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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风与茅盾的人格特征
——从《七月》与《文艺阵地》的办刊角度进行梳理

2014-03-12张玲丽

宜宾学院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胡风茅盾阵地

张玲丽

(湖北中医药大学 人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5)

谈论胡风的命运遭际,必然与一份或者两份刊物有关,《七月》以及其后的延续《希望》。一份创办于抗战时期的文学期刊,不足以完全改变胡风的命运,但却为其在建国后的命运埋下了伏线。性格决定命运,此话用于胡风,似乎是再确切不过的。怎样的性格特征推动或者支撑着胡风主持自成体系的《七月》与《希望》?单论胡风与刊物,似乎不足以清晰呈现胡风的性格地图。因此,本文试图以对照的方式同时勾勒另一个现代文学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茅盾的性格画像。杨洪承教授对于现代文学社团、流派的研究提出了这样一个崭新视角:“研究每一个社群的孝悌仁爱、我行我素等多面人格个性的结构谱系,或切入群体与群体之间亲和、猜疑、嫉妒、小团体等精神心理情感层面,恰恰最能够表现出群体内在本体世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1]以此观照《七月》和《文艺阵地》中呈现的胡风与茅盾,确实可以从另一条道路走近这两位影响现代文学历程的文学大家的真实面貌。

一 是否合办的意见分歧

《七月》创办于1937年10月,《文艺阵地》创办于1938年4月,两份刊物创办的时间相差半年。饶有意味的是,《文艺阵地》筹备之时,茅盾曾经邀请或者建议胡风与其合作共同主持这份刊物,这在胡风当时写给妻子梅志的书信中可以找到依据:“茅盾来了,‘生活’出一杂志,在广州编印,稿费每千字四元到五元。为了杂志,茅还另外想出了几套法宝,想拉我去扮一脚,我是以‘唔、唔’对付过去的。和他共事共够了,我何苦再卖傻劲呢?”[2]这里透露了两个信息,至少是胡风表述的信息,一是茅盾创办《文艺阵地》,有以《七月》作对手的趋向;另一个则是茅盾邀请胡风与其合办《文艺阵地》。

为什么可以接受合办的建议?茅盾之所以提出合办刊物的建议,也可能与当时的文化上层有所关联。因为在《七月》第一次座谈会上,冯乃超作为当时左翼内部的文化领导向胡风提出了把《七月》办成组织性指导性的刊物,后来,胡风也回忆,胡愈之曾向他提出可以与《文艺阵地》合办。由此可以推测,茅盾与胡风准备合作并非仅仅是茅盾的建议和意愿,有可能是茅盾接受了胡愈之、冯乃超的建议。但不管是本人的意愿还是接受他人的意见,茅盾毕竟对胡风公开表达了合作的想法。就此一点,茅盾重视团结,甚至是表面团结的性格心理鲜明地表现出来。这种圆熟的团结性格对于茅盾之后的文学事业和命运走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可以说茅盾其后的人生依持这种性格特点维持着基本的平稳,没有太大的动荡。

为什么不接受合办的建议?背后支撑胡风的心理因素是他一直坚持的“独立自主”的办刊理念。胡风此前编辑过《海燕》、《工作与学习丛刊》,那终究不完全是他的个人行为,不免受到一定程度的掣肘。《七月》对胡风而言,则纯粹是“独立自主”的,是他完全可以一展身手,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实现的。对胡风而言,要他和茅盾合办刊物,根本没有考虑的必要。胡风的这种“较真”精神直接导致了他后来的悲剧命运。

二 创刊词的不同定位

从《七月》与《文艺阵地》的创刊词为各自设立的目标开始,一直到其后每期作品对其基本精神的贯彻,整体来看,胡风与茅盾的性格差异明确地显现出来。

《七月》创刊之始就举起了“启蒙”的旗帜:“如果这个战争的最后胜利不能不从抖去阻害民族活力的渣滓,启发蕴藏在民众里面的伟大力量而得到,那么这个战争就不能是一个简单的军事行动,它对于意识战线所提出的任务也是不小的。”[3]“启蒙”诉求铿锵有声,独树一帜,在同时期,甚至在之后的几年内彰显“启蒙”思想的定位与追求的刊物几乎凤毛麟角。可以说,《七月》在创办之初就已经踏上了“异端”的道路。其实,胡风对《七月》的“启蒙”定位是对不久之前引发口号论争的文章《人民大众向文学要求什么》的中心思想的继发性思考。胡风性格中的同一性因子在此明确地显现出来。在《七月》上,文学的精神与思想力量得到了更强的彰显。

