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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物三题

2014-03-17温新阶

岁月 2014年3期
关键词:猫儿胡椒刘老师

温新阶

猫儿苔

一缕春风吹过,大地就有了变化。

首先是柳枝绿了,紧接着野樱桃花在其间这儿一树,那儿一树地开了,白的,粉红的点缀在那些还没发芽的树丛中,好看极了。可惜那时候相机少,也是看得多觉不出稀奇,没有谁想着把这景致照下来,只是暗暗地记住野樱桃树的大致位置,以免初夏时节,山山岭岭的树叶都茂盛了,要摘野樱桃吃时找不着地方了。

摘野樱桃那是以后的事,眼下我们急着要做的是采猫儿苔。

猫儿苔刚从地里钻出来时,胖乎乎的一茎赭红,像孕在子宫里的孩子,卷曲着身子,被一层毛茸茸的东西包裹着,再过两三天,长到一拃高,身子挺直了,头依然弯成一个半环,依然有一层毛,有些猫的形状,所以乡下人就叫它“猫耳苔”,也有叫“老虎苔”的,立时凶猛了几分。

猫儿苔可是个好吃物,用开水焯一下,再用凉水漂几天,去掉涩味,拌上蒜、生姜、辣椒粉,是上好的凉菜。要是和瘦肉丁炒了吃,嫩、滑、香润,下到腊肉火锅里,又鲜又筋道,吃一回就忘不了。而对于我们学生来说,好吃仅仅是一个方面,采的过程似乎更有意义,更具吸引力。

猫儿苔有一拃高,就该采了。小溪边,田头上,树林畔到处都有猫儿苔,采的人也不少,多是我们学生。那时最后一节课不是音乐就是体育,我们一边咿咿呀呀地唱歌或者在篮球场上奔跑得尘土飞扬,一边想着放学后去哪儿采猫儿苔,努力在记忆中搜索有哪一个生长猫儿苔很多而别人又不知道的地方。

放学的集合铃响过,全校学生整队集合,值日老师整好队,请校长训话。校长的话总是老生常谈,一是注意安全,放学后直接回家,到家见了家长后才能去做别的事情;二是要讲礼貌,见了长辈要请教,倘是夏天,还要特别强调不准下河洗澡,现在还是初春,就免去了这一条。校长训话结束,老师们分别护送各个路队回家。

护送我们路队的是年轻漂亮的刘老师,师范毕业,去年才从县城分到我们学校,大家都不怎么怵她,心想随便找个理由溜出路队就去采猫儿苔。路队刚走到车沟崖,我们男生有的说要大便,有的说要小便,一个一个报告刘老师溜走了。刘老师忙问剩下来的女生,她们告诉刘老师,男生都去采猫儿苔了,刘老师还向她们了解了猫儿苔是什么东西。

送完最后一名学生,刘老师折回来,钻进了车沟崖,她还是第一次到这儿来,真是一个好地方,流水淙淙,草深林密,一堵一堵的石壁像人工垒起来的石墙,那石墙之间的通道纵横交错,像迷宫一样。

刘老师终于发现了采猫儿苔的男生,几个低年级的男生拔腿就跑,六年级的老大对刘老师说:刘老师,别过来,我要屙尿,说着做出一个掏家伙的架势,没想他越想吓刘老师,刘老师越是不怕,竟然朝老大走过去,“你不是屙尿吗?怎么不屙啊?”

