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转唬小子与俄狄浦斯原型
2014-03-12张兰阁
张兰阁
2008年,从事剧场经营的安亚茹夫妇收购、成立了铁岭大剧场,2012年又兼并了自己的“上线”,成立了昌图大剧院,后来几个连锁剧场被中宣部、文化部等部门授予“国家级先进集体”荣誉,这些现象引起轰动。《光明日报》记者撰文称此现象为“蛇吞象”。
这个比喻非常贴切。特别是用来形容与二人转有关的东北人的文化性格。以小博大、以弱图强、敢想敢干、异想天开,有时看似绝无可能的事,被他们三鼓捣两鼓捣,真就成了,这就是东北人性格非常典型的一个侧面。
“蛇吞象”在东北不是孤立事实,这种题材在二人转中屡见不鲜。
为什么《西厢记》那样脍炙人口?因为穷书生以下犯上,最后得到了相国的女儿,这满足东北人以下谋上的心理;《回杯记》之所以那么受欢迎,因为东北人在八府巡按公的形象中看到关东流浪汉的影子。这是正戏。小帽里这类例子更多,《春哥上工》《丁郎巧得妻》演唱的都是长工追到地主女儿的故事。《罗嗦五更》《情人迷》《清水河》,这些小调则歌唱了出身低贱的东北小伙与富家女约会的故事。
“蛇吞象”在二人转人心里,已经沉淀为一种不甘卑贱的集体无意识。
这种无意识在二人转演员的婚姻上体现得更充分。一个普遍的模式就是,穷小子追求师傅或业界权威的女儿,师傅在业内鼎鼎大名、身怀绝技,女儿貌美且条件优越(如身在国营院团),流浪的穷小子与之相比,身份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在别人看来,穷小子要想得到枝头凤凰,不啻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但穷小子偏不信邪,锲而不舍,穷追猛打,最后,经过千辛万苦,终于赢得美人归。这方面,黑龙江艺人吉中利最有代表性,他不但娶到师傅女儿徐秀丽作为终生拍档,还继承了师傅所有的二人转段子。此外,孙小宝、张涛、张小波、刘畅的经历也都与此大同小异。
故事里的故事,和故事外的故事,都说明一个问题,““蛇吞象”不是今天才有的现象。追根溯源,它的文化心理原型早就体现在东北流传已久的一个民间故事里:说的是东北有个员外,有三个女儿,找了三个姑爷。大姑爷是个文官,二姑爷是武官,唯有三姑娘最聪明,却找了个庄稼汉,还是个唬小子。
老员外生日这天,文官武官携大姐二姐骑马坐轿早早先到,只有三姑爷步行后到。三姑爷带着耍了圈的草帽,腰扎草绳,拿着一只破筐,里面装的是海蛎子。见着俩姐夫,冷嘲热讽,也不懂个礼数。
吃饭的时候,两个姐夫存心羞辱他,提出行酒令:出诗答对。不想老三欣然允诺。规矩是大姐夫定的,每人念一首诗,要分别关乎四件物事,即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炕上摆的、地上站的。缺一样,也算输。
接着,大家开始PK。大姑爷先念出了四样,分别是,凤凰(天上)、黄羊(地上)、诗书(摆的)、梅香(站的);二姑爷如法炮制,也都是好东西:野鸡(天上)、梅花鹿(地上)、文章(摆的)、丫环(站的)。
轮到三姑爷了,都等着看他的笑话,谁知他把破草帽一摘,露出一脑袋乱七八糟的头发,接着,从容不迫地念了一首诗:
天上飞的打鸟枪,
打你山鸡和凤凰,
地上跑的黄老虎,
吃你野鹿和黄羊。
炕上摆的是火盆,
烧你诗书和文章,
地下站的是小子,
娶你丫环和梅香。
此言一出,包括老丈人、丈母娘,两个连襟,都惊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本事。看来唬小子不唬。两个姑爷面面相觑:太厉害了。找个理由都溜了。留下三姑爷一个人给岳父母做寿。
这是个在东北大地流传甚广的故事,经常作为东北大鼓书的书帽,在二人转里则被当作套子口使用。2000年之后,马金萍把这个故事改编成拉场戏,改名叫《唬姑爷拜寿》由莎梦公司向全国发行。这是魏三的代表作,他在里面演那个唬姑爷。
