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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出”类趋向补语的语法化{1}

2014-03-11沈敏郭珊珊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补语趋向宾语

沈敏 郭珊珊

摘 要:运用语法化理论及认知语言学的相关原理研究“出”类趋向补语的语法化:从历史发展来看,“V出”成为真正的动补结构应该在东汉,但其结果义一直到唐五代时期才发展成熟;从虚化机制来看,“V出”的虚化主要是隐喻和重新分析两种机制共同作用的结果,隐喻导致其意义从实到虚,从具体到抽象,重新分析导致其结构从连动转变为动补。

关键词:出;趋向补语;语法化

一、引 言

由于语言类型的差异,语法化的定义在不同语言中有所不同。石毓智(2003)给出了一个“适合汉语情况的语法化定义:语法化是实词或者松散的篇章结构演变成为稳固的语法手段的历时过程,其结果常是新的语法标记或者句法结构。”在汉语中,“V出”{2}经历了一个从连动结构到动补结构的过程,“出”也就经历了一个从实义动词虚化为补语的语法化过程。

汉语“出”类趋向补语包括简单趋向补语“出”和复合趋向补语“出来”、“出去”,主要表示“趋向意义”和“结果意义”两种语法意义。趋向意义是一种空间位移意义,如“走出房间”、“挤出牙膏”等,无需赘言。其结果意义根据抽象程度,实际上又可区分为“从隐到显”和“从无到有”两种情况。{3}如“挖出了一块金子”中“金子”本已存在,行为“挖”使其从隐蔽到显现;而“酿出了一壶好酒”中“酒”本不存在,是通过动作行为“酿”从无到有产生的新事物。我们将前者界定为“从隐到显”的结果义,后者界定为“从无到有”的结果义。本文主要从历时发展的角度考察“出”类趋向补语的趋向义及两类结果义的语法化过程及其机制。

二、“出”类趋向补语的语法化历程

1. 先秦时期

先秦时期,“出”作为实义动词,较少带宾语。如果带了宾语,则往往是使动用法,例如:

(1)眷言顾之,潸焉出涕。(《诗经》)

(2)违祸,谁能出君?(《左传》)

例(1)中“出涕”义为“使涕出”,例(2)中“出君”义为“使君出”。除了使动用法之外,“出”在先秦已经有了少量直接带处所宾语的用法。例如:

(3)王出郊,天乃雨。(《今文尚书》)

(4)诸侯出庙门俟。(《今文尚书》)

(5)初九,不出户庭,无咎。(《周易》)

同是带处所宾语,三个例句还有差异。例(3)中的“出”并非表“从里到外”,而表“到”的意义,“郊”是位移终点,“出郊”义为“到郊外”。{4}例(4)和例(5)中的“出”都表示“从里到外”,但“庙门”是位移的“经由处”,“户庭”是位移的“源点”。

这一时期,“出”与其他动词的连动用法也比较发达。“出”可以位于其他动词或动词性结构之前,形成“出VP”结构。例如:

(6)五月,郑伯突出奔蔡。(《春秋》)

(7)公子重耳出见使者。(《国语》)

“出”也可以位于其他动词之后,形成“V出”结构。例如:

(8)走出,遇贼于门。(《左传》)

(9)杀晋君与逐出之,与以归之,与复之,孰利?(《国语》)

石毓智、李讷(2001)认为,“动补结构都是从连动或连谓结构发展而来的。”{5}上述“V出”结构的出现为“出”的虚化提供了可能的句法环境,但这一时期的“V出”还不能视为动补结构,只能视作连动结构;例(9)中的“逐出之”也只能视为由“逐之”和“出之”合并而成的“多动共宾结构”。因为此时的“出”与前面的“V”关系还相当松散,只是“句法关系”,而非“形态关系”,“V”与“出”之间插入连词“而”的用法大量存在。例如:

(10)趋而出,乃释之。(《国语》)

(11)赵盾驱而出,众无留之者。(《公羊传》)

2. 两汉及魏晋时期

关于“V出”语法化为动补结构的年代,储泽祥等(1999)认为,“V出”作为动补结构“成形于唐宋时期”。{6}李斌(2005)则认为,汉代基本上可以把“V出”看作是动趋式。从其所使用的例句来看,李斌认为《史记》时代的“V出”已经语法化为动趋式。{7}我们在李斌(2005)的基础上进一步考察文献,结果表明,“V出”于汉代得到很大发展,《史记》时代的“V出”确实已部分虚化为动补结构,但到东汉时期“V出”才全面虚化并定型。

