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真正的小说很远
2014-03-12许春樵
许春樵
我们离真正的小说很远
许春樵
眼下出书热,写书的人比读书的人还多,全国一年三千余部长篇小说(其中自费出版两千余部),让想读小说的人头皮发麻,无所适从。于是借助现代传媒进行宣传炒作便成为推销作者与作品的一个杀手锏,问题在于很多读者在炒作指引下阅读,发觉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上当受骗后就对小说失去了信任,甚至拒绝阅读了。
写小说是一门手艺活,尤其是写长篇小说,需要作者的经历、经验、学养以及艺术天赋与之深度契合和严格匹配,没有十年以上的修炼,小说的手艺是很难出道的。其实,真正懂小说的人,一般看上几页,就知道这部小说在一个什么样的台阶上。
说真的,严格意义上的小说离我们很远,在过多的伪小说泛滥之下,纯粹的小说写作变得越来越艰难,也越来越寂寞。
基于此,我想就小说的一些基本问题与大家交流。
这么多年来,写小说和读小说的人一直在争论“写什么”和“怎么写”谁主谁次的问题,其实这跟争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陷入了无限循环的误区,这里不存在一个先后和主次的问题。小说如果有内容和形式一说的话,似乎也不应该用唯物辩证法来裁决谁决定谁,告诉你“写什么”,你不一定写得出来,明确了“写什么”,写出来的也不一定就是小说或好小说;反之,知道“怎么写”了,但写出来的也不一定就是你理想中的小说或读者愿意接受的小说。小说难就难在这里,小说的痛苦在于有生活不行,有技术也不行,甚至生活和技术都准备充分了,但仍然写不出好小说。
最好不争论,让小说进入自己的逻辑和自身的秩序中去。
小说首先是作家的心灵独白,其次是给读者看的,小说中的人物在进入阅读程序后,要活在读者的视线中,更要活在读者的心中。小说中的人物如何活下来?这就需要作家为他们寻找活着的依据,在对他们的人格行为、情感方式、思想构成、道德取向、趣味选择进行准确而深刻的把握之后,先得为他们争取到做“人”的权利,也就是要像个“人”。小说中的“人”如果不是人的话,读者不接受,作者就等同于一个栽了跟头的人贩子。
小说看起来是在还原和复制人们经验的生活,其实小说真正的目标是重建一种体验的生活,经验的生活是日常经历的生活,体验的生活则是被作家赋予了情感品质和精神属性的生活,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高于生活”的生活。为什么小说不是新闻,也不能是新闻,就是因为新闻是生活本身,而小说是被发现被判断的生活真相,小说中那些看似日常化的情节和细节都是被作家重新选择和重新命名后的生活密码。所以,小说中的恋爱肯定不是为了结婚,或者说不只是为了结婚,小说中的打麻将也肯定不是为了搏杀中钞票的输赢。
小说的基本任务有两个,一是提供一个好看好读的故事,二是揭示一种隐蔽隐秘的生活真相。托尔斯泰在写《复活》的时候,妓女玛丝洛娃因杀了嫖客被捕,曾让她怀孕流产的阔少聂赫留朵夫为她四处奔走,找法官,请律师,直至给沙皇写了许多石沉大海的求助信,最后在各种努力均告彻底失败后,跟着玛丝洛娃一起踏上流放西伯利亚的漫漫征途。这差不多就是生活中常见的英雄救美的老套路,但读完小说后你不会觉得《复活》仅仅是提供了一个极具传奇性和戏剧性的故事,而更多地是提供了一种必须为有罪的灵魂忏悔和赎罪的道德理想,这是托尔斯泰为不愿下地狱的人找到的唯一活着的理由。
“为灵魂活着,按上帝说的去做”,这是《马太福音》中的劝诫,也是托尔斯泰小说的精神价值的核心,中国小说自唐代传奇开始到明清话本小说,一路下来,基本上都迷恋于鲜明的善与恶、正与邪、忠与奸、真与伪的尖锐对立,一切的戏剧冲突和阅读追求都是在这一实用而简单的精神逻辑下演绎出来的。我们把善恶、正邪、忠奸、真伪作为一个权威的价值尺度来经营小说,这倒也没有什么不好,但这样的小说表达和完成的也就是生活中日常化、大众化、普遍化了的价值理想,其实也就是表达了一种公共道德、公众意志和公众趣味。试想一下,当小说与新闻发布、民间故事做着同一件事的时候,它与生活的真相、人生的真谛、艺术的真实是有着相当大距离的。布洛赫说,“发现只有小说才能发现的,这是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没有发现过去始终未知的一部分存在的小说是不道德的。”这话是否偏颇暂且不论,但小说要有小说的独立意志、独家发现、独特个性,应该是能够被普遍认同和接受的。