这一招把老大降了,老大忙招呼大家不要跑,过来集合,站成一排一清点人数,发现少了壁虎子方建,老大忙叫大家分头去找,好不容易在绿荫潭上的一个石罅里发现了他。这石罅里潮湿肥沃,长了一片猫儿苔,方建攀着岩石缝爬了上去,可怎么也下不来了,正准备向老大呼救,听老大说刘老师来了,他就不敢吱声了。

怎么办?两边都是绝壁,下面是绿荫荫的潭水,大家都拿眼睛瞟着老大,老大也没了辙,有人说回家拿绳子,有人说找大人扛梯子来,刘老师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耽误了时间天黑了就更麻烦了,她叫大家去找结实的藤子,老大带着大家去采来一种叫做“一窝丝”的长藤,刘老师把藤子结起来,拴在腰间,攀着石缝爬到石罅里,让方建抓住藤子往下滑,老大他们在下面接着,方建很快滑了下来,可刘老师怎么下来呢?男生们吓得不敢吱声,刘老师找到一个石头,把藤子系在石头上,然后卡在一个石缝里,再揪着藤子往下滑。刚滑到一半,一块尖石头划破了刘老师的裤子,露出了花内裤,是一些铜钱大的圆型图案。要是平时,老大肯定是一阵坏笑,这当儿,大伙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了,几乎是异口同声:“刘老师,小心。”

裤子已经顾不上了,还得继续往下滑,那卡藤子的石缝两边的石头太锋利,竟然把藤子割断了,眼看刘老师就要跌到岩石上,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刘老师纵身一跃,跳到绿荫潭里去了,我们一齐尖叫:“刘老师!”

老大带着我们跑上潭边的石桥,不知如何是好,我们都是旱鸭子。老大取下书包交给我,正准备往下跳,只见刘老师游出了水面。她的身子在水中显得格外修长,她的姿势是那样的优美,那花内裤在水波中一漾一漾格外鲜艳。也许是发觉我们在欣赏她游泳的姿态,她又顺着潭边游了一圈。我们对着刘老师大喊:“刘老师,快上来!”因为常听大人说,这个潭里住着一条大蟒,还有人说,潭西南角有一个吸水洞,会把人吸进去,我们不能让漂亮的刘老师有什么闪失。

刘老师不能穿着花内裤回学校,老大安排其余的人回家,不能让家长找到学校,老大和我留下陪刘老师等天黑再回学校。

初春的傍晚依然有些凉,刘老师的衣服又打湿了,我们在石壁边生起一团火,把书包里没吃完的红薯和洋芋拿出来烧热了吃,那是我这辈子吃得最香的红薯和洋芋了。

天黑了,我们送刘老师回到学校,刘老师给我们一只手电让我们回家。刚走到学校门口,碰到父亲和方建的父亲来接我们,他们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我们说,这事一定不能让校长知道,父亲说,正是为了不让校长知道我们才在门口等你们,而没到学校找你们。

不知为什么,后来还是被校长知道了。

这年暑假,刘老师就调走了,走的那天,我们去送她,她才告诉我们,是她自己告诉校长的,“路途安全是大事,我疏忽了,想想就后怕,该告诉校长,要引起注意,出了事可不得了。”

刘老师走了,我们再也没见到她。我们时常想起她,想起她优美的游泳姿势,想起她的花内裤。

后来,老大毕业以后斗胆找校长问刘老师的地址,校长说,刘老师嫁给一名军官,随军到山东去了,在那儿依然教书,然后给老大抄下了刘老师的地址。

老大就说:我长大了要当兵,要去山东当兵,说不定就能见到刘老师。

我们望着老大,一任地沉默。

老大又说:“那是以后的事,现在要做的是,每人交一份晒干的猫儿苔,二两三两都行,我们给刘老师寄过去。”

从那时起,这就成了规矩。

后来,日本人来了,说猫儿苔叫薇菜,是个好东西,出高价收购。老大当兵没考取,他就种植了几十亩猫儿苔,还搞起了深加工,赚了不少票子,他说,寄给刘老师的猫儿苔不用大家凑了,我包了。

老大就坚持了二十多年。

去年收到一封电报,说刘老师已经去世,叫他再不要寄猫儿苔了。

老大把我们召集起来,一群几十岁的男人哭了一场、喝了一顿,对着东边烧了纸,也烧了干猫儿苔。

老大说:“我们的心意,刘老师肯定收到了,她希望我们幸福、快乐,大家回去干好自己的营生,就对得起刘老师了。”

