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的“礼”与“理”:广西防城港市大板瑶人婚嫁中的借猪习俗
2014-03-11王敏
王 敏
在中越边境地区,聚居着一个有着独特的服饰传统和婚嫁习俗的族群——大板瑶人。大板瑶人因其成年妇女头顶佩戴高约一尺、用红布折叠而成的长方体布板而得名,其主要居住在中越边境线附近的广西防城港市防城区西南部山区农村,传统上以种植水稻、玉米等粮食作物为生。尽管物质条件并不丰裕,但当地人在婚嫁之时都要举行盛大的婚礼仪式并备办极为丰盛的婚宴,宴请村中的各户人家以及族人和朋友。由此,婚嫁庆典成为当地社会关系再生产的重要平台。为了缓解庞大的婚嫁消费开支与低水平的经济收入之间的紧张关系,不少人家往往通过借的方式来筹措婚嫁庆典所需的各种物资。借猪作为一种传统的习俗,是其中最为重要的食物筹措方式。事实上,在传统的大板瑶社会当中,当地人家养猪的主要目的,或是为了满足婚嫁庆典之所需,或偿还家人在婚嫁时所欠下的“猪债”,或是借给与之有着良好关系的人家筹办婚嫁庆宴之用,而不是出于对物质财富的追逐。猪于是成为一种被长期饲养的、看起来别无他用的礼物。
作为一种源于血缘以及伙伴关系的社会义务,以馈赠为主要表现形式的互惠(reciprocity)行为,通常被认为是非市场经济社会当中最为重要的社会整合方式之一。[1](P52)虽然在有关交换动机问题的讨论上存在着诸多分歧,但由马歇尔·莫斯(Marcel Mauss)和布·马林诺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等人基于功能主义的理论视角对于部落民社会馈赠行为的分析,几乎框定了人类学在此一学术领域的研究范式。[2]~[3]或许是由于过份陶醉于那些令人惊诧的奇风异俗的缘故,人类学对于馈赠行为所潜藏着的理性问题似乎没有表现出其惯常的好奇之心。而把经济理性视同于理性的全部内容,一味强调礼物经济与商品经济二元对立关系的理论取向,更进一步加剧了人类学研究对于非市场经济社会中人们的行为所蕴含的意义复杂的理性的漠视。
本研究聚焦于“借猪”这样一种广泛存在于大板瑶传统社会中的、带有互惠性质的民间借贷现象,试图透过对一个名为细坑村的大板瑶村寨的田野考察,分析“借猪”习俗在当地社会生活中的现实意义,探讨“借猪”作为一种特殊的馈赠索取行为所蕴含的理性问题。
一、 广西防城港市细坑村的大板瑶人
大板瑶人的聚居地,位于广西防城港市防城区的最西端,原为防城县(区)板八乡辖地[4](P12),2005年板八乡与同属防城区的峒中乡合并为峒中镇后,划归峒中镇管辖。峒中镇是少数民族杂居地区,境内有壮、瑶、汉等世居民族,现辖19个行政村和一个社区,256个生产组,总人口27867人。其中,壮族人口最多,占全镇总人口的71.1%;汉族人口次之,占15%;瑶族人口最少,占13.9%。[5]峒中镇辖区内的瑶族人,有大板瑶和山子瑶两个支系,其中大板瑶人主要居住在大坑、细坑、和平三个与越南毗邻的村寨,现约1500余人,迄今他们仍然是瑶族人口最少的一个分支。
细坑村地处十万大山西南山麓的崇山峻岭之中,海拔320余米,因村民的家屋大多建造在一条小山沟的两侧故得“细坑”之名。细坑村的东面和西面,分别是同为大板瑶人聚居地的大坑村与和平村,南面则与越南接壤。细坑村(行政村)是一个所谓的“纯瑶村”,有细坑、新田、安田、留田、村尾5个自然村,总人口648人。细坑村有8个姓氏,其中,邓、盘、赵、杨、潘、招等姓氏为大板瑶,计有107户;陈、宁二姓为山子瑶,共39户。此外,该村还有3个入赘户,分别为周姓、罗姓和骆姓。*资料来源:细坑村村委《常住人口登记簿》,具体数据为笔者整理所得。
细坑村及其周边地区大板瑶人的先祖,传说早先居住在湖南省洞庭湖一带,后因战争和生活所迫不断向南迁徙,经由桂林而进入广西南部和越南北部山区。按照当地村民的说法,大板瑶人来到细坑村大约已有200多年,但在最初一段时间,安心在此地定居的人家并不多。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在细坑村安居乐业的大板瑶人才逐渐多了起来。[6]事实上,在与细坑村毗邻的越南山区农村,也有不少邓姓大板瑶人。