这使我想起了许多以战争为背景的小说。《苏菲的选择》中写到了苏菲在被德国兵强奸后的生活中,虽然平时和正常人一样,可一旦爱情来临,或者一旦男人以无法拒绝的魅力即将进入她的生活中,她就会恐惧、颤栗、大哭、神经分裂。小说显然不是为了让苏菲能够尽快地穿上婚纱,也不是为了解决战后人们的爱情与婚姻的出路问题,小说以苏菲的情感生活为元素,昭示了战争对人格尊严残忍的摧毁,暴力对人性永无止境的伤害。雷马克、海明威、川端康成以战争为背景的小说都是在人物命运中探索战争对人类造成伤害的真相,揭示战争中兽性对人性的胜利,而不是简单意义上正义对邪恶的胜利,这是两个视角下对战争的描述和表态,政治话语和历史话语下的战争就是正义与非正义、侵略与反侵略、残暴与反残暴的厮杀,而小说话语下的战争则是人性与心灵异化和受伤的证据。战争是整个人类的灾难与噩梦,它是人性向兽性退化的一次实践,是人类反文明意志的集体爆发,战争中的屠杀对于每个具体生命来说都是对生命的彻底蔑视和毁灭,这其中包括正义的屠杀。作家在这个意义上探索人活着的理由,搜集“人”之失踪的证词,发现小说才能发现的真相,并因此与政治学家和历史学家划开了清晰的职业界线。
反观中国现当代文学中以抗日战争为背景的小说,我们可以很容易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即作家以政治家、军事家、历史学家的身份写作小说,战争被处理成意识形态化的敌与我、正义与非正义、侵略与反侵略的历史事件。如《吕梁英雄传》《敌后武工队》《铁道游击队》《平原枪声》之类的小说大多迷恋于今天打了一个胜仗,明天端了两个炮楼,后天活捉了三个汉奸,陶醉于反侵略战争中数字化意义上的胜利,而战争究竟给中国人的情感、心灵、人格造成了哪些伤害与摧残,在血雨腥风的战争中每个人面对死亡的真实表情究竟又是什么,平民、军人、敌人、汉奸的内心世界在人性意义上除了善恶、是非、敌我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可能性,这些本该是文学应该发现的东西一律被无意省略和有意放弃了。而如今电视屏幕上层出不穷的抗战神剧在反人性、反艺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却还不停地自得其乐。从文学批评意义上看中国现当代小说与世界小说潮流的差距主要就在于,我们的小说存在这样一种显而易见的形态,即有故事、没人物;有人物,没性格;有性格,没灵魂;有灵魂,没人性深度。我们在小说中没有为“人”找到活着的理由,没有为人性的归属做出起码的努力。正如当下许多官场小说一样,要么是简单地揭露官场腐败堕落的丑行,单向度地满足于公众对腐败无比愤怒的宣泄;要么就以新闻立场和主流意识形态立场在小说中简单化地设计腐败与反腐败、人民的利益与腐败分子利益、党的原则与违纪违法行为的尖锐对立,最终是人民的利益战胜腐败利益、党的力量战胜腐败的力量。这是一种肤浅的深刻,符合政治判断,但不符合文学精神。文学应当是在真实的背景下探索腐败分子人性与灵魂分裂和异化的真相:是与生俱来的贪婪,还是与时俱进的欲望;是心安理得的掠夺,还是充满恐惧的占有;是公然的生活逻辑,还是阴暗的心理越轨,这里面的真相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把握起来也要困难得多。作家唯一能做的就是走近、靠近、逼近他们的心灵和情感的真实,让他们在小说中获得活着的理由。
小说难做就在于我们一直在为人生的真相而努力,但我们努力的结果有可能是离真相越来越远,而不是越来越近。最困难的是小说中人物情感的本位性体验,即完全走进了人物的内心深处和情感中枢地带,让作家成为与小说中人物同命运共呼吸的代言人。作家实际上就是演员,演你小说中的人物,写得好不好不仅在于你演得像不像,而是在于演得真不真。真就是真实、真相。这样看来,我们写小说的全部努力就是为了当一个成功的演员。与影视演员不同的是,作家的任务不是演好一个人,而是要演好小说中的所有人。这碗饭相当难吃,有时候会呆想:我们的技术职称干脆定为一级演员或二级演员吧?
整个一台戏怎么演?架子怎么搭?这是小说的技术。长篇小说的好故事首先取决于整体上的戏剧性结构,除此之外,还得在人物关系的戏剧性、情节的戏剧性、细节的戏剧性,包括叙述语言张力的戏剧效果上殚精竭虑。整体的戏剧性结构垮塌意味着整部小说报废;就算整体的架子搭好了,如果人物关系、情节关系、细节捕捉、语言叙事上缺少戏剧效果,一部长篇最终也只能成为一个空洞的模型。
消费文化的流行与时尚在不断地修改着公众的阅读趣味,也在不断地修改着小说的写作立场。当小说的故事与情节价值成为阅读的终极目标的时候,一个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的作家必须警惕:你是不是把小说当作“故事会”来写了?是不是把长篇小说当电视剧本来写了?是不是因为过于迷恋和陶醉于故事本身而忽视了小说作为语言艺术的叙事品质和文学感觉?我的长篇创作一直在回避这些灾难性的后果,并作出了最大的努力,比如长篇小说《男人立正》中有一个隐蔽的追求就是,用先锋的叙事去讲一个很土的故事,而且要做得不露痕迹。有读者注意到了,并列举和抄录了许多,这让我很高兴。
小说很难做,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们就会由盲目而走向自觉;但真正的困难不在于意识不到,有时候意识到了,也不一定就能修正过来。都说,人不会重复犯同样的错误,但在做小说时经常重复犯错误,这需要毕生修炼!
许春樵:作家,安徽文学院副院长。著有小说《放下武器》《屋顶上空的爱情》《男人立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