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瓶(短篇小说)
2014-03-10周冲
后来,我独自走了许多路,从一方地域抵达另一方地域,从一种语言进入另一种语言,从一条路踏上另一条路。有一天,在一个东方的小城里,我遇见了我自己。
那时正是午后,在一个城郊的废弃校址边,我一边翻看断瓦残垣,一边恍惚地想着什么。偶尔有风掠过,银杏叶子落下来,无声无息,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忽然间,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映入我的眼睛,灰色的,隐约有字迹,远远看上去就像灰蝶翅膀上的两丛斑纹。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感觉很紧张,仿佛有些奥秘正在驭风而来,将动摇我,或者摧毁我。当我终于鼓起勇气,在墙根的阴影中渐渐接近那块石头时,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斑驳的石面上赫然刻着的,正是我的名字:周冲。更让我惊讶的是,那放纵而漫不经心的笔迹正是我自己的。
寒意四处漫漶。我分明记得,这是首次抵达这个地方,这个名叫武宁的中国小城。之于我,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所在,它的山水,它的人文,它的民众,都是我未曾涉及的,这里理应没有关于我的任何痕迹存在。可是,为什么这块署我姓名的石头会躺在这里?
更多的疑惑相继而来,在我往回走的路上,有人走过来,叫我老师;有人笑着说,回来了;有人把我引到一幢老房子前,用吊在我胸口的钥匙,打开了一扇旧门。
“这里装着你所有的过去!”
时空忽然变得暧昧不明。我越发迷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倘若我要否认这一切,就要告诉自己我来自何方,可我也回答不出。近些年我老得很快,许多事都记不清楚,重要的人和事,都被忘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丝颤颤巍巍的梗概还留在脑中。
难道是我记错了吗?这个我无意中到达的小城,和我真的有着莫大的渊源?
“这是怎么回事?”我拉住一个人,“我是谁?告诉我我是谁!”
他看着我,终于害怕起来。我在他眼中看到一张因惶惑而显得诡异的脸。他嘀咕了句什么,仿佛是回答,又仿佛是咒骂,然后挣脱我的手,走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记不清了吗?你就出生在这里。”一个比我更老的人说。
他的面目模糊,声音亦模糊,我的头脑同样模糊。我忽然想睡觉。这个老房子里有一股黑甜稳妥的气息,像催眠的迷香。
“睡吧,睡着了你就醒了。”
就在那个老房子里,我睡了很久,渐渐地,我想起了很多事,听见空茫又明晰的呓语。
风起了,一丝一缕地缠住我,我成了一只虚弱的蚕。
苦楝树在哗哗地落着叶,秋末的斜阳又黄又软,几只白色飞鸟从中轻盈地穿过,消失在光的极处。
你被人从村公所抬回来,下体都是血污,有人说,你被抬去结扎了,他们切掉了你的一部分身体,让你残缺和无能,“这是上面规定的!”你听见强大而神秘的“上面”二字,不敢再抱怨什么。
半夜里我听到你的呻吟,你的话从齿缝中钻出:我还没补好孩子的衣裳……
大太阳落下强烈的光晕,旷野寂静。
你在地里摘棉花。竹篮挎在你的胳膊肘上,赭青色的棉铃虫一曲一撑,一曲一撑,爬上你破旧的衣衫,和汗水密布的皮表。
然后你睡在了棉花地里,你闭着眼睛,手臂上的爬虫翻翻覆覆,你都没有理睬。你的竹篮倾侧了,棉花在你身边铺了一地。
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清早,一个和过去未来的清早并无二致的清早,混沌的天色,放肆的尘土和声嚣,庸碌、疲惫和无可奈何的人。在小城的月山路上,我遇见一个老人,他从人群中央走出来,向我鞠了个躬,说:“请问,桃花坞在哪儿?”他说话很慢,一字一顿,好像每个字都特别重要一样。
那时我已在小城生活了一些时日,但从没有听过桃花坞。我知道豫宁大道、古艾路、建昌路、西安桥、湿地公园、李烈钧纪念塔……但,没有桃花坞。
“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大概六七十岁,身子很瘦,背有点驼,穿着辨不清颜色的长衣长裤,背着辨不清颜色的双肩包,垮塌塌的,黑土般的脸上皱纹堆叠。全身上下只有胡子打理得还算干净,留着短短的银白胡茬,像一层泥上的白霜。
我听到一声轻微的当啷声,才发现他手里还抱着一个药水瓶子,黑色的,没有标签,也不知放了什么,偶尔传出脆响。
我给不了答案,只好转身离开。
傍晚,他还是站在那里,问每一个路过他身边的人。
他问鬓发斑白的老人,也问稚气未脱的孩子;问见多识广的男人,也问搬弄是非的妇女;问忙碌的小贩,也问遛狗的闲人;问满腹野史的文化局官员,也问目不识丁的农夫。
“请问,桃花坞在哪儿?”
