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遗产
2014-03-12陶林
陶林
博尔赫斯的遗产
陶林
1.镜中的博尔赫斯
阿根廷文学大师博尔赫斯写过一篇文章,叫做《卡夫卡及其先驱者》。在这篇文章里,博尔赫斯提出了一个有趣的命题,“后续的伟大作家产生了他们的先驱”。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为作家卡夫卡找到了他光阴里的先驱者——古希腊不可知论的哲学家芝诺。由芝诺“飞箭不动”的悖论,充分印证了卡夫卡式人生存在的荒诞感。博尔赫斯找的太对了,我们能为柏拉图找到莎士比亚、雪莱、拜伦、雨果乃至莫尔和马克思等等,为亚里士多德找到莫里哀、席勒、歌德、托尔斯泰等等,但从未能想过谁会凭借着生存直觉与直观,踏上芝诺的思想小径。这也正如,我们一直忽略了,在博尔赫斯身上,可以深深领略着毕达哥拉斯的宇宙智慧一般。
优秀的后继者总能证明先知者们的明智——这个命题,如果放置在一种进化论的世界观里来看,代表着一种真理闪烁的方向。可是,若把它放置在一种轮回循环的世界观里看,则并非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太阳底下无新事,先知和后继,是一种历史注定的轮回与循环:地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自然有了路。
一直以来,阿根廷的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本人也是被全世界文学界作为先知型的作家来看,他有诸如“作家中的作家”“大师中的大师”等一连串熠熠生辉的头衔。这些大得过分的名头,在博尔赫斯死后颇长的一段岁月里,对大部分的读者来说,未能显露出所以然来。只有等到这位先驱者的后继者们,在全球范围内,如雨后春笋一般陆陆续续地出现,凭借着博尔赫斯的文学遗产,他们像幽灵附体一样,在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的世界文坛里四处出击,我们才能看出其中的端倪,看出大师之为大师,是如何“名”符其“实”的。
博尔赫斯的文学世界是由小说、散文和诗歌三块组成的。尽管博尔赫斯对自己的诗歌自负了得,但支撑他文学大厦的,主要还是小说和散文。博尔赫斯的诗歌意象丰富,语句好,但情感太浮虚,机智胜于情感;而诗歌文体里的缺陷到了小说里,则完全变成一种优势。博尔赫斯的机智与遐想,在小说中得到充分的释放,也成就了他独特的风景。
博尔赫斯的写作生涯早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发迹之前。他继承着老欧洲的文学传统进行写作,不瘟不火,从容有度,安定镇静地把玩着诸如镜子、迷宫、废墟、指南针之类的意象。博尔赫斯有一种别样的本事,就是把我们通常难以意象化的种种感觉充分意象化了,比如对时间的感觉、对时空交错的感觉,对不可捉摸的命运、幻象、幻想,还有一瞬间涌现出来、转瞬间又消失殆尽的那些神秘感觉,他都能在小说中,极为精准地进行意象化处理。所以,安德烈·莫洛亚也忍不住夸赞他:“博尔赫斯是一位只写小文章的大作家。小文章而成大气候,在于其智慧的光芒、设想的丰富和文笔的简洁——像数学一样简洁的文笔。”
也正因如此,与后来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普遍的草莽之气相比,如“精神的贵族”这样听起来自恋味道十足的头衔,用到博尔赫斯身上,却是毫无违和感。他的文学生涯从20世纪初期一直延续到了中后叶。所谓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诸大家,几乎没有不是读着博尔赫斯的书、汲取着博尔赫斯灵光成长起来的。但他们都聪明地绕过了博尔赫斯浓浓的书斋气,趁着他双眼盲了之际,大呼小叫地在拉美的高原、峻岭、沙漠、草原之间圈地造城,群魔乱舞。
