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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黄花

2014-03-10耳环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4年2期
关键词:陈军陈亮村里人

耳环

1

冯兰花!冯兰花骚到哪里去了!

村子里,鸡叫声猪叫声呼儿唤娘声刚刚平息,麻布帐一样的夜色合拢严实。各家的窗户黄亮起来,灯下,一家人渐次放下饭碗,打几个饱嗝,男人便取了烟点起来咝咝地吸着,妇人收去盘碗抓条小凳坐下来。孩子移步过来,斜着身子靠近妈妈。一辆摩托车的声音,三五声狗叫,静下来。忽然间传来一声高叫,就好像死水塘里跳出一条大龙,白凌凌冲得老高,把人一个个惊着了。

传来的声音有点粗,有点硬,还有点辣,朝天椒的火辣。听出来了,是冬月婆的嗓音,陈军达的妈老冬月,村子里的人叫她冬月婆。

冬月婆叫骂冯兰花?

冯兰花不是冬月婆的女儿,也不是她的儿媳妇,凭什么被她点名道姓地叫骂?这骂声,别说声音不好听,内容更不好听,一声骚,把内容抖开了,这样的内容一抖开,等于把冯兰花整个人拎出来了,不是一般的拎,是脱光了衣服赤条条的拎。

听到叫骂声,妇人脸上的疲劳一扫而光,眼珠子亮起来,冲着男人说,冬月婆骂冯兰花呢,你听见了吗?

男人皱皱眉头,丢开烟头回应一声,就你的耳朵没聋。

妇人讨来了没趣,撇了撇嘴角,丢开男人的脸,往窗外看,看到一整片漆黑,只好回转了目光看跟前,看到懒懒的小身子,便伸手推开,不耐烦地说,去去,热着呢。

孩子的身子被推了一下,转过脑袋来看看妈的脸,又转过去看看爸的脸,看了一会,移了目光,去看半空中鸭梨一样的灯,嘴角边慢慢流出一道清亮的涎水,打起呵欠来。

被冬月婆叫骂的冯兰花,是村里陈军新的媳妇。嫁过来五六年吧,一个孩子还没有上学。嫁过来这些年,没见她冯兰花惹什么是生什么非,怎么被冬月婆骂上了?这个冬月婆,虽然是出了名的老辣椒,但没事犯着她,她也不至于没事找事。这一回冬月婆找上冯兰花,还公开叫骂,冯兰花肯定有事犯着她了。

在村里,陈军新和陈军达是同房叔伯兄弟,也就是说冯兰花跟冬月婆是同宗同房的本家,本家婆媳,本家女人,一个叫一个侄媳妇,一个叫另一个大妈。

冬月婆这是怎么了?凭什么叫骂冯兰花?凭什么败坏本家侄媳妇的名声?

而冯兰花,她怎么就惹恼了冬月婆?

那还用说,冯兰花骚,骚得不见了人影了。也就猜到了,和冯兰花一起不见人影的,还有一个人,冬月婆的儿子陈军达。

冯兰花跟陈军达相好了?陈军达带着冯兰花私奔了?

冯兰花她,她是这样的一个人?

村里人没觉得冯兰花怎么样,她个子高一点,身子有点瘦,脸上有点黑,脸上的五官还算平整。平日里,跟别的妇人一样,上山,下地,家里家外干活。在路上碰到她,最多朝人笑一笑,笑容淡淡的。现在,冯兰花被骂,被一丝不挂拎了出来,再想一想,觉得她是有点不一样,跟村里别的妇人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里?是这么回事,她冯兰花的身子是瘦,可是胸口前的两坨肉不瘦,夏日穿件单薄的衣服,胸前耸得高高的,走路时掂一下脚,脚下一颤,胸前也跟着一颤,那胸口,就好像藏着两只小肉兔,随时会跳出来。她的脸是黑了点,可配着她那两道柳叶眉一双葡萄眼,黑里也就透出了俏。

