有其特定的局限与准则。她的活动范围将是病人和其他医生们。他们不可能像我们乔顿家那般通情达理。”[4]108这些话明确告诉露丝,她的东方人(少数族裔)身份和特德作为医生的体面职业并不匹配。乔顿太太还“无不遗憾地表示,世上其他地方还有那么多灾难和不幸,越南战争,又是如此丧尽人心”[4]108。这番谈话使露丝“怒火中烧,忍无可忍”。

谭恩美在创作中清醒意识到,尽管“香蕉人”(American Born Chinese)把自己里外包装得如同“美国制造”而力求美国社会认同,但不幸的是这种对东方自动背离与对西方主动靠近的姿态并没有受到主流文化的眷顾,反而遭到其无理拒绝与排斥。美国主流社会的态度,恰恰说明了华裔无可更改的身份。中国作为一种血缘存在和文化故国,是华裔无法回避的事实。

三、作为生存策略与智慧的“中国文化”

《喜福会》中,谭恩美对中国的情感复杂而矛盾。2007年,谭恩美在接受南都周刊采访时说:“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的很多观点被打上中国烙印,虽然我并不算是一个中国人,妈妈常常对我说:‘你完全不了解中国,根本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7]或许正是这样的经历,才让谭恩美切身理解了华裔美国人的处境和感受。小说中,作者以某种特有的形式认可了中国文化并将其处理成化解母女矛盾的良方。

对于美国读者来说,《喜福会》中的母女关系有着神秘的中国色彩。它表现在母女之间所谓“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缘性。许安梅的妈妈因做了富商的姨太太而被自己的母亲称为“鬼”,但仍在母亲病危时赶回来探望。弥留之际的母亲忘记了曾经对女儿的咒骂,拉着女儿的手让她坐在自己床边;而女儿在为母亲熬制中药时,从“自己的手臂上割下一片肉……把手臂上割下的那片肉放进汤里……来为自己的母亲尽最后一次孝心”[4]38。这是中国文化中的“孝道”,但美国人对此并不熟悉。薇弗莱说:“早在我六岁时,母亲就教我,万事要不露声色,才会成功,这是一种战略。就好比下棋。”[4]76在学棋的过程中,薇弗莱也渐渐明白“不应该把自己和盘托出,……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是棋艺,下棋的诀窍,但也是处世行事的准则”[4]77。在后来的比赛中,她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预料对手的下一步棋而对手却不知道她的动向,也就是中国人所讲“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是当她后来与母亲吵架赌气不再练棋,母亲也不再热情支持她,等她再想参赛时,一切都不同了。从此,她在比赛时不再自信满满,因为她失去了母亲所说的像风一样“无影无踪却最有力度”的能力,以前她只以为自己的胜利是个人努力的结果,现在才明白这种成功和母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小说中有许多这样细微的描写透露出中国文化传统里牢固的家庭纽带,两代人虽有距离和差异但又彼此不可分离。[8]谭恩美想借此强调,美国女儿身上的中国特性一直存在着,只是她们未曾感觉到或不愿承认罢了。

小说中,莉娜嫁给了一位美国人,婚姻生活中夫妻俩用AA制的方式处理一切事务,大到买房子,小到冰淇淋。但是她心底并不真的认同这种美国式生活方式,经济上的独立反而越发使她感到夫妻关系的冷漠。她的东方母亲使她明白,在婚姻中,重要的是温情和尊重。

露丝用自己的清高赢得了美国丈夫的爱情,然而她骨子里的东方思想认为丈夫为了他们的爱情而反抗自己的母亲是一种伟大的牺牲,于是她用无尽的包容作为对丈夫的回报。善于隐忍、默默付出是东方女性在婚姻关系中惯用的方式,但在美国丈夫的眼中却并非如此:露丝的丈夫把爱情婚姻视为一种合作式的伙伴关系,最重要的是双方在这种关系中获得快乐。所以露丝在美国丈夫的眼中渐渐变成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女人,最后夫妻以离婚收场,这时母亲告诉她:“但至少,你自己,也应该大声说几句什么。”[4]192在母亲的鼓励下,她为自己争取到了应得的东西。

《喜福会》中四位母亲给女儿们讲述了年她们曾经历过的那些悲悯哀怨的故事,之后两代人开始相互理解。在与女儿的矛盾与冲突中,母亲发现了中国文化在美国社会中的边缘化地位;而女儿也在与母亲的抗争、和解中发现美国文化的缺陷和不足,她们进而开始认同母亲、认可中国文化。两代华裔移民女性在取长补短、相互适应的过程中,实现了由冲突争斗到平衡和谐的关系演变。

四、结语

第二代华裔的身份给了谭恩美独特的审视视角。“她的视角既非中国,又非美国,但又综合了中西方文化的某些特征,就像两束不同的光线射向同一事物,这也形成了谭恩美的独特风格。”[9]作为华裔美国人,为了树立一个完整的自我, 她有必要共同接纳中国文化和美国文化, 承认文化的碰撞与交流并进而认可自己的双重文化身份。延伸开来说,谭恩美的创作心理在众多的华裔美国作家中颇具代表性——即在创作中,保持中国文化与海外异域文化的汇通性整合。

随着全球化的脚步不断加快,文化的冲突和交融也愈发激烈。《喜福会》中母女两代人对中国文化适应及运用,使我们看到华裔在异域环境中创造性的运用中华传统文化所蕴含的智慧去化解、协调、平衡各种冲突和危机,并且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一种根植于海外生活经验之上的“华裔文化”。这不仅体现了华裔与中华传统文化之间的天然的血缘和理想诉求,更重要的是一种生存策略。在全球化的今天,我们势必经历多种文化的融合交汇,只有学会选择和融合,才能获得更大的生存空间。

参考文献:

[1]AMYLING. Between Worlds: Women Writers of Chinese Ancestry[M]. New York:Pergamon Press, 1990: 129.

[2]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4.

[3]陈娟.美国华裔文学与新移民文学比较研究[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 2008(1 ):48-52.

[4]谭恩美.喜福会[M]. 程乃珊,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5]陈厚华,王宁.西方当代文学批评在中国[M ].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515.

[6]托马斯·索威尔.美国种族简史[M].沈宗美,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177.

[7]景锦,谢海涛. 美籍华裔女作家谭恩美:妈妈读我的东西时会哭[EB/OL].[2007-04-02].http://news.sina.com.cn/c/cul/2007-04-02/144612675444.shtml.

[8]吴冰,王立礼.华裔美国作家研究 [M]. 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9:260.

[9]士曾. 麻将桌边话人生[EB/OL].[2006-07-04].http://hk.sznews.com/20060704/ca2362737.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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