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唤醒与沉睡之间徘徊
——解读凌叔华小说集《花之寺》中女性自我意识的显与隐
2014-03-18冯静静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冯静静[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在唤醒与沉睡之间徘徊
——解读凌叔华小说集《花之寺》中女性自我意识的显与隐
⊙冯静静[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现代女作家凌叔华用温婉客观甚至冷漠的叙述语调和方式展示了各种不同类型的女性,她们或在闺阁安逸的生活中慢慢泯灭自我意识,或在平淡琐屑的家庭婚姻生活中打发时光,构成了时代的另一幅“画卷”,另一种生命景象。本文主要就《酒后》《吃茶》《绣枕》三篇作品中的心理分析进一步解读凌叔华笔下女性在自我意识或显或隐间不断挣扎的状态。
女性自我意识显与隐
对于封建大家庭里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凌叔华一直是用最公正最客观的态度来处理的,以第三人称客观地陈述,本着对女性的同情心,用小说家至高无上的艺术去书写。她的敏感与独到之处,就在于选择了面向大宅门深处窗口:女性。在凌叔华的作品里,她一方面站在“觉醒反叛”的立足点上批判了传统文化的滞后性和压抑女性的陈腐文化心理;另一方面传统文化集体无意识的制约和古典文化的素养,又促使她在传统文化的世界里徘徊,处在“因循守旧”中。这样的创作心理也使得她笔下的女子在“守”与“离”的复杂状态中徘徊,不过也因此形成了她小说内在的张力。
一、顺风而呼的蠢蠢欲动:自我意识的“显现”
《酒后》最能体现凌叔华在心理刻画与潜意识爱欲揭露方面功力深厚。文章颇有对比意味的一幕是:永璋在对妻子的赞美中情绪越来越激烈,而他妻子采苕的心思却放在另外的男人身上:她望着子仪绯红的脸颊、微微轻闭的眼睛、弯弯的嘴唇,温润优美的仪容“脸上突然热起来”。在酒精的作用下采苕袒露了自己的心声:“他(子仪)的举止容仪,他的言谈笔墨,他的待人接物,都是时时使我倾心的。”①因为他是个有妻子的人,所以才“永远没敢露出过半句爱慕他的话”,他的妻子是个毫无感情的人,不体贴他,于是采苕向丈夫提出了要求:“我只想闻一闻他的脸,可不可以?”丈夫迫于无奈,为了表明自己对妻子的完全信任,答应妻子的要求,于是采苕在丈夫答应不走开、陪着她的情况下,一步步走向子仪,她此时心跳得厉害,走到睡着的子仪身边时,“脸上奇热,心内奇跳,怔怔地看着子仪,一会她脸上的热退了,心内也猛然停止了强密的心跳。”她回到丈夫身边,一言不发,低头坐下。小说的结局意外又平淡,“我不要kiss他了”。从这样的故事情节,我们不难看出小说中所蕴含的那种精神分析的眼光,采苕因为道德意识——自己是有夫之妇,子仪是有妇之夫而压抑着自己对子仪的爱怜与情感。但是正如弗洛伊德所说:“被压抑的欲望并没有消失,而是顽强地隐藏在潜意识里。”酒后,采苕神志恍惚,无意识比清醒状态下更为活跃,以至于压倒了她在与现实世界中相互关联中成长起来的意识,潜意识冒出来了,她的脸热热的,要吻一个“授受不亲”的男子,然而当她的意识慢慢上升,潜意识逐渐消退下去时,她的“内心亦猛然停止了强密的跳动”。主观意识逐渐主导了她的潜意识,让其步入了现实精神的正轨。弗洛伊德把人的精神状态视为一个系统,即人格,它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部分构成。采苕想要去吻子仪的这个情节就显现了弗洛伊德的“三我说”。本我是人先天具有的心理过程,采苕具有本能的情感欲望,这样的一种本我状态其实也许是为了满足对除丈夫以外的男子的微妙的情感,从而让其内心得到某种满足。但是在采苕神志清醒的时候,那种内化了的社会价值和道德理想的超我,便竭力约束本我的盲目冲动,自我用来调控本我的盲目与超我的压抑;在酒精的麻痹下,本我显现而超我逐渐退出精神层面,当采苕一步步逼近子仪时,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神智的慢慢清醒,丢失的自我重新出来架空本我与超我。
在男性启蒙者的影响下,一些知识女性借助“五四”风暴冲破了旧传统的约束,成为“出走的娜拉”。新女性采苔大胆地迈出传统的门槛,主动想去亲吻自己所爱慕的客人,在衡量了一番就要付诸实践时,退却了热情,失去了勇气。从外在表现形式看似“放荡”,但要求一吻的举动表现出女性独立自觉追求自己的一份权利。而中国的儒家宗法文化及其运作机制是“以男权专制和偏见为中轴”,保证男性的绝对权威和对女性的绝对占有(婚前贞洁、婚后忠贞),所以她的紧张不安、犹豫不决以及主动放弃的姿态也表现了新女性在强大的男权文化背景下孤立无助的心态。虽然仅仅是一个小小的闹剧,却体现出新女性曾有一时想要摆脱控制、追随内心的心理。
二、徘徊踯躅的惊醒回归:自我意识的“显”“隐”交杂