这样一想,冯兰花原来扎眼呢。

陈军达呢,高大的个头,浓眉大眼,夏天白衬衫,秋天黄夹克,在镇上的企业上班,可能是副厂长,也可能是销售员,上班下班骑一辆高大的摩托车,一路驶来,见到谁,响亮地按一声喇叭。

冯兰花的男人陈军新呢,一身灰衣黑裤,低着头,扛着锄头,挑一担红薯半筐土豆。

差一点忘了一个人,沈玲,陈军达的媳妇,矮个子,大饼脸,脸上撒了把芝麻。平日里不太见她出门,要是出门,也往往跟在冬月婆的身后,好像是冬月婆的尾巴。

陈军达怎么娶了这么个媳妇?怎么就娶了沈玲?

他要是没娶沈玲,进得了乡镇企业吗?能这么威风吗?沈玲的父亲,是乡政府的干部。

冬月婆叫骂声过去之后,以为还会听到什么声音,比如说两个老妇的吵架声,一个老妇一个男人的吵架声,男男女女稀里哗啦的吵架声,可能还会夹杂着打砸声,喊救命的声音,连同狗叫猫叫,甚至警车救护车哇啦哇啦的声音。

却没有。

月亮升高了,几颗星星在青蓝的天屏上眨动,几只蝈蝈在墙角屋檐下叫唤,闪过一双幽蓝的猫眼,喵呜一声。

2

村口一片稻田,田里的禾苗刚刚站立整齐,一派油油的新绿。稻田中间一条小路,连接着村路和村口的几户人家。

一个女人,挑着一担水,穿着一件红衣服,从村路走过来,走上了稻田间的小路。

看一眼绿田间挑水的红衣女人,那高挑的身款,那一颤一颤走路的姿势,不是别人,是冯兰花。冯兰花?陈军新的媳妇冯兰花?想到这个名字,村里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她冯兰花回来了?她,她什么事都没有似的在挑水了?快看快看,她身上那件衣服红得鲜艳,崭新的吧,肥领瘦腰身的,不是村子里的款式。

冬月婆不是在找她吗?冬月婆人呢?

刚想到冬月婆,冬月婆的身影出现了。黑衣黑裤的老妇从村子里面走出来,脚下小跑,两条双臂甩得飞快,就好像一条葫芦船划着双浆。冬月婆的身后,照旧跟着她的儿媳妇沈玲。冬月婆的脚步快,把沈玲落下了。冬月婆走了一阵,回身看了一眼沈玲,叫喊了一声。沈玲听到冬月婆的叫声连忙抬起脚跟着小跑追上前,等挨近了,又慢下脚步,看样子不想跑到冬月婆的前面去。冬月婆也就不理她,顾着往前走。

婆媳两个一前一后,朝田间小路追去。

看清了,那个人的头发变卷了,还披在肩上,一身红艳衣服,衣服紧紧勒着腰身,那脚上,好像,好像还穿了一双高跟鞋。

冯兰花,你别走!

冬月婆冲冯兰花大叫起来,索命鬼一样的目光抓向冯兰花。又叫,你这个骚婊子,偷汉谋钱财,看我来破你的一张骚脸!

面对追赶来的老辣椒,村里人以为冯兰花会逃跑,挑着担子飞快跑开,或者丢下水桶没命地逃开。冯兰花没有跑,她还停下脚步放下水桶,把挑水的扁担取下来,架在肩上,转过身去,看着对面追来的人。

村子里的目光全都赶来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不敢大胆地显露出来,只好藏在门窗后面,偷偷地看,偷偷地瞧。

冬月婆继续呼喝,冯兰花,你不要走!

冯兰花把肩上的扁担拿下来,往地上一拄,嘴角撕开一线冷笑,目光看着前面,看着冬月婆,也看着沈玲,大声地回应。

我不走!

