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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不语

2014-03-13向岛

飞天 2014年3期
关键词:凉皮治国老头

向岛,毕业于西安交通大学财经专业。著有长篇小说《沉浮》《抛锚》,中短篇小说《斜阳》《声名飞扬》《诗人之死》《双套结》等,作品散见《中国作家》《当代》《天涯》《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人混到什么都不是了,就越发想证明自己也许还是个什么。丁选民当初心血来潮,自费出了一本散文集,大概就属于这种情况。花费近两万元,印一千册书,除了给熟人发散出去有二三百本,剩下的,整包整包都还在这办公室墙角摞着。“办公室”这个概念,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属于公家的桌椅柜子还有文件资料什么的,前多天就统一撤走了。空荡荡的房间里,除了铺满厚厚的灰尘,就是墙角那一堆书。

丁选民下午在家独自喝过一场闷酒。他是过来搬这些书的,得搬回家去了。一进门却扑塌瘫坐在地板上,不想动弹。一个人喝了多半瓶西凤酒,喝得也太多了。远处不时传来燃放烟花爆竹的声响,没有热闹和喜庆,只有清冷和无聊。春节过罢,正月实在是个乏味的时间段。

兵临城下。整个国毛厂(国营毛纺织厂)一排排高大的厂房全都拆完了,变成偌大的一个瓦砾场。一排大型施工机械正放在办公楼前。今晚是最后期限,到明天这座办公楼也同样要变成瓦砾堆。国毛,从此将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将是一座新型的长宁市少年宫。厂区周围,一组高大的工程招贴牌早已竖起,少年宫的蓝图美丽诱人。

丁选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从部队转业到国毛的,多年的厂办主任当下来,他对国毛的辉煌历史可是一本账。解放初期国家选择长宁这个中等城市建设纺织基地,呼啦啦起来了十几家棉纺织企业。国毛建厂稍晚几年,却是起点最高规格最高的,苏联专家设计,清一色进口设备。更牛的是国毛一建成就是国家部委直属企业,地市级行政级别,跟所在地长宁市是平起平坐的。而其他的棉纺织厂都是省属,县团级。这一下子就拉开了档次。丁选民在厂史馆看到过当年国毛招工报名的照片,那种人拥人挤满大街排长队的场景,实在不亚于当今电影学院招生的阵势。“织女如云飘,人梢在国毛”,这是当年流传在长宁市的一句话。“人梢”是当地方言,拔尖的意思。的确,国毛当年的招工,要说是百里挑一,一点都不过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国毛一直承担部队高级将领的将军呢生产任务,还曾荣幸地为党和国家领导人承制过全毛华达呢衣料。国毛大名鼎鼎,无人不知。谁料到堂堂国毛说不行就不行了呢(不光是国毛,长宁城里那些棉纺织厂早都不行了),产品滞销导致企业半停产,再是停产。这年头真是见鬼了,人们难道突然间都不穿衣了么?可是满大街上并没有见谁光屁股啊!反倒是一个比一个穿得光鲜亮丽人模人样。偌大的工厂,机器一旦停止转动,就跟火葬场一样死寂。火葬场还时不时有哭号声,停产了的工厂却是彻底鸦雀无声了。国毛隶属关系被下放,由部属下放到省属,原先的行政级别也早已不存在了。职工下岗,办公楼上管理层的四五十人无所事事守摊子,等待归宿。这一晃荡就是好几年过去了。年前,市政府联合市里房地产大鳄史东林终于把国毛收购了,要在这里建设市里的少年宫。国毛管理层的人,参照职级工龄,每人发几万元“买断工龄”走人,说白了是跟职工们一样,下岗了。这就是丁选民他们的归宿。

丁选民坐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一根接一根抽烟,望着黄昏里的一堆书出神发瓷。办公室里的电路和灯具都已摘除,就是还有,他也不愿意开灯,只想在昏暗里这么呆坐下去。

丁选民出这个书是受了《古渡文学》主编任仁的鼓动。《古渡文学》是长宁市作协的内刊,主编任仁底下其实并没有别的编辑,就是他一个人在弄。不过也怨不得任仁,丁选民爱好文学的毛病,早在部队时就已有了。爱看书,爱买书,然后就手痒想写点东西。转业时,别人大包小包把驻地的名特产品往回弄,什么羊脂玉、虫草、锁阳之类的,丁选民却全都是书,装了十几个大小纸箱托运回来。当然,少不了要带上他的几个剪报本,都是他那些年发表在军内外报刊上的文章,其中豆腐块居多。别人弄回来的东西可以送礼打通关节,书却什么用处都没有。也正是因此,一起转业的不少人进机关当了公务员,最低也进了个事业单位,丁选民却给安置到了国毛厂。当然,那些人要么是上面有关系,要么是花钱了。丁选民后来听说,花了三万五万甚至更多钱的大有人在。九十年代,钱还值钱,这样的数目相当大了。丁选民事先并不知道,国毛那时候其实已开始走下坡路了。丁选民到了国毛先当厂办秘书再当副主任主任,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企业好不好,该忙的照样得忙。要说重新拿起笔写点东西,还是在国毛停产的这几年,职工们下岗了,管理层的人也都闲得发慌。丁选民写的不少散文,就是任仁给他发在《古渡文学》的。

丁选民决定要出书,则是由于厂长陈光的支持。那阵子厂长陈光还在位。陈光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四处跑项目,为国毛寻求新生。丁选民一次无意中把自己想出书的事跟陈光说了,陈光立即表态说:“弄。钱到时候厂里给你想办法出。跟我鞍前马后这些年了,也没有得过个啥好处嘛。” 陈光一直器重丁选民,这让丁选民很感激。陈光是个开拓性经营者,只可惜整个纺织业一下子都不景气了,就算他能行,也无用武之地。却怎么也没料到,丁选民的书印出来时陈光给弄进去了,行贿受贿的罪名。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厂党委书记贾治国暗中做的手脚,贾治国跟陈光一直就弄不到一块儿。不过这种话没人明说就是了。陈光一出事,国毛就是贾治国一手摇了。这回跟政府谈判出卖国毛,就是贾治国干的。管理层的所有人都“买断”了走人了,唯独贾治国给自己谋了个青少年宫筹建处副主任的位置,端上政府的铁饭碗了。出书的事,这下得丁选民自己掏钱了。书号是从任仁那里买的,任仁一直在做书号,他说他是给出版社搞代理。还有丁选民所用的笔名“一丁”,也是任仁帮他起的,任仁说这是中国作家中名字笔画最少的,最好记,也最容易成名……

一想到这些丁选民就觉得无地自容。如今什么都不是了,却自己掏钱印一堆书,一堆没用的垃圾,还煞有介事地起个“一丁”的笔名,这又算什么事呢?

蠢。

耻!

妻子宋媛领着女儿丁咚找上来时,已是晚上八九点了。宋媛要说是国毛职工中下岗较晚的,她起初是国毛的挡车工,他们结婚后,丁选民通过厂长陈光,把她调到厂里的计量室。那里虽说也是工人岗位,但跟管理层一样,上的是正常班,再也不用三班倒了。下岗以后,宋媛一直在忙着经营自家的那间小店铺,卖些小食品和日用百货,带一些烟酒。国毛生活区大门两侧的一溜门面房,是厂长陈光手里建成的,名义上是集资兴办第三产业,实际上还是为管理层办的一项福利,地皮没算钱,只是收取了建筑成本。有的自家经营,有的租出去了。宋媛整天在那里扛着,起早贪黑,也就是挣个辛苦钱。丁咚这阵子放寒假,每天写完寒假作业,就去商店里给妈妈帮忙。她们是刚关了店门找过来的。丁咚在前面晃着手电筒,一推开门,就惊叫起来:

“啊……我爸在这儿呢!”

宋媛走上前摸摸丁选民的额头,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儿,再看到扔了一地的烟头,宋媛说:“你个二杆子又喝酒了!手机也扔在家里不带,把人吓的还真以为你是咋了!”

她们好不容易才把丁选民拽起来。丁选民也不知道,他往这里一坐,一半清醒一半醉的,竟然坐过去了两三个小时,像是坐禅一样。

丁咚说:“爸,走,我先送你回去。书我跟我妈来搬。”孩子上初一,不知不觉长成大姑娘了。往她妈跟前一站,影影绰绰两人差不多一般高。

宋媛一听赶紧阻止孩子说:“咚咚你不要动,你还正长身体呢别挣着了。干脆我去叫沙老头上来,叫他给咱一搬算了,出两个钱就是了。”

丁选民一挥手说:“不……不要了,叫沙老头拉去卖破烂!”他觉得自己心里清清白白,一说话舌头还是拐不了弯儿。

宋媛说:“啥话嘛!咱好不容易出个书,咋就卖破烂呢?我叫人去。”一转身就往出走。丁咚撵上去,把手电筒塞到妈妈手中。

出这个书,最终还是取决于宋媛的支持。厂长陈光出事以后,丁选民本来都不想出书了,宋媛却拧住了。宋媛说,咱就是爱这个事么,既然想出呢啥都弄好了那就出么,咱自己掏钱。宋媛平常省吃俭用的,给自己买一件衣服也舍不得,总是抠来掐去的,出书下来近两万元却毫不吝惜……惭愧。在此刻的半醉半醒状态中,丁选民只剩下满心惭愧。