2.博尔赫斯的逃亡
在拉美作家群落中,博尔赫斯一直显得很另类。当年长的博尔赫斯先于诸如马尔克斯、略萨这类的作家,把现代主义文学带入后现代主义潮流里去时,马尔克斯等人却凭借着现代主义的魔幻现实主义翻腾起大风大浪。如此,芝诺那个“飞箭不动”的悖论,便在他身上得以充分体现。
当然,这说穿了也没什么,文学作品是个体化的生产,在没有写出来之前,没人知道怎样是“现代”、怎样又是“后现代”。不过,时至今日,在世界文坛里,依然在沿着这股潮流翻滚的,还有新晋的诺贝尔奖得主、中国作家——莫言。足可见,“后浪推前浪”的进化史观并不怎么靠谱,时间(历史)就像交叉的小径,有前行、回环,你应该像博尔赫斯一样,觉得它其实置身镜中,幻象多于真实。
当然,纵然博尔赫斯给了后辈很多的启示,他也绝非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教父。他坐拥群书,在广袤的时空里自由来去,从容地写作着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种种奇思妙想。对于魔幻现实主义的后继者们,种种的作品皆是表相,唯独这份自由驰骋的态度,成为了精神遗产。
把美女比喻成鲜花,第一个是天才,第二个是人才,到了第三四五六个就是群狼了。在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潮流之后,博尔赫斯的创新精神被甩在了一边,他的作品本身,成为了可以直接兑现的优质支票。之所以说它优质,是因为它从不跳票,凡取必支。无论多大的款额、多大的可能性,都能从博尔赫斯薄薄的七十余篇短篇作品里兑现出来。当越来越多的后续者持续喷涌,老博尔赫斯写作的无限慷慨也就越发凸显。他的那些小文章,经由遗产继承者的手笔,统统变成了大部头,变成了金光熠熠的畅销与扬名。
博尔赫斯善于在最平凡的故事中放置最不可思议的东西。对此,他自己也说,喜欢平凡胜于一切。可平凡的故事,前人已经讲得很好,有诸如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前辈,博尔赫斯注定满怀影响的焦虑。所以,盲眼的博尔赫斯选择交叉小径的另一端,就是在平凡故事中不经意所放入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东西,诸如《阿莱夫》中宇宙天眼“阿莱夫”、《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迷宫、《沙之书》里页码无穷的书,等等。
就像画家齐白石在大写意的蔬菜上,精细绘制的那些小虫子,这些小小又出奇制胜的虚构,极大地改变了后博尔赫斯时代人类文学的想象世界。
一直以来,德国的历史学家喜欢把文艺复兴时代之后的世界,称为“莱昂纳多的世界”。这里的“莱昂纳多”是指达·芬奇(莱昂纳多是其名)。达·芬奇表面是一个艺术大师,骨子里却是一个理念超前的设计大师。在莱昂纳多的世界里,一切皆可以被设计出来——从自动行走的机械到蒙娜丽莎的微笑,从直升机与攻城坦克到最后晚餐里危机中的和谐。
莱昂纳多的世界里,设计者们自负有上帝一般精准的设计能力,能像制作一部手表一样左右世界。这样,从机械到工业大生产,到时装、食品乃至性爱与生殖的方式,人类生活的一切,都落入人为的设计之中。用句时髦的话来讲,莱昂纳多的世界是一个“有文艺细胞的理工男”的世界:以精密设计为核心,艺术的作用不过是使这个人为设计的世界看起来舒服一些。其中,自然主义的作品,或者王尔德式的唯美主义精神,就是莱昂纳多世界的艺术的典型。
这样一个世界的实质,文艺复兴时代的先知莎士比亚借助哈姆莱特之口说出:“宇宙是一个监狱。”在博尔赫斯之后,富有历史洞见的福柯以毕生精力摸索出这个监狱的存在和规训方式。博尔赫斯对“莱昂纳多的世界”抱有一种高度怀疑的态度。他曾经毫不掩饰地指出自己心中的世界的本质:“一个瞬息即逝的印象的世界;一个没有物质和精神,既非客观也非主观的世界;一个没有臆想的空间结构的世界;一个由时间,由绝对均一的时间构成的世界;一个不倦的迷宫,一团混乱,一个梦”。而博尔赫斯坚定地反对庇隆政权对阿根廷民族命运专断的设计,或许正是这种心有所感。
