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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田边的拾穗者——纪录片《我最后的秘密》札记

2014-03-12黎小锋

艺术广角 2014年4期
关键词:保姆阿姨老师

黎小锋 贾 恺

这个垂暮之年仍不失优雅的老者,生命似乎已经滑入了一个黑暗无边的隧道,却仍在努力发出最后的光芒。悭吝与慷慨,刻毒与善良,糊涂与睿智,竟然以如此难以理喻的方式杂糅在一起,这是一个怎样深邃而丰富的内心世界!

作为拍摄者,我怀疑着,悲哀着,也激动着。跟踪拍摄的这些年间,我自己的祖父祖母相继去世,尤其是祖母留在老家阁楼上的那些为我们做的布鞋——无言地张着口子,让我这个长年在外的不孝孙子常感歉疚、不安。这种难以言传的复杂感情,不自觉地流溢在这条行将消逝的老街和这些行将消逝的人们身上。

如果可能,我希望可以一直拍下去。我真希望这个片子永远不会结束。

——作者的话

最初的练习

大学毕业以后,我在苏州工作过四年。苏州是传说中的人间天堂,但给我留下情感印象的,却是那些我混迹其间的、面临拆迁的穷街陋巷。我上下班就常经过一条被人称作“百步”的短街——在苏州大学南门和十全街之间,很窄,不长。因为好奇于街口界碑上“百步”这个名称,我曾认真用脚丈量过它的长度,按照七十五公分的步幅,这条街正好九十步;当然,如果换了一个人,比如说一个心情闲适的老人,可能就得走上百几十步了。2000年5月,《姑苏晚报》登出消息:百步街所在的44号街坊,已经被列入苏州市沧浪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拆迁日程,半年之后,这条短街的北半边将在推土机的轰鸣中被夷为平地。这则消息让我颇感失落。几年来,天天在这条小街上来来去去,百步街已在无形中纳入了我的生活范围,我已经习惯了拥塞的人群,噪杂的市声,以及那股无所不在的“老苏州”的味道。

那个时候,我已接到来自北京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我决定在临走前做个纪录片,作为我对这个地方、这片人群的一个纪念。

作为电视制作部门的工作人员,我以做拍摄练习的名义,将一个所谓广播级的DVCPRO专业摄像机拎了出来,午休时间在街上到处晃荡。机器很大,比较打眼,为避免同事闲话,我计划直接进入居民家中拍摄。那天我刚在街头把机器架好,就看见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被保姆挽着胳膊,从桥头慢慢走了过来。记得她手里还拿着本书,似乎是刚借回来的。老太太气质娴雅,谈吐不俗,听说我在街上拍拆迁,就很和气地让我跟着进了她的小院。她姓孙,是苏州大学(原东吴大学)体育学院的退休教师——文革前就已经因病提前退休了。她住的是一个两层独栋小楼(这里属于苏大校产,多年后我才知道,作家苏西林也曾在这个小楼住过),穿过两畦菜地,一楼左手是厨房,右手则是她的客厅和卧室,二楼出租给了一些外来务工者。走进客厅,里边的旧沙发、旧椅子,墙上的老挂钟、老照片,无不透露着她那个时代特有的气息和氛围。凭直觉,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拍摄对象。

孙老师的保姆王阿姨来自甪直乡下,据说在孙家干了七八年了。她沉默寡言,任劳任怨,当我打开摄像机后,她总是习惯性地躲到一边。实际上,最初的试拍阶段,孙老师一直试图展现一种和睦的主仆关系,也很喜欢反复讲述她和已经过世的陈老先生——苏大体院学院的老院长,年轻时候是怎样的神仙伴侣,从不分离,相敬如宾。

孙老师讲述的时候,王阿姨就在旁边呆呆地坐着,似听非听,表情有点奇怪。实际上,我很快就发现,这对主仆没有向我的镜头真正敞开。

在这期间,我也在街上努力寻觅其他被摄对象,并且尽可能多地积累素材。比如,孙老师对门的残疾人周一民,他单身一人,天天开着三轮车在街上转悠,等着拆迁后换新公房。孙老师散步的时候也会上他家坐上一会儿。孙老师隔壁的朱师傅,在郊区一家工厂上班,下班了就侍弄几十只鸽子。还有就是街道另一头的按摩医生李一贵老人。他年轻时是国民党军队的连长,劳教三十年后,因为表现积极提前出狱,靠给人推拿按摩为生。让他纠结的是,比他后出来的人都有老保,而他没有任何保障,年近80,还得每天辛苦工作。