沙老头好找得很,他平常老是坐在国毛生活区门口。沙老头如今孤身一人,在国毛生活区当环卫工,兼收垃圾。一年四季,天热天冷,没事了就端个小马扎坐在生活区门房那里发呆,晚上要坐到很晚才回他那小屋去睡觉。

小丁咚在黑暗中拉着爸爸的手。丁选民攥紧孩子的手,只觉得眼睛发湿,想哭却哭不出来的感觉。如今混到这个地步,要是自己一个人咋都好办,人家沙老头能活,他丁选民也能活。可是,上有老下有小,有家庭有女儿,一个漂亮聪明学习优秀的女儿……女儿有一次说到班上的同学,说到有几个同学父母在机关里当官,他们平常花钱大手大脚,一年四季衣服鞋子都穿“牌子”的,女儿说:“爸爸,你当初从部队回来要是分到机关多好,现在也当官了。”丁选民跟孩子解释:“爸爸当初要是分到机关的话,那你妈就不是现在的你妈,孩子也就不是我们现在的咚咚了呀!”丁咚赶紧说:“嗯……那不好那不好,还是咱们现在好。”在一旁的宋媛也给惹笑了。孩子太聪明太懂事了。丁选民其实没有跟孩子说假话。他是一转业到国毛很快就认识了宋媛的,准确地说,是先认识了宋媛她妈,紧接着就认识了宋媛。丁选民这一辈子都会记住,他到国毛报到上班正值年关,头一项工作就是跟着厂领导搞慰问。宋媛她妈是个老劳模,1959年国庆十周年曾经荣幸地受到毛主席接见。一进她家门,迎面墙上最醒目的就是她跟毛主席握手的巨幅照片,装在一个大玻璃镜框中。当年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年轻美丽,因为那个幸福时刻而格外生动漂亮。丁选民后来知道,宋媛她妈正是国毛建厂之初百里挑一招工进厂的纺织工之一。大镜框底下,才是他们一家的照片,相比之下,那些照片就太小了。宋媛那天没在家,上班去了。丁选民凑近了借着看领袖像,却把那些家庭照也看了个仔细,一下子就记住了高挑白皙的宋媛,跟她妈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像极了。新来乍到的丁选民已经发现,每逢国毛上下班交接时刻,成群结队的纺织女工穿戴同样的白色工作衣帽,像飘动的白云,像盛开的梨花,实在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只是她们看上去都一模一样,你无法分清谁是谁。若不是这次慰问,丁选民怎么就能单单挑出宋媛?后来托人一说,很快就说成了。一年没出来,他们就结了婚。过后想来,丁选民简直就是为了宋媛才来到国毛的……

宋媛领着沙老头上来了。年迈七十的沙老头清瘦而精神,脖子上挂一盏充电的应急照明灯,照出一大片亮光。他穿一件破旧的半短呢子大衣,胳肢窝下夹着一卷蛇皮袋子麻绳什么的。

“噢,丁主任。”沙老头跟丁选民打招呼,指着墙角的一堆书说,“就这些?”

“就这些,沙师傅。”宋媛说。

“这好办。丁主任你们先回去在家等着就行了,我有三趟就搬完了。”沙老头说,“唉,堂堂一个国毛,眼看着就要没有了!”

丁选民递给沙老头一支烟,并且摁了打火机替他点烟,沙老头说“丁主任不敢不敢”,还是凑近火苗吸着了烟。沙老头最早是国毛搬运队职工,后来下海经商,开办了“头一香”凉皮店,不料想十分红火,靠一个不起眼的小饮食凉皮,竟然挣了大钱。后来因为出了许多事,“头一香”关门了,沙老头又回过头来找厂里。正式工是没法恢复了。丁选民作为厂办主任,出于同情老头子的遭遇,就帮他安排了环卫工,算是长期临时工,这已是最大的照顾了。沙老头当然感激丁选民。沙老头平日凡人不理,每次见了丁选民却总是叫着“丁主任”打招呼。丁选民那时候帮助沙老头安排工作,内心里还有一个隐秘的想法,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把沙老头的故事写出来。沙老头的经历跌宕起伏,本身就是一个小说。只是丁选民还没有写。

宋媛跟丁选民商量说:“天也黑了,要不先让沙师傅搬下去放他那里,回头再往家里搬?”

“对,就……就这样。”丁选民说。

宋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元钱,“沙师傅,你先拿上。”说着往沙老头大衣口袋塞。

“干啥干啥?”沙老头叫了起来,死死摁住口袋,“丁主任对我有恩哩么,我又没帮过你们啥忙。”

宋媛说:“沙师傅你拿上吧,书重着呢。”

丁选民也说:“拿……上。”

沙老头躁了,气咻咻把宋媛的手拨开,“拿你们的钱我真是没眉没眼了么?要出钱你们找别人搬去!”转身就要走的样子。老头子倔得很。

宋媛赶紧拉住沙老头,笑道:“沙师傅,那好那好,听你的。咱后面再说。”

沙老头说:“天黑了,丁主任你们跟娃快都回去吧。我没事。人说健旺,健旺是个啥?贱了才旺么。嘿嘿,我旺着哩。”

宋媛和丁咚一边一个搀扶了丁选民回去。半醉半醒中,丁选民把沙老头的话却听清楚了。沙老头虽说文化不高,突然间冒出这种话来,竟然像个哲人。只是,“丁主任”如今再也不是什么丁主任了。

虽说出书的事成了丁选民心里的一道伤疤,当任仁再叫他的时候,他还是去了。任仁在电话里说,市质监局焦局长出新书了,焦局长今儿安排饭局,大家一块儿聚一聚,“一丁你一定要来啊!”

在家里窝了多少天,丁选民也该出去放放风了。宋媛在忙商店,女儿在上学,丁选民一个人待在家里转一转坐一坐躺一躺。过去在国毛忙乱的时候,总希望能有些空闲时间看看书,按说现在真的闲下来了你看啊,却什么都看不进去。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都是他妈骗人的鬼话、书中什么都没有!书不能当饭吃。家里房子倒是挺大的,将近二百平方米,够他过来过去折腾。这房子还是在厂长陈光手里盖的,管理层的两栋楼,每户的面积比普通工人们大出一倍。陈光这人不亏大家,最后却把自己亏了。行贿据说确实是行了,如今的世事,想争取到项目不给人行贿不行。受贿却有些冤,就是接受了对方回赠的手表之类的礼品。陈光不像贾治国只为自己考虑。贾治国把陈光弄下去后,拿着整个国毛作为筹码只是为他自己换取了位置和利益,而陈光却要在监狱中度过漫漫岁月了。陈光的案子现在还没有判下来,谁知道会判多少年呢。丁选民在国毛工作一场,落头就是这一套房子。对了,还有门口那一间铺面,跟普通工人比起来,要说算是不错了。他也试图用“知足“二字来安慰自己,却无法忽略下岗的事实。女儿还在上学,一家人生存的问题如今摆在面前,很严峻了。丁选民每次从卫生间那一面大镜子前经过,都是做了贼一样慌忙走开。自小就长个白面书生模样,这些年在国毛蹲办公室,更是养得白白胖胖的。他讨厌自己这副模样。人模人样的,又算个什么鸟儿呢!

国毛生产区和生活区之间,现在成了“狗市”。早年由苏联专家设计的国毛,充分考虑了环境和空间效益。生产区在南,生活区在北,中间隔一道白桦林的绿化带,绿化带两侧是两条宽阔的厂区大道。东西两头则挡着铁栏杆,社会上的车辆不可随便进入。职工上下班,只需穿过绿化带中间的横道,步行十分钟就可,很是方便。丁选民刚从部队转业到国毛时,还是那样的格局。那时候的国毛,还是一个自足的小世界,令长宁城的人们用羡慕的眼光看待。因为国毛一天天走下坡路,前两年先是把铁栏杆拆除了,再是把绿化带毁掉了,说是要搞城市广场,后来又说要等少年宫建成了统一规划。这样以来,就自发地形成了一个狗市。起初只是国毛的下岗职工们在这里摆摊,端个小板凳面前铺一张塑料布就是一个摊位。后来满长宁城的人都往这里涌,狗市竟然规模越来越大,一天到晚人拥人挤的。狗市不仅仅是卖狗卖猫、卖花鸟虫鱼,更多的还是卖各类日用杂货,你在大型超市里买得到买不到的东西,这里都有,而且便宜得多。街对面的国毛生产区,往日的厂房办公楼一切建筑物都已不复存在,大型施工机械正在忙碌,轰鸣的机器声跟狗市上鼎沸的人声搅拌一起,一片喧嚣。

丁选民穿过熙熙攘攘的狗市,先到自家商店去,跟宋媛打个招呼说他中午要在外面吃饭。街道人多,商店人并不多,稀稀拉拉有几个人在里面转悠,看样子也未必是要买东西的。经常都是这样。宋媛坐在靠店门的柜台后面照看店面,支着胳膊托腮出神。曾经高挑白皙的宋媛,如今瘦了也黑了,唯有脸上隐隐的轮廓和一双大眼还多少记录着当初的她。店面四五十个平方,不大,也不算小,品种是应有尽有了。问题是这一溜门面房大同小异,手太稠了,都挣不了什么钱,吃不饱饿不死地吊着。丁选民跟宋媛交待,孩子放学了她们就在外面买点饭吃。宋媛说:“你去吧,也出去散散心。把酒少喝点,喝酒有啥好处呢!”