再看《文艺阵地》的创刊词:“创办《文艺阵地》是鉴于当时的抗战文艺虽也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但总觉得缺乏深度,既没有理论上对各种新问题做认真的探讨,也没有在创作生活作严肃深刻的发掘。所以,就想办一个刊物来做做这方面的工作。”[4]《文艺阵地》创刊词呈现出茅盾对当时抗战文艺浅薄化的忧虑,力图通过这份刊物在抗战基础上引其走入“文学”的轨道。

但对于《文艺阵地》而言,内在启蒙的色彩是比较模糊的,这与茅盾的思想偏移直接相关。不论是20年代对于鲁迅的“阿Q”的解读,还是30年代的农村三部曲,其启蒙思想在熠熠闪光,内在批判的自觉意识不时引领着茅盾的创作笔调。但是抗战爆发后的文字则很少或几乎不见其内在批判——启蒙的影子了。《文艺阵地》发表的名篇《华威先生》、《差半车麦秸》曾引发了热烈的讨论,《文艺阵地》对“暴露与讽刺”的阐扬看似是启蒙的继续,但是在字里行间已经失去了内在指向的锋芒:“现在我们仍旧需要‘暴露’与‘讽刺’。暴露的对象是应该是贪官土劣,以及隐藏在各式各样伪装下的汉奸——民族的罪人。”[5]这些文字已经很明显地显示出对“五四”时期开创的“启蒙”内涵的外向化、浅化甚至断裂式的界定。由此可见,积极融入到“五四”文学甚至对其历程产生过深远影响的茅盾,主动地参与到了左翼文学的建设之中。在此时,弥漫在民族上空的战争硝烟带来的民粹主义的思想因子对于茅盾而言,不会不产生作用。茅盾思想性格中的趋时性因子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三 作者群的年龄差异

《七月》近乎三分之二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作家。为什么特别中意于年轻的初出茅庐的作家,胡风是有他的深意的。无论是由于个人经历引起的对某些成名作家的抵触感情,还是对中年成熟作家理性的认识“中国作家是很容易衰老即退化的,老一代所谓有地位的作家,即使是进步的以至左翼的,几乎都只有空名而已”[6]。都让他更倾心于正在成长中的年轻作家。新的感受力、新的风格,胡风决意以《七月》为渠道为新文学输入新鲜的血液。

也正因此,胡风创办《七月》、《希望》无形中得罪了不少左翼作家。正如陈纪滢所回忆,胡风的门是关得很紧的,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进入的。这代表了当时胡风给文艺界的印象,臧克家也曾经因自己的作品不受胡风欣赏而流露出的不满情绪“胡风对我有意见”[6]。对此,胡风有清醒的认识。但对于他而言,自己独立自主主持的刊物容纳良莠不齐的甚至是退化的作家的作品作为团结左翼作家的平台是违背他的创刊初衷的,他坚决不会做出这种选择。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七月》以及《希望》的创办在很大程度上加深了他与左翼某些作家的距离与鸿沟,这也为他建国前后的遭际埋下了伏笔。

与胡风不同,茅盾在《文艺阵地》上很明显更倾心于中年成熟的作家。在胡风的回忆录中提到茅盾在筹备《文艺阵地》之初,曾就刊物的名称征求过胡风的建议,胡风“向他建议,不如用《文艺阵地》。我说,由你打阵地战罢,《七月》只能打打游击战。我的想法是,他和有地位的作家的关系广,能够联系他们,鼓励他们写文章参加抗战,也从上层扩大统战力量。他当然欣然同意了。提醒他重视有地位的老作家,这个意见他是愿意听的”[7]。胡风的回忆除了客观陈述与《文艺阵地》有关的事实外,似乎也显露出对茅盾的些许嘲讽。不过,重视有地位的老作家也确实符合《文艺阵地》的事实。茅盾在创刊之始,向广大成名作家约稿:“我向一些熟人而又知道其行踪者发出了信,请他们把稿件寄往广州生活书店。我又向汉口的朋友约稿。我拜访了老舍……我见到了叶以群和楼适夷,也约他们写文章”[8]。委托楼适夷为他组稿,之后,冯乃超、洪深、孔罗荪、宋云彬等都成为茅盾的约稿对象。这些作家加上中国诗歌会的王亚平、林林、任钧、力扬等以及张天翼、周文、王西彦等,都是《文艺阵地》的主要作者。茅盾更加重视中年“既成”作家,除了源于多年的办刊经验,深谙名人效应对于一份刊物的威力之外,应该还有一层切实的考虑,团结同一阵营内的作家是刊物能够顺利运行的重要保障,简言之,收起个性的锋芒,尽量保持一种中和圆融的态度。