失去的素材

在苏州那几年,隔段时间会跟几位写诗的、搞评论的朋友出去喝酒。比如,批评家林舟,诗人小海、苏野、曾飞鸣(后来还有长岛、陶文瑜)等等。酒酣耳热之际,就开始撒野、飙歌,有次还遭到邻座砸盘威胁,差点打了起来。朋友们听说我终于开始“拍电影”了,都很兴奋地在旁边推波助澜、煽风点火。其中,诗人苏野还曾在百步街上帮我拿着话筒采访过养鸽子的朱师傅家。

顺便交代一下,八十年代后期,我还是一个中学生时,就酷爱写诗,陆陆续续在省内报刊发表过若干“豆腐块”。那个时代诗派林立,诗人遍地,一些校园诗社在中学生里很有影响。有段时间学习压力太大,我甚至计划离家出走,去四川投奔当时很是响亮的某个学生诗社。那个时候,仿佛牛仔裤里揣上几张破诗稿,就能有吃有喝,走遍天下;奇怪的是,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到了上海,与传说中的“夏雨诗社”近在咫尺,我却选择了学习电影,希望日后进入影视行业。尽管如此,对诗歌的兴趣一直没有减弱。后来到了苏州,与诗人小海第一次见面时,随口就能念出他十几年前收在一本校园诗集里的几行诗句。在某种程度上,诗歌对我的影像实践有或隐或显的影响。

文人朋友的定期鼓励搞得我信心“爆棚”,仿佛真要做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作品。有次喝得脸红耳热,头重脚轻,还很兴奋地回到机房继续剪片,结果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因为我是利用晚上空档剪辑,使用的是单位的非线性编辑机房——那时候的主机都储存有限,白天繁忙,当天晚上输入的东西都得吐出来,然后删掉。问题是,那天我输出的时候,竟然稀里糊涂地将一盒素材带给覆盖掉了。要命的是,这盒素材里有几个我比较得意的场景,包括残疾人周一民与孙老师在一起的几场戏。

发现这个错误后,我痛心不已。机房里就我一个人,当时就往自己脸上连扇了几个巴掌,很有些痛不欲生的意思。以后就记住了这个教训,很少喝酒,尤其注意保护素材,但也形成了一种心理暗示:每当情绪低落时,就会怀念自己在百步街上那几段好素材——多有感觉啊,可惜丢了;而一旦工作顺利时,就会洋洋得意,颇为自得——嗯,起码比我丢掉的那些素材好多了!

还有就是想拍没拍的素材,比如,那个在街口给人推拿按摩的老李医生,平时就住在居委会借给他的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里。某次过节我去看他,不到七点,李医生的小屋门已紧闭——他是个孤老,没人眷顾,大概早早上了床。门缝里有荧光闪烁,我下意识地透过钥匙孔朝里头张望。一望吓一跳:潮闷的小屋里,老人仰躺在床上,脑袋偏向一部十四寸老电视——电视上,一个白皙肥腴的女高音正在摆动胖手,仰脸引吭高歌,而老人,却将手紧紧抓着自己的私处。(转身离开后,我犹豫良久,还是没敢去拿摄像机。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道德底线吧。)在这么一个团圆之夜,老人就是以这种方式来驱遣寂寞。

其实,随着拍摄思路的调整,拍摄人物的改变,会发生很多变化。现在想来,即使那些素材都在,如果它们不是作为整体的影片所真正需要的,拍得有感觉又怎样呢,很可能还是一个镜头都用不上。

也许,每个制作者都有若干失去的素材吧:想拍没有拍到的;拍到了被误删了的;拍到了存在磁带、硬盘里,后来却一直没有找到的。只要你还活着,这些素材就没有真正消失,还在不断生长、转换,成为某种挥之不去的生命体验,通过诗歌、小说等其他文体出现。

