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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芫渡(短篇小说)

2014-03-10曾林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4年2期
关键词:老师

曾林

爱他人,就是上帝存在的证明。

——电影《悲惨世界》

1

新年刚过,小说家何怀甄老师便约我去他家小聚。何老师快五十岁了,孑然一身,连绯闻都没有。他每年的版税多达数十万,却一直租住在灵应桥旁临湖的一套两居室的小房子里,算是奇人一个。我们因文而识,加上是老乡,很快就成了忘年交。

当晚到的,还有律师老叶、游戏体验师老吴、小官员大黄和银行职员老李。从他们的职业你就可以看出,何老师交友是多么不拘一格。我们都不到三十岁,却爱在称呼中用上“老”字。用大黄的话来说,这年头小的扮老成,老的来装嫩,男的玩反串,女的逞阳刚,总之是阴阳颠倒、伦理乱套。

饭后闲谈,老李说,最近新版的《笑傲江湖》,令狐冲竟然和原著里半男不女的东方不败谈起了恋爱。

老吴立马习惯性地抢话,说最近微博上这个话题很热哦,其实还是原著比较有味道。他拿出手机,找出了作家马伯庸的一条转发量过万的微博。马伯庸说金庸的武侠小说里,“大情大悲的桥段很多,若论最微妙、最隐晦同时也是最让人感叹的,莫过于《倚天屠龙记》第二十七章。灭绝师太告诉张无忌,她的师父、郭师祖的徒儿叫风陵师太。初读不以为意,再思之,如有牛毛细针刺入心中,隐隐小痛,却移不走,抚不平。”

何老师不解,问这是什么意思。

老叶就淡定地给他解释,《神雕侠侣》中,少女郭襄初见杨过在风陵渡,一见钟情却不能成眷,从《倚天屠龙记》第二十七章看,郭襄是灭绝师太的师傅,为杨过终身未嫁。

好不容易解释完了,老叶还添油加醋地念了一首评叹此事的诗:“风陵渡口初相逢,一见杨郎误终生。只叹我生君已老,断肠崖前忆故人。”

不料何老师听罢,竟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几近昏厥。我们目瞪口呆,不知何故。过了许久,何老师才平息下来。我们给他灌了一小杯威士忌,又为他点了一支时下炒作得火热的牡丹烟。

老叶好奇心起,小心翼翼地追问了一句,何老师您干嘛这么激动?

何老师深深吸了一口烟,又缓慢地吐了出来。他摁灭烟头,开始跟我们讲述一段往事。

2

一九八七年秋天,我和老婆大吵了一架。我们结婚两年,老婆一直没有怀上孩子。我妈成天唠叨个不停,老婆也总是在亲热前跪在床上祈祷几遍。时间一长,我对和老婆上床都失去了兴趣。我们开始了无休止的争吵。那时我才二十二岁,常年的劳作和不幸福的婚姻,让我的人生早早地进入了得过且过、死气沉沉的阶段。

秋天的这次大吵之后,我一气之下,跑到一百里外的林场做了伐木工人。因为林场管事的是我们村的女婿,村里很多小伙子在这里做事。他们都还没有结婚,谁会舍得把新过门的媳妇放在家里自己去出远门呢?就算自己不贪欢,也要警惕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啊!所以我到林场的时候,他们都拿我开玩笑,说过不了多久,我就要戴绿帽子了。

林场的生活非常单调,每天清晨上山砍树,然后把树抬到江边的蓝芫渡前晾晒,如此往复。晒干的树会被钉成一排一排,每排又用铁绳连着,由林场工人押着沿江往下漂,一直漂到一百多里外的虔州府卖掉。

蓝芫渡旁有座新办的小学。村里只有零星分布的几十户人家,上小学的孩子不到十个,学校的条件自然没法好到哪里去,就是一座小小的破庙改建的。学校只有一个姓蓝的女老师。蓝老师十七岁,是村里唯一的中专生,刚毕业就回来做了老师。蓝老师留着齐耳的短发,戴着一副西瓜眼镜,见谁都甜甜地笑,美得让人心惊肉跳。

她第一次看到我就惊呼,你长得真像书里的北岛,还是“强壮版”的。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北岛是一个人,一直以为她说的是一座岛。管它什么岛呢,在这样荒凉的山野间,有个漂亮的姑娘跟你说话,就是生活最大的乐趣了。

蓝老师经常让我帮她劈柴、挑水,让我有点受宠若惊。工友们逗我说,真是东边不亮西边亮,不知你和你老婆谁先和别人搞上。每次我都勃然大怒,急得要跟工友干架。我只勉强念完初中,而且已经有了老婆,蓝老师怎么会看上我呢,这不是败坏人家的名声吗?