在短篇小说这种最为朴质的文学形式里,博尔赫斯所做的,是用更为悠久、更为原初的关于古典文学的记忆,对整个“莱昂纳多的世界”进行逃离。他帮助无数的后辈作家们,看了他们每个人本该认真去看的人类文化与文明的经典;不仅如此,还帮助他们想象,告诉他们无数种截然不同的想象世界的方式,不断指明一个写作者应该如何去想象。在举重若轻的镜子和迷宫之间,博尔赫斯实现了对“莱昂纳多的世界”的逃离。
3.博尔赫斯的遗产
同样为世界文学从现代主义往后现代主义翻越而努力,写作《尤利西斯》和《芬尼根守灵夜》的爱尔兰作家乔伊斯,则在“莱昂纳多的世界”里越陷越深。
与博尔赫斯相比,乔伊斯更像个跟大英帝国优势文化较劲的爱尔兰农民,他凭借知识与语言的优势,肢解了英语文化与文本,把精心设计的文本做到极致。不过,这位老先生有点走火入魔,在结构的迷宫里出不来了。有批评家讥讽当代世界文坛的“乔伊斯工业”,围绕着乔伊斯的几本天书,搞出来若干的论文、考证与研讨会。
显然,那是一个纯学院派、类似考证“一根针上能站多少天使”的高投入低回报的工业,是人类智能过度操劳、走入自闭症的极端产物。与“乔伊斯工业”相比,博尔赫斯的产业,是一个开放的、创业板的股市。乔伊斯的作品属于与中世纪经院无所区别的学者群落,而博尔赫斯的作品则属于“后博尔赫斯时代”的全球作家和读者们。通过无数跟风者的努力,一股建立在博尔赫斯趣味和遗产上的后现代文化潮流,在全世界范围内流传。
一位先驱者的伟大之处,在于世界没有他之前,人们一样在生活,有了他之后,世界的面貌大不一样。在没有博尔赫斯之前,那个“莱昂纳多世界”里的经典作家们,在基督教精神指引下,构建了一个“一神”的世界(这里的“一神”就是“现代性”或曰“现代生活”)。这个世界里的文学,经典的现实主义小说写的是正常生活,或日常或宏大的历史潮流,社会、人情、历史、革命……无所不包;而通俗小说(侦探小说、哥特式小说等),就是以极端化的趣味描写非正常的生活。
这样的小说以丰沛的现代经验,横断在人类的现在与过去之间,把过去想象得野蛮与黑暗无边,而把现代及未来描绘成可持续改进的乌托邦;“反乌托邦”小说的出现,则是现代小说的反动之动,没有从根本上消解“现代”神话。
博尔赫斯所开启的“后现代”写作,消解力却是强大的。因为,他的小说里陈述的是一个“多神”的世界。在这个“多神”的世界里,世界是平的,没有一个确定的核心,却有无数的奇迹。那是属于诸文明元典时代的世界,属于《一千零一夜》《聊斋志异》《庄子》《红楼梦》《古兰经》《塔木德法典》《奥义书》乃至是一个纯虚构的子虚乌有的文明的世界。用博尔赫斯自己的话来说,那是一个“阿莱夫”,把博尔赫斯式的宇宙模型留在了永恒的沙之书当中,如同在一个森林里隐藏了一片树叶。
“博尔赫斯是书,是文学,博尔赫斯也是时间、空间,博尔赫斯更是知识,是智慧,是无止境的智力活动。”深深喜爱博尔赫斯作品的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指出自己之所以喜爱博尔赫斯的原因所系,“他的每一篇文章都有一个宇宙模式或宇宙的某一特性的模式,如无限、无数、永恒、同时、循环,等等”。
博尔赫斯带着神秘的微笑写作了他的小说《沙之书》或曰迷宫,而实际上他全部作品的总和,构成了他的灵魂,一切都是一本无穷尽的“沙之书”,都是一个世界性的灵魂迷宫。
作为自诩继承了西方文化正统的作家,博尔赫斯完全地走出西方中心的神话藩篱,自由地在世界文明的原野里奔走,呈现多元,也呈现多元的自我。我想,这或许是他最大的一笔精神遗产。
4.博尔赫斯遗产的继承者
在本节中,我不准备详细阐述博尔赫斯对中国文学的影响。因为,可以说,整个中国当代文学,正是遭遇了博尔赫斯之后,才有了所谓的“先锋文学”这一概念,以及那一拨的先锋作家群体,直至目前的通俗小说作家麦家。而中国文学的问题,仅仅是一股文学劲流的一个很小片段罢了。