胡风的坚持无形把他推入越来越孤立的境地,给左翼文艺界造成不团结的印象越来越强烈。对于《七月》的作者面孔更多的是年轻作家,陈纪滢认为这是因为胡风的“领袖欲”在起主导作用。胡风在《七月》中是否表现出“领袖欲”?首先需要搞清楚什么是“领袖欲”。美国心理学家埃里希·弗洛姆讨论的“权威性格”与“领袖欲”有比较相似的内涵:“我是如此伟大,如此不凡,所以我有权力期望他人依赖我。”[9]同时,埃里希·弗洛姆同时又区分了合理性权威和抑制性权威。他认为两种权威的功能是不同的,前者的功能是帮助依附于权威的人的条件,权威的主体对于被依附者是有利的引导,直到两者之间的权威关系自我解体。

借用这一观点反观胡风,在潜意识中或许他真的存在权威意识或者说是具有领袖欲。胡风对于自己的文学思想与创作能力是有高度的自信,这一点在他的朋友的回忆中都有提及。但问题不在于他是否有领袖欲,关键在于他所自信的东西是否对新文学的发展具有健康的引领作用。事实证明,恰恰是这种权威性格强化着他的自信,给予他更大的力量为新文学的发展输入新的血液。《七月》的多数作者,在回忆中确实流露出对胡风文学思想与人格的信服与敬佩。在胡风与《七月》的作者群之间呈现出一种合理性权威的趋向。

与之相反,茅盾则很少甚至不会给人以这种印象。仅就《文艺阵地》颇有特色的“文阵广播”以书信的形式登载作家以及文艺界的动向看来,涉猎范围相当广泛,是作家之间交流、互动的重要平台。在战乱导致的流动之中,众多作家与茅盾保持着难得的通信关系,也表明了茅盾在众多作家之间具有极高的威信和他善于团结大家的个性。

四 论辩色彩与稳妥气息

《七月》自创刊之日起,似乎就表现出不合时宜的逆潮流而上,先是创刊词中对刊物的“启蒙”思想的明确定位,再是对于“为什么没有伟大作品的产生”的热烈讨论,接着是登载“影响团结抗战”的作品,抑或是刊物始终对于年轻不知名新作家的青睐。所有的一切表明,在抗战的大前提下,《七月》似乎对当时的文学常态与刊物常规策略进行挑战,由此,《七月》的论辩色彩与创新气质比较鲜明地体现了出来。

胡风始终有一种紧迫的心境,尤其在可以按照自己的文学理想主持一份刊物的时候,性格中的好辩与好胜特征就突显出来了。在给妻子的书信中,表现出与茅盾等人一争高低的姿态,“看茅盾的态度,是以《七月》作对手,非挣扎一下不可,但我想,在它出版之前,《七月》也许可以挣出几期来!”[2]“马上得筹划第十一期,因为这月内有两个文艺半月刊(茅盾一个,丁玲舒群一个)要出来,《七月》也非上点劲不可。”[2]胡风在《七月》呈现出好辩个性,也是情势使然,与他当时的处境密切相关。可以说是很大程度上是他当时感受到的左翼内部的排挤与不解带给他的反向动力:“而革命家们,又在希望我到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去,如《七月》办不成,他们一定更振振有词了。”[2]“昨天听说老舍都被任为政治部设计委员,这当然是郭沫若冯乃超之流招兵买马的大计划里面的一次,但我看,只要《七月》不死,他们想统治文坛的梦是不容易完全实现的。”[2]