临走时,我在老大的薇菜基地上拔了一丛猫儿苔,回家栽在花钵里,每年春天,它就在花钵里生长出一种意境,一种韵味,一种涌动的情感。

山胡椒

山胡椒是一种树,树上结的籽叫山胡椒,在鄂西还叫“木匠籽”。

为什么叫山胡椒?大约是跟胡椒相比,它是长在山间的,是野的,所以叫山胡椒吧。

山胡椒的花是头年就打了花苞的,在严寒的冬天,脱光了叶子的山胡椒树举着一簇一簇的花苞,黄灿灿的,在隆冬点缀着几份春意。

过完春节,拜完年,玩过狮子、龙灯,几个太阳一晃,土豆生出几片肥嘟嘟的叶子,白菜有一丝抽薹的迹象,山胡椒的花就陡地开放了,在鄂西的乡下,开得最早的不是迎春花,也不是桃花杏花,而是山胡椒,金黄金黄,夹在那些还没长叶的栗树中间十分惹眼。

太阳一天一天地晒,风越来越暖和,山胡椒的花谢了,结籽了,用不了两个月,籽就长到仁丹大小了,一簇一簇绿油油的,好看极了。

山胡椒有一种特殊的气味,有的人觉得它香,有的人对那气味很不习惯,特别是城里人,起初闻到那气味,一脸的不屑,不知乡下人为什么喜欢这东西,它似乎跟无知、愚昧、没见过世面联系了起来。

“文革”时,我的家乡正闹合作医疗,武汉军区派了一个医疗队来帮贫下中农看病,帮公社培训赤脚医生,生产队曾安排我去参加培训。我们几个参加培训的人带中饭时都带了凉拌的山胡椒,几个女军医闻着那气味就作呕,捂着鼻子跑得远远的。那天放学前,医疗队长还叫我们以后不要带那些乡下异味的吃物……

乡下人不管城里人怎么看,因为他们原本就极少见到城里人,他们按自己的方式生活。

每到农历四五月,人们就上山采摘来很嫩的山胡椒,去掉叶和蒂,洗净、晾干,扯回些生大蒜,去壳、拍碎(不用刀切),和山胡椒一起装在一只海碗或是土钵里(不要搪瓷碗和不锈钢碗),撒上辣椒粉、食盐、香油,用木筷拌匀腌好,约摸一个时辰,就是上好的凉菜。光看那颜色就有了几分食欲,再舀一碗金包银的饭,一钵懒豆腐,一碟酢广椒炒腊肉,那真是庄户人家的美餐。

这自然是尝鲜,要想常年吃上山胡椒,可以多加工一些储存起来,最原始的办法是把拌好的山胡椒放在坛子里,注上壶水,需要时舀一小碟出来,味道依然很鲜,不过,时间一长,略微有些酸味。后来,有人想出了新的储存方法,把拌好的山胡椒放在深色的玻璃瓶里,把烧过又凉好的香油倒进瓶子里,山胡椒绿油油的竟然好长时间不变,即使放上一年,也不会有酸味,现在超市里出售的基本上都是用的这种储存方法。当然有了冰箱以后,又有了新的储存方法,把山胡椒洗净晾干,用保鲜膜一小袋一小袋包好,放在冷冻室里,要吃的时候打开一小袋临时腌制,那颜色、气味竟然同新采回来的毫无区别。

山胡椒不仅是凉菜,而且是特别好的佐料,山胡椒炒土豆片是鄂西许多餐馆的特色菜,特别是做鱼火锅,放些山胡椒那是美味。在我的老家,有一个鱼馆生意出奇地好,很多人吃过以后,还要打包给家人带回一份。有一回省城的几位作家到那儿吃过,一定要带回一些让省城的朋友品尝,带几百公里,用塑料袋肯定是不好装,他们竟然买了两只硕大的保温桶。看着他们往保温桶里装鱼时那兴奋的样子,我说:你们城里人可是看不起我们乡下人爱吃的这种异味的东西哟。他们说,那是假城里人,真正城里人是没吃过的要吃,没体验过的要体验,那才是一个逐渐完整的人生。因为餐馆的生意好,好多人打听他用的什么佐料,原来他自制了一种特殊的酱,山胡椒便是这酱的主要成分。

