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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视野中的《中国陶瓷史》

2014-03-15

中国艺术时空 2014年5期
关键词:陶瓷文化研究

色 音

曹建文

任大援

人类学视野中的《中国陶瓷史》

民族视野下的中国陶瓷史

色 音

新出版的方李莉著《中国陶瓷史》是一部以艺术人类学的视角写成的中国陶瓷史,与以往的相关研究相比,该书始终贯穿着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分析框架,比较注重民族的迁徙融和与文化互动,强调“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多元一体的文化互动,构成了中国文化的特色,也构成了中国陶瓷史发展的特色”。

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在汉族与少数民族之间的社会文化互动关系中重新审视了中国陶瓷史,并在书中明确指出:“以往由于汉族中心主义思想的严重,导致以往我们在谈到宋代陶瓷时,主要关注的是汉民族的陶瓷发展,较少关心当时少数民族统治地区的陶瓷发展。但实际上宋代除两宋之外,还有辽、夏和金,尤其是辽和金,两个政权所占领的疆域都远远大于两宋。在以往的中国陶瓷史上,虽有对辽瓷的简单描述,但对其在中国陶瓷史上所作出的贡献关注还远远不够。金在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性,和辽一样在于它加强了少数民族政权作为中国历史的一部分,和辽不同的是,当金取代辽后,金据有中国的核心中原地区,且同时据有辽东全部及漠南部分地区,而金的中心却在传统中国汉族地区。”作者基于人类学文化相对论学派的理论方法,指出“每一种文化的形成都有生物的、地理的、历史的和经济的因素的影响。各民族文化的价值是平等的,不可以高低等级加以划分。因此,任何文化都是平等的,世界文化的发展不存在欧洲中心主义。中国文化的发展也需要关注到多民族文化的互动,不要以汉族文化的发展掩盖了少数民族文化的贡献。”

作者依据大量的客观事实和文献资料,改变忽略元代陶瓷文化成就的学术倾向,充分肯定了“元代也是中国陶瓷发展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甚至严厉批评以往的研究中“由于元代是蒙古族掌权,其少数民族的地位,致使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存在着重宋明,轻元瓷的偏见,甚至将一些精致的元瓷误定为宋代产品;或将一些优美的元代青花瓷断列到明代”。作者指出:“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历史上各个不同民族陶瓷文化的发展、相互融合构成了中国陶瓷史的璀璨景观。”

元代 鱼戏莲青花酒罐

方李莉的《中国陶瓷史》一书纠正了以往的偏差,弥补了过去陶瓷史研究的一些不足,从新的高度来重新认识不同民族在中华文明历史上的共同建树,做到了相对客观地认识中国陶瓷的发展历史,阐明了“中国的陶瓷文化很早就是多元的、多地区和多民族性质的”。作者指出:“我们看到的金元包括清时期,虽然是少数民族掌权,但中国的陶瓷技艺不仅没有被中断,反而增添了新的活力。金代的定窑、磁州窑为元代的白瓷、青花瓷的发展打下了基础;元代的青花瓷,釉里红、高温颜色釉,为明清彩瓷和丰富的高温色釉的出现打下了基础;而清代的康雍乾是中国陶瓷发展的高峰。以上例子说明,中国的文化有很强的包容性,其可以容纳各种的外来文化,并对这些外来文化加以消融,让其成为自己的传统。另外,不同的少数民族及少数民族政权对中国历史和文化的建构也是有很大的贡献的,正是由于他们共同的推动,中国的历史才一直延续了几千年之久,如果从原始陶器来算,就有了上万年的历史。”以上的这些论断确实很有见地。

方李莉还认为:“历史过程就是民族迁移、融合、相互影响、人种特征的改进、文化变迁和发展的过程。如果我们忽视了这其中的民族因素,我们所书写的历史就是不完整的,中国陶瓷史也是如此。”论及宋代陶瓷的美学特征时她指出:“以汉民族和精英文化为中心主义的思想,导致以往我们在谈到宋代陶瓷审美时,主要关注的是以汉民族、以皇家精英为中心的陶瓷审美,较少关心当时民众的陶瓷审美和少数民族的陶瓷审美。实际上,宋代前后的时间段内除两宋之外,还有辽和金,这两个政权所占领的疆域都远远大于两宋各自的区域,这些民族地区的审美取向,虽然当时没有成为汉民族视野中的主流,却深深地影响了后来元明清时期陶瓷审美的取向。”

