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疾病叙事小说风格研究
2014-03-18宫爱玲
宫爱玲
(山东科技大学 文法学院,山东 青岛 266590)
疾病叙事是指文学作品中关于疾病与疾病故事的讲述、表达、展现的叙事。作为20世纪疾病叙事小说创作的两大群体,病患作家与医生作家的小说创作文体风格呈现出与其他作家不同的面貌。病患作家是指正在罹患疾病或者曾经罹患疾病,且非一般的小病如感冒,而是有着较长时间的病程,且该病对作家的生活和创作造成显著影响的疾病。曾经遭遇这种疾病的作家我将其称之为病患作家。如贾平凹、路遥、阎连科等。所谓医生作家,其中既有先前学医后来弃医从文者如鲁迅、郭沫若,也有先前从医后来弃医从文者如余华、毕淑敏,更有先前从医后来医文兼具者如苟天晓、林雪儿。
就病患作家而言,疾病对其小说创作产生深刻影响。这种影响同样作用于其他艺术家身上。在中外文艺史上,疾病对文学艺术创作的影响已经被鲜明地指出过。比如,疾病对绘画产生深刻的影响,凡高在患精神分裂症之前与之后其画风有着明显的差别,患病前期画风平静,患病后则画风紧张。毕加索的很多绘画的断裂感是以精神分裂的方式对其心理骚乱的反映。疾病也深刻地影响了作家的文学创作风格。在文学史上,杜甫的早衰多病使得他的诗风呈现出悲慨沉郁的风格。卡夫卡体弱多病,他的作品多有变形。而普鲁斯特的作品风格与其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及其导致的对世界的病态思维有关。作为影响之表现,疾病作者小说创作文体风格最典型表现为沉郁风格、崇高风格、病幻风格。就医生作家而言,其独特的医学背景和职业经历也影响到其小说创作的题材、主题、形象、风格等,而其文体风格最典型表现为冷静风格。
一、沉郁风格
疾病深刻地影响了作家的创作心理。变态心理学研究证明,疲劳或者伤风感冒都会对人的心理思维等产生作用,更不用说难以治愈的或者致死性疾病了。生病会使人陷入忧郁,精神失控,敏感多疑,疑死惧死,甚至心理异化。布封提出“风格即人”。扬雄则说: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这些说法都深刻揭示了作家个性气质、心理状态对作品风格的影响。疾病对作家的影响是其创作心理和思维沾染病态气质,其创作也随之烙上病态特征。沉郁风格来自于病痛导致的创作主体的情绪失落和身心自卑。疾病对作家创作的影响力的主导面是风格的沉郁悲苦。这是因为病患作家往往在其作品中对病痛进行低吟浅唱式的抒发,其作品风格也随之缠绵善感。如杜甫沉郁的诗歌风格与他的老年多病有着直接而密切的关系。契诃夫前期与后期创作风格发生了重大转变,早期作品风格幽默戏谑,后期作品风格则变得沉闷忧郁。导致他创作风格前后转变的正是肺结核。肺结核使得契诃夫一想到自己有病,他就感到沉闷。而谈到郁达夫的创作风格,也不能不考虑肺结核对他的影响。肺结核“和别的疾病一样,肺结核不但影响人的身体,还影响着人的精神,人的性格;对作家、艺术家来说,还会影响到他创作的风格。”
在郁达夫的作品中,多病多愁善感是他小说人物的重要身心特点。肺结核使郁达夫思想消沉,心情沉重。他的日记中屡有对肺结核病症和痛苦的记叙。从作品内容来看,疾病是不受欢迎的公民。很多疾病叙事文本中充斥着病痛、死亡、孤独、自卑,处处不见亮色和希望。这是很多病房写作作品的重要风格特征。阅读这样的作品,给人以沉郁之感。同时,小说中的病人形象也会影响到作品的沉郁风格。如巴金的《灭亡》和《寒夜》等作品中都有肺结核患者。患有时代绝症的杜大心和汪文宣偏偏处身于黑暗战乱的年代。杜大心是一个病态的革命家。他奉行憎恨主义。他的憎恨“一是由于他底环境,二是因为他底肺病。最重要的就是他那不停地在发展的肺病。……有肺病的人更是多感的。……他底第二期肺病使‘他开始觉得这长久不息底苦斗应该停止了。他想休息,他想永久地休息’。而事实上,也只有‘死才能够使他享受安静的幸福’。”汪文宣在忍受肺结核病痛的同时,不得不忍受战乱和失业的威胁,妻子的离去让他感到生活的无望。病痛、绝望是两部小说的主导情绪。
二、崇高风格