2000年7月初,片子拍了500分钟后,我粗编了个30多分钟的版本,暂名《百步街》——关于苏州四户人家的日常生活。为了保持原生态(那时候“原生态”还是个褒义词),我没有采用朋友飞鸣用浑厚的男中音录制的旁白,而是利用被摄对象自己的讲述去衔接各种片段。

作为在苏州的一个小小的告别仪式,我在百步街附近找了一家茶楼,请小海、林舟、苏野、飞鸣等不到十位朋友看我的新片。投影仪上出现百步街景后,茶馆老板及几个服务员都围过来了,大家都很兴奋,每当里边出现一个熟人,大家就要起一下哄。平心而论,这个片子压根就不能算个完整作品,而在场的人不像在看一个纪录片,更像在看自己置身其中的一个家庭录像。所以,尽管朋友们一再鼓励,但我对自己日后是否要做纪录片,心里很是没底。

遭遇独立影像

2000年9月份到北京师范大学读研,我的专业方向是纪录片。第一年里,常去电影学院旁边的黄亭子酒吧看大师电影,如费里尼的剧情片《甜蜜的生活》,就是在烟雾缭绕中,挤坐在投影仪前面的地上看完的。与此同时,利用读研便利,也在大肆饕餮一些经典纪录片,包括怀斯曼的《法律与秩序》、鲍勃·康纳利和罗宾·安德森的《黑色的丰收》、梅索斯兄弟的《推销员》《灰色花园》等等。

做影评的同学“发达阿姨”(网名)推荐我认识了策展人张亚璇,从此开始关注实践社的放映信息。第一次去酒吧参加独立电影活动,正值北京沙尘暴肆虐,下了公交车后,我在风沙中勉力前行。太阳还印在天上,橙色,惨淡。几番打听,找到了放映场所。观众不是很多,但大家都很专注、投入。在映后讨论时,能明显感觉到草根影像喷薄欲出的生命力,让人不能不受到感染。在“雕刻时光”等咖啡馆看了不少独立导演的作品:印象深刻的有赵亮的《纸飞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吸毒题材的纪录片,回想起来,画面色调偏红,但人物处境却是阴郁、绝望的;而王芬的《不快乐的不止一个》,女儿对于父母错误婚姻的残酷追问,为完成作品造成的拍摄伦理困局,过后想想,还是有些触目惊心。现场看片之余,还常去逛新街口的盗版影像店,买了一些牛皮纸袋装着的新出的VCD,包括杜海滨的《铁路沿线》、贾樟柯的《小山回家》等等。

独立影像粗糙、质朴、直指人心,对我颇多触发。我愈益迫切地感到,自己想拍的,正是那种有生命力的独立电影。

2001年春节的时候,我回到老家萍乡,用三个星期时间,拍了第一个自认为比较纯粹的纪录短片《打春锣的人》:是关于一个民间春锣艺人,年届七十了还梦想跻身主流,到当地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打一回春锣。我跟随他两次去找享受国务院津贴的春锣大王引荐,但每次都被婉言拒绝;最后老人家失去了耐心,直接跑进电视台去献艺——可以想象,还是失望而归。这个短片参加北京大学生电影节的录像单元,意外地获得了“最佳纪录片奖”。这对我当然是个鼓励,直接后果就是,我动用全部积蓄,再加上家人资助,买了一台在当时很是走俏的SONY-PD150摄像机。记得当时野心还不小,准备在几年时间里同时拍摄几个纪录长片。

我的同学贾恺也对纪录片很感兴趣,经常交流谈心,一来二去,成了恋人。我们第一个打算拍的是北京香山的一个盲人家庭——也就是后来的纪录片《夜行人》的主人公;暑期在陕北遭遇了几个三轮车夫,又动了拍摄《无定河》的念头;同时,我对苏州百步街上的那些老住户,尤其是那对主仆念念难忘,老觉得题材很好,只是缺乏一个打开的契机。在我的“忽悠”下,利用节假日,贾恺陪我又回到了苏州,在百步街上,重新走进了那几户人家。

我希望以后的拍摄能抛开那种感伤、怀旧的情绪,扎下根来,用镜头去触摸、刺探真实的生活,让人物展现他们本来应有的魅力。比如,孙老师和她的老先生,虽然孙老师嘴上说起来是神仙伴侣,但为什么她独坐时总是长吁短叹?他们实际又是怎样一种情感关系?那位在牢房里关了三十年的老按摩医生,因为表现良好提前释放——遗憾的是,由于出来早了反而没能享受政府的老保,他真实的内心世界又是怎样的?