在那些有口头文化传统的地方,这个故事会一遍遍一代代反复地被讲述。每一次讲述都会使东北小子神采飞扬。显然,在三姑爷身上,寄托着东北农民的人生理想。
其实,作为一个不甘卑贱的底层人的偶像,三姑爷的所有行为都是精心设计的。面对大姑爷骑马,二姑爷坐轿,三姑爷采取了故意来晚的策略,你快有什么用?大喜的日子,仨姑爷少一个你也开不了席。寿礼不送金不送银,那多俗气(其实是没有),我的礼物特点是天然环保,亲手采摘(“我和你老姑娘一个个在海滩上拣的”)。你不是穿官服围玉带么,那好,我故意穿破袄扎草绳子,煞你的风景。至于那个破草帽,那可是精心设计的,老头戴破草帽,不晒(理)你。说到出诗作对,知道是你们的长项,别看咱没文化,咱可不惧怕你,不但要对上,还要一个个地压倒你。
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很成问题(这种家庭怎会容忍一个农民三姑爷?),但故事创作者的文化心理却极其真实。这个出身低微、落拓不羁、坏点子一箩筐的唬小子,就是东北农民弱势心理的一个象征性补偿——它是东北底层人心目中的“光棍”(英雄)。
东北曾经如美国的西部,是冒险家的乐园,有太多闯关东的唬小子想在这里创造奇迹,东北人编造这样一个故事,表现他们外表邋遢内心桀骜的强烈反差。
说到这里,“蛇吞象”心理原型已经露出底色,它就是著名的“俄狄浦斯情结”。
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的核心内容是“杀父娶母”。在象征的层面上,就是藐视权威(杀父),占有利益(娶母)。最常见模式就是古代帝王对“江山美人”的觊觎。如古代东北金主完颜亮读到柳永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词句,垂涎江南山水,欲“投鞭渡江”灭宋,就是一种俄狄浦斯冲动。在三姑爷故事中,“杀父”的冲动表现为对两个姐夫(父母官)的权威象征物(野鹿黄羊)的杀死,而娶母则是对父辈身边利益的占有(丫环与梅香为象征)。
在东北,俄狄浦斯情结已内化为底层人的一种集体无意识。
纵观东北历史,这种以下谋上的俄狄浦斯冲动一再重复。当年金太祖阿骨打在出河店(吉林前郭)以3700人对10万人,在黄龙府(今吉林农安),又以两万人迎击20万人,最后灭辽,就是典型的“蛇吞象”;后来努尔哈赤后裔带八旗入关,以一隅兵力打败庞大的明朝,灭掉三藩,也是蛇吞象。张作霖当年在东北称王,屡次捋日本人虎须,在气势上也是蛇吞象。其子张学良为保卫东北(母亲),对当时的民国之父(蒋介石)实行“兵谏”,也有“杀夫娶母”之嫌;共产党从东北出兵一直打到海南岛,以100万关东子弟打败对方数倍于己的军队。也是以小博大,以弱对强。
说到当代,可以举出一长串“唬小子”名字。马俊仁进军奥运、改写世界长跑历史;赵本山和徒弟小沈阳们打进春晚,继而创建“本山帝国”;魏三以傻子系列风靡东北和网上,孙小宝“进京大拜年”,以绝活令北京人瞩目;于小飞以“放驴小子”之名演火《曲苑杂谭》,收视率超过《新闻联播》;霍然莎梦公司的音像制品包揽40%的市场覆盖,和几百家电视台合作;和平大戏院的创始人徐凯泉多次到《东方时空》和《鲁豫有约》等栏目作客,成为曝光率最高的草根名人;东北风的马普安以唱响主旋律和送戏下乡等业绩成为“国家文化产业示范基地”。总之,每个心气儿高的关东子弟都不甘寂寞,在他们身上,都能看到关东俄狄浦斯的影子。
关东俄狄浦斯是中华文明中的游牧学基因。中华民族的每一次沐火重生,都以这种心理为基本动力。每一次少数民族入主中原,都是一次“蛇吞象”,都给垂垂老矣的文化注入了活力。正是有无数以小博大的俄狄浦斯冲动,中华民族才保持了生生不息死而复生的活力。
当然,俄狄浦斯情结也是一把双刃剑,当它顺应历史潮流,秉承正义原则的时候,它是历史的积极力量,反之,它就成了罪恶的渊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