我开始躲着蓝老师,每次去江边都刻意绕过那座小学。

3

故事刚开了个头,何老师忽然没有了倾述欲。他说,柴静的节目里,有个老人说,没有在深夜里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你们都太年轻了,不会理解的。

我们四个面面相觑,有点不甘心。但何老师话已至此,我们只好起身告辞。

下楼后,我们穿过灵应桥,在本应分道扬镳的当口,忽然一致决定再聊一聊。我们走进南湖边一个叫喜马拉雅的小酒吧,要了几杯虎牌啤酒。

关于何老师所讲故事的真实性,出现了截然不同的观点。老吴和大黄坚决认为是假的,我和老李却认为一定是真的。

老吴说,如果何老师初中毕业就务农结婚,现在怎么成了全国有名的小说家?这种变化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我反驳说,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当初连小学都没有毕业,英雄不问出处嘛!要是假的,他刚才怎么会哭得那么厉害?

老叶说,也许何老师是写小说走火入魔了,记得他写《律师的第三只手》时,每天晚上给我打电话问法律问题,一到周末就拉我去省图书馆、青苑书店、拾得书屋找相关的书,有次他神经兮兮地对我说,请叫我何律师,我吓得撒腿就跑。

老李赌性难改,张口就说,既然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们不如先打个赌,我和老曾押真,你们俩押假,输了的今年中元节到滨江宾馆外的赣江冬泳基地裸泳。

老叶说,我就不参赌了,不过我可以做见证。

七月半,鬼节下水,想到就毛骨悚然。这种事也只有老李想得出来。但就像赌博入迷一样,我们都认为自己底牌够大、胜券在握,所以全都同意了这个赌约。

这个时候,老李忽然哈哈大笑,继而神秘地说,你们可知道,前年春天,何老师曾让我替他邮过一个包裹,收件人地址就是蓝芫渡小学。

老叶和老吴顿时面色如土,我也感到愕然。

离开酒吧的时候,老李欠扁地说,顺便说一句,那个邮包最终被退了回来,因为查无此地。

不知为什么,我们没有教训老李,而是沉默了良久。

4

有一天,我在山里淋了雨,回来就发高烧。第二天,工友们都进山了,我在床上昏睡,隐约感到有人给我灌又热又苦的中药。正午我醒了过来,蓝老师正坐在床边出神地看着我。

听说你病了,就给你熬了点药。她笑着说。

我心里一热,说了句多谢。

她问我为什么躲着她,我脑子一昏,就什么都跟她说了。

她笑着说,看来别人比你有心哦。

我一愣,半晌才说,我有老婆了。

她依旧笑着说,我又没想嫁给你。

她问我为什么抛下老婆跑这个地方来,我就把我和妻子如何被双方家长强凑成一对,如何因为没有生育而吵架和盘托出。

她听得直乐,说,都什么时代了,你们还搞包办婚姻。

晚上到学校来!临走时,她凑到我耳边轻轻地说。

我的心猛地一跳,感觉自己的病瞬间就好了。

天刚黑,我就找了个借口出了林场宿舍,直奔小学。蓝老师还没有发育完全,双手握过去,她小巧玲珑的胸脯像两只小鸽子受惊般悸动。

从那天起,我的整个世界都变得光明起来。

蓝老师虽然小我五岁,懂的东西却比我多百倍千倍。乡下人把没事瞎晃荡叫做“打摆子”,是骂人的话。蓝老师却把这叫“散步”,学生放学后我也差不多刚好下工,她就让我陪她到江边散步。吹着江风,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我既快乐又惭愧——她是那样纯净美丽,我却满手老茧,身上粘满木屑,她满嘴文气,我却只懂农村生存的技巧。

