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是人类情感符号的创造
——《古诗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赏析
2014-03-18李春燕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0
⊙李春燕[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0]
诗文评鉴
诗歌是人类情感符号的创造
——《古诗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赏析
⊙李春燕[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0]
苏珊·卡纳斯·朗格曾言,诗歌总是要创造某种情感符号的。本文就是借助朗格的这种理论,从文本中有关联的词语和情感表现的情节性两方面着手,来分析和探讨《行行重行行》所展现给我们的情感内涵、演变及发展,重新赏味诗歌传达出的情感美,以求得一种感情共鸣和心灵慰藉。
《行行重行行》符号学诗歌情感模式
《行行重行行》是古诗十九首中的第一首,其诗旨历来有多种说法:或是喻忠人贤臣遭弃被放逐而不得于君,借离别表深意。如张铣言:“此诗意为忠臣遭佞人谗谮见放逐也。”姚鼐曰:“此被谗之旨。”张庚曰:“此臣不得于君之诗,借远别离以寓意。”或是认为这首诗仅仅是一首思妇离别诗。正如张玉所言:“此思妇之诗。”无独有偶,方东树亦言:“此只是室思之诗。”或是寓意远别离,作此诗以表忠心。其真实大旨究竟是什么我们暂且不论,但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首东汉末年动荡岁月中的相思乱离之歌,一首读过后会被诗中弥漫的浓浓的离情别绪敲打、震颤心灵的、让人久久回味,不曾放下的诗。所以,本文仅是借助符号学的有关理论,从文本出发,来分析和探讨《行行重行行》这一首离别诗的情感内涵、演变及发展,为被此般离愁别绪纠缠着的、悬住的心找一个可以安放的情感共鸣,以暂获一丝的轻松与慰藉。
在当代西方,符号学有两种主要的潮流:一是从文化人类学出发的,以苏珊·卡纳斯·朗格为代表的符号学,也叫象征符号学(symbol);一是从结构主义语言学推演而出的,以罗兰·巴尔特、托多洛夫、格雷马斯为代表的符号学,也叫结构主义符号学(semiotics)。本文将要讨论的符号学是前者。符号学的基石来源于卡西尔的文化哲学。他认为文化就是一整套符号体系,而人则是创造符号的动物。人生活在一个符号的世界之中,神话、语言、艺术、宗教都是这个符号系统的组成部分,是人类经验的交织。我们通过对各种符号的认识,可以加深对自身的认识。沿着卡西尔的符号学之路,真正将符号学美学艺术理论形成体系的是美国的哲学家、美学家苏珊·卡纳斯·朗格。她的《情感与形式》在其众多作品中(如《哲学新解》《艺术问题》《心灵·论人类的情感》)最具影响。也正是这部作品,使得苏珊·卡纳斯·朗格的符号学美学得到体系性完成。苏珊·卡纳斯·朗格的符号学体系从艺术是情感的形式、是生命的形式这一面来构成,以艺术即情感符号作为自己艺术符号学理论的宗旨。为了贯彻这一宗旨,朗格通过对音乐、绘画和文学中的理论运用来验证。在文学中她先从最能说明情感形式的诗歌着手,包括中国古典诗歌,来证明自己的理论——“艺术是对人类情感符号的创造”①。而诗歌作为一种艺术也总是要创造某种情感的符号。对于诗歌,朗格说过:“人们几乎可以对诗中的词语逐个去分析,以探寻一种完美统一的,因而能贯穿生动活泼的节奏及其基本情感的艺术形式的构成。”具体来说有两层含义:第一,诗歌创造情感符号是依靠组织的词语即有意义和文学联想的词语,来使其结构贴合情感的变化;第二,情感表现很多是具有情节性的。②下面我们就试着综合这两方面来重新探讨《古诗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这一首离别诗的情感内涵、演变及发展。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行行重行行”,这首诗一开始就给我们一种沉重感。“行”作为传统文化意象中的一员来讲,“行”的目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经在“行”,就是永无休歇地走。清代张玉《古诗十九首赏析》中就说“行行重行行”是指永远不停地在行走。③怎不知,君身行在前,思君之心跟其后,思绪百转千回,随君一道走过那千山万水。走啊,走啊,走,身心禁不住那残酷现实带来的疲累——“与君生别离”。楚辞有言:“悲莫悲兮生别离。”吴淇曰:“生”字当解作生熟之生,犹云:“生生未当别离而别离也。”④别离本是悲伤,一“生”字则无疑将别离的悲伤打进了千丈深渊,万劫不复。同时也设定了将要前行之人的痛苦:君此行无止境,心知思君之人也是空落落的不得安宁,虽不是生死不见的两茫茫,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生离犹死别,无论如何也难掩后会无期的悲怆。怪不得胡兰成在和张爱玲的结婚证书上深情补上那么一句“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若真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那么也就会少些思念悲伤,少些生死别离了。但你我已然分别,音讯茫然,从此“相去万余里”,思君之人以君行处为天涯;君离家万里,以故乡与思君之人为天涯,所谓“各在天一涯”了。这首诗可以说一开始就设想到了分别之人双方的情感,组成一来一往,相互应和的情感模式与艺术形式,让惆怅离别的情节脱于纸上,映于眼前,又瞬间渗入读者心底。
