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家训诗中的“情”与“理”
2014-03-11刘欣
刘 欣
宋诗在中国古代诗歌中占有重要地位。对宋诗的研究开始于20世纪30年代,研究旨趣多侧重于文艺评论*胡云翼:《宋诗研究》,商务印书馆,1930年,最早将宋诗与唐诗进行风格比较;梁昆:《宋诗派别论》,商务印书馆,1938年,对宋代不同流派风格作了介绍;缪钺:《论宋诗》,开明书店,1948年;钱钟书:《宋诗选注》,人民出版社,1958年;都对宋诗写作技巧和艺术造诣做了深刻解读。;20世纪90年代后,宋诗的研究更注重从文化背景中去把握宋诗发展与演变的进程*赵仁硅:《宋诗纵横》,中华书局,1994年,从宋诗与宋代文化诸方面(如禅宗、理学、诗话等)的关系中探求宋诗风格形成的原因,及“宋调”之特征;周裕错的博士论文《文字禅与宋代诗学》(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从文化学、语言学、阐释学、宗教学、文献学各方面探讨了“文字禅”与宋代诗学之间的关系,侧重论述前者对后者的渗透影响;葛兆光有关唐诗、宋诗、白话诗异同关系的文章《从宋诗到白话诗》(《文学评论》1990年第4期),运用语言批评的思路评价宋诗;许总的《宋诗史》,这是国内第一部宋诗通史,对宋代为数众多的诗人、作品及丰富多样的题材风格进行了评析与阐释,在文化背景、诗人心态、诗史结构的有机结合的基础上立体展开宋代诗歌史的研究。。此外,诸如宋诗流派、分期及诗人等方面的研究也成果斐然、不胜枚举。但遗憾的是,学界对宋诗重要组成部分的家训诗的研究却相当薄弱,*现有研究或对某一宋人家训诗作品进行分析,如张福勋、李素珍:《我今仅守诗书业,汝勿轻捐少壮时》,《阴山学刊》,2012年第2期;或对宋人诗教观进行阐述,如明见:《刘克庄的诗教观与中国儒家诗教的演化》,《甘肃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胡明:《严羽诗论与儒家诗教》,《学术月刊》,1981年第9期。概而言之,学界对宋代家训诗缺乏整体关照与深入阐述。对此,笔者不揣陋见,拟对宋代家训诗表现出来的理论方法与思维方式进行解读,并就教于方家。
家庭(族)中长辈用诗歌这一文体形式对晚辈进行训诫和教诲是谓家诗训。家训诗古来有之,如《诗经·小雅》中的《小宛》篇,就有兄弟间互相嘱托、告诫的内容:“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东汉刘桢的《赠从弟诗》要求从弟志行高尚如松柏。梁朝的王揖在《在齐答弟寂诗》中以奔流不息的河川来劝喻其弟为学上进。家训诗虽早已存在,但在唐以前数量不多,而且又分散于不同的时代。唐代是诗歌发展的繁荣期,也是家训诗创作的一个高峰。唐代许多脍炙人口的家训诗如韩愈《符读书城南》、杜甫《示宗武》、白居易《狂言示诸侄》、韦庄的《勉儿子》、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等,对后世特别是对宋代的家训诗有着深远影响。
一、宋代家训诗发展的文化背景
北宋初期的古文革新运动,秉承韩愈所提倡的“道统”说,柳开等古文理论家都把儒家先贤之“道”作为文章的核心进行强调。这种文学观固然是对宋初过份强调文词浮华的西昆体的一种反动,但却对当时的文学理论与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古文学家视道为文章之实,将文仅仅视为载道的工具。他们认为文章作者必须先从道德修养做起,只有思想合乎圣人的标准其为文辞自然会传之久远,创作的构思以及表现技巧只能为道德服务而出现于作家的笔下。