在元代陶瓷研究方面该书有不少学术突破。书中写道:“元代是中国陶瓷发展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阶段,但由于元朝立国时期甚短,史书记载并不多,过去考古发掘出土的实物资料虽不断有所发现,但有价值的珍贵件甚少,且其种类和数量都不甚丰富,因此对元代瓷器的重要意义及其烧造工艺的提高关注甚少,尚未能引起广大学者的高度重视,有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存在着重宋明,轻元瓷的偏见。甚至将一些精致的元瓷误定为宋代产品,或将一些优美的元代青花瓷断列到明代,还有的认为元代瓷器可笼统概括为厚重、粗大、笨拙。”作者基于大量新发现的相关资料,推翻了以往的一些学术观点,明确指出:“我们仅从内蒙古出土的元代瓷器窖藏就可以看出,在中国陶瓷史上,元代的确占有不可低估的重要地位。”

许纪霖教授在《多元脉络中的“中国”》一文中指出:“既有以中原为中心的汉族文明的中国,也有草原、森林和高原少数民族的中国。他们共同构成了古代中国的历史。一部上下五千年中国的历史,就是一部中原与边疆、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互动的历史。其中有以夏变夷,也有以夷变夏。最后夷夏合流,到了晚清之后转型为近代的民族国家,并开始凝聚为中华民族的国族整体。”方李莉的《中国陶瓷史》一书,通过陶瓷史呈现了一个复线的中国文明和“中华民族的国族整体”。

北宋 青白釉凤首壶

方李莉在阐述中国制瓷技艺在欧洲的传播时比较熟练地运用人类学传播论学派的分析视角,通过技艺的学习和传播探讨了中西文化的碰撞和交融。她在著作中指出:“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瓷器的国家,从唐宋开始中国的制瓷技术就向周边国家传播,直到十八、十九世纪传至欧洲。一部中国陶瓷史所伴随的也是一部中国制瓷技术向世界传播的历史。”然而,不同地域和民族间的文化交流和传播往往是双向的。她也客观地评价了洋瓷的倾销对中国传统陶瓷业的影响,明确地指出:“在中日甲午战争之前,景德镇瓷业所遇到的困难还不十分严重。甲午战争之后,根据《马关条约》,帝国主义者可以在中国开办工厂,可以利用中国的原料和廉价的劳力,这就使中国瓷失去了最后的依靠。列强经营的瓷厂所生产的机制瓷价格低廉,又不受内地关卡厘税的束缚,得以大量深入各地,占夺国产瓷的市场,至此中国的陶瓷业面临强大的挑战。外国人经营的瓷厂,都用机器制造瓷器,他们又利用中国的原料和廉价劳力,使中国瓷无力与之竞争,这是导致中国陶瓷业陷于困境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些见解对我们客观地把握中国传统陶瓷业曾经面临的困境有很大的帮助。

方李莉的视野不仅仅停留在陶瓷的过去,还关注中国陶瓷手工艺的当下传承和未来发展问题,她提出:“中国传统的陶瓷手工艺,在新的时代不再为日常器用服务,而被转化成一种艺术活动,许多工匠都成了艺术家、大师,或艺术家、大师的助手,这是一种新的文化现象。”

《中国陶瓷史》一书始终在人类学的互动论范式的基本框架下动态地把握中国陶瓷史的主要脉络,认为“纵观陶瓷史,精英文化、大众文化,大传统、小传统,汉族文化、少数民族文化以及不同国家的文化都是在不断互动中发展的。而且此一时代的非主流文化也许会催生下一个历史阶段的主流文化,同时,没有大众文化和小传统文化的充分发展,精英文化和大传统文化也出现不了。就是高雅的青瓷文化,最早也是来自于远古民间对于玉的崇拜。同少数民族文化和不同文明国家的文化的互动,也会给文化的发展带来新鲜血液,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少数民族文化,外来的佛教文化,还有唐时代的胡文化等,都丰富了中国陶瓷的品种和装饰技法的多样化发展。”。作者比较熟练自如地运用了人类学田野调查和文献资料相结合的方法,显示了作者深厚的人类学素养和严谨的治学态度。方李莉的《中国陶瓷史》一书为中国陶瓷史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提出了颇有新意的学术观点,将该领域的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中国陶瓷史》是交叉研究的产物,如果没有人类学的视角,这本书可能不会出版,但是没有陶瓷研究的基础也写不成这本书。该书一方面得益于人类学的理论方法和视角,另一方面该书的出版拓展了人类学的一些研究领域,扩大了人类学的影响力。