丁选民赶到时,大家已在火锅城的包间里坐齐了。男男女女七八个人,都是平常在长宁文化圈混的人,丁选民跟大家打过招呼随便找个位子坐了。任仁的两大招牌照例是一样没少,一个招牌是他那顶翘檐礼帽,在长宁城独一无二,坐在餐桌上了也不卸掉。另一大招牌就是他的老婆。老婆要说也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老婆,因为是他前妻的亲妹子,所以也就成了招牌。焦局长坐在主位,任仁和他的老婆一边一个夹着她。焦局长是个女副局长,因为爱好写作,大家都熟,她显然是新烫了的菜花头,脸本来就窄长,尤其是额头,窄得不能再窄,这下越发不和谐了。丁选民听出来,任仁这时候又在讲他那个老套的“懒兔”段子,是关于他如何把小姨子搞到手的故事,任仁总是拿这事作为炫耀。丁选民都听过多次了。末了任仁说:“人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那兔子也分个勤快兔子和懒兔子啊,我偏偏就是那懒兔子么,对不对?”把大家都惹笑了。老婆分辨说:“你咋不说是你先打了坏主意硬下手的呢?”掩着嘴吃吃地傻笑。一个不差窍的人也不至于跟自己的亲姐姐抢男人。

电磁加热的小火锅,一人一个。吃这样的饭其实很好,不至于互吞口水。丁选民弄明白,焦局长年前出的书,印两千册,早已卖完了,这回又加印了一千册。不用说她是赚了不少的钱。丁选民翻着焦局长的书,发现她是个全才,散文、小小说、旧体诗、自由诗,竟然全都能写。一首关于公园的诗这样写道:“夜晚绿树如黛,里面却藏着爱。只闻接吻声,不见情侣影……”丁选民赶紧合上书,硬是忍住才没有让自己发笑,抬起头听大家说话。焦局长本来就是个直爽人,当着一帮文人的面又居高临下,所以说话也就不加掩饰。她介绍的成功经验是,现在抓机关作风,不兴请客送礼,春节前有关方面和底下区县来了,回去时一包一包都拉走了她的书。当然了,是买。买书是为了“学习”,不犯禁的。焦局长谦虚地说:“我也没想到大家反映那么好,都说因为这本书过年质量也提高了,有物质大餐也有精神大餐,呵呵,我才出第一本书,真没想到……”任仁便侃侃而谈“美女文化”“美女经济”,最后的结论是:美女也是生产力。丁选民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只是抽烟,他不敢看任仁也不敢看焦局长。焦局长这样的女人,给人第一印象就是她是靠自己干上去的,一定不会有什么绯闻,你说她是“女强人”是“才女”都可尽管说,偏偏“美女”这话,听着怎么就像是骂人呢?任仁的一席话更让焦局长受到了鼓舞,她说:“有大主编这话,我以后就多写呀!咱也就是个副局长,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呢。”大家纷纷说:“就是就是,文章千古事,当官一时荣么。”这一顿饭丁选民倒是没喝多少酒,任仁和一帮文人们却都有些多了,他们大多也喝不了酒,见喝就黏。散席的时候,任仁东倒西歪地抱住丁选民,把烫热的脸颊凑到丁选民耳边说:“一丁你这下给咱好好写呀!它国毛没有就没有了,未必是啥坏事,文章憎命达嘛。对不对?”任仁一直把丁选民叫一丁,“一丁”这个称呼却像锥子一样刺痛了丁选民,他都不记得怎么跟他们分手的,落荒而逃。

要说起来,关于书的问题首先是由女儿丁咚发现的。丁选民把焦局长的书拿回家,一进门就扔在客厅的电视柜上。这种书他不会再看的,更不会上他的书架。丁咚下午放学,却顺手拿起来翻看。孩子对于新书还是好奇的。丁选民也不知道丁咚为啥要把这本书和他的那本书放到一块儿对比一番,是比大小、比薄厚还是比轻重?这一对比,问题就发现了:两本书封底上所印的责任编辑高某某的名字,是同一人。“爸爸你再看这个!”丁咚细长的手指指着封底下端的条形码。丁选民看到的是密密麻麻粗的细的黑线条,上下两端分别是一串混合着的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数字,看不出个眉目。丁咚把两本书往一块儿一叠,把条形码对应起来,嘴里念出了那些数码,全都一模一样。姑娘家到底心细。丁咚很认真地说:“爸爸,这不对呀!两本书咋能一模一样?老师说了,条形码是产权标志。一个产品一个条形码,就像人的名字一样。我在妈妈的商店里看了,就连每件小商品都有不同的条形码呢。”

“噢?”丁选民一时愣住了。

丁咚从小就爱看书,先是图画书,再是安徒生、格林的童话,后来就从丁选民的书架上找她看得懂的小说,《骆驼祥子》《围成》什么的都看过。丁选民不愿意约束孩子。现在的孩子也太可怜了,没完没了的功课、作业、考试,好在咚咚学习优秀,还有剩余时间看点课外书。也就是上高中之前看一看吧,一上高中就得全力为高考做准备,整天打仗一样,哪有时间再看?丁选民当年高考落榜后才选择的当兵,在部队好不容易考上了军校提了干。多年来,古今中外的书真是没少看,如今下岗了全都没用,可女儿如今又得从头学起……丁选民打发女儿到她自己房里去学习,他钻进书房打开了电脑。

因为女儿的提醒,丁选民大概明白任仁的书号是怎么回事了。

多年在国毛当厂办主任,协调上下左右,联系里里外外,把自己搞得像个基辛格一样。什么都涉及,貌似什么都懂,实际上真正懂的东西没有多少。就说出书这事,当初任仁一鼓动,自己也就心血来潮了,糊里糊涂的,最终自家掏钱,还是出了。任仁这些年一直在代理书号业务。“代理“这话是任仁自己的说法,他代理的范围很广,不但有国内大大小小的出版社,还有港澳台听都没听过名字的出版社。靠着书号生意,任仁发财了。钱多了人就容易张狂,换了老婆不说,还在长宁城里买了三四套房子屯着,稿出租。现在回想起来,丁选民当初决定要出一本书,心里面也有赌气的成分。党委书记贾治国跟厂长陈光弄不到一块儿不是一天两天了,陈光说东,贾治国偏要说西,拧着干甚至对着干。丁选民是陈光选择的厂办主任,却是贾治国的眼中钉。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的滋味只有丁选民自己知道。陈光出事以后,贾治国当然不会再用丁选民。贾治国老谋深算,倒是没有免去丁选民的厂办主任,只是让你闲着挂着。丁选民在这期间写点东西,贾治国却在中层会上不指名敲打,说是有些人“不务正业”,并且还说了一句恶毒的嘲讽话:“指望人肉换猪肉是不行的!”虽说不指名,傻子都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贾治国最终是拿着国毛给他自己换来了猪肉,岂管别人喝西北风。最惨的还是厂长陈光,多年在国毛打拼下来,最后落个牢狱之灾。而丁选民赌气地出了一本书,还真是应了贾治国的话了,人肉是付出了,猪肉并没有换来。一堆废纸。

有了电脑的确太方便了。过去写东西查个资料,翻书翻得人头疼,现在电脑上一搜,哗啦一片出来,立马解决问题。丁选民闲着也是闲着,无妨把这书号的事核查一番。找到新闻出版网页,一串数码输入进去,跳出来的却是别人的书名。与焦局长无关,也与“一丁”无关。那么,就再查一查这责任编辑高某某,不查不要紧,一查却吓了一跳:此人是个大编辑,编过好多很有影响的书,只是英年早逝,已死去八年了。丁选民一下子呆住了。这么说来,自己的书,还有焦局长的书,竟然都是一个死人编的?哈,死人在为活人编书!任仁所谓的“代理”书号,说白了,只是找来现成的图书,扫描条码,盗用书号。任仁很清楚,这些自费出的书不会走出长宁市,进入不了市场。任仁做这样的无本生意,等于是开动一台小型印钞机……问题在于,人家焦局长出书还挣钱了,冤大头只是这个叫做“一丁”的家伙。

几乎是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妻子去商店女儿去上学,她们刚一走,丁选民又把沙老头找来了。他用脚踢踢书房墙角的一堆书,跟沙老头说:

“沙师傅,把这些书都搬到你那里去,卖废纸。”

“丁主任,这……这是咋了?”沙老头无法理解,前几天才搬上来的书,现在又要往下搬。

“你不管,搬就是了。”

沙老头依然用浑浊的老眼瞪着丁选民,“书是好东西么,我这一辈子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了,把几个娃都没教育好,才落到今日……”

丁选民说:“来,沙师傅,咱俩一起搬。”弯了腰已开始动手了。

丁选民跟沙老头一起上下跑了三趟,才把一堆书全部搬完了。他塞给沙老头一条烟,沙老头赶紧推开说:

“不要不要了。上回搬这些书,小宋后来硬是给了我一条烟,是好烟呢。说是不收你们钱,下来倒是多收了。”抽身就走,回头又补一句,“丁主任你有啥事用到我就随时吩咐。”

丁选民坐在书房抽烟。没有了这些书,房子一下子大了许多似的,也清爽了许多。丁选民长长地吐着烟雾,像是搬开了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突然间轻松下来。