理学兴起后,“文以载道”思想仍为理学家所认同,理学以道(理)为本,万事万物都是道的体现,所以朱熹说文从道出。从这一层面而言,诗歌本体宗旨仍是明道阐理。就诗歌的作用而言,宋以前主要有孔子的兴观群怨说、汉儒的比兴说和钟嵘的不平则鸣观点。受理学的影响,涵养心性培育道德“新人”的诗教观逐渐为宋人接受。此外,理学是一种重体验、重思辩的人生哲学,理性思维必然会给诗歌创作方式带来深远影响。
在儒学复兴的文化背景下,宋代诗歌必然与作为新儒学核心体现的理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宋儒借诗阐发义理的好尚,理学与宋诗尚理内质的契合,都使宋诗表现出更多的“理”性。对此,古今文艺评论是一致的。宋人严羽就把“别趣”和“理”作为唐宋诗的区别所在,认为宋诗有理而无趣。他在《沧浪诗话·诗辩》中云:“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诗人唯在兴趣,……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近人缪钺《论宋诗》:“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酝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可见,宋诗的一个最突出的特点,就是重理。比起激情澎湃的唐诗,宋诗显得理性而冷静,“诗主理”也就成为宋诗的一大特点。
二、宋代家训诗之“理”
1.宋代家训诗之理首先表现在其内容上
家训诗把个体品质塑造纳入理学的社会化道德标准之中。提倡由内而外、由小到大、由个体而群体的极具理学色彩的修养方式。
安于贫苦、保持清白家风,是许多出身贫贱的士人跻身官僚阶层后对其子弟的肺腑之言。石介以自己经历为例勉励其子安贫守志:“吾世本寒贱,吾身守贫约。家徒立四壁,无田负城郭。终岁服一衣,无装贮囊槖。吾虽得一官,官微月俸薄。况属岁荒凶,饥民填沟壑。吾幸有寸禄,不至苦殒获。随分且饱暖,不然亦流落。尔等勤初学,无耻衣食恶。仁义足饱饫,道德堪咀嚼。二者肥尔躯,不同乳与酪。尔勿嫌粗粝,尔勿厌藜藿。富贵自努力,青云路非邈。”[1](P33)吕本中则以孔门圣贤颜回为榜样教育其子,“忍穷吾有味,雕句汝无功。客舍嚣尘里,春随浩荡中。初无买山费,真与住庵同。更想颜氏宅,箪瓢亦屡空”[2](卷16,示儿)。楼钥弟弟将为酒官,楼钥写诗告诫:“我家清白世相传,工部真清更有年。百口未曾营活计,一生惟喜种心田。吾方奉母耕绵上,子更移封向酒泉。兄弟凋零期自勉,只将家训作青毡。”[3](卷9,送元积弟赴永嘉酒官)
孝悌作为儒家君子的重要品质同样也是理学着重强调的方面。家训诗中有许多相关内容。邹浩在给他弟弟的诗中表达了他事奉双亲的强烈愿望:“须知孝友是为政,莫叹功名难奋身……尔兄倍觉归来好,百事无为只奉亲。”[4](卷10,怀至远弟)王十朋也说:“父子乃天性,钟情谁不然,教之以义方,先贤有名言……居家务孝弟,立行防悔愆。”[5](卷4,次韵表叔余叔成示儿)理学大师陈淳作八首训儿童诗,其中《人子》云:“人子勤于孝,无时志不存,夜来安寝息,早起问寒暄。”《应对》云:应对须恭谨,言言罔不祗,父呼唯无诺,长问逊为辞。”[6]( 卷3,训儿童八首)这些都包涵了孝顺长辈的内容。