没人知道它在哪儿,没人听说过这个地方。
月山路华灯初上,灯光一碗一碗地扣下来,淋在老人的身上。
他蹲在地上,愣着神,既失落又沧桑,像一尊日暮途穷的末世雕像,和小城的气质相得益彰。
这种荒凉感袭击了我,我决定帮助他。
“我也不知道桃花坞。但我晓得西南边湿地公园里有一条小溪,有几株桃树,搭了个小凉亭。当地人叫它桃花溪。不知道是不是那里?”
“也许是,也许不是,谁说得清呢?去看看总是可以的。”
我带他去拜访那条年轻的小溪。
我们从月山路走到沙田河,夜雾渐渐升起,与路过的微风和尘埃,与深邃、静谧、飘忽不定的时间交融,化作了渐暝的天色。
妈妈,整个冬天,我们都坐在壁炉前。
你陷在一个躺椅中,盖着厚棉被,用竹针织着一件到天荒地老也织不完的毛衣。
火光把你的脸映成了泥金色,你笑着,像一尊受难的观音。
我在做数学题,厨房里,红薯稀饭正咕嘟作响。
外面大雪纷飞。
妈妈,冬天温暖得像那个过去的春天一样。
你递给我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面滚着一个透明的小东西,“你可以用你的秘密,培养一颗秘密糖。”
放学之后,你不见了,他们告诉我,你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比南极北极都要远,比牛郎星还要远。
我问他们,那是什么地方,他们说,那个地方叫桃花坞,去往那里要经过九九八十一年。
我不管,我要找到你,妈妈,我已经在瓶子里放了三个秘密,就快要做出第一颗糖了,我要给你尝尝!
“你从哪里来?”
他说:“你问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但我回答不了你。”
“你是谁?”
“你又问了一个我回答不出来的问题。”
他的笑容既俏皮又严肃,我疑心他在耍弄我。
“你神经病吧?!”
“六十多年了,许多人都这么叫我,哈,这名字简直成了我一件衣服啦。”
我本以为他会被我激怒,转而恶语相向,但出乎意料,他一点儿也没生气。
“那你总应该有一个名字吧。”
“有的,都是别人给的名字,有人叫我酿糖人,有人叫我流浪汉,有人叫我老师,有人叫我乞丐,有人叫我圣徒,有人叫我无赖,恋人叫我大老虎,父母叫我野伢崽,还有许多人,像你刚刚一样叫我神经病。你喜欢哪个,就叫哪个吧,我是无所谓的。”
“那,我叫你陌生人吧。”
我到处找你,跟随每一条路,跟随每一道桥,甚至跟随风,阳光和雨丝,漫无目的,任意西东。
有人说我是个疯子。
但我知道我最终会找到你,哪怕南辕北辙。
妈妈,我曾两次溺水,三次濒死,四次遭劫,多次遇难,这一生千辛万苦,秘密越来越多。妈妈,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的瓶子和大地一样重?