听,她冯兰花的声音,有金属敲击的响声,就好像是乐手拿着两面铜钹,击打一下,锵一声。再看敲钹的那个人,冯兰花,她拄着一杆扁担,身子站得直直的,那气势,一点不像做了错事被人逮了,一点没有表现出气短心虚,倒有点威风凛凛的,就好像是插旗上阵的穆桂英。

可能被冯兰花的气势震了一下,冬月婆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两条甩得起劲的手臂也垂了下来。只是她的嘴巴没有停顿,继续冲着冯兰花叫骂。

不要脸的骚货,你哪里痒?你要是痒,要棒槌有棒槌,要木棍有木棍,哪里痒就捅哪里!干嘛来败人家的门楣?挖人家的锅灶?

冯兰花回应,老辣椒,你少来这一套!

冬月婆继续骂,大家都来看看,这个不要脸的骚货,她偷男人,吃大盘,烫头发,买东西,买一身狐骚的衣服!

冯兰花回应,是啊,男人我偷了!大盘我吃了!衣服我穿了!

你一声,我一声,铜钹的锵声里夹杂着鼓点,咚咚锵,锵咚锵。

冬月婆再叫,我让你把吃下去的吐出来!穿上去的扒下来!

冯兰花说,老冬月,我再叫你一声大妈,你听着,你别倚老卖老在这里瞎跳,我冯兰花没有偷你的男人!

听冯兰花的意思,或许是要冬月婆明白自己的身份,她是个有辈分的人,有些事情,用得着她这个做长辈的出面理论?就算她和陈军达相好,该和她叫板过招理论的,是陈军达的媳妇沈玲,不是老冬月这个做妈的。

冬月婆才不买账,她喊,冯兰花,扒你人皮的就是我!

冯兰花说,真想杀人?好,你们过来!

冯兰花把话说完,抬头撩了一下头发,把散在脸上的头发撩去耳后,还是拄着扁担,好像做好了准备,等候冬月婆上前。

或许是冯兰花毫不惧怕的神情,进一步把冬月婆激怒了。她当时就跳了起来,使劲地跳了几跳。在村子里生活几十年,村里人知道她老冬月是什么性子的人,她家的鸡被人拍一下,她会把鸡捉来一拧脖子,拎着只死鸡让人家赔,她家的狗被人踢一脚,她会跑去在踢狗人的头上揪下一把头发。

冬月婆跳过之后,双臂又飞快地甩动起来,朝冯兰花追去。

沈玲跟着冬月婆往前走。这个沈玲,在她婆婆帮她朝她的敌人开火的时候,没有开口,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没有把头好好抬起来,就好像整件事情跟她没有多大的关系。

一步步,近了,冬月婆和冯兰花,看得清对方的眉眼了。

面对冬月婆,还有冬月婆屁股后面那个叫沈玲的女人,冯兰花没有动,她站着,一动不动。就算对面的两个一起扑上来,冯兰花也一定有她的底气,她年轻,她的个头比婆媳两个高,她的手里抓着一杆扁担。

看着田间小路上的两个女人靠近,不,是三个女人,看着她们一步步靠近,有人手心里冒汗了,不是她们三个,是村里人,偷偷在门窗后面看戏的人。

3

打架了!冬月婆和冯兰花打架了!

叫喊声早已响在了村子里,叫喊的有孩子,有年轻后生,也有妇人。在陈军达和陈军新家的屋子前,叫得非常响亮。

在冬月婆她们近身之前,冯兰花后退了一程,也就是往后走了几步,不是丢盔弃甲的逃跑。只见她弯腰挑起水桶,走过小路,走到人家的墙角边。

冯兰花说不定有她的策略,墙角边是一排石阶,站在台阶上,她更加居高临下,而石阶的两边都是屋墙,那么就算打起来,墙面也把打斗的场面遮住了,不至于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全村人的眼皮底下。再有,说不定冯兰花退一步,也希望冬月婆她们退一步,各自后退一步,不是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冬月婆显然不买冯兰花的账,她追了上来。