丁选民决定跟沙老头好好谈一谈。他觉得他已经想清楚了。

沙老头的命运本身就是一部小说,比小说还小说。

国毛装卸队要说是国毛最不起眼的单位,在工厂最后面的偏僻角落搭建了几间油毛毡房,房里放一排人力板车。装卸队没有别的设施,只有这几十架板车,还有几十个拉板车的工人。国毛建厂初期组建这个装卸队,采取了从社会上招募的办法,从个体跑运输的、捡破烂的人员中,挑选了一批身强力壮的汉子,他们各自带来自己的板车,所以厂里连这部分投资也省了。组建起来的装卸队算是国毛下面的集体性质单位。沙老头原先就在装卸队上班。八十年代听广播听到安徽那个“傻子瓜子”的事迹,沙老头受到了启发,下了决心也想下海经商自己闯一闯,就停薪留职办了个“头一香”凉皮店。那阵子的长宁市还很小很落后,“一条街,一座楼,一个警察一个猴”(公园的动物区里关了一只要死不活的老猴子),可是全民经商的热风也刮到这里了,街上三天两头挂出新的牌子,燃放鞭炮硝烟弥漫。这里面少不了有各种饭店酒店。但开得快关得也快,走马灯一般。谁也没料到,小小的“头一香”竟然立住了赚钱了并且慢慢把事情弄大了。俗话说“大有大的难处”可是一点不假,饭店酒店势大排场,但费用也大,每开一天门,生意好歹不说,投入却是不可少的。加上单位消费实行记账,记了账短期内又收不回来钱,许多家扛不住,就死掉了。开凉皮店的好处是本钱小投资少,沙老头最初只是在别人的店面前租了一个伸檐。凉皮卖一碗收一碗的钱,虽说一碗只挣几毛钱,但数儿多了钱就大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沙老头就这样实现了他的资本原始积累。

“头一香”成功的秘诀在于它的调料汁儿。凉皮作为当地传统风味小吃,小吃摊上到处都是。问题是“头一香”就是突出了一个“香”字,这也正是沙老头的绝活所在,把许许多多卖凉皮的全都给压住了。香与不香,这是作不了假的。口口相传下来,“头一香”很快就香飘长宁城了。别家的座位空着,沙老头家的门口却天天在排长队。有凳子了坐着吃,没凳子了蹲着或站着吃,吃完了还要再带走几份。这架势,沙老头想不发大财也难。有一度长宁城里传出了风声,说是“头一香”的调料汁儿里熬了大烟壳了。还有人说得更邪乎:“知道不,是乐果,大烟壳哪有那么香啊!”“乐果”是一种剧毒农药,异香扑鼻,专门诱杀庄稼害虫的。说归说,人要走红运了说啥也挡不住,人们只是眼看着沙老头家的生意蒸蒸日上,先是他一个在做,后来两儿一女全都从工厂辞职来做了,一下子又开了三个分店。再后来就买了一片旧瓦房拆除了,盖成了六层楼的“头一香”大厦,底下两层搞餐饮,上面是宾馆娱乐一条龙。一时间,“头一香”大厦成为长宁城的标志性建筑,也是著名的消费场所。

丁选民从部队转业到国毛时,赫赫有名的“头一香”大厦已然是一种存在。沙老头作为曾经的国毛人,他的创业奇迹传为佳话。包括沙老头新娶的年轻老婆,包括他们的奥迪A8座驾,都是国毛人津津乐道的话题。沙老头前面的老婆死了,新娶的是“头一香”大厦的前台总管,一个人高马大丰腴醒目的东北姑娘,大概还有些洋血统,眼仁子发蓝发灰,才二十来岁。这件事轰动了长宁城。一时间说啥的都有,说是沙老头揽上这样的猛活儿真是疯了,说是沙老头跟这姑娘早都搞到一块儿了,说是他们把前面的老婆害死了……从此,沙家的轰动事竟然接二连三。先是沙老头女儿女婿雇凶杀人,被杀的正是沙老头的小老婆。他们不服气她把老头子哄得团团转把沙家的财权一把抓儿女反倒成了外人,他们更重要的是发现了这个小骚货在外面一直都有自己的男人,他们跟沙老头说什么沙老头都不听真是鬼迷心窍了,他们没有办法只好动了杀机。这个案子一次枪毙了三人,女婿和两个被雇佣者,女儿则判了无期。再是两个儿子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相继吸上了毒,成了瘾君子。吸毒和贩毒分不开,他们并且都贩了,老大因为贩毒数额大掉了脑袋,老二死缓。沙老头花钱找关系打关节捞人,还有巨额的民事赔偿,最终“头一香”大厦被法院查扣拍卖,孑然一身,分文不剩。沙老头创业用了十三年时间,荡尽财产前后只是四个年头。他重新回来找国毛,希望得到一份哪怕是临时工的工作。这就是丁选民第一次见到沙老头,其他的一切都是传说;而传说像五颜六色的肥皂泡,已经破灭。

正月比腊月更冷,半下午混沌的太阳也是冷的。沙老头这阵子没事,还是坐在国毛生活区门房旁边,望着厂区那边高高升起的施工机械发呆。

丁选民走出来跟他打招呼说:“沙师傅,你这阵没事了?”

“噢,丁主任你出去呀!”沙老头站起来,“早晚清扫两次,白天主要就是保洁。”

丁选民笑笑说:“国毛这下彻底不存在了,我也就不是啥主任了,咱们都一样。沙师傅你往后就叫我小丁吧。”

“噢……唉,真是的,都没有了!”沙老头搓着他那粗树皮一样的手,找到一个新的话头说,“你那些书我都没舍得卖,我给保洁员们,还有收破烂的,见人发一本,不识字的就拿回去给娃娃看看。剩下的,我以后慢慢给人发。我一本也不卖。我这人一辈子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了么。”

丁选民再也不愿意提起那些书,但突然间还是有些感激。他说:“沙师傅,这阵子没事,走,咱俩到外面找个小馆子喝两盅去。没出正月,就还算过年呢。”

丁选民回家拿了一瓶陈年的五粮液,当年从部队带回来的军供品,十几年了,还是早期那种比较简单的包装,不过绝对是真酒。吃饭的地点,还是选在上次跟任仁他们吃饭的那家火锅城,要了单人的小火锅。两个人炒菜没法点,吃这个方便。

酒液已经发黄,黏得扯丝。他们用小酒盅喝,一开始还碰一碰杯,后面就只是彼此举起来交流一下目光,一起喝。沙老头每次都是揭起杯底一饮而尽,嘴里品咂有声,连连赞叹:“好酒好酒!”沙老头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感慨说,当年把这种酒整箱整箱糟蹋,哪里品过真正的酒香啊!说话时眼里泛出浑浊的泪光。

火锅城本来就热气腾腾,加上好酒,很快就把人点燃了。丁选民要直奔主题了,这些天他苦思冥想的就是这个问题。丁选民说:

“沙师傅,我想问些头一香的事,也不知该不该问?”

沙老头略一迟疑,说:“问么问么,那有啥不该问的,那就是咱经过的事情么。哎,对了,我先给你看个东西。”手伸进那件赃旧的半短呢子大衣襟口,拿出一个装过餐巾纸的小塑料袋,像塑料书套的那种,颤颤巍巍打开,从里面掏出一方折叠的黄表纸,抖抖索索地小心展开,递给了丁选民。

丁选民看到黄表纸的折痕已经若断若连,看样子装在沙老头身上是有些时候了,上面两个毛笔字却依然清晰:

“贱旺”。

沙老头说,这是在家里那一连串事情过后他到云台观向老道长求的纸签。老道长跟他解释,富贵浮云,命里六两,莫求八两,而今劫数已往,劫后之人,不贱不旺。

“老道长说的话多,我没文化,没记住。那意思很明白,头一香要再红火几年,连我也就没有了。”沙老头很天真地一笑,“丁主任你说我得是活长头呢。”

“噢,”丁选民说,“来,沙师傅,咱喝酒!”

他们然后只是吃菜,半天都不再吭声。

丁选民还是得问清头一香的一些事,他说:“沙师傅,那阵子都传说头一香凉皮里放啥大烟壳、乐果的,到底有没有?”

“他们胡说!”老头子啪地把筷子往石板的餐桌上一拍,瞪大了涨红的眼,“人说同行是冤家哩,他们一看弄不过咱,就在底下散话,想葬咱摊子呢么。”老头子自己端了一杯酒倒进嘴里,嘴一撇说。“他们哪里知道,我爷我爸都是开中药铺的,我从小就跟那些药材打交道呢。我咋配的凉皮调料,不给他们说就是了。”

“噢。”

这一刺激,沙老头的话篓子倒是给打开了:“我是心死了,要不咱如今再开个凉皮店,看谁弄得过谁?凉皮有人专门蒸好了给你送过来,蒸得不好我还不要,由我挑拣呢。说实话我就是凭我的独家调料汁儿挣钱哩,他谁不服也不行。”

“来,沙师傅,喝酒!”

“嗨,咱这一辈子想想也没啥后悔的,啥罪都受了,啥阔气也都耍过。要说是我把几个娃害了吧,也好像不全是,各人有各人的命哩,你说你好好在街上走着,汽车还往人身上碾呢对不对?”