为了讨她欢心,我开始穷尽所能。只用了半个月,我就为她准备了足够用两年的木柴。又用了一个月,我在学校门口打了一口井,她再也不用去外面挑水了。而最让她开心的却是我的手工活,除了修缮了学校的桌椅,固定了那张摇摇欲坠的旧床,我还用一手自小学就的篾活,为她做了几十样用具,大到竹床、摇椅、吊篮、桌罩、簸箕,小到碗垫、首饰盒,无一不有。每次我把直挺挺的竹子剖成材料,再编制成各种用具,她就痴痴地在一边看。

你简直是在变戏法啊!她常这样惊叹。

我听着就像吃了蜜。

蓝老师的学名叫蓝甄,自从我们好上以后,她就不许我叫她蓝老师了。起先她让我叫她蓝蓝、甄甄,后来就放肆起来,连老婆都敢叫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工友们反而没有什么兴趣了。绯闻往往比事实还具有魔力,绯闻兑现的那一天,也就是绯闻失去价值的时候。除了感慨自己没有这种好运气外,他们对我俩的事完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个时候,有件事一直困扰着我。这事说起来真是蹊跷——沿江都是茂盛的竹子,却几乎从来没有村民去砍。实在要用竹子的时候,他们宁愿到深山里去砍。

5

三月初,大黄在好味坊摆生日午宴,一群朋友给他贺寿。老吴说,我要送给大黄一个惊喜。他给大黄、老李和我发了一组手稿的照片,我们一下就认出了这是何老师的笔迹。说起来可笑,何老师几乎每年都要出版一部长篇小说,这些作品居然全是手写出来的。他一手钢笔字苍劲有力,真给人一种用生命在写作的印象。

老吴说,照片是我在何老师的书房里偷拍下来的,看起来何老师真的是在搞创作。老曾、老李你们输定了,我和大黄坐等你们鬼节夜游赣江。

读到蓝老师的真名叫“蓝甄”的时候,我的心忽然一沉。何老师的笔名叫何怀甄,这么一联想,似有深意啊。

我把这个想法一说,大家都吃了一惊。按这个逻辑,要么确有其事,要么就是何老师真的已经入魔了。

老李一本正经地说,说起来,何老师倒是说过一个有点骇人的故事,当时觉得他在瞎编,现在想想,似乎没有这么简单。那是前年冬天一个晚上,我们在青山湖畔的化文书舍喝茶,不知怎么聊起了鬼故事。何老师拗不过大家,也应景讲了一个据说是他年轻时亲历的恐怖故事,当时在座的听了都冒冷汗。

我们连忙让老李说来听听。老李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开始复述这个故事。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何老师在百十里外的异乡做工,有一天工友给他传来消息,家里出了大事,要他赶回家里去。何老师领了工钱,揣上包袱,腰里插上一把斧头,马不停蹄往家里赶。他白天赶路,夜里就找户人家投宿。客家人古道热肠,对过路人十分照顾,不但让人留宿,走时往往还会送些干粮。

到了第五天晚上,何老师摸黑走了一个多小时,都没有碰到一户人家。正当他筋疲力尽、懊恼丧气之际,忽然远远看到一个山坡上有淡淡的火光。何老师顿时兴起,加速奔过去。走前一看,是一座新盖的土墙瓦房。窗户和门缝里透出烛光,但唤人却没有人答应。何老师推了推门,发现已经从里面反拴住。

何老师自报家门,说自己是下游桃花岵的村民,赶路回家,请老乡给个方便。如此说了几番,里面毫无动静。何老师见无人应答,暗想这家人也太小气,便愤而甩包,席地而卧。毕竟赶了一天路,困意缠身,他很快就睡着了。

睡梦中,何老师被一阵声响吵醒。他翻身起来,贴着门听见屋里叽叽喳喳、乒乒乓乓的乱响,似乎在发生激烈的争斗。何老师连忙敲门,说老乡有事好商量,一家人不要伤了和气。屋内顿时噤声,却没人给他开门。何老师顿时觉得又可气又可笑,心想为了拒人门外,架都可以留着明天吵,也是奇闻。他于是依旧躺下睡觉。没过多久,他又被同样的声响吵醒,他也再次去劝架,屋内再一次变安静,也依旧没有人给他开门。