总之,《中国陶瓷史》一书视角广阔,资料详实,论证充分,结构严整,方法新颖,逻辑严谨,行文缜密,环环相扣,体现了作者对中国陶瓷史的深入理解和较强的分析阐释能力。该书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是一部极有见地的好书。该书在学术上达到了很高的水准,它的出版将会进一步带动和促进中国陶瓷史研究,同时对中国陶瓷手工艺的传承、保护工作必将发挥其积极的现实作用。

对传统的突破

曹建文

我来自景德镇陶瓷学院,从事中国陶瓷历史的教学与研究工作有二十余年了,跟方老师是多年的朋友,亲身经历了大部分内容的修改与完善过程,我常常为方李莉老师的胆识和精神所感动,认为这部《中国陶瓷史》在学术上的贡献不可低估。

一、胆识和精神

众所周知,中国是世界陶瓷的文明古国,不但是瓷器的发明之国,而且长期以来都是世界的制瓷中心。在西方的语言中,中国与瓷器同名。但是有关中国陶瓷历史的学术研究长期以来却是落后于欧美、日本的一些国家,以致有的西方学者曾经发出这样的评价:古代制瓷的中心是在中国,但是研究中国古代陶瓷的中心是在西方。

这一状况的转变是始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改革开放时期,其标志性的事件就是中国硅酸盐学会冯先铭主编的《中国陶瓷史》,这部著作于1982年在文物出版社出版。这是中国硅酸盐学会邀请了全国各方面的陶瓷专家,用了几年时间集体编写而成的,代表了我国当时的最高学术水平,也对后来的中国陶瓷历史研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冯先铭主编的《中国陶瓷史》自1982年出版以来,中国陶瓷历史的学术研究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展,突出地表现在大量的古代窑址、遗址的考古发掘及其材料的整理、出版方面,同时也表现在国内有关中国古陶瓷学术研究的会议此起彼伏,一个接一个,而且越来越具国际化水平,研究的队伍日益壮大,研究的论文越来越多,现在欧美、日本的学者不得不承认,中国古陶瓷的学术研究中心已经从西方回归到了中国。

但是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我们这些年古陶瓷研究的学术进展主要还是体现在大量新材料的发现上,而在学术研究方法和中国古陶瓷的宏观研究方面仍然是比较滞后的。譬如冯先铭主编的《中国陶瓷史》出版30年来,一直未能进行新的修订或改版,这当然与冯先铭先生过早的去世有很大的关系。清华大学的叶喆民先生与冯先铭先生是同一辈的人,今年91岁高龄了,也很有才华,他意识到了这一问题,经过个人的独自努力,在其原作《中国陶瓷史纲要》的基础上补充了近20年来的一些新发现和新认识,在2011年由三联书店出版社出版了一部厚厚的《中国陶瓷史》。其精神可嘉,也很有自己的特色,但在研究方法和宏观的研究格局上我感觉未能跳出30年前的框框。

2009年中国古陶瓷学会利用研究会的组织优势,汇集了全国在文博界有影响的40多位专家,启动了新编《中国陶瓷史》的重大工程,目前已经进入审稿阶段,这部新编的《中国陶瓷史》能在多大程度上超越过去的陶瓷史我们拭目以待。

当方李莉老师多年前跟我说她也要编写一本新的《中国陶瓷史》时,我一方面感觉到困难很大,甚至怀疑方老师个人能够完成这项前人还没有做到的艰巨任务,以致她曾经邀请我合作时我都不敢答应,但另一方面我也十分敬佩方李莉老师在学术上的勇敢挑战精神,并非常期待作为艺术人类学家的方老师运用新的研究方法,以新的视角突破传统的《中国陶瓷史》的编写格局。

二、学术贡献

《中国陶瓷史》的出版发行,在学术界是一件值得可喜可贺的事。我觉得方老师新编《中国陶瓷史》在学术上的贡献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一)尝试以艺术人类学的方法来研究和编写中国陶瓷史