要不是沙老头自己把话撵到这里,丁选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挑开这个话头呢。国毛的中层们,有的自己开公司,多数还是跟着别人去干点事谋生。丁选民这些年在国毛一直在做行政,要说是个“万金油”,没有接触生产营销这些具体业务,没有专长,他所谓的专长就算是在文字方面吧,却让他只有付出没有回报,让他在任仁那里上当受骗,让他羞耻难言。丁选民自己开不了公司,他也不愿意寄人篱下去跟任何人干。在弄清了所谓书号的底细以后,丁选民思来想去,总是会想到“头一香”。丁选民真的打算把自家那个小商店改做饮食,也像沙老头当年一样,卖凉皮。别人能做大事挣大钱是人家的本事,咱没本钱也没本事就弄这小本买卖好了。丁选民举杯跟沙老头喝酒,趁着酒杯没落就说:

“沙师傅,我来开凉皮店,你愿意帮我不?”

“你?”

“对!”

沙老头直摇头,“不中不中。丁主任你弄这事屈才了。”

“沙师傅,我跟你说真的。要弄就开在门口那间铺面里,不卖杂货了,卖杂货手太稠了不挣钱。”

“这……”沙老头双手乱抖,突然间一脸凄凉,“这不会害了你么?”

丁选民说:“不会,我能管住自己。”

“还有老婆娃娃呢?”

“都能管住。沙师傅,你光说你帮我不?”丁选民得抓住这个时机。

“帮就帮……咋不帮?”沙老头自喝了一杯酒,“说实在,这些年有多少人想出钱买我的调料配方我都没搭理,我是打算带到坟墓去的。你丁主任对我有恩哩么,我那阵子落难了谁理过我哩,要不是你帮我找这个落脚,我还不得要饭去?还有今天这顿酒,我这些年活得跟流浪狗一样,谁倒是把我当球个人哩……”沙老头脸上垂下两行清泪。

沙老头然后郑重其事地说:“‘头一香的名儿甭用了,不吉利。你是文人,重起一个。不干不说,干就干好,咋样?”

“沙师傅,你放心!”隔着热气腾腾的火锅桌,丁选民紧紧拉住了沙老头粗糙的手。

后来的事实证明,“一丁”未必是个好的笔名,却一定是个好店名。这个名字好像就是专为凉皮店预备的。中国人自古讲究名称,人名,事名,地名,物名,名称与一个人一件事的成败到底有没有关系,有多大关系,说不清。反正“一丁凉皮”是很快就成了。红了。

“一丁凉皮”的店名是丁选民的主意,他也不知道内心里是不是有点赌气的意思,反正在决定了要开凉皮店以后,他很快就想到了这个名字。过去用“一丁”的笔名写文章,虽说是业余在搞,但实在是没少耗精力。人要是爱什么了,不知不觉,耗费的精力没法计算。弄来弄去却是没名堂。更为耻辱的是还出了一本所谓的书。一个大男人,竟然抠出老婆娃娃养命钱出书……宋媛也赞同这个名字,觉得顺口、好写、好记,在这长宁城又没有重名。宋媛过后才告诉丁选民,她还到中五台去求了一张纸签,签是上签。宋媛意思是找长宁的文化名人题写个店名,丁选民这些年毕竟跟那些人混得熟,没想到丁选民却否定了,他执拗地说:

“不。让我们咚咚写。”

“啥?”宋媛瞪大了眼睛。

“我说真的。就让咱咚咚写。”

宋媛笑笑。她知道丁选民的脾气,看上去文文气气的,犟起来犟着呢。

没想到丁选民真的就在桌上铺开一张纸,备好毛笔墨汁,叫女儿说:“咚咚你来给咱写几个字。”

“爸呀!真敢让我写?”女儿吐舌头。

宋媛笑出了声,看看女儿,又看着丁选民说:“你看你,今儿又没喝酒么。”

丁选民却一本正经地说:“咋了吗?咱的店,店名就是要让咱咚咚写!你们看看电脑上还专门有儿童体的字呢。咚咚你要是长大了字写得好了,反倒不让你写呢。快来快来!”把毛笔蘸好墨递给女儿。

“爸,那我可就胡写呀。”咚咚说。

“嗯,越随便越好。”丁选民说。

宋媛于是不再吭声,笑着看父女俩折腾。

“哎呀,没写好没写好,难看死了!”女儿刚一写完就叫了起来,扯起纸想揉掉。

丁选民一把夺了下来,“嘿,再想写还不让你写了。就要这第一次写成的,最自然。”

就这样,丁咚的“书法”成了凉皮店的招牌。到牌匾店请人镌刻在一方木板上,黑底金字,独一无二。

把宋媛她妈跟毛主席老人家那张合影挂在店里,却费了点口舌。丁选民早已瞄上那张照片了。如今的社会很有意思,心里想啥的人都有,有人怀念毛主席时代,有人向往美国式的民主自由,却很少有人对现实满意。把老人家的像挂在店里,肯定能招揽生意。谁知老太太却怎么也不同意。老太太把那张珍贵的照片视若命根,每天没事了就拿一方丝绸的抹布把玻璃镜框擦来擦去。老太太觉得把老人家照片挂在凉皮店里是一种不恭。宋媛说服不了她妈,丁选民只好上阵了。丁选民跟老太太说,韶山冲你知道不?老太太说咋不知道?当年还到毛主席故居去参观过呢。丁选民说韶山冲后来有个毛家湘菜你知道不?老板就是当年跟毛主席合影的农妇。还说那个当过副总理的纺织工知道不?人家如今也是大老板了。还说把照片挂在店里,让大家都看到毛主席,正是对他老人家最好的怀念啊……老太太最终算是勉强同意,丁选民赶紧把墙上那张大镜框小心卸下,拿到照相馆一下子扫描复制了三张,照片挂旧了到时可以更换。老太太的那张,还给她原样挂在老地方。

纺织厂的白色工作衣帽都是现成的。宋媛习以为常了,问题是丁选民穿上怎么都别扭。开张前的几天,丁选民一回家就穿上演练,在镜子前走过来走过去,直到最后完全适应了:你丁选民如今已不是“丁主任”了,也不是什么作家“一丁”,而是一个穿戴了雪白工作衣帽戴着白边眼睛的白白净净胖胖乎乎的厨师——天下厨师,几乎都是这样!

开一个凉皮店就这么简单。店门口摆些花篮,放一大盘鞭炮,说开张就开张了。

“一丁凉皮”就是一丁凉皮,店里没有出现“头一香”的字样,细心的顾客却从店里青花瓷的碗碟上发现秘密了,每一件上面都印着“头一香”的标志。这些碗碟是沙老头支持的。当年“头一香”垮掉以后,楼卖了,家具电器什么的也都折价处理,唯有这些印有“头一香”标志的碗碟没人要。当初可都是从景德镇专门订制的。沙老头一气之下,把它们拉到农村的亲戚家,在后院挖个大坑掩埋了,并且交待清楚了:“这些晦气的东西,谁都不许挖出来使用!”沙老头那时候不愿意看到它们。这次起出来实在像是出土文物,清洗消毒以后却洁白如新。人死了埋在地下就会化作泥土,啥都没有了,陶瓷却依然是陶瓷。人不如物。

是碗碟们在做着无声的宣传,而狗市上每天熙熙攘攘的人群又是有声的,他们口口相传,他们说“头一香”又复活了。一丁凉皮的生意之好,实在是让丁选民和宋媛都吃惊了。原先起早贪黑忙商店,怎么就没有早早地想到这个呢?一碗凉皮只卖三块钱,不值钱,但数儿大了钱也就大了。就跟中国这个人口大国的某些道理一样,自古以来,人民苦难挣扎,却可以供养穷奢极欲的皇亲国戚。也不知为什么,丁选民只觉得这是一样的道理。

丁选民以前坐办公室坐惯了,如今在店里一站一天,晚上躺到床上浑身散架了一般,心里却是充实的,因为生意好,因为赚钱了,钱本身在证明着人的价值。挣钱的目的,说到底还是为了小咚咚,为一天一天长大了的女儿铺垫未来。当初用“一丁”这个笔名出书时,又怎么会料到他其实更适合作凉皮店的名称呢?人生如戏,大有意思。

在国毛要死不活大家都吊着等待前途的那些日子里,丁选民确实没少失眠过。现在一躺下很快就会睡着。只是时不时还会想起陈光,有好几次梦见他。迷迷糊糊的梦,早上起来就想不清楚。陈光是个真正的人才,可惜了。他自尊,要强,烟瘾又大,也不知这么长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等到陈光的案子宣判了,可一定得去看看他。

贾治国专门跑到凉皮店来找丁选民,丁选民压根都没想到。过去在国毛,贾治国因为和厂长陈光的矛盾一直跟丁选民过不去,而在丁选民内心,说实在也从没把贾治国当回事,丁选民看不起这种阴阳怪气的人。即使在厂长陈光出事以后贾治国在国毛一手摇的那一段,丁选民也没有去迎奉他乞求他。士为知己者死,你既然不信任我不使用我,闲着也好啊,正好可以看看书写写东西。国毛散伙以后,丁选民每次一看见贾治国就老远躲开,实在躲不开了,含含糊糊说声“好”点个头也就过去了。想不到贾治国却跑来找丁选民了。

贾治国胳肢窝夹一个棕色皮包,才是秋天,却仿佛害冷似的,把整个人都夹紧了,肩膀高耸,一高一低。他进门往店里一站说:

“丁主任,你出来一下。”

丁选民手端炒瓢,正在忙着为顾客调凉皮。隔着半高的玻璃隔段,丁选民“噢”了一声,抬眼看了贾治国一眼,就算是打过招呼。他第一个感觉就是贾治国一下子瘦了。他不紧不慢地把一份凉皮调好,把下面的活儿交给宋媛,这才擦擦手从隔段后面走出来,不冷不热地说:“噢,你过来了?坐么。”他没有称呼“贾书记”,也没有按照贾治国现任的职务称作“贾主任”。

贾治国说:“我找你想说个事。要不咱在外面说说?”