我与好友、小说家黄孝阳先生,曾不止一次谈论过博尔赫斯及其影响,认为他最值得敬佩的一点,就是把文化的历史压缩了去写,一个短篇里通常容纳一般长篇都容纳不了的巨大信息。这也就是为何他的作品之核容易被无数后继作家“扩写”的原因所系。在我看来,诸如《圆形废墟》《德意志安魂曲》等很多篇什,都能铺演成很好看的长篇。也因此,我们都深深感到他和他的后继者对于当代世界文学的多元交融功不可没。黄孝阳有个很有趣的观点,认为我们对于世界的看法正由原子世界观向量子世界观转变。与原子式认识的单一、恒定、度量精准相比,量子包含又扩展了原子的属性,更为跳跃、自由、不确定、随机。无疑,若用“原子”比照着“一神”,“量子”无疑是博尔赫斯式“多神”的象征。
多元的认同与交融,已经极大地改变了世界文学的面貌。一个只能写出自己民族文化的作家,无疑只是一颗“原子”,或者更大一点,“一团分子”,彰显了个体,却无法达成交往。越来越多的写作者在文化与文明中往来,他们就变成了“量子”,跨时空地发散着磁性、发生衍射、达成电与光的效应,照亮文化坚硬的壁垒。在此,我着重说说国际文坛两位于形式上继承博尔赫斯遗产、却在精神上截然相反的作家,以及他们给我们带来的博尔赫斯悖论般的启示。
首先是意大利作家安伯托·艾柯,他的代表作是《玫瑰之名》。这位相当博学的符号学专家,完全继承了博尔赫斯的写作姿态和表现方式。不同的是,他把短篇写成了长篇,把博尔赫斯在多元文化中的游走,全部集中到了基督教文明的历史中。这也因此造就了他在西方文化中的畅销不衰。这部非常有趣的中世纪侦破小说,是对博尔赫斯式侦探故事的有趣戏仿:一个博学而虔诚的、双目失明的老修士约尔格,为了保护一座修道院图书馆里的一本禁书——亚里士多德《诗学》的下卷(因为他认为这部鼓励笑声的书,能推翻整个基督教神学体系),不惜不断制造谋杀案,以造成神秘的恐慌,让人远离修道院和图书馆。事情逐渐败露,最终,这位盲眼的修士一把火烧掉了修道院。
这种以中世纪教会为背景的故事,博尔赫斯写过诸如《神学家》这样的篇什,也写过诸如《死亡与罗盘》这样的“侦探小说”。这无疑给了艾柯很大的启发,让他能够书写下一连串类似的长篇:《傅科摆》《昨日之岛》《波多里诺》等。
在博尔赫斯迷宫里行走之后,艾柯选择了一条回归之路。他扮演了博尔赫斯精神最理智的那一部分,他左手写着博尔赫斯式的长篇小说并扬名立万,右手则把来自博尔赫斯的智慧付诸到符号学研究之类的工作中。作为一个以批判基督教哲学而回归的作家,艾柯坚持认为“作为知识分子,他做的事情是写书、为社会和民众指引未来的道路和方向”。在《玫瑰之名》中,他依然是一个非常传统的西方作家,传承着启蒙时代以后西方文明的主旋律。如此,艾柯的作品是对博尔赫斯的一种巨大反讽,他把博尔赫斯式自由冥想的书斋变成了一个煞有其事的学术场,完全忽略了博尔赫斯距离智慧、文明以及人类固有的那些好奇、幻想、异想天开,远比启蒙研究、理性与逻各斯中心近得多。
某种意义上来说,艾柯杀死了博尔赫斯,并非常随意地把他定位在一个不惜毁弃智慧而故弄玄虚的“约尔格”形象上,他盗取了其纵横洋溢的智慧,兑换成畅销的硬通货。所以,博尔赫斯是艺术家,艾柯却是降了级的模仿者。
作为艾柯写作认知的一种延续,美国畅销小说家、《达·芬奇密码》的作者——丹·布朗更是用美国快餐式创意写作,把来自博尔赫斯式的智慧,加上乔伊斯式的文字游戏,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文化恶搞游戏,在诸如迷宫、镜子之类迷人意象内放上炸鸡和热狗,居然还号称“达·芬奇(莱昂纳多)的密码”,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好似作为安伯托·艾柯的镜像,巴西作家保罗·科埃略则在博尔赫斯硬币的另一面——即非理性直至迷狂的一面,又一次无度地挥霍了博尔赫斯的文学遗产。