因“各在天一涯”为“阻”,“相去万余里”为“长”,于是便有了“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的哀叹。这遥不可及的“万余里”,无限地拉长了人的思念。与君的距离在拉长,岁月在流逝,思念等待的煎熬,像寒冬腊月的风,不大,却阵阵刺骨寒心,一点一点地想要吹灭那再次相见的希望火苗。因为“道路阻且长”,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是十年,二十年?不,也许与君这一别,错过的不仅是君这一个人,更是自己想要的一辈子。所以离去的人,我怎能期望你能将这摸不着、碰不到的却又沉甸甸、殷切切的思念细细体量,不负我的相思意呢?只不过是盼着你能像那“依北风”的“胡马”,“巢南枝”的“越鸟”还记得家的方向,偶尔望一望罢了。这时诗中主人公已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慢慢接受了离别的现实,并在不断咀嚼消化思念的痛苦过程中,由开始的还心存期望君能不负相思意,到仅是奢望他能像胡马、越鸟般记得家的方向了。短短几句话,实乃语浅情深,流转如珠,在人心中荡起层层涟漪,不肯散去。从“相去万余里”到“越鸟巢南枝”,配合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把之前设定的双方应和的情感模式转向了单方向的思君人的心理活动,不动声色中完成了情感模式的转换。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思念的日子总是过得很慢,很慢,真是一日三秋兮度日如年,思君不见兮心灰意懒。但就这么熬着,熬着已是时光荏苒,“相去日已远”;就这么想着、念着,静化红妆空等无人归,夜月夜,每把衣衫湿,不觉已容颜憔悴,“衣带日已缓”。相思得不到回应,便会徒生烦恼和猜疑。一句“浮云遮蔽日”道尽心中苦痛。远行的人啊,你是我心中的太阳,我可否还是你夜间仰望的月亮,心尖儿思量的朱砂?你是不是被“浮云”遮住了眼睛,牵住了脚步,才迟迟“不顾反”?那“浮云”是山高水长的道路险恶,是位高势重的权力诱惑,还是媚态百生的娇人儿……无尽猜想,频生疑虑,无奈只是扰乱了心智,清减了容颜,空对流水、落花,滴尽梨花泪,也永无答案。于是终日变得心事重重,恍恍惚惚,不思饮茶饭,无心再画眉,不闻胭脂香。日月星辰,昼夜交替;春夏秋冬,四季流转,日日倦起愁伤,呆坐镜前,到头来还是被自己惊吓——昔日青丝怎成白发,容颜怎被岁月偷换!真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啊。可怎奈何,思君令人老,思君令人瘦,若强忍不思君,只怕入梦君依旧啊。为君,不停思量,胸中已生尘,奈何,落寞绽放,不见清风徐来。罢了,罢了,“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可能是时间让人心变得宽容,思君之人最后似乎看开了:什么话也不说了,要多吃饭,休息好,照顾好自己,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然而思君之人真的看开了吗?不,没有。请看“努力加餐饭”,何为“努力”?她在劝君“努力加餐饭”的同时,何尝不是在劝慰自己,要保重身体,留住容颜,避免若还有缘相见却因韶华已逝,满目疮痍,而造成相见而不识的遗憾。这样看来,思君之人,内心深处期盼君归来的希望的火苗从没熄灭过,而是一直在用思念为它添加燃料,忍受着剧痛,让它一直在心口肆意地燃烧,燃烧。
从“相去日已远”到“努力加餐饭”,我们看到,思君之人,内心又经历了新的情感波折和变化。从接受空间距离的加大到时间距离的延长,思念与日俱增,因思而不得,无人回应便徒生猜忌,甚至怨恨。然而没有爱得热烈,哪来恨得入骨,终究还是因爱,因时间变得宽容,放下了猜忌与怨恨,一心只愿君安好,同时也决定为君保重自己的身体。虽做的是无奈之举,说的是叨叨絮语,但反而深入人心,体现得全是浓烈痴情。这里又从单方的思君活动模式转到了双方的情感互动模式,都要“努力加餐饭”。这种双方的情感互动模式不同于最初作者设定的“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的从双方角度考虑的情感模式,而是由思君之人一方出发去考虑自己和游子的情感。前者是双反互为主体和客体,后者是思君之人为主体,思君之人自己和游子为客体,且情节更生动曲折,让诗的情感表达在看似平淡的语调中达到高潮。
通过对《行行重行行》中词句的逐个分析,我们能清楚地体会到其感情的内涵、变化与发展,也确实探寻到了苏珊·卡纳斯·朗格所言的一种完美统一的,因而能贯穿生动活泼的节奏及其基本情感的艺术形式的构成。希望通过这种形式的文本探讨,能更好地帮助读者理解和深入感受诗歌的情感魅力,以达到一种情感共鸣和心灵慰藉。
①苏珊·卡纳斯·朗格.情感与形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8.
②胡经之,王岳川.文艺学美学方法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34-142.
③谭云华.《古诗十九首》的生命觉醒及内在困境[J].玉溪师范学院学报,2010(9):38.
④张清钟.古诗十九首汇说赏析与研究[M].台湾:台湾商务印书馆,1988:2.
作者:李春燕,河南大学文学院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在读研究生。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