也确实,店里坐了不少顾客,人出人进的,这里没法坐下说话。

丁选民只脱掉他的白厨师帽,白大褂照样穿在身上,跟贾治国往店外走。如今井水不犯河水的,他弄不明白贾治国有什么话要说。

街上的狗市照例一派热闹。他们拐到一个僻静处,面对面蹲下。贾治国掏出烟,先递给丁选民一根,然后自己也点燃一根吸。贾治国原先不抽烟的,因为厂长陈光整天烟不离嘴,贾治国就在大会小会上标榜自己光是不抽烟这一项,每年就可以为国毛节约多少钱。没想到他现在竟然也抽上烟了。贾治国说:

“我早都听说你开凉皮店了,生意看来不错么。”

“没事干么,一家人总得吃饭呢。”丁选民还是不冷不热。

“好着呢好着呢。”贾治国说,“丁主任我对你真是刮目相看了,原来总觉得你是个文人,没想到这回真的下势了。咳,你知道不,咱厂那些办公司图大事的中层,好像弄得都不怎么好,听说有几个还把东借西凑的本钱给砸进去了。你弄这事好得很好得很!”

贾治国说话时挤出笑容,总有些不自然。而且丁选民发现他明显老了,一脸的疲惫不说,脸色苍黄,还有些病容。按说他现在捧着铁饭碗呢,应该春风得意才是。

贾治国说:“唉,我要是你这个年龄,我也去干自己的事了,谁的窝囊气都不受。”

丁选民笑笑,抽烟。老家伙看样子并不顺心。丁选民只是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要卖什么药。贾治国接着说:

“咱过去一直在企业干,要说还是太单纯了。这一转到地方,才发现社会真是太复杂了。丁主任你都想不到,人家一个房地产老板史东林,竟然就敢私自把市政府定的少年宫规划给改了,跟谁都不商量。规划中的室内体育馆、游泳馆、音乐厅、健身运动中心,全都给裁掉了,变成了写字楼商品房。市政府跟他的合作是以资源换资产,这么一改,公家部分大为缩水,变成了他的个人利益。这种明目张胆的化公为私,该算是天大的事吧?你给谁反映却都没人管。官商勾结,水太深了,太黑了啊!”

贾治国已经把第二根烟点着了。丁选民并不奇怪,这种人走到哪里都少不了要跟人斗的,天性使然。

贾治国嗨吁一声,等到稍稍平息了说:“社会整个成这毬样了,谁有啥法子?”说着手伸到棕皮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

丁选民头都大了。大概又是告状材料,像他当初告厂长陈光时一样。

丁选民看到贾治国小心地从牛皮纸袋中掏出一厚沓稿纸,一叠一叠用回形针别着。贾治国说:“唉,咱现在也想通了,把咱气死也不顶啥。再说咱也老了,没力气跟人淘气了。丁主任我今儿找你,是有个事想请你帮帮我,”贾治国笑了笑,突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多半年,人家也不把咱当人,不是闲得没事么,咱就想着干脆干点自己的事,写写回忆录算了,也好给自己一个交待吧。一写才知道这活并不好干,活生生的人和事,满脑子要说的话,一落到纸上咋就干巴巴的呢?你文字功底好,就抽空帮我看看吧好不好?对了,你出的那本书我也看了,写得好!”

回忆录啊……你以为你是党和国家领导人是元帅是将军是名人啊?你以为这“回忆录”谁都可以写啊?丁选民内心里只是想笑,还是忍住了。看到贾治国此刻的谦恭甚至不无羞涩,丁选民突然觉得那么陌生。他接过递上来的文稿翻看,一页一页写得满满当当,一笔一画写在方格稿纸里,像是小学生作文。看最后一页标注的页码,竟有二百多页。看样子真是下功夫了。丁选民叫了一声“贾书记”,然后说:

“我怕是顾不上看。我现在起早贪黑都在忙这个小店。再说了,我自己也写得不好,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就当作家去了,也不会混到开凉皮店的地步。丁选民不好意思把话说透。他当然也想到贾治国那句很伤人的话“人肉换猪肉了。”

贾治国又递过来一支烟,说:“不急不急,等你有空了看看,关键是我自己从来没弄过这事,吃不准。国毛那么多人,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帮我这个忙了。对我来说,这可是后半辈子的一件大事呢。”贾治国停了一下,笑着说,“丁主任,咱过去在国毛共事一场要说也是缘分,有啥不周不到的地方,也就甭往心里去了。”说着还用手拍拍丁选民肩膀。

能软能硬是条龙,只硬不软是甲虫。这是丁选民从小听到过的一句话。贾治国竟然也有示软的一面,不愧是个人物。看样子要全面认识一个人,必须在不同的境遇中去认识。这是丁选民受到的一个启示。

丁选民还能说什么呢?接应了。他把那厚厚的牛皮纸袋拿回店里,顺手扔在隔段里面的墙角。只能先扔到那儿了,等有空了再说。店里顾客盈门,人一忙起来实在是顾不上其他事。

羁押了将近两年,陈光的案子终于宣判。判了六年六个月。听上去倒是个吉祥数字,可它是刑罚。陈光没有上诉,这样就直接转入了服刑。

丁选民急切地要去探望一下陈光。两年没见了,真想象不来陈光成什么样子了。天气眼看冷了,丁选民跟宋媛商量,最先要考虑的就是得给陈光带几件棉衣。陈光跟丁选民个头差不多,只是没有丁选民胖。丁选民跟宋媛晚上早早关了店门,一块儿到商场给陈光选衣服。买了一件羽绒衣,一条保暖裤,还买了几件换洗的纯棉内衣。陈光烟瘾大,尤其要考虑给他多带几条烟。他们顺路到了烟草公司专卖店,花两千多元一次买了十条烟。晚上回家,又想起给陈光家里打电话,问一下看还需要些什么。陈光妻子说衣服烟啥的她其实都送去了,“他就是想要些书,文学书,说是越厚越长的小说越好。我这些天就准备到书店去给他买呢。”丁选民说:“嫂子你不用买了,我这里大概都有。”丁选民翻自己的书柜,专挑那种“厚”的“长”的小说,《悲惨世界》五本、《战争与和平》四本、《安娜·卡列尼娜》两本,还有一本《复活》,一本《罪与罚》。临往包里装时,他又把那本《罪与罚》放回了书柜,怕这样的书名刺激了陈光。

丁选民向机关的战友借了车,第二天早早就出发了。监狱在百公里外一个县里的小镇子旁边,一到镇子,老远就能看见偌大的一片监狱区。镇子原先没啥名气,就是因为全省最大的监狱建在这里,每天人来车往,这些年竟然很有些富裕了。一条街上大小旅馆、饭店林立,条件虽差,消费标准却不比城里低。当地人说得很直接,这叫“监狱经济”。穿过镇子往监狱方向走,不宽的路上车水马龙。世上的路千万条,这也是其中的一条,而且走的人不绝如缕。

监狱也是一个世界,一个很大的世界。不用询问,丁选民跟着前来探视的人流,就到了接待登记处。这里排了七八行纵队,都有好几丈长。大家都拎着大包小包,活像火车站售票的情景。

这里的排队比火车站要慢得多。好不容易排到跟前时,已是两个小时过去了。工作人员让他把带来的东西全部掏出来,摊开在台面上,先用探测仪扫一遍,再把那些衣服角角落落仔细捏了一遍。然后就检查书籍,一本一本先看书名,再用手指哗哗地划开书页看里面夹带什么字纸之类没有,把五本一套的《悲惨世界》给挑出来了,工作人员大概有五十来岁了,他嘟嘟囔囔说了一句:“啥悲惨世界?自个儿犯罪了,不要给社会抹黑嘛!”丁选民赶紧说:“那好那好。”把五本书收了回来,他清楚在这里只有服从不可分辩。很遗憾,丁选民其实最希望陈光能看看雨果老人的这套书了,或许能给人力量。工作人员把那一摞烟放在最后检查,嘴里说着“最多两条,带这么多干啥”,却把十条烟挨个检查一遍。丁选民说:“他就是烟瘾大,就关照一下吧。”工作人员黑了脸:“每个人都要求关照,我们工作还咋搞?”丁选民灵机一动,把一条烟推过去,一直推到柜台底下的办公桌上。工作人员头也不抬说:“给你加两条。填表。”把一张登记表拍在柜台上。丁选民不敢再吭声,赶紧低头填好了表格。检查通过的东西用封口机轧了,上面用红色水彩笔写上陈光的狱号,丁选民领到一张收据和一张会见卡,等待叫号。这就算是办完了。

刚一退出来,就有一个当地农民样的青年小伙子凑上来,肩上斜挎个竖长皮包,问道:“师傅,咋了东西送不进去?”丁选民说了情况,小伙子扫一眼那套《悲惨世界》说:“书要是反动的谁也不敢往进送,犯法呢。剩下这五条烟我保证给你送进去,你这都是好烟么,给一百块钱。”丁选民发现这里有好多人在来回穿梭,大概都是在做这种生意,该叫做“狱托”吧。好不容易才来一回,这些烟既然带来了,当然还是希望送到陈光手里。丁选民问小伙子有啥保障呢?小伙子掏出自己的身份证,捏住一角让丁选民看,一撇嘴说:“师傅你还不放心是吧?我给你说我成天在这儿呢,比你这烟值钱的东西见多了。你不信我把东西递进去把收据领出来了你再给钱好不好,谁还能跑了?”丁选民把五条烟给了他,只见小伙子并不用排队,从旁边绕过去,不大工夫就出来了,交给丁选民一个盖了鲜红印章的收据。