山胡椒还是散气的药,做药的当然是老山胡椒,等到它在树上长老开始变黑时,摘下来,放在簸箕里晒干,一包一包用牛皮纸包起来,吊在房梁上,要是谁腹胀腹痛,取几粒碾碎,温开水送服,几个嗝一打,或是几个屁一放,立马就好了。有时医生处方里开了胡椒,药铺里又恰好没有胡椒了,医生就用山胡椒代,不过把一克的剂量改成两克罢了。

山胡椒原本是野生的,混杂在树林里,这里一株那里一株,它和银杏树一样,雄株是不结籽的,偏偏雄的比雌的多,每到春天,男人们便满山遍野去寻山胡椒采,后来,人们就在田间地头栽上一两棵,就省去了许多麻烦。再后来,闹“以粮为纲”时,队长下令把田边地头的山胡椒树都砍了,把砍下的树枝树干运到生产队的瓦厂烧瓦,一窑瓦烧下来,山胡椒的气味在杨家冲飘逸了半个月。

杨家冲的山胡椒树几乎砍完了,只有贫雇组长石忠树的一棵保留了下来,那棵树在他自留地里,因为树龄长,已经到钢筋锅粗了,这样粗大的山胡椒树是很少见了,砍了也怪可惜,生产队长就手下留情了。

这年春天,我和洪波就商量到他那儿去偷山胡椒。白天是不能去的,晚上,我俩去抓石鸡(鄂西叫“梆梆”),两个人提了一条口袋,备了两个三节电池的手电,顺着小溪间往上抓,抓到石家湾时,已经有了半口袋,我们把口袋系好,放在水苎麻丛里,就奔那株山胡椒而去。因为看不见,叶子和山胡椒一起摘下来装进口袋里,后来觉得还是慢,就把结得密的树梢折下来,抱到山边坐下来摘,我们俩所有的衣服口袋都装满了才收兵回营,去提石鸡的袋子。走到放口袋的地方,用手电一照,不禁傻了眼,口袋竟然散了,石鸡跑了一大半,我们把附近还没跑远的抓了一些回来,闷闷不乐地各自回家。

第二天,从石家湾传来了骂声,父亲从山胡椒的气味里就猜到了是我们干的,他要我去赔礼道歉,我死活不去,父亲抓起身边的一只打杵准备来打我,母亲连忙来拦,母亲说:“子不教,父之过,要道歉也是你带他去。”

父亲带我去了石家湾,把我们摘的山胡椒抓的石鸡全带去了,我站在那儿低着头一言不发,父亲赔着笑脸说着好话,石忠树老人没有要那些山胡椒,“这大一树山胡椒,我们一家人也吃不完,要摘说好了我帮你们搞,不该折树枝……”两串石鸡老人要了一串,“要是你们一家都来了,就在我这儿煮了吃,你屋里还有两张嘴,带回去都尝个鲜吧。”

我们走下稻场坎时,碰到了石忠树老人挑水的孙女,她向我做了个鬼脸,以前觉得那女孩儿还有几分耐看,那一天,觉得难看死了。

岁月流逝,光阴荏苒,后来分田到户,土地承包,各家各户的田间地头又栽上了山胡椒,这东西又多了起来。我进城以后,乡下的亲戚、朋友常在春天托人给我捎去许多山胡椒,特别是被我称做舅的覃春大医生几乎每年都给我捎。后来,城里的菜市场卖山胡椒的也多了起来,我才叫他们不必再费这个心思,这才停了下来。