这里所说的隐,不仅仅是隐遁,甚至是一种缺失。凌叔华笔下的传统女性,大多数沉溺、辗转于“三从四德”所筑成的“高墙”中,在现代新风吹拂下,也曾惊悸、兴奋、企盼过,在她们身上有一些新的因素,但只是稍纵即逝,如“死水微澜”,她们仍在因袭惯性的轨道中生活。《吃茶》中的女主人公芳影,能吟诗吹箫,属于典型的淑女,正当妙龄之时,遇上了朋友淑贞的哥哥王斌,这个洋式青年“相貌真实不俗,举止很是文雅”,立刻被他的高雅、热情、殷勤所打动,把王斌的洋式礼节误认为是王斌对自己情爱的暗示,因此害了相思,“行也不安,坐也不宁”,“一缕深情,绵绵不断的暗缠在淑贞哥哥身上”。②可是有一天,她突然接到王斌的请帖,邀她去参加他与梅女士的婚礼。芳影这才知道前一次会面时的接触只是绅士的一种礼貌反应,失望和懊悔几乎使她昏厥,“眼泪不禁点点滴滴的流下来”。小说最后的那句,她迟迟地说:“外国……规矩……”更是耐人寻味,除了极大的迷茫焦虑之外的心理反应,她也只能自我念叨。霍妮在关注社会竞争给人的心理带来的问题时曾指出:“人为了对抗焦虑,不得不拼命追求爱情,追求事业的成功,追求权利、名声和财富,以获得安全感与自信心。”但是像芳影这样的女子,除了感受文化焦虑之外,别无他法,连发泄和寄托都不能。
霍妮曾对弗洛伊德关于女性心理是由生理构造所决定这一观点提出了质疑。她认为,生理上的特点和生理结构尽管构成了女性心理特点的生理基础,但是女性如何体验自身的生理特点,是深受其文化影响的,女性的心理特点和女性的发展与社会环境及文化有关。③凌叔华笔下的闺阁女子心灵中的恐惧、孤独感、软弱感、不安全感恰恰就是未曾变化的旧的生活方式与变换之中的时代风气相脱离这样一文化背景与社会背景所导致的,也导致了深藏在女性内心的陈腐的文化心理。凌叔华的深刻就在于她看到了虽然封闭型淑女在时代新潮熏染下,也有一部分人开始走出深闺,在社会交际中进行爱的追求与尝试,但由于她们在思想观念上尚未摆脱传统的束缚,那种根深蒂固的东西,那种文化带来的异质对女儿们的伤害至深。她们没有脱离封建社会传统女性那种软弱和依赖,缺乏革新和勇气,已经习惯了几千年来的封建男权社会制度和生活。正如夏志清所说:“(凌叔华)很巧妙地探究了在社会习俗变幻的时期中,比较保守的女孩子们的忧虑和恐惧。这些女孩子在传统的礼教之中长大,在爱情上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技巧来跟那些比较洋化的敌手竞争。因此,只好暗暗地受苦。”④
《绣枕》里待字闺中的大小姐美丽温柔,可她的身份和教养不允许她像子君那样的新女性大胆地追求爱情。时代的转变又使她获得一点主动的权利:怀着对爱情对婚姻的美好憧憬,顶着酷热,精心绣制了一对枕垫给当时的达官白总长,希望借此求得一段美好的姻缘与幸福的人生,不料枕垫送到白总长家当晚就被当作脚垫践踏,最后破烂不堪地辗转回到大小姐女佣手中,“才子佳人”梦彻底惊醒。⑤当时女性地位的卑微、精神的困惑、浮世的苍凉在无言中呈现。大小姐由希望到失望乃至绝望、由忍耐到烦躁、由有情到绝情、由梦想到现实、由沉迷到醒悟(“摇摇头”等举动表明她对自己传统行为的不认同,具有朦胧的反抗意识)等都表明女性自我意识“显性”的一面。大小姐的命运恰恰就如同这对绣枕,自己无法掌控,任人摆布,如同无根的浮萍。那种温柔典雅、不露声色的忧郁正是自我意识的丢失所导致的,长期的深闺生活里只有施动者和行动者,深闺的主人并不是自己命运的主人,她的行为和去留决定于深闺外的男性世界。对于她们来说,自我意识的缺席(也可以成为隐遁)使她们很难在社会中清晰地建构自我——本来就生活在社会中,却在社会中无法找到位置与价值——这样一份恐慌,这样一份被抛弃感就恰恰暗含在大小姐们的那一刻“出神”之中。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的。社会、历史、文化传统就好像一把镜子,女子在这把镜子的映照下,塑造着自己,规约着自己。凌叔华以自己冷静客观的笔致给女性角色进行了定位,作为一种符号,肩负着爱、家庭的名义,女人一直在放弃迷失着自己。从社会生活切入到女性自身的生存境遇,体现了其深刻的女性独立自主意识,并且或多或少地浸润着包括女性在内的对人类整体命运的思考。
①凌淑华:《酒后》,《新文学碑林·花之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9—11页。
②凌淑华:《吃茶》,《新文学碑林·花之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7—24页。
③凯伦·霍妮:《我们时代的精神人格》,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④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香港友联出版社有限公司1979年版,第106—111页。
⑤凌淑华:《绣枕》,《新文学碑林·花之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2—16页。
[1]乔以钢.中国女性与文学[M].天津:南开法学出版社,2004.
[2]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3]西蒙·波伏娃.第二性——女人[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
[4]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新讲[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7.
作者:冯静静,暨南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方向:台港和海外华文文学。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