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的影子——徐訏的《风萧萧》
2014-03-18黄爱
黄 爱
(山东大学(威海)翻译学院,山东 威海 264200)
徐訏的长篇小说《风萧萧》最初于1943年在重庆《扫荡报》副刊连载,全书约40余万字,58章。出版后即“风靡大后方”,被列为1943年“全国畅销书之首”,有人因而称这一年为“徐訏年”。
《风萧萧》所讲述的故事发生于抗战期间的上海,从题材上讲属于非常通俗的抗日间谍小说,但小说的前19章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却更像是一场发生在十里洋场的奇异的“四角恋爱”小说。小说的叙事主角“我”是一位寓居上海租界以哲学研究和写作为业的学者,一次偶然的机会解救了美国军人史蒂芬并由此结下友谊,经常与之一起游乐于各种社交场合。在史蒂芬夫妇的介绍下,我先后结识了“月亮”一样温婉动人的白苹和“太阳”一样光彩照人的梅瀛子。两个美丽的女性似乎都在以某种若即若离的方式关注着我,又都以不同或相同的含糊的方式告诫我不要同对方来往。“我”虽然抱定了独身主义的信念,但是面对这两个性格各异的美丽女性,也不免常常陷入迷茫,不知道究竟应该亲近谁或者相信谁。不久,热爱艺术、像“灯光”一样恬静羞怯的海伦出现了,对我产生了不易觉察却更为强烈的吸引力。“我”觉得自己似乎并不需要“太阳”或“月亮”,而更倾向于一星“灯火”。
然而这场男女爱情游戏从小说第20章开始就揭开了真实的面纱。随着太平洋战争爆发,史蒂芬夫人向我摊牌,表明了自己与史蒂芬作为的美方间谍的真实身份,并希望我加入她们的组织,为同盟国的利益服务。“我”义不容辞地接受任务,进入工作状态。却发现原来梅瀛子正是自己的上级,而白苹则被怀疑是日本军方的间谍。“我”这才明白原来身边的这些朋友都是来自不同方面的间谍,他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拉拢着“我”,防止“我”被对方利用。于是,“我”一方面在梅瀛子的组织下,利用与白苹的关系展开行动并一次次圆满完成任务;但另一方面,“我”又对梅瀛子一步步将单纯的海伦发展为备用间谍的行为表示强烈不满,私下劝说海伦从中退出,回到艺术的殿堂。结果因此导致“我”在一次重要行动中被白苹识破,并被打成重伤。最后关头,却发现白苹原来是中国军方委派的间谍,大家是同一战壕的战友……于是,白苹、梅瀛子和“我”三人开始合作进行对日间谍活动。最后白苹中弹牺牲;梅瀛子以新的身份继续其间谍活动;“我”因身份暴露而不得不乔装前往内地开始新的生活;海伦则下定决心要去北京投师,继续学习声乐。
显然,把《风萧萧》视为一个表现抗战主题的间谍故事并不足以体现其全部价值。作品更大的价值在于它附着在间谍题材之上的更具形而上意义的对战争和人性关系的思考。小说借“我”的内心郁结多次表现了对梅瀛子、白苹等美好生命因为战争的需要而卷入这种表面浮华而暗藏凶险的交际和谍报生涯的惋惜。尤其是对梅瀛子企图把海伦这样单纯恬静的生命也拉入其中表示了情感上的不认同。在政治、战争的现实利益与人生的永恒追求(如海伦的音乐追求、“我”的学者和写作追求)之矛盾关系中,作者也明显地把情感的砝码倾向于后者。这正如了徐訏在小说的《后记》中表明的写作意图:“书中所表现的其实是几个你我一样灵魂在不同环境挣扎奋斗——为理想、为梦、为信仰、为爱、以及为大我小我的自由与生存而已。”(1)所以小说的最后,海沦终于回归于永恒的艺术追求之中,可以说是一个具有抽象象征意义的结局。此外,对爱情、宗教等终极性问题,作者也在作品中借“我”这个形象作了多方面的思考。这些都使得这部小说在其通俗性的间谍题材之外,又获得了现代性的哲理意蕴和思想深度,表现出多维的题旨追求。