去年的一天,在街上看到县政协的林主席,他说他发展了几十亩山胡椒林,叫我抽时间去看一看。我去的那天,阳光很好,几十亩山胡椒树在微风吹拂下,翻出叶背面的白色,正如几万人手执道具的集体操,壮观极了!林主席说,山胡椒现在已经形成了产业,山胡椒罐头、山胡椒酱、山胡椒油……市场供不应求,现在正准备扩大种植规模。

我原来以为一个小小的凉菜和佐料不过随便吃吃,哪会有这么好的市场前景,难道真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吃?女儿和女婿从美国回来,出生于上海的女婿起初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怂恿他尝一点试试,后来竟成了每顿饭的必需,返回美国时因为不能携带,竟然有了很深的遗憾。挑剔讲究的上海人对它竟如此情有独钟,你就不难想象它为什么会有市场。除了它确实极富个性的口味让人依恋以外,大多数人总是会对未知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总想尝试以前没有接触过的东西。

奇特的味道和这种情感取向结合在一起,山胡椒就从鄂西走向了更遥远更广袤的地方。

它会在更多人的意念中生长。

雀米饭

鄂西山高路远,往日的运输,多靠脚夫。

在我的老家,桐油、山棕等山货土产都是由脚夫背到县上的水码头资丘,再将食盐、布匹、煤油等工业品用木背子背回来。

到资丘翻山越岭,一百多里地,再壮实的汉子,一个来回也要四天。

这四天里,总要吃饭,可脚夫们挣几个苦力钱,怎下得起馆子?起初是带两升包谷面,一罐咸菜,在路上拾一把干柴,饿了,找一户人家,借个锅灶,炒一碗包谷面饭吃,此谓之“打火”。太阳落山了,还要抓紧赶路,直到天完全黑下来,看得见稀稀落落的灯火了,才敲开一家人的门讨歇。人家应允了,才可以进屋,寻一块铺板或是一床蓑衣以备睡觉之用,而睡觉之前,自然再炒一碗包谷面饭。碰上善良人家,说不定施与一碗米汤,一碟泡辣椒或是一碗懒豆腐,自然是千恩万谢。

从我的老家到资丘,多是崇山峻岭,有几十里地几无人户,偶有几户人家,难免也有关门插锁的时候,“打火”就成了问题,脚夫出门时便背了蒸熟的粑粑,倘是秋冬还好,若是春日夏季一天就馊了。有一回祖林从资丘回来时吃了变馊的粑粑,拉了几天肚子,不得不把货寄在一户人家回来医病,等看好病再去把货背回来交给铺子上,比发货单子少了两斤盐,他不仅没有弄到工钱,还倒贴了钱才把盐钱扯平。

从此,再没有人带粑粑等熟食上路了,取而代之的就是“雀米饭”。

雀米饭就是先把生米做成熟饭,然后把饭摊在锅里用文火炒干,还可以放一点菜油,撒几粒盐,也有的还会放几粒豆豉在里面。饭要炒枯,但不焦不糊,因为炒干了的缘故,饭粒变得很小,很像鸟雀捡食的瘪谷碎米,所以叫做雀米饭。

它十天半月不馊不坏,而且重量也比以前带的吃食轻了许多,碰到家户人家,倒半碗雀米饭,斟半碗开水,泡上十来分钟,就可以涨成一碗饭,而且有滋有味。万一没有人家,没有开水,吃几把雀米饭,喝一碗山泉水,让它在肚子里发涨,同样可以充饥。

雀米饭首先是榴花发明的,后来几个脚夫的婆娘都找她学艺,很快这方法就在我的老家流传开来,非但是背脚的人,出去挖荒田、打葛叶中午不能回家吃饭时,都会预备些雀米饭带上。为了给我挣学费,父亲也做过脚夫,母亲也从榴花那里学来了雀米饭的做法,她在雀米饭里又加了酢辣椒,饭更香了,又有一丝辣味,好吃极了。