会见只是短短的二十分钟。陈光的状态比想象中要好,人明显是瘦了,但精神状态还可以。陈光原先是浓密的头发,中分头,现在剃光了,穿一身臃肿的蓝布棉衣裤。虽说丁选民事先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乍一见,还是不知说什么好。没见之前觉得有一腔话要说,见了却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一阵,丁选民才问:“咋样?”陈光笑笑说:“这不还好好的么。人还在,心不死。”丁选民再下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倒是陈光先开的口,陈光说:“选民你的情况你嫂子都跟我说了,就是要给自己干呢,这样最好。你好好干,将来当大老板了我出来给你打工。”陈光这种时候还开玩笑呢。丁选民看见狱警没朝这边看,就低声问:“你为啥不上诉?上诉了或许……”陈光笑笑说:“没用。认了。”丁选民看到所送的东西就放在陈光身边,包括由那个小伙子转送的五条烟都在。陈光一本本翻看那些书,说:“有这些书就好了。过去多年忙忙碌碌的,真是没看过几本书。选民你读书多,以后得给我多推荐些,让我把这一课补上。”二十分钟的会见很快就结束了,狱警在喊陈光的狱号,提醒“时间到”。丁选民跟陈光一连说了几个“保重”,便匆忙告辞。

见到了陈光,丁选民心里轻松多了。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坏,真的没有。想起小时候父亲常跟自己叮咛的话:“娃呀,人这一辈子,不走的路都要走三回呢。”的确这样。陈光在那里面,其实也是一种存在,只是存在方式暂时变化了。陈光命中要走一段这样的路。没有什么,再有四年多就出来了。回去的路上,丁选民再也没有了早上来时的沉重。

丁选民半下午回到店里,前脚进门,贾治国后脚就跟了进来。丁选民一愣,一时间怀疑这贾治国一直在跟踪自己似的。贾治国说:“我刚都来过一回了,小宋说是你有事出去了,我就在外面转着等了一阵。”丁选民发现贾治国越发瘦了,夹着棕色皮包的一侧肩膀仄棱着,窄得像是刀背。变化最明显的还是一张脸,黄表一样,似乎还有些虚胀。丁选民满脑子还都是陈光,猛一看见贾治国,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目光有多冷。贾治国像是真的感到了冷,不经意地夹紧了一下肩膀,搓着手说:

“我也没事。我在店门口看的工夫不小了,生意真是好得很呀!”

“马马虎虎吧。”丁选民说。

“不错不错。这事看来是瞅准了,弄成了。”贾治国说,“呵,我也没事,就是过来看看……我那回忆录怕是给你添负担了,我写得不好。”

丁选民很清楚贾治国是为他的回忆录来的。贾治国上次说是“不急”,实际上不会不急。丁选民过去给报刊投稿,投出去了就盼星星盼月亮的。人都一样。丁选民说:

“我正在看呢。等我看完了咱们再具体说好吧?”

这话已经是在下逐客令了。丁选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如此冷冰。丁选民自认为他是个温和的人,用国毛厂上上下下的说法就是“好人”,不然他也当不了多年的厂办主任。厂办主任那个角色,说是个官,其实是“泔水桶”,整天要给人回话,擦屁股。

“没事没事,你慢慢看。”贾治国从棕色皮包里又掏出一个不太厚的牛皮纸袋,递给丁选民说,“这一段我又作了些补充,你一起看看。”

贾治国走了丁选民才意识到,他竟然没有招呼贾治国坐下,按常理还应该倒上一杯茶水。丁选民没有想到这一点。“好人”也有不好的时候吧。丁选民并不是故意的。

丁选民把这个不厚的牛皮纸袋又扔到柜台后面的墙角。先前的那一个厚牛皮纸袋还在那里躺着,上面落满了葱胡子蒜皮子,连打开都没有打开过。等闲了再说吧,问题是每天都忙忙碌碌,闲不下来。

女儿丁咚放寒假拿回来会考成绩,年级第五名。全校初一年级十二个班六七百名学生,相当不容易了。

一家人晚上去了那家“希尔顿西餐厅”吃饭,算是给孩子庆贺。西餐厅里尽是学生模样的在吃饭。现在的孩子怎么都喜欢吃西餐了,按说从小都是中国胃啊!是不是真的喜欢吃这些东西可能不重要,他们要的是这种气氛吧。

在给孩子买过年衣服问题上,丁选民跟宋媛却发生了分歧。宋媛的想法是,这些年国毛一直不景气,家里没有个收入保障,让孩子也跟着短精神了,趁过年,得给孩子好好买点衣服啊鞋子啊。“她不是羡慕同学穿的那些牌子吗,咱就给她去买了咋了?咱挣钱为啥来?”丁选民却不同意,他坚持孩子过去穿啥样还是啥样,不要小小的就去攀比这些,助长虚荣心。宋媛不高兴,一连几天都不好好理睬丁选民。丁选民后来就跟孩子直接谈,他问孩子:“真的喜欢那些牌子?”丁咚说:“嗯。”丁选民说:“成天在家属区门口坐着的那个沙爷爷你也认识,他们家当年的一些事儿你就不知道了吧?”于是他跟孩子讲了。丁咚听完不吭声了,半天才说:“爸,我知道了。我不要了。”丁选民说:“乖孩子,咱家这凉皮店也是刚刚起步,往后还打算再扩大呢。你只管给咱好好念书,将来念到国外了,我跟你妈也要想办法供你啊!那时候你就可以天天吃西餐了对不对?”把丁咚噗嗤给惹笑了。丁选民说:“咚咚你也看到了,现在这社会,我跟你妈都工作二十来年了,说没工作就突然没有了,你找谁去?怨谁去?谁倒是管你啊!还不是得靠自己。我跟你妈也说了,咱家往后就是有点钱了,也绝不能追求奢侈,我们咚咚也懂事了,你也监督我们啊!”最后倒是丁咚主动去跟宋媛说的:“妈,我不要那些牌子的了,我就穿普普通通的衣服挺好的。”宋媛笑了,说:“你们父女俩倒是会串通啊!”

给沙老头买一身过年新衣是宋媛主动提出来的,丁选民当然响应。他们在商场里转了两个多小时才精心选定,买好了丁选民就直接给沙老头送去。事先没有给他说,一说肯定不要。沙老头一激动眼泪就流下来了,“你看你看,你们花这钱干啥?”嘴里说着,还是像小孩一样高兴地试衣,称赞道,“好,合身得很,好!”试完小心脱下来,按原先的折痕叠起来装入衣袋。沙老头说:“这么好的衣服我舍不得穿了。嘿嘿,将来等我死的时候当老衣吧。”这话把丁选民说难受了。人生啊……沙老头当年啥没见过呢?

年前丁选民又去探望了一次陈光。带去几条烟,又带了几套外国小说,《堂吉诃德》、《静静的顿河》、《约翰·克利斯朵夫》,每套书都是几大本。陈光的精神状态比上次还要好,头发长长了,人也胖了些。他当了文化教员,给犯人辅导文化课,讲经济知识以及股票。他现在看书学习的时间更多了,他竟然把上次带来的书全都看完了,他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那本《复活》,我正在看第二遍了。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世上的作家太伟大了。选民你不要光顾挣钱,文学上你要好好写下去,不要放弃啊!”丁选民笑笑。世上写书的人比牛毛都多,许多人一文不值,只有那些真正伟大的作家才是伟大的。他还想到贾治国写回忆录的事,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在陈光跟前,还是别提贾治国的好。更让丁选民吃惊的是:陈光把烟戒了。他说上回的烟没有抽完他就戒了,剩下的烟都分给狱友了。陈光说:“不抽了,把咱抽死了别人还看笑话呢。出去时五十岁刚过,不出意外的话,还身强力壮着呢……嘿,别人活一辈子,咱活它两辈子。倒像是赚了。”这种心态太难得了。丁选民真的替陈光高兴。

丁选民是在老家过年的。一家三口年前就回去,直到正月初四下午才返回长宁,在老家陪父母住了整整一星期。老家在临近的县里,距离只六七十公里,可一年到头,也就过年这阵能跟父母团聚了。平常也抽空回去,但大都不多停,看老人们都好着,转一圈就走了。父母都是闲不住的人,又黑又瘦,“有钱难买老来瘦”吧,他们身体还好。父亲当了一辈子教师,已经退休了,按说每月三千多元的退休金足够他们生活了,家里那两亩多苹果树却怎么也舍不得给别人种,他们作务苹果,每年下来还能收入两三万元。粮食和蔬菜又是自家种的,除了施肥浇水,他们平常几乎不花什么钱,都攒着,说是要攒给小咚咚呢。