如此又折腾了几次,何老师有些愤怒了,他狠捶了一阵大门,骂了一阵。屋内再一次安静下来,还是没有人给他开门。何老师右手抓着斧头,左手用一根树枝从门缝里撩开了大门。

何老师推开门,眼前的情景有些瘆人:客厅正中摆着一桌丰盛的酒菜,看起来还没有动过;神台上燃着一对足有斧头柄粗的白大烛,看起来已经点了好些日子了。

何老师用力拔下一根蜡烛,四个房间转了转,想和屋主打个招呼,但四个屋子除了简单的家具,竟然空空如也。何老师倒吸了一口冷气,双腿不禁有些打抖,几乎想扔了蜡烛立马狂奔出去。但他毕竟刚二十出头,血气方刚,加之外面漆黑一片,确实没法赶路了。

他定了定神,朝神台拜了三拜,寻了个偏房抱着斧头躺下了。睡下不到半个小时,怪异的响声再一次把他吵醒了。他起床发现大厅的蜡烛已经吹灭了,这才后悔没有关大门,让山风径直灌了进来。他摸出火柴,蹑手蹑脚地摸到神台前。

何老师正要划火柴,忽然感觉到有个软软的东西从他脚上爬过去,他吓得大叫一声,手中斧头一阵乱剁,火柴盒也甩出几米远。打斗声戛然而止,一种让人窒息的黑暗和寂静吞没了何老师。

他呆了好一阵,才想起去找火柴,足足摸了有半个小时,才在大厅的角落找到火柴盒。

他如获至宝,点亮蜡烛,壮着胆子朝之前发出声响的房间走去。里面依旧没有看到任何活物,他甚至不死心地查看了床底和衣柜,一无所获。

他头皮发麻,却又颇不甘心。在屋里看了半天,他总算有了新发现。这个房间的顶上封了隔板,一个正方的口子藏在角落里。

他找来楼梯,架在口子上,右手抓着斧头和蜡烛,开始往上爬。他的头刚冒出隔板面,就差点掉了下来。他看到了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画面:

一群硕大的老鼠,正在啃食一个婴儿的尸体,婴儿半个脑袋已经啃完,肚子也几乎被掏空了。

老吴嘴里正嚼着一块肥肉,听到这里狂吐了一阵。

老李得意地笑了笑,继续往下说:

何老师逃出屋子,在屋檐下点起一堆火,哆嗦着挨到了天明。天亮以后,走了半个小时终于看到一户人家,何老师就打听夜宿那家人的去向。

原来,一对青年携了厚资从庐陵私奔至此,盖屋修田,还生了一个男孩,原本和和美美。不料有天为带孩子的琐事斗嘴,一赌气都离家,想着对方一定会先回家照看小孩。等到天黑,已经没了孩子的影子,估计是被狼叼走了。这对夫妇伤心欲绝,双双弃家而走,女的回了娘家,男的远走广东。男人走前倒是跟附近的村民打过招呼,房子是反拴的,他从后门出再锁后门,为的是让陌生人以为房里有人,不敢盗窃。

何老师想,既然没有人知道小孩是被老鼠吃掉的,自己还是不说破的好。想起那些比寻常见到的更大、目光更凶的老鼠,他依旧感到心惊胆战。

6

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蓝甄开始要我读诗。

当她给我朗诵“我要做物质的短暂情人和远方忠诚的儿子时”,我那缺乏基本文学审美训练的脑子,像挨了一记重拳。二十多年以后我应邀去莫斯科参加一个国际笔会,好客的俄罗斯人给我灌了一口据说酒精度超过百分之八十的伏特加,我立马就像回到了蓝甄给我讲诗的时候,那种猝不及防的致命打击,是那么相似。

那个时候,北岛、顾城、海子、舒婷这些名字对我而言简直是地狱,他们的诗句像子弹一样莫名其妙地向我扫射过来,我痛苦不堪的时候,总是对蓝甄的沉醉感到担忧。其实现在回头想想,当时的文学,已经在走下坡路,不像八十年代前期那样火热了。但在中国无数个角落,依旧有那么多文艺青年无法自拔。