在我离开家门十五年后,我在一个南方的古城里停下来。
它的名字叫大理。
黄昏的时候,华灯未起,古城的阴影又深又长,充满帝国斜阳的忧伤。
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我将在这里遇见一个人,妈妈,她应该和你一样,多病而端庄。
一个孩子唱着歌,蹦跳着经过我们身边,一对恋人挽着手与我们擦肩而过,一丛臃肿但活泼的中年妇女跳着广场舞,还有几个老人撑着拐杖,在灯光之下踽踽独行。
我们就这样慢慢地走着,来到了桃花溪边,溪水闪烁着专注、静默和多变的光芒。
“是这里吗?”
枝叶稀疏的桃树下,有一块石头,上面写着三个字:桃花溪。
“看来不是。”
我觉得很抱歉,仿佛亲手捅破了一个希望。
他恢复了落寞,呆呆望着溪对岸。我陪他站着,晚风吹来,灯光微颤,就像旋生旋灭的萤火虫在执拗地闪着微弱的光芒。
过了一会儿,他揭开那个黑色玻璃瓶盖,嘴凑近瓶口,不停地小声嘟囔。
“陌生人,你在干什么?”
“一个秘密。”他盖上盖子。
“秘密?这是装秘密的瓶子?”
“嗯,它一直跟随着我,这里面,是我一生的秘密。”
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药水瓶,但里面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有什么。
“原本,它也是透明的,和天空一样,和时间一样。但秘密越来越多,红的,黄的,绿的,白的,各种颜色的秘密装进去,慢慢地就变黑啦……”
我接了过来,有点沉,比普通瓶子重一些。我说有点重。
“有些秘密的确沉重。”
这时,里面有什么东西当啷地响了一下。
“这又是什么?”我把它贴在耳边上,摇了摇,当啷当啷,里面又响了。他真是一个充满秘密的人。这真是令人兴奋。
“糖。一颗糖。”
“为什么要放在秘密里?”
“因为秘密就是调料呀,”他伸过手来,把瓶子接了过去,担心我夺走或弄坏似的,“最重要的调料。”
“调料?做什么好吃的?”
“密糖。”
他说,密糖就是加了秘密的糖。用最常见的原料,加上五颜六色的秘密,经过长时间的调制、发酵,就会与众不同。就好像一个人,有了独特的经历就会与众不同一样。
“如果我也像你一样,把米、面、水、空气放进一个瓶子,每天告诉它秘密,也可以做成糖吗?”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那双青筋盘错的手,自言自语:“我的技术还不够好,等我变得足够好的时候,我的糖果会是全天下最让人向往的东西。”
他什么也没说,却让人感觉他已说出密糖制作的全部秘笈。
我手上没有瓶子,只好把无数个疑问塞回肚子里。
“秘密之糖,价值千金,遇有缘人,分文不取。”
在老柳树的浓荫里,我挂出这样一张纸板。
你说,用歌声交换你的秘密之糖,如何?
阳光下,你风尘仆仆,脸颊停着两片美丽的云霞。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即将远航的风帆,不管不顾地膨胀起来。像剑要追逐鞘,风要追逐光。
我想上厕所,却不敢起身。
你说,这些年你东奔西走,南来北往,一路都在歌唱,为游子、诗人和信仰者吟咏,也为坐等时光埋葬的病人发声。
你唱:
黑夜像山谷,白昼像峰巅,睡吧!
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
时间的马,累倒了黄尾的太平鸟,在我的车中做窝。
我仍然要徒步走遍世界——沙漠、森林和偏僻的角落。
……
很多年以后,当你不知去向,我陷在这首歌里无法自拔。哪怕只有半句流出,泪水都会随之汩汩而流,像海洋开了口。
“需要多久,才能做好一颗糖?”
“有的三四个月,有的一两年,有的十几年,甚至更长。”
我指了指他抱着的瓶,“那这颗做了多久?”
“十三年。”
我真希望他能将那颗糖送给我尝一尝。
我问他:“有人吃过你的糖吗?”