在老家他来你往,聊天喝酒,确实没睡过几个好觉。回来了就想好好睡一觉。初五一大早,却被一阵又一阵剧烈的鞭炮声震醒。当地人讲究“破五”,说是正月初五放鞭炮可以轰开财门,使得来年兴盛。丁选民听见咚咚也早早起来下去放鞭炮了,临下楼前宋媛跟她叮咛安全。丁选民蒙了头只想多睡一会儿。却有人敲家门了。丁选民在国毛当厂办主任时就拆掉了门铃上的电池,一直再没装,他嫌门铃整天吵得烦人。他听见宋媛开了门招呼客人。

“我找丁叔。”

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丁选民听不出是谁。但他还是得起来。觉是没法再睡了。

丁选民出来一见,是贾治国的女儿贾雯。贾雯当学生时常到国毛来,丁选民认识。后来在省城工作,多年不见,已是近三十岁的女人了。丁选民意识到她的到来与贾治国的回忆录有关。两个牛皮纸袋一直扔在凉皮店里,说实在丁选民动都没动。

果然是。

贾雯说:“丁叔,我爸让我来看一下他的稿子。”

“噢,我还没有看完,正说过年这几天抓紧看看呢。”丁选民不得不撒谎了。

贾雯把双手从那件蓝宝石色的羊绒大衣口袋里抽出,来回搓搓,她说:“丁叔过年这几天我都来过几回了,你们不在。大过年的我也不好意思打电话,我爸……怕是不行了。”

“咋了?”丁选民一惊。

“肝上的毛病,硬化,还腹水了。他住在医院里,成天都念叨他的回忆录呢。”

丁选民一下子哽住,说不出话来,心里一种很复杂的滋味。他让贾雯先走,他说他马上到医院去看看。

丁选民快速洗漱了,打车直奔医院。好在医院门口的小商店还开着门,买了一箱纯牛奶一捧鲜花,匆匆到了病房。

贾治国全然失了人形。一张脸真不比一个鞋底更宽,越发苍黄如表。白被子下面像是捂了一只大气球,高高隆起,肚子往下却瘪了下去,仿佛下肢都没有了……丁选民不敢多看,赶紧把目光移到贾治国脸上。

“丁主任,”贾治国跟丁选民打招呼,细瘦苍黄的胳膊从被子底下伸出来,细得两根指头就能环住。

丁选民坐到床边的方凳上,拉住了那只手。“怎么……怎么一下子就……”

“也不是一下子,”贾治国把头微侧过来,“我年轻时得过乙肝,后来总说是治好了呢,谁知病根还隐藏着。去年到少年宫筹建处,一直就不顺心,着了一肚子气……”

老伴用勺子给他喂了点水,贾治国苦笑了一下,说:“都说我找到了铁饭碗,谁知……这社会瞎了,咱弄不过人家。”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贾治国以前在国毛的时候,有多少“假”多少不真诚,但此刻一定是真实的,真诚的。相反,丁选民突然为自己对于贾治国的虚假应付惭愧了。

丁选民说:“贾书记,你好好治,没有事的。”丁选民不由叫出了“贾书记”的。

贾治国在枕头上摇了摇头,眼里膨了一层泪水。他大概很清楚,治不好了。

贾治国最牵心的还是他的回忆录。他说他原先的想法是先让丁选民看看,然后他再好好修改修改,看来怕是没有时间了。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到自己的书印出来,贾治国说:“钱我有。就是赶紧印出来,也算是对我这一辈子有个交待。文字你替我再把把关,就拜托你了选民。”

丁选民捏紧贾治国的手说:“你放心贾书记,我一定给你操心弄好。”

从医院出来,丁选民首先还是想到了任仁。明明知道任仁是在卖假书号赚钱,这种事要是弄清了底细谁都可以做,但丁选民却看不上去赚这种昧良心钱,想都不愿意去想。他从凉皮店里拿了两个牛皮纸袋,直接去找任仁。

任仁这些年靠卖假书号的确没少赚钱,他离婚后把原来的房子给了前妻住,他跟当初的小姨子现在的新老婆住在长宁市的高档住宅小区明珠花园里,一套二百多平方的复式房。

任仁的老婆开的门,穿得花蝴蝶一般怪里怪气。更重要的还是俗。过年呆在家里,还把脸上摸得生石灰样白,嘴唇涂得像是刚刚吃过生肉,招呼人大呼小叫一惊一乍的。脑子要不差窍,也不至于跟她亲姐去抢男人,并且是任仁这样的男人。这女人其实不年轻了,只比她姐小两三岁,也离过婚的。

任仁半天才从卧室出来,脸上却涂满了紫药水,脖子上还缠着绷带,走路一瘸一拐的,手里还拄着一把伞。

丁选民问道:“大过年的,这是咋了啊?”

“没事没事,不小心摔了一下。”很有些艰难地坐在沙发上,从茶几上拿起他那瓶底厚的眼镜戴上,一只眼镜片裂了纹,一根眼镜腿上还缠了胶布。看上去很滑稽。

他老婆却站在一旁撇嘴,“哼,摔的?大过年的,弄不好还让一丁以为是我把你给咋样虐待了呢!一丁你也不是外人,我不瞒你说,大年三十让他那狼崽子儿给打的了。要钱呢么,给多少是个够啊!我说要报警人家不让报么,活该!”

任仁扶住眼镜说:“呵呵,没事没事。”

丁选民抓紧说贾治国要出书的事,拖延不得。并且把文字把关的事也托付给任仁。再说了,丁选民也不想在这里多停。

“呀,呀!”丁选民刚一说出事由,任仁老婆就张开血盆大口惊喜大叫:“财门开财门开,今儿刚破五财门就开了呀!一丁你是活财神啊,快让我给财神再添上茶!”

丁选民说完,把贾雯的电话留下了,让他们之间有什么事具体联系协商。丁选民不想染这种事。有些赃。也乏味。

丁选民交待完了就赶紧离开。这些年,为了在《古渡文学》发稿,要说没少见过任仁,也没少请过他们两口子吃饭,可每次心里都不舒服,一种莫名的嫌恶感,与其说嫌恶任仁还有他的老婆,不如说是更嫌恶自己,怎么就混得非要跟这种人打交道啊?好在这一年来,已经远离所谓文学了。

十一

贾治国终究没能在他神志清醒的时候看见自己的回忆录出版。任仁那边倒是赶在一个月内把书印出来了,书印出来时贾治国却已没有了意识,不吃不喝,双眼紧闭,只是在半张着嘴呼吸。说是没有意识吧,眼角却不时会流出泪水。

丁选民再到医院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一沓新书摞在病人的枕边。

丁选民紧紧拉住贾治国的手,心里满是内疚。算起来,书稿在他那里放了有少半年吧。要是他及时看看,书就可以早几个月印出来。贾治国要是亲眼看见自己的书出来,情况是不是会好一些呢?说不定会延长他的生命……说实在的,对于贾治国,丁选民这些年只有痛恨,现在,却真的感到内疚了。丁选民再一次到医院来,也正是因为这种内疚的驱使。

贾雯送给丁选民一本新书。丁选民翻开看,书前面一沓彩色插页,全都是贾治国的照片,不同时期的照片。贾治国曾经也有过青春年华,清纯的面容,清澈的目光……再翻到正文页,开宗明义第一句话竟然有明显错别字:“一十五四年,我出生在一个贫苦农民家庭……”丁选民赶紧把书合上。这任仁,只顾赚钱,也太粗糙了。

贾雯把丁选民送出病房,说:“丁叔,多亏你帮忙了。这书出来,我爸虽说不能亲眼看一看,我想他心里是知道的。他的心愿,也算是了了。”

丁选民越发无地自容。

刚出了医院门,任仁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听上去任仁很高兴:“一丁啊,那个贾、贾治国的书你看到了吧,觉得咋样?你不知道,这一段真是把人忙坏了。我可是带病工作的啊,一字一句给他修改了一遍,哎呀,真是比自己写东西还辛苦呢……”

任仁正说着,他老婆把电话抢了过去,电话里立即变成那女人一惊一乍的声音:“他光说他辛苦呢,咋不说那十多万字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呢!五万元,起码四万是我赚来的对不对?一丁,自从破五那天你把财神带进门,活儿就不断线,今年真是个开门红啊!一丁,到时候真是要好好感谢你啊!”

电话又到了任仁手中,任仁在电话那边说:“这样吧,我现在身体也恢复好了,市政协白主席退下来也写书了,他的文学功底简直了不得啊!书很快就印好了,这回是精装书。白主席要在国贸酒店安排一次隆重的饭局请大家坐一坐,到时候你可得参加啊……”

任仁的老婆也在电话里兴奋地嚷嚷:“就是就是,一丁你必须参加!”

丁选民胡乱应付着,好不容易才挂断了电话,心里却有些恶心兮兮的。任仁所说的饭局,再大的再好的饭局,他大概不会再去的。

很显然,任仁两口子又大赚了一笔,那算是他们的本事。文学,或者所谓文学,可以让任仁发财,但愿它也能给予贾治国最后的慰藉,能帮助陈光获得新生。

不过丁选民此刻顾不上想那么多,他跳上了一辆出租车。中午跟人家约好了,要具体商谈一家酒楼转让的事宜。那家酒楼在长宁市的主干大街人民路上,位置好,除过操作间,还有两层营业面积。前面已经接触几次了,今天敲定后,顺便就可以把合同签了。这样的话,“一丁凉皮”很快就可以扩大经营,有个新的局面。还有很重要一点,在那里可以为沙老头安排一个妥当的住处(现在还没有跟沙老头说这个,到时再慢慢说服他吧)。丁选民跟宋媛前面都去看过好几回了,很满意。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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