科埃略并非一个学者型的作家,比较而言,他所读的书并不算多,骨子里也不是安于书斋的人,他更像是自己向往的那种人:巫师、炼金术师或者一个江湖浪子。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同样能够成为博尔赫斯的铁杆粉丝。与艾柯喜欢在时间的纬度上演绎博尔赫斯(艾柯写的都是“中世纪”)相比,出于好动的本性,科埃略继承了博尔赫斯全球书写的乐趣,更喜欢把故事放置在不同的空间纬度里加以书写,西班牙、埃及、斯洛文尼亚、西伯利亚……
不过,与艾柯专注于博尔赫斯迷宫中的理性灯光及对其做光谱分析不一样,科埃略更喜欢博尔赫斯文字中那股挥之不去的神秘气氛。他也是通过那种原始、迷狂的直觉,一举成为“抄袭”博尔赫斯的大军中最为成功的一个。这位迷狂于炼金术、修灵、魔法、吸血鬼的半精神病患者,热衷于诸种秘密宗教团体的活动和朝圣的旅行。显然,这么一种生活态度,除了在那种“玄乎玄乎”的感觉上,有那么一点像博尔赫斯之外,精神实质距他相去甚远。他把博尔赫斯哲学家式的玄想,等同于江湖术士一般的故弄玄虚;把博尔赫斯的精神标高,转译成一种通俗小说读者所喜欢的故作高深。当然,这不是科埃略的错,至少,他也很认真,也一点不妨碍他写出同样畅销的作品来。
科埃略最为成功的作品,是《牧羊少年的奇幻旅程》。这部号称是创下了吉尼斯畅销纪录的作品,甚至在一些国家流传的程度仅次于《圣经》。这部小说的故事核心,是对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双梦记》赤裸裸的抄袭:一个牧羊少年梦到金字塔下藏有宝藏,等他历经千辛万苦到达那里之后,才得知宝藏只在自己每天牧羊的废弃教堂的那棵无花果树下。
这部如此畅销的书,在西方世界里为作者赢得的赞誉如此之多,却几乎鲜有人提及博尔赫斯的眼光。博尔赫斯对于《一千零一夜》的兴趣如此浓厚,致使他能够像其中的穆斯林“异教徒”那样思考和想象世界,取用“双梦”,深深寓意了西方与东方的彼此交融。这是在西方作家中少有的通达之力,化“他者”为“自我”,驱“自我”而入“他者”。然而,科埃略在取用这个故事时,仅仅感兴趣那“在此”的寓意,既不在乎博尔赫斯对于《一千零一夜》的迷恋,也不在乎这位盲眼老人要告诉世人“彼此无间”的天启。他只喜欢心灵鸡汤式的励志,以及带有“朝圣”味道的“寻宝”历险。
最近,科埃略又将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阿莱夫》改写成了一部长篇。这部小说更是把博尔赫斯的创念,变成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修行故事。整个故事的背景就在当下,科埃略喜欢以自己的经历去写作,小说中,他写到了自己在横跨欧亚大陆的西伯利亚铁路上的火车旅行。在漫长无边的旅程中,作家“我”走在地球最寒冷与偏僻的冻土上,与一位名为“遥”的中国翻译相伴修炼合气道,并与一位他的女读者发生了一段婚外情。无论是修行还是艳遇,都激发了我对于“阿莱夫”的想象和体悟。
在这篇小说里,科埃略一如既往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阿莱夫”当成一种神秘的宗教体验来写。整个小说,除了“阿莱夫”这个词语之外,与博尔赫斯的原意相去甚远。在博尔赫斯的短篇《阿莱夫》里,诗人“我”因为无法排遣对亡故恋人贝特丽雅特的爱恋,依靠一位诗人所展示的“阿莱夫”,重新认识了世界,也排遣了浓而不化的失恋之苦。在博尔赫斯笔下,“阿莱夫”是一个三四十厘米长的光亮小球,或许也会蕴藏在石头里,透过它的表面,可见全部的时空。博尔赫斯说,它代表了真理的不同面孔。小说意味深长地使用但丁《神曲》的故事框架,用石头里的“阿莱夫”——而非天堂地狱炼狱的旅程,缓解文艺复兴以来西方艺术对基督教式纯美理想(实质是“一神”世界)的极度相思。“阿莱夫”所代表的是人类时空及全部记忆本身,比思念中那个恋人更有魅力。