此外,家训诗对子弟日常生活中各个方面的规范也打上了理学修养的色彩。例如,教导子弟不但要知理,更要践行理。“为人能了自家身,千万人中有一人。虽用知如未知说,在乎行与不行分”[7](卷11,教子吟)。“士固贵诵说,人亦要力行。气质到深厚,心术尤分明”[8](卷4,示儿)。日常言行要主“敬”主“慎”, “言贵安徐行贵常,与人平淡勿相伤。莫贪顺路行时快,到了回思见去长”[9](卷4,和邵尧夫韵示儿侄)。“如儿笑或啼,行止当自适,何用尔栖栖”[10](卷9《如心侄(名演)有诗因用韵)。为人要勇于知错改过,“至宝明珠非有颣,全珎良玉自无瑕。为珠为玉尚如此,何况为人多过差。有过不能改,知贤不肯亲。虽生人世上,未得谓之人”[7](卷4,示弟)。“善恶无它在所存,小人君子此中分,改图不害为君子,迷复终归作小人。良药有功方利病,白圭无玷始称珍,欲成令器须追琢,过失如何不就新”[7](卷9,诫子吟)。
在宋儒看来,一个人道德修养完善,不但在于外界的规范要求而更在于反求诸已。“欲知天理即私心,切莫将来两处寻。翻手为云覆手雨,只今犹昔昔犹今”[11](卷17,诫子吟)。因此,求诸于内心是道德修养的关键。“相儿执笔请翁书,要受持从入学初。我有至言儿听取,心宜庄敬气安舒”[11](卷6,王相儿求诗)。也正是因为如此,修身养性多从自我约束做起,“眷言汝少年,趣向己知意。相从匝寒暑,愧我有事累。归舟江风急,惜别重增喟。约已能自修,它年幸相记”[8](卷3,送曾甥八三哥)。“持身端的在兢兢,谨独方无愧作情。莫道隠微人不见,暗中临我有神明”[12](卷16,示浩)。
2.宋代家训诗之理还表现在其说理方式上
宋代相当多的家训诗从其内容上看并非宋儒有心栽花,而是在日常生活的感触之下的无心插柳之作。从家训诗所运用的技巧看,更多取材于生活中所见所闻的事物,多运用类比思维的方式,以物喻理以事喻理,充满了比喻与寓言。
宋儒擅于因境立象,以象喻理,利用现实生活中的场景来阐发人生哲理,娓娓道出对晚辈的教诲。例如,王禹偁借食蔬菜来教育其子、其弟要养成俭朴的美德,“吾为士大夫,汝为隶子弟。身未列官常,庶人亦何异。无故不食珍,礼文明所记……吾闻柳公绰,近代居贵位。毎逢水旱年,所食唯一器。丰稔即加笾,列鼎又何媿。……汝家本寒贱,自昔无生计。菜茹各须甘,努力度凶岁”[13](卷3,蔬食示舍弟禹圭并嘉佑)。李光收到其侄子寄给他的貂蝉笔,他借此赋诗,既以明志更是劝诫其侄,“十年惯使鸡翎笔,一束貂蝉愧暗投,待我明牕草玄罢,论功应合便封侯”[14](卷6,元发弟六十五侄远寄貂蝉笔样孟愽有诗因次韵)。王十朋的两个儿子好收集古钱,王十朋写诗告诫他们要从收集的古钱中学到有用的知识,而不要只做认钱而无识的富家子,“世人多好钱,今汝独好古。书中阅平准,壁上按图谱。广拾汉五铢,远及周九府。惜哉生我家,此物罕曾覩。百中时得一,喜笑见眉宇。所蓄虽不多,其志颇可取。闾阎富家子,绕床堆阿堵。一字不识丁,碌碌何足数”[5](卷6,孟甲孟乙好蓄古钱因示以诗)。甚至于夏日的蝉声也会勾起家长们感怀,“鸟声四合阴扶疎,江湖散人拜赐初……寸阴尺璧定何如,付与尔曹分贵贱”[15](卷3,夏初示儿曹)。儿辈过生日,家长也会借此机会好好地教育他们一番,“吾惟两犹子,汝复近成童。已枉十年读,何时万卷通。圣贤垂日月,豪杰起云风。灯火清秋夜,宜加百倍功”[16](卷16,诒侄生日)。一些重要的节日,家长通过写诗一方面传递对亲人的思念之情,另一方面也表达了对子弟的要求。“人生百岁未易满,我已五十仍加三。异县长怜九月九,故园远在南山南。绿尊青眼旧相得,黄菊白头还好篸。明早汝辈早同出,脚力跻攀吾尚堪”[17](卷5,重九前一日示弟侄)。