中国陶瓷史的研究迄今较多使用的是三种方法:即历史文献学的方法、考古学的方法和实验分析的方法。但是这三种方法在陶瓷历史文化的整体研究上都有一定的局限性,如果仅仅停留在这三种方法的使用上,陶瓷史的研究很难实现复原陶瓷历史文化的整体目标。因为有关陶瓷的历史文献本来就非常缺乏,即使流传下来的一些文献史料也多为官窑的材料;而经过科学考古发掘的地下窑址和遗物的资料虽然非常重要,可以大大弥补文献史料的不足,但是它对于我们了解陶瓷文化中的群体关系、制度和风俗习惯等精神文化层面的内容几乎是无能为力的;科学实验分析的成果显然也基本限制在陶瓷文化的技术层面上。

陶瓷既是人类文化的产物,又是人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陶瓷文化在人类文化体系中属于物质文化的组成部分,但是我们不能把陶瓷文化仅仅理解为一种物质的、器物的、技术的文化,因为作为人类物质文化组成部分的陶瓷文化除了其物质的、器物的、技术的显著文化特点外,它也包括社群的、制度的、精神的文化在里面。一切陶瓷生产和消费都不是纯粹、孤立的个人行为,而是群体的行为,在陶瓷生产和销售的群体里面必然形成一定的关系、制度、风俗习惯等文化内容,同时在陶瓷物质的、器物的、技术的、文化的,以及陶瓷的生产关系、制度、风俗习惯等文化中又都必然含有该民族、该群体的精神文化,因此我们对陶瓷文化应该作广义的理解,对陶瓷史的研究更不能仅仅满足于其物质的、器物的、技术的文化层次的研究。如果我们在这三种方法的基础上能进一步借助于艺术人类学的方法于陶瓷历史文化的研究,或直接吸收艺术人类学在陶瓷历史文化方面的田野调查成果,那么无疑将有助于我们对陶瓷历史文化的整体研究。

方老师说:如果我们研究中国陶瓷史,只研究其中的物,而不研究其中的文化和思想,或只研究器,而不研究道,一方面缺乏深度,二方面缺乏整体性,简单的描述,只会让我们看到一些支离破碎的,相互之间没有多少联系的器物,而不知道在器物背后还有一整套的中国文化价值观及中国社会的变迁史。而陶瓷器作为中国文化的载体,是如何来表达中国人所共有的集体表象和准则的?这是她在写陶瓷史的过程中一直思考的问题。

(二)以全球化的视角编写中国陶瓷史

明嘉靖 青花五彩鱼藻大盖罐

方老师努力将中国的陶瓷史放在一个大的世界性的文化语境中来理解,强调中国的陶瓷史从来都是世界陶瓷史、世界贸易史、世界经济史、世界政治史、世界文化史和世界艺术史的一部分。所以,在新编《中国陶瓷史》的每一个章节中,陶瓷的出口贸易和外销瓷部分都占有一定的篇幅,尤其是到明清以后,这一篇幅就更大了。我认为这是我国在中国陶瓷史研究和编纂方面的一个重大突破。我们原来中国陶瓷史研究基本上是内销瓷研究,外销部分非常少,大大落后于西方的研究,当然这一突破与我国现在的政治、经济的日益强大、日益国际化有密切的关系,现在我国越来越多的学者能够经常走出国门,接触到外国的材料和外国学者的研究成果。

唐 釉凤首壶

(三)注重民族的迁徙融和与文化互动

中国是一个多元民族的国家,在历史上各个不同民族陶瓷文化的相互发展,相互融合构成了中国陶瓷史的特有景观。但是我们原来在研究和编著中国陶瓷史时由于受大汉族文化中心思维习惯的影响,对少数民族的陶瓷史关注不够,常常以汉族文化的发展掩盖了少数民族文化的贡献。方老师新编的《中国陶瓷史》在这方面有很大的突破,譬如对辽、金、西夏和元代的陶瓷部分给予了比较充分的关注。

总之方老师新编的《中国陶瓷史》不但在内容上材料上注入了很多新的东西,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方法上有了较大的改变,这是我们应该给予充分肯定的。

长期以来,我们对于近现代中国陶瓷的历史发展重视不够、研究不够,有厚古薄今的倾向,但是在近现代陶瓷历史研究上艺术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方法具有更为重要的作用,也更能体现艺术人类学在中国陶瓷史研究上的优势作用,方老师在这方面其实已经做过不少研究,如2000年出版的《传统与变迁——景德镇新旧民窑业田野考察》就是这方面很好的成果。