“有的。所有的糖我都送给了别人,但是大多数人都不太喜欢。他们说太苦了,或者说太涩了。只有一回,在南方的一个古城,我遇见了一位姑娘,我们恋爱了,我每天对着瓶子说醉人的秘密。三年后,那颗糖做好了,金灿灿的,我把它送给了一个年轻人,他说,真甜,街道变成了一个弯曲的大笑容,每一个人都像黄面包一样可爱,说的话甜丝丝的,眼神软绵绵的。”
“啊,我真想尝尝那颗糖。”
“可是,接下来的那颗糖,就苦死了,那个吃糖的人说,哎唷,我的心脏又疼又硬,结成了一个核桃。”
“你一共做了多少颗糖?”
“七颗,”他晃了晃他的秘密瓶子,“这是第八颗。”
他没有说出我期待的那句话。十三年的秘密之糖,不可能轻易送人。我们萍水相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谊值得他馈赠这样贵重的礼物。我力不从心地安慰自己。
“你怎么生活呢?卖糖?”
“不,我唱歌。像我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人那样,把诗谱成歌,在十字路口,唱给所有路人。有的人听懂了,或觉得自己听懂了,就会留下一些钱。”
我们从桃花溪慢慢往回走,天上最后一片云霞慢慢隐退,黑暗从水中浮上来,路灯折出万物的阴影,随灯光摇曳,仿佛在诉说某种特殊的言语,只要我愿意,就能触到无数不可言说的奥秘。
他唱了一首诗,我依稀听出来最后几句:
……
每个黄昏都是如此,在那儿,在地平线上。
每个人都在那儿,我看见他们并说再见。
我看见剑、帽、头巾和赤脚,
枪、血和墨水。他们慢慢地走,
消失在河流的雾霭里,在右岸上。
我告别他们和你和光,
然后迎接黑夜,因为我服侍她——
还有黑丝绸、黑力量。
我请他吃了晚饭,把他领到附近的旅馆,帮他缴过房费,“你在这里休息。明天下班后,我再来看你。整个白天,你都可以继续寻找桃花坞,日落后我们再聚。”
第二天傍晚,我们在格莱特喝茶,这是小城里唯一的咖啡馆,装帧简单,卖中式和西式的各种餐点。
百叶窗半悬半坠,一栏一栏的黄光,从窗格里漏进来。
“有线索了吗?”
他坐在那起伏的黄光中,摇了摇头。他的瓶子又黑了一些,他一定又往里放了一个暗色调的秘密。
“为什么你这么执着地要找桃花坞?”
“很早以前,有人告诉我,桃花坞是一个广阔的世界,在那里每个人都可以超越时间,过去与未来会在那里汇合,生命中的每一个瞬间都可以恢复,按每个人喜欢的方式重新组合。失去的恋人,做过的错事,都有挽回和修正的机会。”
我听得瞪大了眼睛。
“真的吗?”
他点了点头。
“太神奇了!可是,如果不是真的呢?”
“它当然是真的,它一定是真的,”他瞪圆眼睛,看着我,像听说天堂成为地狱一样满脸骇色,“否则我这一路的追寻就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惊惶让我觉得自己闯祸了。“如果找不到怎么办?你会继续找吗?”
“会找到的。”他无比坚定。
“如果找到了,你会做些什么呢?”
“继续找。”
“为什么还要寻找?桃花坞不就是你的目的地吗?”
“不,它也是一条路,对于我来说,所有的地方都不是终点,都是路途。就好像溪水流入海洋之后,仍然会寻找一样。”
有人敲了包厢的门,进来一个年轻的服务员,端着我们的食物,我的牛排,他的粥。他的牙齿已经松落,只能吃流食。
好像还是彼时彼地,你笑着,像一簇小火焰,发着光,发着热,映亮所有阴凉的时间。
那时你还没有生病,大月光的夜里,关掉所有的灯,在苍山脚下开满花朵的院子里,为我唱新写的歌。
我把掺了童年的秘密之糖送给你。
你流了三天的泪。
“有一天,我也会去那里,去你母亲所在的地方。你不要来。你停在原地,像一颗树,或一块石,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可是,我太想念你。
你离开以后,我又上路了,一路走,一路打听。
我走过许多地方,问过许多人。
有人说桃花坞是一个精神病院,还有人说那是太平间,甚至有人说它在海洋中央,在下坠的速度里,在一柄刀的利刃上。
我知道他们什么意思。亲爱的,我看够了人性的冷漠,世态的炎凉。
我时常梦见你,梦见你印在我额上的唇,像一瓣桔子一样清凉又饱满。
你说,刚刚我也在梦里见到了你。
“瓶子里的秘密,可不可以给我听一个?”