在细坑村大板瑶人传统的生计方式当中,农业种植是其最为主要的经济来源。大板瑶人的居住地,常年气候温暖、雨量充足。当地人的先祖在山沟附近地势稍为平缓的地方,开垦出一些梯田和坡地,用以种植水稻、玉米等粮食作物。由于这些田地大多贫瘠,加之受到种植技术的限制,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当地粮食生产的产量不高,水稻亩产多在200~300斤之间,玉米亩产300斤左右。而大多数大板瑶人家的田地,人均不足1亩,其产出通常只能勉强维持当地人的温饱。大板瑶人家大多饲养牛、猪、鸡、鸭等家畜家禽,牛是当地耕田犁地所不可缺少的畜力,而饲养猪、鸡、鸭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办事”,如祭祀或者其他形式的庆典等。20世纪90年代以后,尤其是2000年以来,优良粮食品种的引种以及化肥、农药的使用,使大板瑶人的粮食产量大幅度增加,而玉桂、八角一类经济作物的生产,以及大量青壮年劳动力的外出务工,则为当地人提供了相对稳定的货币收入。细坑村大板瑶人的经济状况,由此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善,一些家庭经济状况较好的人家建起了钢筋水泥结构的新居。
大板瑶人以其隆重的民族传统节日和富有民族特色的传统服饰而备受关注。在细坑村,尽管大板瑶人通常会把春节、元宵节、“七月十四”(中元节)之类的节日当作重大节日看待,但每年农历三月初四、四月初四、七月七所举行的“阿波节”无疑是当地最具影响力的民族传统节日。阿波节既像情人节又像感恩节,每到这一天,当地的男女老少都要穿上节日盛装,来到举行阿波节庆活动的地方,吹笛子、唱山歌,或与情侣谈情说爱,或与友人举杯(碗)畅饮。虽然目前大板瑶男子的服饰与当地汉族居民大体相似,但大板瑶女子的正式着装却极具民族特色:头饰为方柱形红(花)帽,上衣为长及膝盖的黑色绣花对襟衫,下身着黑色绣花长裤。当地的成年女子无论是外出去赶街、上山劳动、下地干活或是做家务,大多喜欢穿着这种传统服饰。[6]~[7]
二、猪与大板瑶人的礼物经济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饮食和穿衣不同,穿衣一开始便是一种文化创造,而饮食首先是人类的天然本能。”[8](P270)而大板瑶人的饮食文化是围绕进食这一行为所产生,不仅是特定的生存背景和历史人文环境相互交融的产物,更是大板瑶人为适应自然环境和社会文化环境的一种文化调试。猪肉不仅作为大板瑶人日常餐桌上最主要的肉食,还是其日常待客、婚庆筵席、宗教活动等场合中不可或缺的肉食。
生猪饲养是细坑村大板瑶人的传统副业。猪是大板瑶人的主要肉类来源,家家户户每年都会饲养一至二头生猪,而条件好的人家,会饲养三至四头甚至更多。当地人通常在其住家房前屋后稍为平整的空地上,用泥墙围起或是用石块砌成一间5~10平方米的矮小屋子,作为猪圈。细坑村大板瑶人家所饲养的生猪,其仔猪大多向村里人购买,或直接到那良镇上去购买。大板瑶人饲养生猪,通常在仔猪满月后,以木薯粉、红薯叶、米粥等粗饲料为主,辅以青饲料和麦糠喂养,生猪出栏时间一般为8~10个月,精细的喂养方式和相对较长的出栏时间使得当地猪肉肉质鲜美。近年来,个别养猪数量稍多的村民也会使用“工厂生产的”饲料喂养,而以该方式喂养的生猪大多销售到村外。
位于十万大山中的大板瑶人世代对环境资源所进行的寻求、开发以及利用,形成了其靠山吃山的生存模式。同时,历代耕山而居的大板瑶人对传统生活方式的沿袭,也形成了其多样的生产生活习俗。其中,大板瑶人的馈赠习俗已渗透至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一是生产生活中的馈赠,从最初亲属间的分地耕种到当前农忙期村民间的互帮互助、邻里间日常生活物质的相互接济、建房时的相互帮工等;二是仪式中的馈赠,主要体现在祭祖、拜土地神(社)、婚嫁丧葬之中。馈赠行为不仅体现在大板瑶人之间,还存在于大板瑶人与鬼神之间。此外,在细坑村大板瑶人的社会生活当中,更是盛行着一种礼物馈赠方式的民间借贷习俗——“借猪”。所谓“借猪”,就是指男方亲友在筹办婚礼的过程中,因难以独自承担宴请宾朋酒席中庞大的猪肉需求,而通过向亲友邻居“借”猪用以满足整个婚礼所需。这种建立在亲属关系和族群关系之上的借贷习俗源自何时,因何而起,未见有相关史料记载。在大板瑶人看来,借猪习俗最直接的起因,在于对传统婚礼仪式的保留与传承,使得乡土社会中的大板瑶人面临着巨额的婚礼消费,尤其是婚宴中庞大的肉类需求。大致而言,大板瑶人筹办一次婚宴所消费的猪肉,通常在1600~1800斤左右。而女方请客、男方“埋单”这一大板瑶婚礼的特征更是使男方亲友在筹办婚礼的过程中将面临着重大消费压力。婚礼筹备中的各类消费支出对家庭经济并不富裕的大板瑶人来说,无疑是一项甜蜜而又沉重的经济负担,借猪习俗由此应运而生。而除借猪之外,当地人所借之物,自然也包括婚礼中所需要的其他物资,如鸡、鸭、米和米酒等。