语法化是一个连续的过程。较之先秦,西汉时期“V”和“出”开始趋于紧密。《史记》中已经只有“走出”、“行出”,而没有“走而出”、“行而出”的用例。如:

(12)周文败,走出关,止次曹阳二三月。(《史记》)

(13)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走出,乘舆马惊。(《史记》)

例(12)中的“走出”和例(13)中的“行出”直接带处所宾语,且无法分析为“多动共宾结构”。由此可认定,由“走”和“行”这一类“自移动词”形成的“V出”结构在《史记》时代已经率先虚化为动补结构,表示空间位移趋向义。但《史记》时代的“出”还只能表示这种比较实在的空间位移趋向义,尚未见到表结果义的用例。且此时“他移动词”尚未和“出”形成“V出”结构直接带受事宾语,受事宾语还只能处在“V”和“出”之间而形成较松散的“VO出”结构。{8}如:

(14)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史记》)

(15)牵牛者,言阳气牵引万物出也。 (《史记》)

根据石毓智、李讷(2001)对动补结构的判断标准,宾语在句法位置上受到类似例(14)和(15)的限制说明动补结构尚未正式形成。{9}而到了东汉时期,“他移动词”和“出”已经形成紧密的“V出”结构,且可以直接带受事宾语,并出现了“出”表结果义的用例。如:

(16)驱,驱出禽兽。(《周礼·夏官·大司马》郑玄注)

(17)引出万物。(《说文·示部》)

(18)或有妊之未生出,反就伤之者,其气冤结上动天,奈何无道理乎?(《太平经》)

(19)书而记之,聚于一间处,众贤共视古今文章,竟都录出之。(《太平经》)

例(16)、(17)均为“他移动词”与“出”形成的“V出”结构,与受事宾语“O”之间不再采用西汉时期“驱禽兽出”、“引万物出”的“VO出”形式,而直接采用“V出O”形式,这是我们判断“V出”此时已由连动结构虚化成为动补结构的重要证据。此外,我们的另一个判断证据是,东汉时期已经出现了“出”作为趋向补语表结果意义的用例。比如,例(18)中“生出”中的“出”表示从隐到显的结果义,“妊之未生出”义为“怀孕但尚未生出孩子”;例(19)中“录出”义为“抄录出来”或“写出来”,其中的“出”表示从无到有的结果义。“V出”能表示这种抽象程度较高的结果义时,可判定为动补结构无疑。{10}

东汉,与“出”搭配的自移动词和他移动词都开始增多。宋亚云(20077)曾列出“提出万物”(《说文·示部》)、“挺出万物”(《说文·雨部》)、“水流出”(《说文·泉部》)、“扬出”(《释名·释疾病》)、“气跃出”(《释名·释乐器》等。另据宋亚云(2007)的统计,《汉书》中的“V出”共有62例,《论衡》中的“V出”共有28例。{11}

以上证据都有力地证明“V出”在东汉已经成为一种较稳定的组合形式,并已经定型为动补结构。蒋绍愚(1994)指出:“动补结构产生于什么时代?这个问题不能用一句话来回答,因为动补结构还可以分几类,各类产生的时代并不相同。”{12}我们认为,“V出”作为动补结构正式定型于东汉时期,应该属于语法化完成较早的一类。

当然,东汉时期,“出”表结果意义的用法虽已形成,但尚不发达。到魏晋南北朝时期,“V出”作为动补结构得到进一步的发展,主要表现为:与“出”搭配的动词范围有所扩大,“V出”后带宾语的用例越来越多,表结果义的“出”语例增加,获进一步发展。

3. 唐五代时期

到了唐五代,“出”对动词的选择范围更大,表示结果意义的用例这时候开始大大增加,“从隐到显”的结果义和“从无到有”的结果义几乎同时成熟,动后“出”的虚化程度已经非常高。例如:

(20)泓澄最深处,浮出蛟龙涎。(《白居易诗全集》)

(21)忽然现出彩云中,但是人人皆顶礼。(《敦煌变文集新书》)