另外,在朝代的章节上和中国陶瓷历史的分期上,方老师的新编《中国陶瓷史》按照传统的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这样的政治时代分期来编撰,虽然按照政治时代分期来编撰中国陶瓷史有一定的方便性,但是显然中国陶瓷历史的发展不是中国政治历史的翻版,而有其自身独特的演变规律。如果该书能够在这方面有所突破,则其学术意义将更大。

当然,中国陶瓷史的研究作为一门现代科学在中国产生和发展的时间还不长,还需要进一步完善和发展。因为衡量一门学科的发展程度,一个很重要的评价方面是看其研究的方法是否科学和全面。我相信方老师的《中国陶瓷史》的出版必将推动中国陶瓷史的研究,也希望今后的中国将出现更多具有特色的中国陶瓷史研究著作。

“方李莉现象”

任大援

方李莉的《中国陶瓷史》是一部中国陶瓷的正史,超过100万字,部头大分量大。

部头大虽然不是一个标准,但也十分重要。例如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就是一部巨著,分为七个不同学科,共34册,4500万字。到现在也只出版了18册。这是一种超大型的著作,是集体之功。另外一个例子,是美国学者威尔· 杜兰特(Will Durant,1885-1981)夫妇的《世界文明史》,11卷,1500万字,从1929年写到1975年(1935年出版第一卷),写作过程前后经历了36年。

我举以上两个例子,并不是要以这两部书和《中国陶瓷史》相比,而是想说明一个学术史上的问题,这就是:每一个学科,都需要一部“正史”。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马恩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66页)也就是说,研究任何一门学科,都不能忽略它的历史。从学习者的角度,这是一种极为重要的认知方法;从学科发展的角度,甚至可以说,一门学科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史学研究的基础,这门学科就站不住。我借方李莉的《中国陶瓷史》的出版,来强调中国陶瓷史的“正史”的重要,是希望方李莉的这部书有这样的担当。

首先是从该书的“部头”上看,和近年来几部比较大的、重要的陶瓷史著作来比,例如中国硅酸盐学会主编的《中国陶瓷史》(462页,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叶喆民老先生的《中国陶瓷史》(667页,三联书店2006年版),冯先铭老先生主编的《中国陶瓷》(65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方李莉的《中国陶瓷史》部头大,提出了一些值得注意的新思想,这是有所超越的。

就以往的中国陶瓷史而言,前人有一些分析评论,例如将这些中国陶瓷史研究分为六个大派,即文献派、传统鉴定派、科学实验派、陶瓷考古派、外销瓷研究派、艺术分析派(又可分为理论派和实践派,见杨静荣《陶瓷史研究的回顾与展望》,载《陶瓷研究》1987年第2期)那么方著《中国陶瓷史》属于哪一派?似乎都不是,之所以有这个印象,就是因为在方著中,非常强调从文化互动与文化变迁的角度来理解艺术史,超越了陶瓷本身。具体而言,就是以文化互动与变迁为基本指导思想,来梳理中国陶瓷史。这是一个有见地的思想。

通过《中国陶瓷史》看方李莉的学术道路,我以为在学术史上有些值得总结的地方,从学术上看,我以为是发挥了协同创新的作用。我用四个交叉来概括:一,学科交叉:艺术学与人类学的交叉;二,方法交叉:田野方法与理论的方法的交叉;三,研究能力和管理能力交叉;四,中心与外围交叉:研究所与研究学会的密切合作。

特别值得强调的是,方李莉从文化互动与文化变迁的新视角来理解和研究中国陶瓷的艺术史,这是一种创新。在《中国陶瓷史》的“导论”中,她非常重视从文化互动与文化变迁的视角来理解艺术史,她从九个方面来阐述这一问题,即:文化传播与全球互动,民族迁徙融合与文化互动,器物的文化表象,从神圣到世俗的内在动因,官民窑互动的历史进程,文人文化与中国陶瓷审美,走向世俗文化的元明清陶瓷,透过陶瓷史重新理解中国社会,中国陶瓷史的当下价值等。

唐 三彩牵马俑 (局部)

上面所提的问题,涉及的文化互动和文化变迁的地理因素、民族因素、政治因素、社会因素、宗教因素、士人心理等多方面。方李莉在怀特的文化变迁理论的意识系统、社会系统和技术系统之上,强调了自然系统和信息系统。这些对我们都很有启发性,也是方李莉对中国陶瓷史研究一个亮点。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的上述思想,是她受到前辈的指导,特别是费孝通先生的指导和启发下逐步形成和完善的,而且也是她这些年来的著作中所一以贯之的,例如对她景德镇民窑的研究、对西部人文资源研究中“从遗产到资源”概念的阐发与研究,都是与此密切相关的。