有一天,蓝甄说要请我喝“下午茶”。我们在学校门口的空地上用移动的炉子烧水,泡开一壶山茶,一边品茶一边尝她新烙的小芝麻饼。

许多年后,有个交情很深的诗人质问我,你为什么一直不写诗,难道你的生活里没有过诗意么?我瞬间就想到在那样闲适的下午,我和蓝甄晒着太阳喝着茶的情景。如果让我减寿三十年,可以换回一个那样有诗意的下午,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交换。

但那天的结局是,在消灭了一小竹碟芝麻饼后,我郑重地对蓝甄说,我连她的名字怎么写都老记不住,实在是读不了诗了。

蓝甄似乎有些失望,但并不生气。她决定曲线救国,让我读小说。这一招果然起到了奇效。

虽然我只念到初中,但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常带我去镇上听瞎子说书,三国、水浒、隋唐的故事,我都烂熟于心。在蓝甄的书堆里,我率先向这些熟悉的作品下手,原本文言白话还有点难度,由于太熟悉故事情节,反而帮助我增强了语感。

不久之后,蓝甄开始给我介绍先锋作家和寻根作家的作品。我记得第一次看到韩少功的作品时,那种亲切感让我恨不得立马跑到他面前和他拥抱。读到马原、余华、格非的作品时,又惊异一个好好的故事怎么能这么变着花样来讲。

仅仅几个月后,蓝甄就要我读外国小说了,开始是《钢铁是怎么炼成的》《牛虻》,慢慢就升级到了《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安娜·卡列尼娜》。起先我很不适应那些冗长的名字,也理解不了西方人的生活方式,蓝甄就逐一给我讲解。用一句流行的话来说,生活在别处,我很快就对外国文学着迷起来。我对西方人的表达方式感到极度好奇,他们的生活更是让我神往。有时候我让蓝甄倒杯水,嘴里却怪里怪气地冒出一句,嘿,亲爱的,赏我一杯朗姆酒如何,我保证这是今天最后一杯了。蓝甄笑得前俯后仰。

蓝甄的钢笔字写得非常好,抽屉里藏着好几本读书时的获奖证书。有一次,蓝甄正在用钢笔誊写自己写的诗。她忽然惆怅地说,我一直不会写毛笔字,上中专的时候老师教过一个学期,我连楷书都没有学会,更别谈隶书、行书、草书了。

我听了非常惭愧,在乡下人眼里,蓝甄已经算是知识分子了。她尚且如此好学,我一个农民,有什么理由不上进呢?从此我更加卖命地读书。那个时候,我读书的速度是非常惊人的,常常傍晚读到凌晨,就干掉一本经典的长篇小说。蓝甄说,这么下去,你很快就要超过我了。

蓝甄经常写诗,每个月都往全国各地的杂志投稿,但总是石沉大海。有时候她怂恿我写写东西,但我实在是写不出来,她就逼我讲故事。身边的故事讲完了,我就不得不开始胡编乱造,久而久之,我发现自己开始会虚构故事了。有一次,我虚构了一个农民向奸商复仇的故事,蓝甄听得如痴如醉,最后就按我的口吻把它写了下来,投到了省城一本叫《晴天》的文学杂志上。

蓝甄的同学秦瑜在这个杂志社做实习编辑,经常给蓝甄寄书和杂志,传递文坛的最新消息。秦瑜的字也写得很漂亮,特别是签名写得非常花哨,让我们好好羡慕了一番。

用现在的话来说,蓝甄和秦瑜都有点小资。有一次她们谈到省城的南湖上有一座水观音亭,是古代一个王爷为爱妃修的梳妆台。关于这个亭子的出处和意义,她们竟然互通了十封信来讨论。蓝甄还说,等到明年暑假,我们就到省城去,亲自看看这座水观音亭。

蓝甄的那个故事,出乎意料地刊发在了那本杂志上。甚至还配了一个知名文学批评家的评论,充满溢美之词。

蓝甄喜极而泣,认为我的天赋其实远远超过了她。她决定让我写作,开始是我口述她记录,慢慢就由我自己折腾了。那真是一段黑暗的日子,我轻易就可以“捏造”一个有趣的故事,却不知道该如何下笔。蓝甄却由不得我,拿出每页正好八百字的小方格纸,每天不写满两页纸不让睡觉。