大板瑶人所饲养生猪其具体“用处”被赋予了深刻的含义:首先是一种基于礼物交换的生产,用以满足“借”猪与“还”猪的请求。其次是一种满足自身消费需求的生产,主要用于自家举办的婚宴。最后是一种商品生产,拿到市场中贩卖的生猪(猪肉)作为商品,通过交换以实现商品价值。
对猪的处置方式中,大板瑶人选择哪一种或哪几种方式,如何选择,选择的依据是什么,也正说明了他们的“借”实际上遵循着一定的规矩和程式。首先体现在借的对象选择上,细坑村大板瑶人在借猪对象的选择上并非随意为之,而是有讲究的。大板瑶人借猪,以民族为界,这与其“通婚圈”*细坑村大板瑶人的“通婚圈”主要为本村、和平、大坑、那涯、防城,且以族内通婚为主,外嫁则以壮族为主。且在细坑村中,但凡举办婚礼,仪式均遵从大板瑶人的婚嫁习俗。密切相关。一般而言,大板瑶人只向本族人借猪,即使在内部借,大多也以“亲疏远近”的标尺来考量,通常情况下,优先选择向最亲近的亲戚借,若不够,再转向较亲的朋友或邻居借,依此顺序展开。在此意义上,大板瑶人在借贷对象的选择上是通过“差序格局”[9]来确定的。其次体现在借的具体程式上,为了筹备婚宴而需要借猪的大板瑶人,通常会在举办婚礼的1~2个月前,由男方父亲开始向拟借入或者催还猪债的人家打招呼,请求其能够做好借猪或者还猪的准备。而这些被打招呼的人家,只要家中所饲养的生猪达到或接近出栏时间的,大多不会拒绝。最后体现在借的具体细则上,根据大板瑶人的习惯,借猪可以借整头的猪(通常情况),也可以借猪的具体部位。只是,无论选择何种借的方式与内容,借贷双方都须遵循的规矩:“借多少还多少”、“借什么还什么”。借贷双方都要“记好账”,以便来日还猪之时“有凭有据”。
在一定程度上,“借猪”这样一种存在于大板瑶社会内部的民间借贷形式,更重要的是作为一种礼俗而存在于当地社会之中的。虽然大板瑶人在借猪的过程中通常也会关注到猪的重量、品质以及其他物质层面上的使用价值,但这些看起来比较现实的考虑,对于借出方来说,似乎并不是最重要的。借猪固然是以实物—猪作为借贷的对象,且其相对疏松的债权债务关系从表象上看也主要聚焦于借贷物本身,然而,对于大板瑶人而言,潜藏于其中的礼物经济和人情关系远甚于此。
三、“借”的“理”
在大板瑶人对自家饲养的生猪的三种处置方式共同遵守的原则是 “能借一定借,要还一定还,能用自己用”。在还猪的问题中,借贷双方不涉及具体价格,无利息可言,甚至没有所谓的偿还期限,这种“借贷行为”或被看作是不计个体家庭经济得失的互惠行为。不过,在细坑村大板瑶人看来,看似不计得失的借猪习俗,却有很多笔“账”可以算,这种行为实际上有着许多不易为人觉察的“理”。
大板瑶人借猪习俗的“硬道理”,或源于婚嫁庆典中对猪肉的庞大需求迫使物质生活并不富裕的大部分当地人非借不可。而大板瑶人盛大的婚嫁庆典除却仪式自身的象征功能外,更重要的是一种使散居各处平日劳碌的亲友们能够相聚的场合,是当地人社会关系再生产的重要平台。正如前文所述,婚庆仪式的传承以及大板瑶人特有的婚礼特征,使得男方亲友在筹备婚礼时必须面对这样一份甜蜜的负担——盛大婚嫁庆典的消费支出,尤其以婚庆筵席中的猪肉类消费为甚。长期以来,细坑村山多地少,自然资源匮乏,相对单一的收入来源使得当地人家的经济条件普遍欠佳。受饲养环境、饲养技术等因素的制约,当地人难以在养殖高风险情况下凭借单家独户的经济实力大规模饲养生猪。而喜居于大山之中的大板瑶人受山地道路狭窄且交通工具单一的限制,使得有需求的当地人想要外出购买大量生猪以备婚庆所需的筹备方式难以实现。近年来,随着地方经济的平稳发展以及村内外出务工人员的逐年递增,部分村民的家庭收入有所提升,但仍处于乡土社会的细坑村大板瑶人相对贫困的家庭经济状况却并未得到实质性改善,因而具有购买婚嫁庆典所需物资能力的人家并不多见。由此,大板瑶人的借猪习俗有着相当牢固的社会基础。