在历史与现实的罅隙之间

读研期间重返过两次苏州。每次到了百步街上,背包里都带着摄像机,但拍得不多,主要还是在与老住户们增进了解,培养感情。而且,我们渐渐将关注的重心放到了孙家主仆身上。

2003年,研究生毕业以后,我和贾恺来到了上海。上海离苏州就一站路,去得多了,孙老师和王阿姨才彻底向我们敞开。原来在孙老师和老先生之间还有那么多痛彻心扉的、有关爱与背叛的往事,原来主仆之间存在一种权力的制衡与变化……王阿姨在真正信任我之后,才开始偷偷向我展示孙老师写给她的“字条”,翻出孙老师那份早已不是秘密的秘密遗嘱,才开始把我当成家人一样看待。拍摄渐入佳境。

此后,每次去苏州都住在孙家小院。一开始王阿姨把我安顿在一楼临时搭建的棚屋里,平时是以很低租金租给附近宾馆的打工者的,连窗子都没有,唯一的好处是不透风,冬天住着暖和。后来待遇提高了,住在二楼的一个单间里。古旧的红木地板,踩着嘎吱嘎吱直响。一推窗子,能看到窗外的香椿树。再后来,干脆就住到主仆卧室里头的那间杂屋了。藤书架上有些扑满灰尘的旧书,可惜大都是些马列著作,剩下的是体育教科书,以及几本前东欧、前苏联小说。在书架的底层,我还看到一个塞得很满的牛皮纸档案袋,上面写着孙老师老先生陈老师的名字。在档案袋边上的一本旧书里,竟然夹着孙老师的一份简历:

1931年毕业于上海东南女子体专,毕业后留校任教。其后历任无锡是实小学,河南陕洲女子学校,湖南蔚南女中,贵阳省立女中,无锡干部子弟学校,江苏师院(现苏州大学)体育讲师,女生教学组组长。上海东南女子体专读书时期,代表强东、强南参加上海高级组女子公开篮球赛,连续三年获得冠军。作为主力队员,在1931年上海市田径运动会中,打破了女子跳高全国纪录,当时轰动全国。在篮球运动方面,培养了不少体育名将,在担任苏州市女子篮球队指导时,在历次比赛中都取得了优异成绩,为苏州市开展女子篮球运动作出了许多贡献。在江南师院任教期间训练的女子篮球队,在全省高校比赛中,一直名列前茅。

我一字不漏地抄了下来。孙老师对着镜头讲过若干次英雄家史,或许因为心境,或者因为关系深浅,每次叙述都有些不同之处,但基本信息都是一致的。每个老人都是一本书,而孙老师这本书,让我感到很厚很沉。

那次回沪以后,我和贾恺还去了一趟上海体育学院的档案馆,试图寻觅一些孙老师大学时代的成绩单、照片之类。结果白跑了一趟:上海体育学院创建于1952年,其前身似乎跟东南女子体专也没有直接关系。

倒是与孙家近邻周师母的闲聊中,得到不少与孙老师、陈老师相关的历史信息:

文革期间,周师母是学校后勤方面的女工,家里孩子多,生活拮据,曾问孙老师借过几次钱,孙家每次都能急人所难,慷慨出手。而孙老师的丈夫陈老师在挨斗时,周师母也偷偷给他送过烟抽,以表达对这家人的感谢之情。据周师母描述,那些年孙老师被斗得很惨,戴高帽,剃光头,受尽了人格羞辱。即便如此,她还是非常注意打扮。她被拉出去批斗的时候,甚至引发群众对传说中“女妖精”的围观。

值得一提的是,我最初接触孙家时,我同一单位的女同事特别提醒过我:可千万别和百步街头上那个老太太打交道——她是个疯婆子!女同事告诉我:老太太脾气很坏,稍遇不周,就把人骂得狗血喷头,还上学校去告状……