唐代著名诗人韩愈的教子诗《符读书城南》就用学使人成龙、不学使人成虫的比喻来告诫儿子要读书。宋代的家训诗更是发扬光大了比喻在训诫诗中的作用,从生活中的各种事物中提炼发人深思观点。郑侠著名的《教子孙读书》中,以水与镜来比喻人的为学要做到安身神定,“水在盘盂中,可以鉴毛髪。盘盂若动揺,星日亦不察。镜在台架上,可以照颜面。台架若动揺,眉目不可辨。明精神在人身,水镜为拟伦。身定则神凝,于乌兔轮。是以学道者,要先安其身”[18](卷9,教子孙读书)。同样地许纶以种花种树来比喻子弟的为学,要求为学要如同种花一样趁早,还要平日里多下功夫,“君恩未许乞分符,三径无资地亦无。或借或资分养种,闲时趁早着工夫……一年活计在春初,处世光阴不可虚。莫谓窥园全废学,昔人犹有带经锄”[19](卷18,信笔戒子种花木)。其他还有以竹比喻作人的,“为觅新篁雪后移,殷勤都莫遣根知。道人要作骑龙杖,与子相从到葛坡”[20](卷4,觅竹示子勉)。以泉水来比喻作人的,“淙淙玉溪泉,曲折西亭隅。飞流自喷薄,白石浄如铺。虽无渫井禽,亦有针头鱼。岂知江河寛,嘘沫自相濡……一出涧谷去,人间供百需。清者鉴须眉,浊者混泥涂。江湖尚或尔,而况沟与渠。寄语山中人,所养当何如”[21](卷1,引泉示吴甥)。
宋代家训诗根植于日常生活中,其平淡朴实的语言、生动的比喻甚至于寓言式的说理方式,使得看似随意之作起到发人深省之功效。
三、宋代家训诗之“情”
宋代家训诗哲理化倾向并不意味它会绝对化地排斥“情”。这是因为诗歌论理言道毕竟要借助文的形式,重文必借重情;另一方面,诗者,言志缘情。就是说诗歌在表达人们志向的同时也可抒人之感情。正是这一特点决定了家训诗在家庭教育中的重要地位。家训诗是建立在血亲伦常关系上的教育,是父兄基于自身的人生经验的真情告白,或是夫妻、兄弟间的互相嘱托,故而其中的关怀慈爱,是出于真挚的感情;既没有丝毫做作,更不可能说些套话、空话甚至假话。诗歌缘情,使之更能充分反映出家庭教育重亲情、重情感的特点。因此,宋代家训诗在重理的同时也重情。
子弟外出或求学、或为官、或远游时,父兄辈在送别时将割舍不了的亲情化为淳淳教诲。离别最是伤情,陈师道诗云:“有女初束发,已知生离悲。枕我不肯起,畏我从此辞。大儿学语言,拜揖未胜衣。唤爷我欲去,此语那可思。小儿襁褓间,抱负有母慈。汝哭犹在耳,我怀人得知。”[22](卷1,别三子)杨万里有诗叹其子远行:“再岁来相与,三杯忽语离。忍将垂老泪,滴作送行诗。子去侬犹住,身留梦亦随。南溪旧风月,千万寄相思。”[23](卷10,送子仁侄南归)这种依依不舍的亲情转化为对晚辈远行的担心,进而化作语重心长的教诲。“昔与子同归,夜向瓜洲泊。持杯月正清,遄水平如削。尔来芦岸深,须防虎潜搏。行行无朋友,遇事自斟酌”[24](卷11,送弟禹臣赴官江南)。“儿行欣得师,爷往愁欠友。去爷勿惘然,得师知慰否。有时频执经,无事莫多酒。无谓数月程,秋风在回首”[25](卷1,寄在伯三首后一首并示逸)。“世乱还家未有期,汝于何处望京师。韦郎旧恨今新恨,细学南音寄我诗”[26](卷8,送二十二弟入浙)。当然,别离之时也不能一味伤悲,而更要劝其振作。“表里山河险,成皋广武间。仕贫宁自佚,待次复空还。寿酒千秋祝,儿衣五彩斑。人生此乐少,何事惨离颜”[27](卷21,送次子敏归河阴)。“三年大比搏鹏志,五日修途舐犊心。齐夺锦标非分外,龟泉从昔庆源深”[28](卷4,二子往赴漕试意颇念之二首)。