与此同时,大板瑶人根据他们生活的经验与智慧,以其特有的行为方式—借猪—化解了筹备婚嫁庆典这一甜蜜的负担。这种为化解因婚礼仪式的庞大消费支出所衍生的具有互惠性质的借猪习俗,受到当地人的普遍认同。事实上,无论贫富,细坑村大板瑶人在借的问题上,其看法表现出高度一致,即,借猪是一种“比较划算”的借贷方式。这种不以盈利为目的、不用抵押、无具体偿还期限且不用支付利息的“猪债”,纵使极度穷困的人家,也不会感到太大的压力。男方亲友在筹备婚礼的过程中,对于所缺的物品一般采用借的方式,但不会借钱。因为在他们看来,这里面的“道理”十分简单,因为“有借有还”,如果按照“有就还”的原则,此后但凡家中有余钱时就必须先用来还债,还债压力太大。相较而言,借猪的还债压力就小很多,因为只有当债主有需要的时候才会还,而如果自家饲养的生猪未到出栏时间时,也可通过继续借猪的方式来还债。其次,购买猪肉的消费支出在婚嫁庆典的总消费支出中所占比重最大,当地人家即便有钱,通常也不会用自家的或借来的钱去附近的市场中购买猪肉,因为市场中销售的猪肉,无论从猪肉的品质还是价格来说,均不划算。
大板瑶人借猪习俗得以延续的根源,或在于这种相对疏松的债权债务关系的生成实际上对借贷双方建构其社会关系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当地人看来,筹办婚嫁庆典是大事情,繁复的婚礼仪式和至少为期2~3天的婚庆筵席是少不了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们的帮助。大板瑶人在筹办婚礼的过程中向其他人提出借猪请求时,不仅表明他需要大家的帮助,同时也表明他看得起那些借猪给他的人家。因为找谁借,大板瑶人大多依据“推己及人”的方式慢慢向外扩散,这种“差序格局”的社会结构也从一定程度上使从中心扩散开去的私人关系网络得以叠加。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婚礼筹备中“借猪”的数量和婚宴的规模,从侧面展示出当事人在其生活的社区内部社会地位的高低以及社会关系的多寡。对于大板瑶人来说,他们无法想象没有婚礼的婚嫁和不用“借猪”的婚庆筹备。因为如果有人家中筹办筵席却不向村里人借猪,当地人很可能会认为这户人家不需要他人的帮助,由此,村中虽然有些许人家完全有能力承担婚嫁庆典的全部支出,但还是会或多或少地向亲友们借猪,用以维系其在当地的社会关系。在他们看来,一个人可以很穷,但不能没有亲戚朋友。由此,作为一种悖论性的存在,猪债变成了当地人一种不可以轻易舍弃的社会资本。
大板瑶人饲养的生猪,看似大多时候是作为一种被“借去还来”的礼物来饲养的,但这种礼物交换的生产与莫斯所提到的礼物交换生产却不尽相同。虽然在借猪的过程中,一般都不直接涉及到钱的问题,且当地人看起来似乎也不十分计较钱财的得失,但这并不意味大板瑶人不关注这种借贷习俗的“经济效益”。首先,大板瑶人婚宴中对猪肉的刚性需求确凿无疑,出于对自身生产能力、生猪饲养(或购买)成本和饲养风险的估量,当地人更倾向于“借”。这种无偿还期限和利息的借贷行为,对借出方而言自然可以看作是一种社会成员间的互助义务,若从历史的维度进行考察,借猪习俗赋予当地人的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在经济上亦无所谓亏与赚。尤其重要的是,作为一种特殊的社会整合方式,无论是借出方还是借入方,都是不可或缺的。由此,看似不考虑经济效益的借猪习俗,在大板瑶人看来却有着许多外人所不能理解和明了的道理。这些道理或许“与钱没有什么关系”,但却“与人密切相关”,并与大板瑶人所生存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生态紧密相联。
四、超越文化与实践理性的生存策略
立足于缺少选择机会的主位视角对非市场经济社会的馈赠问题所进行的研究,大多会得出那些看起来没有太多市场经济生活体验的当地人的社会行为缺少理性的结论。从某种意义上讲,相对匮乏的物质资源以及以机械团结的方式整合起来的非市场经济社会,其社会成员在物品交换的过程中往往缺乏自由选择的物质条件和行动自主权,因而除了遵行实在的社会规范之外,他们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其追求效用的动机也因此缺少表达的机会,甚至于根本就不可能有那样的机会。然而,一旦参与交换的共同体成员拥有更多的选择机会和更大的自主选择权,尤其是成为具有自我决断能力的馈赠索取者而不是被动的馈赠接受者的时候,他们的行为方式将会呈现出怎样的特点?他们会不会算计其中的得失?其所谓的理性有没有可能得到更为全面的展现?