胡风回忆,茅盾在武汉见到他时,即向他宣称将“编一个大杂志”。确实,无论从作家范畴与资历而言,还是从内容与栏目的含量而言,以及论文、书报述评以及短评所讨论涉猎的问题而言,《文艺阵地》彰显了茅盾创刊之始对其“大”的定位,实践与贯穿着创刊词中的初衷。不仅大量登载研究理论、讨论问题、切磋观摩的文字;同时,广泛刊登各地文艺运动和情况、各地作家作品的书报述评。《文艺阵地》确实是广博的。但是细读之下,发现多数观点及其阐述不过是20年代以来文学观点的延续或者重复,缺少新颖色彩以及深度的挖掘,许多观点不免有隔靴搔痒之感,甚至有倒退之嫌,更毋谈尖锐色彩。即以茅盾的理论文字而言,如前所述,关于文学“暴露与讽刺”的阐述,显现出对“五四”开拓的内在启蒙道路的外在化与浅化;曾经在20年代文坛提倡过写实主义,大力举荐新浪漫主义,此时期,关于“五四”文学的主潮发出了自我颠覆的定位:“如果有人因为看见过去有过写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论争,而谓‘五四’以来曾有文艺上的两大思潮的决断,那不免是皮相的说法。”[10]此言论有着明显的以战时特殊的文学潮流取代新文学原本形态的趋时色彩。这恰恰是因为,多年的文学经历与政治经历的历练,使茅盾无论对编刊、对文学主潮的把握、对时势的表达都具有了更多的自信与从容。在“常”与“变”中,茅盾性格中的守成因子占了上风,创新思维的缺失,与其性格中的谨慎气质,在此时期逐渐居于主导地位。

两位编辑对于新文学的发展有着相同的热诚,尤其在抗战这个艰难的困境之下,他们能够创办规模不小的文学刊物,这本身就是一种明证。但仔细比较,二者对于刊物的感情浓度还是有所差别的。茅盾与《文艺阵地》的真正关系只存在比较短的时间,后来接受盛世才的邀请到新疆学院任教,放弃了《文艺阵地》,交于楼适夷编辑。对于茅盾的这种选择,胡风在回忆中提出了些许微词:“把用力筹办起来的《文艺阵地》交给了别人去编,但他依然负着主编的名义。”[7]这其实恰恰在另一个层面表明了胡风对于刊物的钟爱。胡风在《七月》上,在与家人、友人的通信中毫不掩饰表达他坚守刊物的热情,无论是面对战争环境下带来的种种外在困难,还是来自左翼内部有形无形的关卡与障碍,丝毫都不曾动摇他坚持办《七月》的决心。当然,坚守刊物与交托他人并不能说明茅盾对新文学的忠诚弱于胡风。但这种坚守至少表明胡风是把《七月》视为自己不可随便舍弃的事业,相对于此时的茅盾而言,胡风对编辑刊物这一事业更为忠贞。

正如有研究者对《七月》的评价是最有个性和力度的刊物,原因之一则在于其“年轻”;对《文艺阵地》的评价是抗战时期持续时期最长、影响最大的刊物之一,原因之一在于其“成熟”。胡风创办《七月》时35岁,茅盾创办《文艺阵地》之时41岁。如果仅按年龄界定的话,两人都处于中年时期。但是按照心理年龄而言,两人的性格差距则是差之千里的。王富仁先生用青年文化与中年文化阐述《新青年》团体、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成员的性格气质。他认为,青年文化重要的质素是热烈,甚至激进,理想气质极为突出。中年文化则是理智成分逐渐增多,而感情成分减弱,务实性格表现得极为明显,实践型品格是其重要特质。

《七月》与《文艺阵地》分别表现出胡风与茅盾性格中青年文化与中年文化的特点。茅盾恰如小说,而胡风恰似诗歌。小说注重谋篇布局,缜密细致,理性有余而感情内敛,客观成分更多;而诗歌恰如胡风所言,是开在诗人心头的花,着重的是主观情感的突显。茅盾理智、内敛,更懂权衡;而胡风热烈、主观,坚持自我。“团结”的、“大众”的、“现实”主义的公共色彩明显的《文艺阵地》无疑不是茅盾性格中的理智成分在起主导作用。“好辩”的、“独立自主”的、生命色彩突出的《七月》恰恰又是胡风的理想主义气质的集中呈现。不囿于常见、不安于表面团结、不随波于时代造就的浅化思想,深化了胡风文学生命深度,接近于“文学是人学”的精神内核,但同时未尝不是胡风本人以及因《七月》接近于胡风的“同人们”的命运的肇始。

参考文献:

[1] 杨洪承.“公共空间”与文学社群关系——20世纪中国现代文学社团流派研究的再思考[J].文学评论,2011(6):135.

[2] 胡风.胡风家书[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3] 胡风.愿和读者一同成长[M]∥胡风全集(第2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499.

[4] 茅盾.发刊词[J].文艺阵地(创刊号),1938(4):1.

[5] 茅盾.暴露与讽刺[J].文艺阵地,1938(12):349.

[6] 胡风.简述收获[M]∥胡风全集(第6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

[7] 胡风.回忆录[M]∥胡风全集(第7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

[8] 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下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63.

[9] [美]埃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2:103.

[10] 茅盾.浪漫的与写实的[J].文艺阵地,1938(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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