科埃略对博尔赫斯的解读是无力的,他喜欢“阿莱夫”那种有非凡魅力的想象。在自己版本的“阿莱夫”中,科埃略也设计了一位给“我”以启发的诗人(而且还是一个叫“遥”的中国人),还设计了一位精神和肉体都极具诱惑力的年轻女子。“我”通过旅程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以及和女子若即若离的暧昧,体验并遭遇了“阿莱夫”,并逐渐理解它就是中国气功、太极之类的超验之物,从而获得了内力大涨的体悟。
天知道科埃略怎会写出这么样一种“阿莱夫”来的?用老米兰·昆德拉的话来说,他极为严重地“媚俗”了。在他心目中,博尔赫斯变成了“圣博尔赫斯”,但除了能帮助他装神弄鬼之外,其余一无足观,可真是最典型的买椟还珠了。
5.自由无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后博尔赫斯时代”,我们不得不首先包容这种“圣博尔赫斯”。因为我们毕竟看到了异彩纷呈的博尔赫斯遗产——21世纪以来,世界文化开始了无限多元的旅程。历史的终结,代表着时空、文明和文化的无限交融。我们可以理解英国女作家罗琳在《哈利·波特》中很好地复兴了古凯尔特文化,也能很好地理解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笔下斑驳与繁丰的伊斯兰文明……多元文明和时空都在很好的生长,世界文化也因此而异彩纷呈。
当博尔赫斯把“后现代”思想播散到全世界文学之中时,“诸神时代”也就开始降临。我们可以,每一个“我”都可以,见到一个上帝、佛陀、真主或者真理神、无神之神等等,都是“自我”之先知。每一个“我”,都是包容万象的“阿莱夫”,有“我”的世界,便是由“量子”构成的无量的大千世界。一切皆有可能,一切皆可包容。
在“后博尔赫斯时代”,一切的结构都是无限繁丰的,一切的内涵都可以无限延伸。我们可以看到昆汀、诺兰、盖里奇、李安等等神构妙品的电影作品;也可以欣赏到诸如《法国上尉的女人》《万有引力之虹》《情人》《看不见的城市》《暗店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哈扎尔词典》《PI的生活》《我的名字叫红》《云图》乃至包括莫言《生死疲劳》在内的等等魅力十足的现代小说。摆脱了西方“一神”经典之重,轻逸的潮流如此迷人,让我们对全球艺术及融合的未来充满向往、乐趣与信心。
大师之所以为大师,还是套用一句俗话来说: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博尔赫斯这个盲眼老者,凭借着一生在图书馆中的修行,留下了一座思想的万花筒,而后续的写作者只要摇一摇他的万花筒,并把其中的缤纷美丽记录下来,就是一片焕然一新的生天。不可否认,在很多摇博尔赫斯万花筒的作家中,应该也算上我一个。
我对博尔赫斯先生的兴趣,倒不在于他有什么样的世界观、艺术观。独一无二的世界观,我自己有,艺术观也会有。就像因爱吃东坡肉而喜欢苏东坡,我喜欢博尔赫斯只是因为一种简单的感觉——自由。老实说,博尔赫斯先于我成为我想成为的那种作家,无论民族、种族、文化,无论过去与未来,都能挥洒自如地进入并写作。在写作中,我把这种愉快定义为自由无疆。
我身为一个中国的汉人,乐意用中文书写中国人的故事,古往今来、男女老幼。但怀着更为浓厚的兴趣,我写过阿拉伯人、美国人、北极圈的埃文基人、古印第安人、英国人、犹太人、非洲人、法国人、越南人、德国人……愿意花上一生的精力去遐想更远的一些地方,那些光阴里的故事,还有一切人们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如此自由,所以,我热爱文学、热爱人类、热爱文明,热爱无限的美在。
陶 林:作家,现供职于江苏省盐城市第一人民医院。出版《一场世界性争论》《莫言的故事》等作品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