一个多月后,在她的帮助下,我勉强写出了一篇五千字的小说。

还没有等到这篇稿子的结果,命运又把我拉回了炼狱。

7

那天晚上十二点,我刚洗澡躺下睡着,就被老吴的电话吵醒了。他说,紧急情况,速来环湖路水立方网络会所。

老吴是个非常嘴贱的人,成天絮絮叨叨个不停,不管别人怎么攻击他,他都能把精神胜利法发挥到极致,动则“哈哈哈”地笑出一副“你又输了”的样子。虽然他说的话我们基本当做耳边风,但一旦他使用了“紧急情况”这个词,我们就多少有点当回事了。有一次他正在玩魔兽,网管通知交警要拖车,他在微信群里吼了几句“紧急情况”向我们求援,我们都没理他。游戏已经到了节骨眼上,他只好让那辆起亚被拖走了。事后他鬼哭狼嚎地说,不怕猪一样的队友,就怕没义气的朋友啊!听得我们一阵惭愧。后来我们逼着他请吃了一顿饭,这事就算完了。让他请吃饭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逻辑范围,但老吴居然在微博上说他把我们几个治得服服帖帖,让我们大跌眼镜。

我不得不郁闷地穿好衣服,赶到了那个网吧。我住得最近,却到得最晚,老李、大黄、老吴一起鄙视地看了我一眼。我忙说,别看我啊,老叶不是也没来吗?

大黄说,人家老婆快生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即使这样,老叶还是极度关注这个事情的进展,要我们随时把新消息告诉他。

老吴说,言归正传,今天我破天荒地连输了三把魔兽,我想了很久都没搞清楚为什么。后来我想起来了,最近让我略感挂念的,只有何老师的这件事。我跟你们有赌约在身,总想有个结果。

为了验证事情的真伪,老吴在几个知名论坛上发了“寻找蓝芫渡”的帖子,没想到引来一大群网友“围观”。有人问他是不是感情受挫,有人推销越南新娘,有人问这是不是炒作,有人说完全看不懂发帖人在说什么……

在老吴绝望地又玩输了几把魔兽之后,他准备关机回家。这个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论坛上“蓝芫渡”已经成了一个热门词。他仔细一看,原来有个网名叫“可爱的江边”的网友发帖称到过蓝芫渡,而且对那个地方印象深刻。

帖子上说,几年前,“可爱的江边”利用十天的年休假时间,和一群驴友进行了一次名为“寻找赣江源”的活动。章江、贡江在虔州合二为一,成为赣江。根据地图上的标识,赣江源头应当在贡江源头。驴友们从各地齐聚虔州,先租木船沿贡江而上,预备到无法行船的地方再骑自行车。因为习惯了“一江春水向东流”,而贡江却是从东向西流,所以早晨出发的时候,他们一度产生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的错觉。木船靠一台老旧的柴油机驱动,加上逆水而上,所以速度很慢。当天傍晚,船停靠在一个叫宝矿渡的码头,大家上岸宿营。

码头边上有座类似破庙的建筑,一块标着“宝矿渡小学”的铁牌已经锈迹斑斑,看起来这个学校已经废弃了。小学里住着一位四十出头的蓝老师,蓝老师热情地接待了这群驴友。原本他们只想在门前的空地上搭帐篷,蓝老师却安排他们到原来的教室里用旧桌子拼出一个通铺,并去村里借来了草席和枕头。

蓝老师虽然四十多岁了,但优雅大方,知书达理。她屋里摆满了中西方名著,还有一些精致的竹制工艺品,种种迹象,都让人觉得她完全不像乡下人。

当晚蓝老师为大家烧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甜美的南瓜汤、入味的酒糟鱼和清淡的韭菜炒蛋博得大家交口称赞。饭后,蓝老师沏了一壶茶,大家围坐一起聊天。蓝老师说,这里原本是畲族人的自然村,人口很少,全村都姓蓝,江边的渡口原来叫蓝芫渡,村子也叫蓝芫渡村。九十年代中期,村里勘探出稀土矿,外来人口开始大量涌入。后来矿上为了打响名声,就把蓝芫渡改成了宝矿渡。