我相信她们所说的,都是我认识的这个孙老师。

在我的脑海中,其实还有一个多情的、幽怨的孙老师——这来自她某次敞开心扉的讲述:她结婚之前,曾有过一个追求者,相貌堂堂,对她非常倾慕——就在将表白未表白之时,那人突然断了音讯,不知所终。在她结婚好久以后,那人又来信了。原来,他去了法国学习飞行。现在回来参加飞行大队报效祖国,并且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她的地址。从此,他们开始了鸿雁传书。她把来信装在一个小箱子里,家搬到哪里都带着。后来,她的先生越来越难以忍受这种精神恋爱,逼着她将箱子里的信件全部烧掉了。

孙老师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她是一封一封,撕碎,点燃,流着泪,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信件化成灰烬的。

故事的结局让孙老师一生都难以释怀:那个男人——后来当上了飞行大队长,一直没有结婚——本来,他结婚了就可以停飞的,但他一直在飞,直到飞机失事,摔死在重庆某座山头……

不管真实与否,这个故事非常感人,也许换了个人,会拍成一个爱情故事:自己献出一切的人屡屡背叛自己;真正爱自己的人却无缘无份,留下毕生遗憾。

在历史与现实的罅隙之间,如何找到某种平衡,如何找到自己最合适的切入角度,这是多年来我们一直在纠结和思考的问题。

在老太太的生活当中,她常常会陷入现实与幻觉、虚构与想象的纠结之中,有时候,她陈述的是事实,有时候她又夸大其辞,甚至有意无意地制造假象。这是她生活的另一重现实。

人总是有选择地记忆那些自己愿意记住的东西,失去的东西都是美好的,没有得到的东西更是让人无比怀念,要一次次地讲出来,添加上花环、光晕——真相,尤其当人到暮年,过去生活的真相大概很多都是话语建构出来的。

那么,我们要不要去确认事实,包括时间、地点?包括大地主家庭,豪绅父亲,体育皇后,屡屡背叛的丈夫,忠心耿耿的金华阿姨?从上海体育学院回来后,我也曾动念去图书馆查找三十年代的画报、新闻,最后不了了之。

实际上,即便是老太太自己亲口承诺过的话,也总是充满不确定性。她心情好时会认账,心情不好时会矢口否认。比如,老太太在病床上向侄孙女说,她百年以后,要把遗产分给服侍过她的人,手机铃声起,侄孙女起身去接电话,本来后面有一段话,是侄孙女对着镜头说的,侄孙女说:“其实老太太老早就说过要把遗产给我,但她后来又改了主意。她有多少钱,我都知道……”

最后,我们放弃了去图书馆查找资料,或者找相关当事人进行论证的做法,那些虚饰过的、修改过的东西,何尝不是老太太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尤其是当观众看到老太太对着帐顶的铁钩陷入受迫害臆想,或者和保姆阿姨捉那只根本不存在的猫等等段落,他们大概也会自觉地对老太太的话进行判断、取舍。这比起我们制作者自己煞有介事地去论证、去说明,要恰当得多。

在我们看来,与其把精力放在考证事情真相上,不如宕开一笔,让这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东西成为故事的肌理,成为影片最有质感的部分。

纸上剪辑:寻找属于影片自身的结构

百步街的拍摄活动持续七年之久,积累素材达一百几十个小时。拍摄格式很杂,包括 DVCPRO、DVCAM、HDV格式等,最后统一成DVCAM格式。在获得北京CNEX制作机构资助之后,我们开始了后期剪辑。剪辑过程大概持续了一年,可以说是一个充满煎熬、焦虑,也不乏欣喜、愉悦的过程。

《我最后的秘密》制作周期长,头绪较多,人物较杂,小小院落里,生活貌似平静、乏味,但实际上却暗流涌动,一波三折。如何在巨量素材中,找到合适的主题和结构?在反复观摩素材的过程中,我们确立了一个原则,那就是“随物赋形”,让故事自己生长。

结合我们对孙家多年来的观察和了解,在已拍摄素材支撑的前提下,我们逐渐把故事聚焦在一条老街上:一主一仆,两个老人,围绕着遗产、遗嘱,交织着日常生活的琐碎投影,在相互斗争、相互依赖中,反映出人性人情。