他答应了,递给我。于是我听到他苍老的声音,从遥远的时间深处传来。
公元二○一三年九月,我来到一个赣西北的小城,武宁。
此处三面环水,原本很秀美,可惜大兴土木,到处都在建房子,城市灰尘满天,就像我的记忆一样混沌狼藉。
我走了许多路,问了许多人,没有人知道桃花坞在哪里。
但我遇见一个可爱的姑娘,她有一颗相信奇迹和向往远方的心。
她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恋人和消逝的母亲。
我看着她清亮的眼睛,知道她以后也和我一样,受尽苦难,但也收获众多福荫……
我把瓶子还给他,对他的预言半信半疑。
但的确,这些年我总在做梦,梦见我背着行囊在路上独行,从朝霞冉冉,走到暮霭沉沉,经过许多地方,遇见许多人,经历许多事。
他取出躺在瓶底的那颗糖,那颗他做了十三年的糖,一颗淡黄色的透明糖,与普通的糖没什么两样。
他递给我。“希望你觉得有意思。”
我郑重地接了过来。
但我竟没有预料中的欣喜,只是忐忑。我不知道这种秘密的结晶到底会给我带来什么。
那天晚上,我吃了那颗秘密之糖,它不甜也不苦,就像凝固的空气一样无滋无味。但过了不久,我就感到身体发凉,凉意从我的胃开始,流经心脏,流经肺腑,流经头颅,流经每个发梢和指甲片儿,流满我的屋子,又从门窗里流出去,弥漫了整个小城。窗外骤然下起了雪花,一大片一大片往下泻,突兀、浩荡、无始无终,很快,整个世界都变成莽莽苍苍的白色旷野。
那天晚上我盖了三床被子,还是没有睡着。
我听到许多声音,好像近在耳畔,又好像远在创世之初,此起彼伏。它们争相讲述的,全是他的秘密,一生的秘密。
我又一次病了。
意识模糊的时候,看见无底的深渊,朝着它深深地堕下去。
我开始渴望一种超越生死的存在,它洞悉一切却不发一言,他有着悲悯的眼睛,在光明的源头,在我眺望的视线极处,温柔地对我回望。
病好之后,我去了教堂。受洗时,有光被百叶窗筛了进来,落在我的身体上,我看见了自己,那么清洁、无辜、柔软,如初生。
那天,我感冒了,连续多日高烧不退,神智陷入深深的混沌之中。
远远地,我看到陌生人站在虚空里,万古长空,周围什么也没有,近了一看,却发现那是一个盛世,他的周边全是美妙的风景,全是人——他喜欢的人,亲人、恋人、歌者、诗人,大家满脸笑容,快活地说着什么。
不知道到了第几天,我终于醒来。
雪花不见了,幻象消失了。
武宁依然是九月的风景。月山路上,玉兰花立在尘埃里,举着沾满灰的叶片,和风懒洋洋地打招呼,人们穿过店铺的歌声向前行或往回走,一切如旧。
老人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我问路上的每个人:“你们见过一个陌生人吗?”
一个人说:“什么陌生人,我每天遇见的都是陌生人,你是我的陌生人,我是你的陌生人。你到底要找什么陌生人?”
我说:“一个有秘密的陌生人。”
他翻了翻白眼,说:“神经病。”
我像疯了一样到处找他,去咖啡馆,去车站,去派出所,去医院,甚至,我还去了殡仪馆。
“你们见过一个陌生人吗?一个怀抱着秘密的陌生人。”
他们也说:“神经病。”
后来,我又去了桃花溪。
白色的水鸟从黑暗中聚拢,在晨光微明的水面,无休无止地飞。
在那里,我看见一个黑色的背影,坐在一块心灰意冷的大石头下,苍老,若有所思。我远远地喊着:“陌生人!”然后奔跑过去。
那人转过脸来,却是一个不是陌生人的陌生人。
我说:“你知道一个带着秘密的陌生人吗?”