(22)丹青画出竟何益?(《白居易诗全集》)

(23)译出楞伽经。(《楞伽师资记》)

以上四个例句,前两例中的“出”表“从隐到显”的结果义,后两例中的“出”表“从无到有”的结果义。

唐五代时期还发生了一个重要的变化,即动词后的“出来”、“出去”开始虚化为复合趋向补语。例如:

(24)事当好衣裳,得便走出去。(《王梵志诗》)

(25)寺中有甚钱帛衣物,速须搬运出来!(《敦煌变文集新书》)

五代时期,“V出”的可能式“V得/不出”出现了:

(26)见即见,若不见,纵说得出亦不得见。(《祖堂集》)

(27)所以道声前抛不出,句后不藏形。(《祖堂集》)

不仅如此,这一时期由“V出”构成的存现句也开始出现:

(28)忽然十字地裂,涌出一人。(《敦煌变文集新书》)

(29)忽于众中,化出二鬼。(《敦煌变文集新书》)

语例大量增加,语法功能活跃,这说明“V出”作为动补结构在唐五代已经发展得比较成熟。

宋以后到元、明、清,“出”类趋向补语的使用更加频繁、普遍,意义和用法则变化不大。

三、“出”类趋向补语的语法化机制

1. 隐喻(Metaphor)

“出”的趋向意义是表示人或事物“从内到外”的移动,实际上是一个有起点(容器内)和终点(容器外)的运动过程,它和“出”的结果意义——事物“从隐到显”的显现过程以及“从无到有”的产生过程具有相似性。

(1)“从隐到显”与“从内到外”

从人的认知特点来说,人们一般倾向于认为事物处于某容器之内时是不可见的、隐蔽的,而事物从容器内移动到容器外后则是可见的、显露的。“事物从内到外”和“事物从隐蔽到显现”之间高度相似。如果将事物的隐蔽状态看作起点,那么通过动作行为致使事物显露的状态就是终点,事物“从隐到显”的显现过程和“从内到外”的位移过程也就具有了相似性。“出”从表示“从内到外”的趋向意义虚化为表示“从隐到显”的结果意义正是由人们这种极其自然的认知特点造成的。从图1的意象图示(image schema)来看,“从内到外”和“从隐到显”都是“里外图示(IN-OUT Schema)”和“源点—路径—目标图示(The SOURCE-PATH-GOAL Schema)”的叠加。如下图:

“出”从表示“从内到外”虚化为表示“从隐到显”,之间的意义跨度并不很大,有时甚至不是跨域的投射,但其语义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30)他走出教室。

(31)他掏出一把小刀。

(32)他吃苹果吃出来一条虫。

(33)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例(30)和(31)中“出”的意义是“从内到外”,表示发生在物理空间域中的运动事件,具有[+位移][+确定方向]的语义特征。例(32)和(33)中“出”的意义都是“从隐到显”,但有区别:(32)中“吃出来一条虫”仍然属于物理空间域,但“一条虫”本身并没有发生空间位移,也谈不上确定的位移方向;(33)中“说出自己的想法”已经不属于物理空间域,“出”的虚化程度较之(32)更高。与例(30)和(31)不同的是,例(32)和(33)中的“出”都不再具有[+位移][+确定方向]的语义特征。

(2)“从无到有”与“从内到外”

当事物在某容器内处于隐蔽状态时,人倾向于判断其无;当事物移动到容器外处于显露状态时,人一般会判断其有。“事物从内到外”和“事物从无到有”之间高度相似。如果将事物尚不存在的状态(无)看作起点,那么通过动作行为致使事物存在的状态(有)就是终点,事物“从无到有”的产生过程和“从内到外”的位移过程也就具有了相似性。正因为如此,人们便可以用“从内到外”这一熟知的概念(源范畴)来构想“从无到有”的新概念(目标范畴)。“出”的意义从表“从内到外”的趋向到表“从无到有”的结果,已经从“空间域”投射到了“时间域”,但仍然符合同一认知图示(如上图)。研究表明,不仅汉语中的“出”发展了这样的隐喻意义,世界上其他许多语言都发展了类似的隐喻意义。林德(1981)调查了英语中600个“V+out”结构,不仅包括像strech out,spread out,take out等表示位移的具体用法,还包括如figure out,work out,think out,leave out等表示结果的抽象隐喻用法。{13}通过总结其图示结构,发现这些意义之间并不是毫无联系的单位,而是出于同一认知图示。这似乎说明使用不同语言的人在这一点上具有相似的隐喻思维习惯。

