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成殇
2014-03-17崔英春
崔英春
1989年的夏天,老爸遭遇了一场车祸,命保住了,但一条腿高位截肢,另一只脚只留下了脚后跟。那一年,他48岁,而我们姐弟三个,一个读高三、一个念高二、一个上高一。
作为全家的顶梁柱,他只休养了一年,就拖着残肢、摇着轮椅继续工作了。爸在牧场机关上班,去户外上厕所特别不方便,有一次假肢脱不下来,竟拉在了裤子里。从那以后,爸早上再不吃饭、喝水,午饭只吃干的,晚上回家才吃顿饱饭,直到后来他落下了饭量小,又爱饿的毛病。假肢毕竟不是自己的腿,老爸曾因重心不稳摔倒过,是那种仰面朝天的重摔,好几个人才扶起来。
作为全牧场的主管兽医技师,他业务特别好。基层连队有了处理不了的难题,他都要去指导解决,电话里说不清楚,就要去农户家现场看牛看猪。有的要顶风冒雨赶十几里路才到。妈特别担心,常陪他一起去,来回就要一小天。他钻研业务,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写成论文,被国家级杂志发表,在59岁时评上了高级兽医师。他爱徒如子,手把手地教授经验,直到他们独立行医。
8年里,爸用一双残腿挣到的微薄工资,支撑我们全家的生活,供我和弟弟妹妹陆续念完了书,上了班,结了婚。苦日子慢慢熬出了头,家里从平房搬到了楼房,电视越看越大,退休金越长越多,而爸却慢慢地老了。30多斤的笨重假肢,他拖着越来越吃力,各种常用药也多了。我们给爸换过一次假肢,换过一次轮椅,爸总舍不得用,平日护理特别精心,他说省着点,争取用到死,不用再麻烦你们。
爸心好。他自己残疾,却总愿意帮别人。四川地震,他看电视哭得血压高了好几天,捐了200元。村里有个孩子小儿麻痹,从没出过门,他把残联发的轮椅车送给他,10多岁的孩子平生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他免费为村子里人照相,每一张都让妈花钱洗出来再给人家送去;他还帮不识字的孤老太太写状子,打官司;他还经常买些糖块,坐在太阳底下轮椅上,给单元门口玩耍的孩子们发,孩子们都喜欢他,争先恐后地喊他爷爷。
爸还有那么点小虚荣。我们也特别愿意投其所好,哄他开心。每次他知道我们要回家,肯定坐着轮椅,在楼头前张望,车开到他身边,我喜欢故意摇下车窗大声喊:“爸,一会儿拉你出去兜风啊!”他说,行啊!叫你妈一起去!然后乐呵呵地跟聊天的老伙伴们再见,跟我去玩儿。
爸自己爱写东西,也愿意看我写的东西,更愿意看我发表的文章。他把我拿回去的旧报纸上我发的文章一篇不落地剪下了,精心收藏。有一次他有病住院,特意把攒的一沓剪报郑重其事地交给我,每篇文章背后都用铅笔标着报刊名、版面和日期。后来他说,怕自己真不行了,来不及给我。
这么多年来,我习惯了他就在那里,好好的。回家时一进门就能见到他,一手捏着酒盅,一手拿着电视遥控器在床上端坐着;我习惯了手机来电显示那个熟悉的号码,听他喊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儿,吩咐我去交电视费、电话费,让我帮他取退休金,存钱,有时还神秘地让我看看他的记账本。即使我忙得没时间,顾不上回家看他,也知道他一切安好;即使我心情不好,管他喝酒时说话没好气儿,也知道他不会真生我的气;我习惯了隔三差五送他去医院检查、调整,给他提警告;我习惯了对自己的生活报喜不报忧,习惯了替他去管理衣食住行、替他去规划生活。去年,他70大寿,我说:“爸,你努努力,至少要活到80!”
爸爽快地答应:“行!努力!”
2013年九月初九,那么大好的一个天,他却说话不算数,睡着了再没有醒来。我在梦中被妈打来的电话惊醒,叫上120急救车接爸去医院,可已经晚了,脑出血,100多毫升……
他睡得好沉,好安详,我偎在他的床边,摸着他的脸,盼他再睁开眼,他却永远睡着了。此时此刻,手上仿佛余温尚存。
收拾他的手稿,从高中、大学的笔记,到工作笔记,学习心得,还有年轻时入党申请书的草稿,历年的干部履历表手稿,直到近些年,自己的健康日记,临终前一天晚上,他自己记下的血压、体温和脉搏情况,一应俱全。他那些小本子上记着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的人;收藏着我的三好学生奖状、三道杠袖标、有我作文的《中学生优秀作文集》……
好长时间,我都不相信,那个我从小依靠的大树,我至亲至爱的人,那个曾经最惦记我的人,那个我总觉来得及,等忙完了再去看他的人,那个总是老远目送我走,总是热切盼望我回的人,真的走了,再不能相见。
我再也没有爸爸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