有个驴友非常喜欢研究地名,就问蓝老师,为什么原来这里叫蓝芫渡。

蓝老师便为大家讲了一个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一对畲族青年男女相爱却不被家里允许,他们就从上游乘木筏私奔到了这里。这里原本荒无人烟,只有少数猎人和伐木人偶尔出现,他们在此烧荒开田,生下四个儿女,过了十年艰苦却快乐的生活。一年清明前后,一群伐木人来这里砍木头,见女子容貌美丽,便起了歹心。他们将丈夫捆在一根木头上,抛进了江里,随后就要对女人施暴。女子誓死不从,拔刀自残,顿时鲜血四溅,四个幼儿哭成一片,伐木人动了恻隐之心,便没有继续加害。后来村里陆续来了新的居民,但女子始终未改嫁,而是含辛茹苦地把子女养大。女子始终觉得丈夫还会回来,每年清明都会到渡口眺望等待,大哭一场,同时种下一棵竹子,几十年从未间断,沿江而下也因此长出连片茂竹。村里人感念这个叫蓝芫的女子的忠贞,就把渡口和村子都叫做蓝芫渡。女人死后,村民们认为江边的竹子冤念太深,用了不吉利,便没有人再去砍伐,竹子因此变得更加茂密。

这个传说让驴友们唏嘘不已。

蓝老师的儿子刚刚考入省城的师范大学,说起儿子,她满脸的自豪。

8

有一天,工友给我捎来消息,说家里出了大事,要我务必立马赶回去。

我这才意识到,我已经离家一年半了。除了托工友捎钱回去,我几乎和那个家中断了一切联系,连春节都是在林场度过的。我甚至没有问过母亲的身体状况!还有妻子,虽然很难说我和她有没有感情,虽然她的无理取闹带给我巨大的痛苦,可她毕竟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母亲和老婆盼我回家,我却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在文学和情欲的世界里无法自拔。想到这里,一种巨大的羞愧和虚无像一只麻袋一样把我套进去了。

在江边散步的时候,我挣扎了很久,还是跟蓝甄说,我要回去一趟。

蓝甄脚步停了一下,但似乎没有太惊讶。

她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在乎你已经结婚了吗?因为我知道你迟早都要离开我的。

我慌忙抓住她的手说,我不会的,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她苦笑了一下,扑在我怀里哭了半天。

蓝甄说,几百年来,多少货郎、船工、伐木工人、乞丐从外地来到蓝芫渡,娶了这里的女人又撇下妻儿离去,留下女人抚养儿女长大。

这时我才从她口中得知,蓝甄的父亲是三年困难时期,从北方南下的逃荒难民,六十年代末流落到蓝芫渡,娶了蓝甄的母亲。蓝甄三岁的时候,父亲不辞而别,她已经完全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了。蓝甄读中专时,母亲不慎落水身亡,年仅三十六岁。

蓝甄为我准备了一袋干粮,一本她用钢笔誊抄的诗集和包得很仔细的一捆书。临走,她把钢笔插到我的口袋,叹口气说,想我的时候,就写写字吧。她似乎料定我不会再回来了。

她倚在门口,望着我走远,没有跟过来,只是奇怪地用手摁着肚子,浅浅地抚着。

由于山路难行,我足足花了八天才到家。路上我遇到一件触目惊心的事——一对夫妻因为吵架赌气丢下孩子,结果孩子被老鼠吃了,我亲眼目睹了老鼠啃食婴儿的场景。

家里的确出了大事,我老婆怀孕五个月了。

不管母亲怎么威逼,老婆始终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到家后,母亲私下跟我说,你们俩一直都怀不上,要不我们先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如果是男的,我们就留下,如果是女的,就把她们母子赶走。

我听了不寒而栗。在蓝芫渡的时候,蓝甄跟我说起鲁迅和朱安的故事,鲁迅虽然和包办婚姻的原配朱安没有感情,也通过自由恋爱找到了他的真爱许广平,可他永远不能和朱安离婚,因为他知道,那样一定会让朱安走上绝路。