作品的情节则表现出了极其浓郁的欧式浪漫传奇色彩,它带给人的阅读感受在大量显得过于“沉重”的现代文学作品中,可以说是少有的。作者徐訏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位从哲学观念到思维方式,从审美情趣到表现方法都十分西化的作家,他的作品往往具有浓郁的“海外情调”和“异国空气”。这一点,通他的一系列作品如《阿拉伯的女神》、《荒谬的英法海峡》、《吉卜赛的诱惑》、《英伦的雾》、《鲁森堡的一宿》等的题目上就有鲜明的体现。而一个具有绅士气质的书生(或学者)与若干个美丽女性之间浪漫的情感纠葛,则是作者所惯用的情节模式。在《风萧萧》中,这种异国情调与浪漫模式更是得到了集中的体现,并且借助于间谍题材所特有的悬疑特性和神秘色彩,使作品中一男三女各自的背景、心理和相互间的关系显得若明若暗,扑朔迷离,带给读者极大的阅读刺激和审美娱悦。小说19章之后对间谍活动的集中展现则使作品具有了很强的传奇性,在这方面,作者显然受到了西方如《福尔摩斯探案集》之类作品的影响,所体现出来的仍是一种西化的传奇色彩。只不过,毕竟是受生活体验的制约,作者所营构的谍报情节并不能说是十全十美的,也许是刻意地为了追求这种传奇性,反而使多处情节存在前明显的逻辑缺陷。
至于小说的人物形象,也与传统的写实小说大不相类。作品中的几个主要人物形象都有观念化和意象化的特点。比如作者小说中白苹、梅瀛子、海伦这三个女性形象的描述:梅瀛子热烈理性如太阳,“集东方人与西方人所有美丽于一身”,白苹凄美感伤如月亮,海伦则温柔恬静如明灯,具有很强的类型化的倾向。小说还借“我”之口有一段对这三位女性进行对比的描述:“白苹的性格与趣味,像是山谷里的溪泉,寂寞孤独,涓涓自流,见水深而漪涟,遇险峋而曲折,逢石岩而激湍,临悬崖而挂冲”;“梅瀛子则如变幻的波涛,忽而上升,忽而下降,新奇突兀”;海伦则“像稳定平直匀整的河流,没有意外的曲折,没有奇突的变幻,她自由自在的存在”。这种描述一方面很像中国传统小说塑造人物所常用的那种意象化的方法(比如《红楼梦》对林黛玉的描述:“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梦幻缥缈,带给人美好的遐想;另一方面,作品又体现着十足西化的创作风格。比如作品中的“我”,虽然心理上也有强烈的民族荣辱感,但从行为举止上看却更像一个富于欧美气质、学识修养良好,善于和乐于思辨的绅士;而梅瀛子这个具有多国血缘和地缘背景的女性形象,则集热烈、理性和美艳于一身,更是我们在西方小说中习见的那一类女性形象。
徐訏在《风萧萧》的后记中宣称,“文学不是记忆或回忆而是想象”,还说,“在许多谈到这书的人中,似乎都喜欢问我这故事是否属实,或者是部分的事实,再或者是事实的影子,我想这恐怕是人类共有的理智的欲求,而我对此并不能给予人满足。长夜独自搜索我经验中的事实,几乎没有一件可以与这里的故事调和,更不用说是吻合。还有许多朋友爱在我现在生活的周围寻找和这书里人物的模特儿,这也是很使我奇怪的事情,我想,我或许可能将生活中的一些思想和感情在书中人物里出现,但实际上,在我写作过程里,似乎只有完全想不到见到过或听到过的实在人物,我书中的人物方才可以在我的脑海中出现,如果我一想到一个我所认识的人,书中的人物马上隐去,那就必须用很多的时间与努力排除我记忆或回忆中的人物,才能唤出我想象中的人物。”(2)这番论述与作为文坛主流的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可以说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后者重视的是生活体验,徐訏则重视想象;后者讲究的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徐訏所追求的则是要尽量避免“记忆或回忆”的干扰。所以,徐訏的作品既不“属实”,也不是“部分的事实”,也是不“事实的影子”,而是“观念的影子”。这种创作理念与徐訏作为一个对哲学与心理学深有研究的学者型作家的身份,可以说是十分相称的。
注释:
(1) (2)徐訏:《风萧萧·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