疾病导致的另一种风格是刚健向上的崇高风格。它与沉郁风格是一体两面。崇高风格是对疾病导致的痛苦和自卑的超越。阿德勒认为,器官缺陷导致的自卑反而成为向上和创造力的重要动力。他指出,人类历史上很多有杰出成就的人才大都有器官缺陷。这正是自卑导致的正面作用力。在遭遇到病痛的折磨和不幸,在经历了对自我无用的深刻怀疑和生命将止乎此的巨大恐惧之后,一种不屈不挠的超越精神油然而生。这种精神与同命运进行抗争的西西弗是相通的。疾病困境与受到惩罚的西西弗的处境相似。西西弗不屈的抗争精神是人类抵抗存在荒谬的希望所在。同样,在与疾病导致的人类困境抗争的过程中,人类表现出不屈不挠的超拔精神。
张海迪的创作是这种精神的形象写照。作为有着四十多年病龄的作家,在与疾病抗争的过程中,作为对生命不屈意志的表达,张海迪的作品表现出了一种昂扬向上、超拔不群的风格。张海迪的《轮椅上的梦》和《绝顶》都体现了一种自强不息,超拔向上的精神气质。在文体风格上具有崇高特征。崇高艺术一般要由三个要素构成:“(1)与自然与社会进行伟大斗争的正义主体。(2)以人的感官、想象、思维、能力、难于掌握的无限大为特征的实践对象。(3)发现和创造崇高美的人。”而崇高的特征表现为体积巨大,朦胧晦涩,以及无限。张海迪小说中的崇高美是通过人物的崇高言行和自然界的崇高意象来体现。首先是崇高对象,即自然界的崇高意象。如《绝顶》中的梅里雪山神秘雄伟。其次是崇高主体,即人物的崇高言行。人物主体的崇高言行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是深陷困境中人的自强不息的精神气质,其二是征服自然的不屈形象。前者主要表现在《轮椅上的梦》中的方丹和《绝顶》中的安群身上。
《轮椅上的梦》是张海迪的自传体小说。小说讲述了一个名叫方丹的残疾女孩自强不息,自学医学,为乡亲免费看病的传奇经历。《绝顶》中的因车祸而残疾的安群从痛失丈夫和女儿的致命困厄中走出,继续音乐创作。而对自然的征服主要表现在《绝顶》中。《绝顶》的名字首先表达出的是不屈不挠勇攀绝顶的形象。绝顶取自杜甫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诗句。小说讲述了梅里雪山攀登队员在极端恶劣的自然条件下,以坚强的毅力屡屡冲击梅里雪山绝顶的故事。虽然小说最后的结局是命丧雪山,但是攀登者永不屈服勇于挑战的形象和姿态却成就了崇高美。因为“冲突中,主体外观的渺小与客体形貌的强大,主体的顽强斗争与客体的被动保守反差越大斗争越强烈,主体的崇高美就越鲜明。”
三、病幻风格
长期生病对病患作者心理造成极大影响。朱光潜认为,任何人的心理都有或轻或重的“变态”成分。如疾病给贾平凹的作品带来病态幻觉与浓郁药味,使他的创作呈现出病幻风格。贾平凹的很多作品也是在病床上完成的。此类病床作品不可避免地沾染了病床的味道、病态的思维和病人的心态。对此,贾平凹老实供认,“每当我进入非非之境时,我就偷偷拿出笔来胡乱的记,写这些文章,家人和朋友一经发现就极力呵斥,以为我是不死而催死。其实我很爱我的生命,病不是我写作所致,病中写文章也不受累,写文章如同打针吃药一样都是为了我能活着的需要。但我要说明的是,既然这些文章大都写于病床之上,它散发着药味,或许观点偏颇,或许用情亢奋,都不同程度的有着久病之人的变态情绪,但决不是无病的呻吟。”变态心理的另一表现是过度联想,它在文学创作中的表现是时空纵横,跳跃性大,神秘联系,怪异幻觉,想象力极其丰富等。如贾平凹的《太白山记》、《白郎》、《烟》等作品都是此类病态心理的产物。金吐双认为,“贾平凹患病住院,已经住得很久,以他所说,世界观也改变了,再加上他崇尚气功,脑子里整日是怪异念头,这些全体现在《太白山记》上了。”《太白山记》总共20篇短篇小说,记述的是太白山的奇异故事。这些奇异故事虽然与太白山的灵异传说有关,也渗透着作者的独特生命体验。如阴阳互通、时间更迭、奇异变形、神灵感应、特异功能等。阴阳互通主要体现在《寡妇》、《少女》、《阿离》、《小儿》等篇章上。时间更迭则主要表现在《观斗》中。文中的阿兑在山上坐观虎斗,下山后发现世道已然更迭巨变。表现奇异变形的作品如《猎手》中与猎手格斗的狼最后却变成了四十岁的男人。《小儿》中的×俊上坟之后长出尾巴。《饮者》中的酒客在桌上蘸酒画圈,圈中竟然出来诸多饮者。而《挖参人》中妻子对丈夫暴死城中的感应则体现了神灵感应。表现特异功能的作品如《领导》中的小偷能隔墙听耳,协助公安局破案。《丑人》中的丑人的影子竟然像肉身一样有感觉。《母子》中的影子竟然一层层贴在门上。