其实妻子没有对不起我,我并不爱她,甚至比她先在实质上背叛婚姻。但是我知道,如果我和她离婚,她恐怕就很难有活路了。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我有什么权利去毁掉一个孩子呢?那样的话,我也和那群老鼠没有什么分别了。

我只能先待在家里了。

端午的时候,林场出了大事。原来管事的张大头忽然摔死在山崖,谁也不知道是不慎跌落,还是有人谋害。但在当时的农村,死个人实在太微不足道了,隔三差五,就能听到有人病死、摔死、淹死、电死,谁也不会去追查原因。

张大头是我们村在林场的靠山,他一死,早就对我们村的工人有意见的村民们就开始爆发他们的敌意了,村里出去的伐木工人便集体回来了。

这是一九八九年,我彻底失去了林场的消息。

妻子生了个女儿,这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母亲见我不仅没有赶走妻子,还对女儿疼爱有加,一气成疾,很快就病故了,她至死都不肯原谅我。在她眼里,我是多么窝囊啊。

我再也没有回去过蓝芫渡。最初的一两年,我几乎回到了去林场做工前的浑噩状态,每天干农活,和妻子貌合神离。我们甚至不睡在一起。

但是女儿清澈的眼神,唤起了我对生活的希望。

我又开始读书了,蓝甄给我的书里有《红楼梦》和《战争与和平》等好几本名著,当我一遍遍翻阅它们,从懵懵懂懂和逐渐清晰,我觉得我进入另一个世界。我也开始练字,甚至用钢笔抄完了整本《安娜·卡列尼娜》。

每天晚上,当我阅读或者抄写的时候,女儿就安静地坐在我的膝盖上,眼神澄澈如水。我永远都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小就可以这样安静地看我半天。

一九九二年,我开始发表小说,不久就破格进入县文化局工作。同年,妻子和我离婚,与女儿的亲生父亲结婚,女儿归我抚养。

一九九三年,女儿因急性肺炎去世。我悲痛欲绝,但并不惊讶,有一种预感被证实的感觉。我一直觉得女儿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她让我知道尘世间真正的美好,让我放下怨念,让我走出混沌。我也知道她一定会离开我的。就像蓝甄知道我一定会离开她一样。

一九九四年,我接受省城编辑的邀请,赴省城从事专业写作。在长途汽车上,我想起了当年蓝甄倚在门上眷恋不舍的眼神。她应该早就嫁人了吧,希望她幸福。我这样想着,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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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和“可爱的江边”取得了联系,他姓胡,我们便照例叫他老胡。老胡也在省城工作,是一家银行的产品经理。老胡听说了何老师的故事,也非常震惊。我们一致决定瞒着何老师,亲赴蓝芫渡。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周末我们从省城驱车五个小时到了虔州,一打听宝矿村,居然已经声名远扬。原来宝矿村因为滥采稀土,造成了严重的环境污染和水土流失,还因征地纠纷出了人命,成了政府重点治理的对象,各类媒体天天报导。这些年赣南的城镇化飞速发展,我们从虔州开车沿着江边的水泥路向上游奔驰,只花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宝矿村。

宝矿村已经被破坏得千疮百孔,四处裸露的山,远远望着像一道道伤疤。为了建仓库,小学已经被拆除。我们没有找到蓝老师,但见到了她的儿子何潭。

何潭长得高大魁梧,一表人才。大学毕业后,何潭在省城一所知名高中任教。这次寒假回老家,是来给母亲上坟的。蓝老师一年前因胃癌去世,何潭说,这多半和开发稀土带来的水污染有关。

我们没有说破来意,只说几年前来此地旅游曾经得到蓝老师的照顾,此次特意来看看他。

何潭随我们的车一起回了省城,我们成了好朋友。我们经常一起打球、玩桌游。

四月初,花开成锦的季节里,我们约何老师到水观音亭小聚,并向他介绍了我们的“新朋友”何潭。何老师和何潭一见如故,为了水观音亭的由来,他们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却惺惺相惜。

我们几个在一边含泪看着,享受着从来没有过的幸福。

责编:朱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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