在几大本场记的基础上,我们将一些主要场景写在纸卡上,利用平时任何闲暇机会,反复排列、组合,寻找场景与场景的关联、呼应、对比,试图找到属于影片自身的结构。

这个片子里,90多岁的老太太,孙晓霞老师,最吸引我们的地方:一是她怎样通过讲述她的过去——富贵的家庭,凄美的爱情——通过占有记忆,在出身贫民的保姆面前构建她自己优越而完美的形象;另一方面,是这个节俭一生的老太太,怎样通过遗嘱,形成一种权力,来控制她的金钱,以此来控制她周围的人,包括保姆阿姨,包括她的远方侄孙女。而保姆阿姨呢,她的过去跟她的现在一样,一贫如洗,她一方面仰慕老太太的高贵出身和知识分子身份,另一方面,也在不断的受辱中努力与老太太斗争,争取她有限的薪水和可怜的尊严。

在这8年时间里,随着老太太身体越来越衰弱,主仆之间的权力对比格局发生了变化。老太太越来越丧失她的权力和主体性,而保姆阿姨呢,则在渐渐形成她的权力和主体性。

有趣的是,这种变化在两个时间节点里表现得尤为显著:一是2004年,孙老师摔坏了腿,从此只能躺在床上,身体每况愈下,对保姆阿姨由颐指气使变得温和、依赖;一是2007年,孙老师如同老树发出新芽,健康一度好转,对保姆阿姨似乎又变得强势起来……

根据这两个时间节点来结构影片,一切就都变得顺理成章了。

这个纪录片采取的是线性叙事,从2000年到2004年,再到2007年,在一个比较长的时间过程里,试图体现社会环境的变迁,人性、人情以及人物命运格局的变化。为了体现这种变化,采取线性叙事方式,似乎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剪辑策略。

但我们也希望,在线性时间之外,还能体现出某种非线性的心理时间,它可以是跳跃的、错乱的,能够弥补一些线性时间的单一和常规。老太太的记忆错乱无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契机,老太太试图通过金钱来控制这个世界,相对应的,正是她在那种类似于“出神”的状态中,试图挣脱身体的牢笼,在不同时空中寻求自由。她一会儿活在当下,一会儿回到了过去,记忆、臆想和幻觉搅合在一起,展现出一种超现实的生存图景。这些后来剪到了影片中,也是对线性叙事的弥补。比如,通过有意无意插入墙上一些老人过去的照片,通过老式闹钟静止的时针来进行提示,让过去与现在发生关系,让观众切实感受到,老人其实还存活在过去的记忆、气息和价值观里。

距离95年的相遇

拍摄孙家的这些年里,我们恋爱、结婚、找工作、生孩子……

镜头前面,人物命运在变化;镜头后面,我们在成长。

2009年4月,作品完成一年后,女儿豌豆和我们全家去了一趟苏州百步街。

“胖胖”,“胖胖”……

孙老师那只苍老白皙的大手,捏着豌豆红润粉嫩的小手,喃喃地念叨着,她的声音有些恍惚,但能明显看出来,她的思绪已经从某个遥远的记忆旮旯里收回来了,她认出了我们,看到我们的女儿豌豆,不知道她是否想起了我们多年前的承诺:等到生了孩子,一定带给您老看看。

豌豆第一次来苏州,孙家小院的黄花和蝴蝶看得她眼花缭乱,她的“脑景”大概还停留在暖洋洋的小院里,卧室的晦暗阴冷让她压抑,她才11个月,在这么一个大了她95岁的老人面前,她由最初的不适应,很快转向烦躁、紧张,然后就是放声大哭——哭声无比嘹亮,连楼板和墙壁也撑开了所有的裂缝,来吸收这稀缺了几十年的婴儿哭声——于是,满屋子的人,包括保姆王阿姨,包括一起来苏州的几位家人,都放松而愉快地笑了。

笑声末了,我,也就是两个老人叫得相当熟稔的“小黎子”,放下摄像机,眨了眨因为凝神而有些发涩的眼睛,俯下身去,握了握孙老师那双有些发凉的手。

王阿姨在一边告诉我,孙老师已经不大愿意坐起来,从早到夜就是昏睡,而且起了褥疮——她天天给孙老师涂药,现在好一些了。

孙老师说话非常含混,基本上听不太清,但她耳朵似乎还在凝听豌豆在外屋的动静。

她很快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冥想,但我一旦走出卧室,她就会突然醒来,大声问:

走了?