长辈出于对晚辈的不尽关爱,于日常生活中有感而发而作的一些训诫诗歌。日常生活中的点滴回忆常常会使家长增添对远方晚辈的思念,在寄托相思之意的同时更给他们训诫教诲。苏东坡在写给表弟的诗中深情地回忆了他们幼时的美好时光,并表达了希望他们早日功成归乡的心情。“我时与子皆儿童,狂走从人觅梨栗。健如黄犊不可持,隙过白驹那暇惜……功成头白早归来,共藉梨花作寒食”[29](卷10)。老人们随着岁月的侵蚀,身体日益羸弱,他们都希望远在外地的孩子早日回家共享一家团圆的天伦之乐。“应为槐黄蚤着鞭,拟随鵰鹗上秋天,老怀已觉功名误,只欲儿曹慰眼前”[28](卷4,二子往赴漕试意颇念之二首)。“太学何蕃久不归,十年甘旨误庭闱。休辞客路三千远,须念人生七十稀。腰下虽无苏子印,箧中幸有老莱衣。归期定约春前后,免使髙堂赋式微”[30](卷下,示子)。诗中仿佛使人看到老人正倚门远眺,盼望远游的儿子早归。周紫芝对其子在外久而不归颇有不满,作诗要求他快回家。“黄梅雨熟汝辞家,数得秋风到藕花。书里悬知有归日,醉中不复问年华。庐峰今巳卜菟裘,心共长江日月流。莫待西风雕绿草,速来随我上归舟”[31](卷37,寄小儿栞书二诗因趣其归)。更有家长写诗责备在外久无消息的子弟,“风号窗外独株松,想汝看书越晓钟。是我起行茅店月,御寒还觉欠茏茸。别日才留两月粮,况经裘葛变炎凉。未知别后端何似,不见寄来书一行”[25](卷20,代书示逸二首)。
对家庭(族)中女性子弟的规范,家训诗也并不是一味地训诫,一意逞家长之威,而是善于从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来对女子循循善诱。例如在与女子游戏之时,家训诗提醒女儿切不可疏于对长辈的礼节:“女冲踏露折棠花,引得儿童哄一家。说道今朝修褉日,暂抛针线乐年华。年华浮动酒中心,笑向吾前满满斟。犹喜家贫诗礼在,一杯真率胜山阴。”[10](卷6,上巳酒边示女(冲)二首)在照料生病子女之时,父辈告诫女儿病愈后切不可忘记父母的辛苦:“翻海谁能实漏巵,世情分数逐时支。三年两满何须讣,父子初心要自知。”[10](卷6,次韵女洸九日坐病与泌诗)在孩子即将远嫁他乡之时,他们反复叮咛女儿切不可令自身行为有失而为夫家所责:“在家勖尔勤,女功无不喜。既嫁训尔恭,恭已乃远耻。我家本素风,百事无有侈。随宜具奁箱,不陋复不鄙。当须记母言,夜寐仍夙起。慎勿窥窗戸,慎勿辄笑毁。妄非勿较竞,丑语勿辨理。每顺舅姑心,况逆舅姑耳。为妇若此能,乃是儒家子。”[24](卷49,送薛氏妇归绛州)
兄长们在妹妹的成长过程中同样不是板着面孔训人,而是以平等的态度与她们交流,给她们以教诲或忠告。黄庭坚在送其妹赴夫家的路上想起与自己从小相濡以沫的妹妹将要远行,禁不住“饯行在半途,一食三四噎。遥遥马嘶断,芳草迷车辙。引襟满眼泪,回首寸心折” 。一路上他不断地给妹妹讲古代有名的贤妇的故事,告诫她在夫家应如何善为人妇。“勿以贫贱故,事人不尽节。母仪尊圣善,妇道尚曲折。葛生晩萋萋,絺绤代裘褐。女工既有余,枕簟清烦暍”[32](卷11,寄别陈氏妹)。此情此景是何等地感人。
宋代家训诗重视从性情本源之上来抒发情感,但其内容无不以正理流贯其中。这就使家训诗感情表达既有性与理的本源,又有了情发而中节的规范。使得性情抒发与天理相合,自然发抒而又合乎本性之正,成为真与善的统一体。当然也就合乎“性情之正”的正本清源。
四、宋代家训诗之意蕴
在情与理的关系上,理学家显然是重道轻文、以理抑情。所谓“情伤性命”,“情之溺人也甚于水”。诗歌的功能就是南宋大儒真德秀所言“以诗人比兴之体,发圣人义理之秘”。然则,诗歌发圣人之言也需借助文辞、内容甚至情感的完美表达。正因为如此,宋代家训诗的理论方法与思维方式表现出独特的品质。“理”虽然涵盖自然万物之范围,但家训诗中“情”既作为自然感发之情,又有“性情之正”之意,因而“情”与“理”的结合是宋代家训诗最显著的特征。其次,情理结合的宋代家训诗有着独特的说理方式,平淡自然的语言风格,内容却富有哲理。这些都使宋儒对生活的体验,对社会的认识,对事物的观察,甚至是血和泪的教训,在家训诗中一改抽象空洞的说教和一本正经的训示,而更具有感染力和说服力。可以说,情理结合使宋代家训诗的寓意与作用都超出以往的家训诗。