2. 重新分析(reanalysis)

重新分析(reanalysis)是导致新语法手段产生的最重要的机制,但是在不同类型的语言中表现形式很不一样。在SOV型语言中,新语法标记的产生主要是附着成分(clitic)与普通词汇之间的重新分析;在SVO型语言中,新语法手段的产生主要是通过两个普通词语之间的融合。汉语属比较典型的SVO型语言,其重要的语法手段——动补结构的语法化正是两个普通词语融合的结果。Langacker(1977)则认为,重新分析是一个表达结构的变化,不会立刻改变表层形式,常导致成分之间边界的创立、迁移或者消失。{14}汉语动补结构的语法化过程也很好地体现了Langacker对重新分析的定义。下面我们将对汉语“V出”结构的重新分析过程加以考察。

与大多数动补结构一样,“V出”中的“出”语法化的句法环境为:{V+[出+(NP)]}。该组织中,如果“出”后无NP,则“V”和“出”各自成为一个直接成分,形成连动结构;如果“出”后有NP,则“出NP”先构成述宾结构作为直接成分与前面的“V”形成连动结构。此时,“出”是实义动词,表示具体的空间位移,在语义地位上与前面的“V”并列。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出”搭配的动词愈来愈多,受“唯一核心动词”机制的制约,动词后“出”的语义开始弱化,只补充说明前一动作行为的趋向或结果,该组织的语义重心也随之前移至“V”。大约到东汉时期,其组织结构便可重新分析为:{[V+出]+(NP)}。“出”经过重新分析与前面的“V”融合成一个结构体,如果其后有NP,“V出”再与NP形成述宾结构。

“出”的语法化是一个典型的重新分析案例,其中涉及成分之间边界的转移、创立和消失:边界由原来的“V”与“出NP”之间转移到“V出”与“NP”之间,同时在“出”和“NP”之间创立了一个新的边界,且“V”和“出”之间的边界被大大削弱甚至消失。

四、结 论

本文考察了汉语“出”类趋向补语的语法化历程及其机制,结论如下:从历时发展来看,“V出”成为真正的动补结构应该在东汉,但其结果义一直到唐五代时期才发展成熟;从虚化机制来看,“V出”的虚化主要是隐喻和重新分析两种机制的共同作用。隐喻导致其意义从实到虚,从具体到抽象;重新分析导致其结构从连动转变为动补。

注 释:

①本文经匿名审稿专家两次审阅,并提出诸多建设性意见,在此深表谢忱。文中语料除(31)~(34)为自省例句以外,其余均来自北大语料库。

②⑤⑨石毓智、李讷:《汉语语法化的历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6页,第54页,第54页。

③关于“出”类趋向补语语法意义的形式标准和细致分析,详参郭珊珊、朱乐红《论汉语“出”类趋向补语的语法意义》,见《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

④《现代汉语词典》、《汉语大词典》及《汉语大字典》里,“出”都有“到”的义项。

⑥储泽祥等:《近代汉语的“V出+N外”格式》,《古汉语研究》1994年第4期。

⑦李斌:《含“进、出”类趋向词的动趋式研究》,上海师大硕士论文,2005年,第32页。

⑧关于“自移动词”和“他移动词”,详参齐沪扬(2000)《动词移动性功能的考察和动词的分类》,见《语法研究和探索》(第十辑)。

⑩李斌(2005)仅以“V”和“出”之间“很少加连词”这一标准来判断“V出”成为动补结构实际上是不够的。动补结构的认定须综合考虑是否插入连词、带宾语的表现以及语法意义是否形成等因素。

{11}宋亚云:《东汉训诂材料与汉语动结式研究》,《语言科学》2007年第1期。

{12}蒋绍愚:《近代汉语研究概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82页。

{13}转引自赵艳芳:《认知语言学概论》,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69-70页。

{14}Langacker,Ronald W:“Syntactic reanalysis”,In Charles N.Li:“Mechanisms of Syntactic Change”,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77,pp.58.

(责任编校:文 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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