不走。

当天晚上陪家人去金鸡湖看水幕电影,住在孙家附近的旅馆里。次日上午带着家人游了沧浪亭(近十年来第一次)。我和恺,这七八年来,曾以自己年轻的生命,融入苏州两个素昧平生的老人的晚景。现在,是该多花些时间,陪伴自己也已经走向暮年的亲人了。

下午来到孙家,准备和她道别。孙老师抱怨背上痒,王阿姨在帮她上药。孙老师神情又有些恍惚,对我们的离去,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临走,王阿姨死活不肯接受我给她的钱,还抱怨我不该乱买礼物,尤其不该给孙老师钱:“孙老师有钱!”

出了孙家的门,突然发现王阿姨送给我们的食品袋里有些异样,我一翻,原来她藏了一个红包在里边。

打开红包一看:600元。那可是5年前她两个月的工资!

我赶紧返身去找王阿姨,推让半天,把红包塞还给了她。

明明是我们收获了纪录片,欠了她们很大的情,可她还念叨着要给我们女儿红包!如果我真像自己在影片放映现场所标榜的,是个“善良的人”,无论如何,以后她回了乡下老家,还应该继续去看望她。

王阿姨进去了。我回头又看了一眼小院,粉墙黛瓦间,野草还在疯长,晾衣绳上,生活还长长短短,凌乱如初。这个春天,孙老师似乎有些不妙。几年前,我是曾和她永别过一次的:在医院的病床上,她白发凌乱,神智完全不清。离开的时候,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那次,她非常神奇地恢复过来了。而这一回,又是昏睡,又是褥疮……

维克多·雨果这样比喻步步逼近、无法躲避的死亡:

铁石心肠的收割人,拿着宽大的镰刀,

沉吟着,一步一步,走向剩下的麦田。

那片小院,在夕阳的余晖里,此刻似乎不是花草闹响,而是一片残留的麦穗摇曳……

影片剪辑完成之后,我们回到苏州的每一次拍摄,似乎都是对以前某个场景、某种情绪和氛围的重复。

这个片子早就结束了。也许我们只是借着拍摄的名义去看望她们,借着看望的名义去拍摄她们。在忙忙碌碌的庸常生活里,这其实是多么幸福和奢侈的事情啊。

只是,在孙老师那片剩下的麦田里,保姆王阿姨才是个忠心耿耿的守望者,而我们,只是不负责任的过客,两个拾穗者……

附录:纪录片《我最后的秘密》(导演:黎小锋、贾恺)简介:

在苏州一条粉墙黛瓦的老街上,一个九十岁的老太和六十多岁的保姆生活在一起。老太出身名门,大学时代曾是全国体育皇后,在与心上人逃婚离开上海后,开始了半生磨难的婚姻。丈夫离不开她,又总是背叛她,最终先她离去。丈夫死后,无儿无女的老太立下遗嘱,在她弃世之后,将以他们夫妻的全部财产为当地大学成立一个奖学基金。

老太把她的遗嘱当成了一个秘密,然而,所有人都暗地里知道了这个秘密。大家都无法理解,她怎么会把毕生积蓄给予那些毫不相干、永远也不会来照顾她的陌生学生?趁老太生病犯糊涂之际,保姆让她写下一张两万块钱的馈赠字条。为了得到这笔钱,保姆开始学习文化,每天学习一个汉字。老太住了几次院后,好多值钱家具也被老太的远房侄女搬走,这让保姆很不平衡。于是,保姆和远方侄女在老太面前互相诋毁、拆台。

不知不觉,七年过去了,老街拆了半边,还剩半边。伴随着人世的离离合合、纷纷扰扰,老太度过了她生命中的一劫,像一棵古树长出新芽,她在95岁高龄重新焕发生机。秋日的阳光下,有保姆侍奉在侧,抚摩着动乱年代仅存的四分之一张涂着口红的“玉照”,怀念死去的丈夫和情人,想着她的秘密终于有一天揭晓,想着自己的生命将怎样得到延续——虽然周围的人认为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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