四、冷静风格
与病患作家风格不同的是,医生作家的创作风格是出奇的冷静。这与医生作家的从医经历和医学知识有关。作为医学背景的影响,渡边淳一、侯文咏、鲁迅、余华、毕淑敏等作家的作品等无不风格冷静犀利。
鲁迅的创作始终笼罩着他的医者眼光。张定璜说:“鲁迅先生站在路旁边,看见我们男男女女在大街上来去,高的矮的,老的小的,肥的瘦的,一大群在那里蠢动。从我们的眼睛,面貌,举动上,从我们的全身上,他看出我们的冥顽,卑劣,丑恶和饥饿。……我们知道他有三个特色,那也是老于手术富于经验的医生的特色,第一个,冷静,第二个,还是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郭沫若在评价契诃夫和鲁迅时说:“他们都是研究过近代医学的人,医学家的平静镇定了他们的愤怒,解剖刀和显微镜的运用训练了他们对于病态和症结作耐心无情地剖检。他们的剖检是一样的犀利而仔细。而又蕴涵着一种深厚沉默的同情。”
余华的冷静更是从骨子里面散发出来的。尤其是在描述暴力故事和死亡场景时,其超越常人的冷静总让人想起余华的医生出身。这位儿时经常看到医生父亲从手术室中满身鲜血地走出来的医生作家,在从事了五年的牙医职业后,对鲜血、疼痛、暴力已经具备了常人所不具备的息止暴力惊吓的免疫力,反而乐此不疲地展示暴力以及暴力作用下的鲜血、身体、尖叫。余华在描述鲜血与暴力时的心平气和,与他从医经历中的面对鲜血与死亡心平气和的训练不无关系。在余华的回忆性散文中,余华经常回忆到他在医院度过的童年,以及童年中的医院记忆、死亡哭喊、手术鲜血,他甚至在夏日躺在太平间里乘凉。因此,他笔下的死亡、暴力、鲜血织就的故事,展示在读者眼里的似乎只是一位整日与手术、死亡、病患打交道的医生讲述的故事。死亡、暴力、鲜血不会激起多年从医的医生的惊叫,同样也不会及其作者余华的惊叫,一切都如医生的日常职业一般自然。
毕淑敏在谈到从医经历对她创作的影响时屡次提到冷静。她说:“医生对我的规定性非常大。医生需要非常冷静,哪怕病人绝望时,也不能情绪用事。”“20年的医务生涯对我来说是特别重要的一种塑造。医生起码要特别冷静,这个东西已然是溶化在血液里了。”作为冷静风格的重要体现,毕淑敏小说中的医生形象都是艺术高超遇事冷静的形象。他们深切地懂得生命的本质。他们笑傲一切残酷的字眼,如难产、绝症、死亡、临终关怀等不动声色。注释:
[1]余凤高:《飘零的秋叶:肺结核文化史》,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8月第1次印刷,第143-144页。
[2]巴金:《七版题记》,《巴金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4月第2次印刷。
[3]刘法民:《怪诞艺术美学》,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23页。
[4]刘法民:《怪诞——美的现代扩张》,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0年11月第1版,第115页。
[5]贾平凹:《<人迹>序》,《贾平凹文集》(第14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10月第1次印刷,第198页。
[6]金吐双:《<太白山记>阅读密码》,《上海文学》1989年第8期。
[7]张定璜:《鲁迅先生》,载李宗英、张梦阳主编:《六十年来鲁迅研究论文选》(上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33-34页。
[8]郭沫若:《契诃夫在东方》,《沸羹集》,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3年,第201页。
[9]朱悦华:《为了生命——女作家毕淑敏访谈录》,《市场报》1998年3月7日。
[10]吴菲:《毕淑敏访谈:最好的作品还在我心中》,《广州日报》2002年4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