雀米饭虽是好东西,也闹出过事故。大兵第一次随脚夫去资丘背货,那时他还没结婚。雀米饭是他母亲炒的,母亲一再叮嘱,雀米饭一次不能吃多,这话他也记住了。

他是第一次背脚,哪有那些老脚夫有韧劲?太阳还没上中天就饿,又一直忍到太阳偏了多远才坐下充饥。

因为太饿,加上他母亲炒雀米饭时放了一些干盐菜,他觉得真是好吃,就把母亲的话忘了,几个老脚夫打泉水回来才发觉他吃过了量,连忙把没吃完的夺了下来。就是他已经吃下的,待会一发涨,准会把他的肚子涨破,怎么办?得赶快让他吐出来,于是有人在他喉结下挖,有人讲肮脏的故事,把旁的人说得要吐了,他却一点吐意都没有。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一个老脚夫抓一泡狗屎塞进他嘴里,他才吐出来。

大兵的命是保住了,但他从此不再吃雀米饭,一想到雀米饭,他就想到了狗屎,所以,他也没做成脚夫,而去学了木匠。他的木匠手艺后来成为全冲第一,他为脚夫们修背子总是不要钱。

随着时代的变迁,脚夫渐渐地消亡了。起初有了骡马队,马铃的叮当声代替了脚夫们打杵的叮当,骡马们不用吃雀米饭,每顿半升包谷一捆豆秸就是美味了,再后来,公路像发达的神经,延伸到乡村的每个角落,不要说没有人背货,几乎一切的运输都被车子代替了,汽车不能到达的地方,也是摩托车的世界。乡村小伙子们的摩托车上,一会儿坐着穿红戴绿的恋人,一会儿绑了块木板,又拉着一头肉猪,买东买西自不必说,连运稻子都是用摩托。前些年,我到乡下的学校去,碰上放学,老师们的摩托车是鱼贯而出,学校成了摩托车最为集中的地方。最近几年,摩托车少了,轿车开始多了起来,现代交通工具的特点是方便、迅捷,雀米饭是永远不需要了。

去年暑假,随旅行社去山东和大连旅游,一卧一飞,在火车上要不短的时间,火车的餐车又贵又不卫生,而我又有方便面厌倦症。前几年坐火车,从上车到下车总有人在泡方便面吃,甚至连软卧车厢也未能免俗,一车的方便面气味包裹着你,下了车,连头发里边也是方便面的气味,我写过一首小诗:

火 车

一串铁箱子

在大地上奔跑

铁箱子里

装着女人的香水

男人的汗液

也有少量爱情花朵的芬芳

然而,它们都被

快餐面的气味粘贴

直到火车到站

车门打开

这特殊的气味如同遭遇木马

依然无法剪切和刷新

因为我排斥方便面,所以想法去寻找其他食物。

终于,在超市的方便面旁边找到了一种泡饭,有牛肉味、香姑味、熏鱼味……仔细阅读食用方法,才知道,它特类似我老家的雀米饭,只是运用现代抽真空的技术,加了一点配菜而已。

我想,要是用我老家加工雀米饭的方法和配方做成泡饭,再加上“豆浆巴”、“腊排骨”等配菜,名字就叫“杨家冲雀米饭”肯定会畅销。不过,加工的速度和规模受到限制,不一定办得起来,这是一个讲速度、规模、利润的年代,一切原始的、手工的东西都在遭受排斥和抛弃。什么时候,人们可以放下速度、规模、利润这些东西,来追求健康、自我、原汁原味的东西时,这个世界才真正进步了。

不过,雀米饭可能赶不上这个时代了,不但榴花已经谢世,我的母亲已年近八十,还有,它是和松枝燃烧的毕剥声、粟树燃烧产生的火炭相依而生的,天然气、电都无法实现炒雀米饭的“文火”。

很多好吃的有趣的东西被科技和速度毁灭了,伴随而来的将是人种的衰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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