方李莉在全书的写作上,尽力贯彻了这一点,特别是每一部分的概述和结语部分,很多地方是发前人所未发的。但是也应该说,这方面还有很大的拓展和发挥空间。例如就我个人的兴趣而言,对第九章中第八节第四目“元青花瓷风格形成的外来因素及其国际影响”部分,就希望看到更多的阐发。例如我在伊朗所见的“默罕默德蓝”(Mohammedan blue,回回青),在葡萄牙北部的港口城市波尔图(Porto)所见教堂外墙大面积的回回青的壁画,包括这个城市火车站壁画等等,我们希望找到文化史互动方面更详尽的说明。

此外,从环境和个人的条件方面看,不论是家庭还是学术集体,都对方李莉起到了“众星捧月”的作用。从这点上看,方李莉是幸运的。但是,单有众星捧月是不够的,方李莉个人的努力、韧劲和顽强也是超群的,甚至精力也是超群的,这点非常人能比。

以上这些学术的、环境的种种因素,是缺一不可的。集中在方李莉一身,有幸运的因素,有偶然的因素,但也值得认真总结。通过这种总结,让学术界出更多的方李莉这样的学者,会大有益于学术界,对于我们的研究生,更有直接的教育意义。

严格地要求一本学术著作,应该是“配件”齐全。这样的说法,有可能过于苛刻,但如果能做到,就是尽善尽美。

所谓“配件”,就是研究主体之外的附加内容。例如,全书附录了“图片来源”,就很好。但我觉得,如果有“索引”,就更加方便,而且更增加了学术品味。

举例来说,当我看这本书时,想找两个和陶瓷史有关的人,一个是昊十九,一个是周丹泉。清人姚之骃辑的《元明事类抄》有“卵幕杯”条,上面引用明人诗:“宣窑薄甚永窑厚 天下驰名昊十九”,乾隆的御制诗也提到他:“卵幕杯祇盛体酒,小哉浮梁昊十九。”

我为什么关心这两个人呢?原来在前面我们说过的杜兰特的《世界文明史》中,讲到了中国陶瓷,就提到他们,不过张冠李戴,把明代周丹泉的故事加在昊十九的头上。这则故事是说,周丹泉巧思过人,仿制古瓷咄咄逼真,他结识的朋友唐太常藏有白定鼎,极其珍贵,他就借口观赏而偷偷记录了尺寸藏在袖子里,半年后又见唐姓朋友,出示仿品,与真品无异,他的朋友为了凑对成双,就花40两银子买下。到了万历末年,有个土豪大款杜九如痴爱古董,听说了白定鼎,就到唐家观看,唐太常的孙子拿出赝品,杜某爱不释手,强用1000两银子买下,还给了中间人200两银子答谢。事后唐孙心中不忍,就派仆人如实相告,结果杜某越发不信,引出一大段故事。

假如方著的《中国陶瓷史》,有检索引得,读者就一下子可以找到昊十九和周丹泉。顺便说到,为什么杜兰特的《世界文明史》中能提到这两个人?这是因为在19世纪末,一些明清札记已经译成西文在欧洲流传。我借“检索”来讲这个故事,除了强调这个“附件”的重要以外,还想说明这些故事背后所包含着的文化互动:这类与陶瓷相关的故事如何传入西方,我们又通过西方人的著作发现这些故事?就是多层互动,由此我想到,这不就是费孝通先生所讲的“行行重行行”吗?

杜兰特对中国瓷器的评价,发人深省。他曾指出,中国瓷器在欧洲市场的价钱特别高,但他认为中国陶瓷实际上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他说过:

任何人只要看到、摸过和用心灵去感受那可爱的中国瓷器,他将会对这些价钱不屑一顾,……它不是世界上任何美丽的东西和任何高价的金钱可以比拟的,即使它被高价买走,仍无损其美丽与高贵的地位。我们可以这样说,中国的瓷器是中国文明的高峰和象征,中国的瓷器是人类所能做的最高贵的东西之一。

读一个外国人在近半个世纪前写下的这些温馨的话,对我却好像是如此的亲切。

(注:本组书评根据座谈会择其三。)

清康熙 青花矾红纹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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