“什么陌生人?”
“一个带着一个黑色瓶子的陌生人。”
“哦,昨天傍晚我好像见过一个这样的人,不过,他已经走了,他坐着一只小渡船,沿着桃花溪划走了。对了,我还好奇地问过他是不是去打鱼,他说不是,他要去海里。”
我说:“桃花溪这么小,不可能到达海洋。”
“我也是这样说的。”
“那他怎么说?”
他说:“没事,所有的河流都会到达海洋,就好像所有的时间都会到达永恒一样,哎,这人怎么这么怪啊。”
上帝,我是你卑微的子民啊!
为了见到你,我走了很多年,我在路上哭泣和歌唱,创造和毁坏,出发和回归,青春和苍老。
我有一种预感,我快要找到桃花坞了。
今天,我会沿着流水出发,抵达彼岸。
等到相见的时候,你们会做什么呢?
我知道我会做什么。
我会递给你们一个瓶子:看,这是我一路的收获!
后来,我再也没见到他。他在我眼前的这个世界里永远地消失,但在我的世界里,却好像一枚钉子,牢牢地钉了进来。
许多年以后,我也抱着一个透明的瓶子,离开家乡,沿着一条河出发。
那天,河水蓝得透亮,天空流岚涌动,太阳从一片刚刚长出嫩叶的树林中斜照过来,织成一个令人头晕目眩的金黄的旋涡。
我掀开瓶塞,凑近瓶口,放入第一个秘密:
“听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它的名字叫桃花坞,现在,我开始去找它,顺便找一个陌生人,他曾经给过我一颗秘密之糖,令我苍凉至今……”
就这样,我上路了,我沿着大路向前走啊走啊,再也没有回头。
有人问我:“你从哪里来?”
我说:“嗨,你问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但我回答不了你。”
“那你要去什么地方?”
“桃花坞,”我说,“请问你知道它在哪儿吗?”
许多年以后,我经过许多地方,遇见许多人,经历许多事,也有了许多秘密,我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放进我的秘密瓶子,酝酿一颗又一颗秘密之糖。
陌生人的呓语仍然会穿越时空而来,和我自己的交织成一处,在暗夜里,争相讲述那些曾经的发生。它们越来越相似,无论是经历,还是情感,抑或追问与思索,如出一辙,我终于无法分清,哪个是我的故事,哪个又是陌生人的传说。
甚至,我亦无法分清,我到底是我,还是另一个陌生人。
我逐渐相信,认清自己的残缺而驱向完美,认清自己的无明而奔赴清明,认清自己的有限而皈依无限,认清自己的人性而努力寻觅神性,这就是追寻,这就是信仰。
太阳在夸父逐日的路上;
神在我们朝圣的途中;
而桃花坞,或许在生命极处,或许,就在此时此地,就在思之中央。
一个人站在我的床边。
“都想起来了吗?”
我点了点头。
“找到桃花坞了吗?”
我摇了摇头。
“这次回来,还会走吗?你已经走了四十年,该回家了!”
“是啊,该回家了!”
斜阳正在斑驳的地板上织着矩形光斑,一只苍蝇蘸着灰,从一处飞到另一处,最后融入无始无终的光中。许多年前的旧物,站在阴影里,灰黯、衰朽,不堪一击,只需一触,就会轰地一下碎成粉齑,和尘埃去往一处。而窗外万籁俱寂,长空之中,一丝云也没有。
我想起我的秘密瓶子。
“咦,我的瓶子呢?”
和陌生人的瓶子一样,它也不再透明,已经变黑了,甚至更黑,更沉。
“你在找什么?”
“一个瓶子,”我说,“一个黑色的秘密之瓶。”
责编:杨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