追溯细坑村大板瑶人借猪习俗的缘起,或可以认为这是一种不计个体家庭经济得失的互惠行为。借猪这种因需而定、不以盈利为目的、注重借贷对象、无抵押物和利息、不设偿还期限、等价交换民事民间借贷,与现代市场经济中锱铢必较的商事民间借贷,在形式和属性上迥乎不同。然而,若以此便认定大板瑶人的经济行为缺乏理性,似乎有失偏颇。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判断不过是现代话语体系所建构出来的一种理论幻觉而已。事实上,大板瑶人在其传统的借猪问题上所表现出来的诸多精明之处,非细究而不能为人所察觉。正如前文所言,大板瑶人借猪自有其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的多重考量,因此即便是从功利主义的视角出发,也不能不承认其中所蕴含的实践理性。只不过,大板瑶人的这种理性,更多地表现在对人的考虑之上,而不仅仅局限于对钱的短期配置效率的计算。首先,借猪与还猪的规矩凸显出大板瑶人重诺守信的价值观,当地人共同的价值信仰使其内在的精神生活有序、合理,且归属感强烈。借猪习俗就像“粘合剂”一般,将大板瑶人紧紧地整合在一起;同时又如同“隔离器”一样,把各系统恰到好处第隔离开来,只因借猪习俗尚且只存在大板瑶人生活的社区内部,这也就区隔了大板瑶人与其他民族。其次,借猪作为一种相对松散的民事民间借贷,其不设还猪期限的规矩也就默许了猪债的可继承性。由此可以认定,借出去的猪债会是“应收账款”中的永久“好账”。
透过前文的分析,大致可以看到,大板瑶人的“借猪”习俗,无论是在物质(经济)层面上,还是在制度(社会)层面上,都自有其存在的“道理”,隐含着具有强大地方性解释力的所谓实践理性和文化理性。不过,如果囿于这两种理性的理解,将仍然无法洞悉大板瑶人在借猪习俗之上所折射出来的生存策略。借猪作为大板瑶人筹备婚嫁庆典重要手段,是一种以共同利益为目标的利他选择,是由大板瑶人生活实践的成熟度来推动的,而借猪的沿袭是大板瑶人从物质利益支配的利己选择到能动支持主动利他的发展。这既充分实现了大板瑶人自身存在的价值,也利于这一社会共同体的整合,其合理性自然毋庸置疑。然而,大板瑶人在“借猪”的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这种自在的合理性,却是实践理性和文化理性所不能完全涵盖的。因了这种自在的合理性,大板瑶人在“借猪”问题上通常不会计算其中的得失,也不会刻意按照马歇尔·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所设定的关于文化理性(意义理性)的所谓概念图式[10]去追逐自身的存在意义。如果从更为广阔的视野去关注大板瑶人更大范围的社会生活,将借猪习俗与大板瑶妇女的社会地位、大板瑶人特殊的通婚圈、早婚习俗、传统的社会生产方式、复杂的族群关系等并置在一起,或许就不难发现,对大板瑶这样一个人口较少、经济贫困、承受能力脆弱的群体来说,借猪在其生存和发展上的重大现实意义。而融入到大板瑶人借猪习俗之中的诸多道理,不仅仅超越了实践理性的功利主义诉求,同时也超越了文化理性的深远意义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