情理结合的宋代家训诗使得以往作用于一家一族对家人子弟的规范诗歌走向社会。宋代家训诗初衷虽是为家人子弟所作,但端正基层社会风俗的认识却十分明确。“合众父母之心,以遗天下之人,庶几有益乎!……虽有悍子,忿斗于市,莫之能正也;闻父之声,则敛手而退,市人之过之者,亦莫不泣也。慈孝之心,人皆有之,特患无以发之耳!今是书也,要将以发之与,虽广之天下可也”[33](卷25,古今家诫叙)。家训诗的目的就是想以父子情、母子情、兄妹之情、夫妻之情来代替一些空洞僵化的条法规则,来感化天下之人。正因为家训诗是建立在血亲伦常关系上的教育,故而宋代著名的家训诗集《集事诗鉴》的作者方昕就以古人事迹不厌其烦地教育子弟如何处理家族中父子、母子、祖父母与孙辈、兄弟、夫妻、侄与叔、侄与叔母、儿媳与公婆、内外兄弟、外甥与舅舅等关系。他在每一段史实后附有韵诗,使人读之,朗朗上口,便于记忆。如方昕以孔融让梨与李绩老时仍为其姐煮粥之事教育家中弟妹,要求他们要敬爱兄长。随后诗中云:“兄姊常尊众所同,幼谁悌顺老谁恭。孔融李绩今亡矣,我读遗书为敛容。”[34](P5)接着他又以历史上替父母养育小妹的卢延与常抱贾逵听私塾教师讲课的贾逵姐姐为榜样,要求作兄长的更要爱护弱小的弟妹。其后又有诗云:“爱妹人皆有至情,谁从沟壑活余生。更看幼弟为难养,有姊能令学业精。”[34](P6)无疑,这些以亲人间真情来阐明儒家观点的方法不但适合于一家一族更适合于基层社会广大的普通民庶。正如方昕在其诗鉴序中所言:“诗事所刊三十条,皆匹夫匹妇可与知可能行者。”[34](P15)
情理结合的宋代家训诗的特有说理方式也是其社会化的另一重要原因。家训诗多运用类比思维,以物喻理,以事喻理,用比喻和寓言来阐发其中深刻的道理。宋代家训诗完全是因日常生活中的事而发,在生活的触动下以物喻人,以事喻人,情感的申发也自然。其作用不仅仅适用于家庭中的亲情告白,对社会上一般民庶同样能收到较好的教育效果。张孝祥教育儿子为学要善始善终:“学无早晚,但恐始勤终惰;今有二人焉,皆有百里之适,一人鸡鸣而驾,马瘠车敝,憩于涂者数焉,则穷日之力未必能至。一人日中而驾,马良车驶,其行不息,吾知其必先于鸡鸣者矣!故夫车马者质也,作辍其勤惰也。”[35](卷15,勉过子读书)前文有述郑侠的《教子孙读书》中的比喻,这些比喻至今读来仍新鲜有趣,使人容易明白其中的深义。
宋代家训诗大量出现并广为流传固然与印刷术的改进、商品经济的大发展、社会文化下移等因素有关,但宋儒以诗规范社会、以诗教导天下的主观因素更不能忽视。他们对家训诗的内容、教化形式等方面作了改进,使以往囿于一家一族的家训诗真正走向了社会,成为宋儒重建社会秩序的有力武器。正如方昕在其诗鉴序中也说:“集事诗鉴,姑为择善而从者设,勿谓今之俗不能行古之道,其闻之也久,其渐之也深,童而习之,知古人有是事,虽不能尽效古人所不可及之迹,仰事俯育,心所同然。……行之一家,则一乡而准,行之一乡,则一国而准,一国所化,天下化之,又非诗鉴之所能名也。”[34](P6)
总之,情理结合的宋代家训以独特的理论方法与思维方式,不但在宋诗中占有重要地位,更对后世诗歌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