一时间,不见了几个人的身影,只有叫骂声从墙的后面传来,一声声,比先前更难听。过了一会儿,骂声里又添了别的内容,听起来,好像冯兰花的男人陈军新赶来了。冬月婆冲着陈军新叫骂,骂他戴绿帽,做缩头乌龟什么的。却没听到陈军新的声音,一声也没有。接着,响起了更加发狠的叫骂声,响起了撕扯的声音,还有尖叫声。

无限精彩的内容,被两堵墙挡住了。村里人只好凭借声音猜测,冬月婆在打冯兰花,冬月婆和沈玲一起打冯兰花,冯兰花打了冬月婆,把沈玲也打了。

声音响了很长时间,声声激烈,但就是看不到场面,就好像看电影时银幕坏了,喇叭没坏,声音脱离画面进入耳朵,这声音高低尖细,样样俱全,让人联想到画面是多么精彩。这样一来,听音的人急呀,煎熬呀。

好半天,墙面后的声音才零落消散了一点,角色从幕后现身,先是冬月婆,随后是她的儿媳妇沈玲。冬月婆的头发散乱开来,身体上看不出什么障碍。看她理一把头发朝前面走去,走上村路,嘴巴里还在叫骂什么,声音比先前轻了许多。沈玲反而不一样了,不是说她的头发更散乱或者脚手有了什么不方便,而是看上去她的精神好起来,似乎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振作许多,脸上有了光彩,头也比以往抬得高了。

看来这场打斗,婆媳两个胜利了。

那么冯兰花呢?冯兰花怎么样了?

冯兰花在打斗之后没有露面,因为冯兰花的家就在屋墙后面,转过屋墙就进家门了,进了家把门关起来,不见人了。村里人看到的,也就是两扇紧闭的门和一堵灰黑的屋墙。

两只水桶还在墙角下,东一只,西一只,滚出老远,桶里已经空了。

空水桶待在原地,没有人理会,直到晚饭后冯兰花的男人陈军新走过来,拎起来挑上,没有再去挑水,挑着两只空桶回家了。

后来听说冯兰花伤着了,伤得不轻。

冬月婆和沈玲不落一根毛发就把冯兰花收拾了?婆媳两个这么好的身手?冯兰花原来是一只绣花枕头?

说是冯兰花本来不会轻易失手,高高的个子加上一条扁担,不至于让人一步近身,而让她没有出手就落风的是因为一个人,不是别人,是她的男人陈军新。陈军新来到现场,被冬月婆披头痛骂。作为一个男人,被人骂乌龟骂绿头王八,他可以噼啪打自己女人两个巴掌,把女人拉回家去,把大门关起来。他也可以噼啪打别人两个巴掌,骂人家无中生有,无事生非。陈军新没有打人,也没有骂人,他过来一把抓住了媳妇冯兰花手里的扁担,把扁担夺下来,扔了,他还趁着他媳妇冯兰花没有提防,把她整个给抱住了。

陈军新抱紧了冯兰花,凭冯兰花怎么挣扎也不放手。

这样一来,冬月婆得了机会,冲上前去,一把老鹰爪直接抓到了冯兰花的脸上,一爪,一道血条子,又一爪,又一道血条子。

说是这时候一声不响的沈玲也上前了,就着冯兰花的肩膀一口咬去,她的牙齿深深地钻进了冯兰花的肉里。在冯兰花的尖叫声中,血水从沈玲的嘴角边流出来。

都说看不出来,沈玲原来这样狠毒,是条蛇,一条平日装死的毒蛇。

再说陈军新,有人说他太傻了,两军对阵,就算不助阵,哪有捆了自己人手脚的。也有人说陈军新不傻,他是装傻,他这一装傻,该消气的气消了,该打的被打了,该破的脸面也被破了,这样一来,该他收拾的也就收拾下了。

纷纷猜测冯兰花的脸破得怎么样,破到什么程度,破得还能不能见人。

自从挨打破了脸,再没看见冯兰花从院门走出来。她家院子的门紧闭着,晚上紧闭白天也紧闭,就算有时候打开,走出来的也只是陈军新而不是冯兰花。有时候,隔墙人家竖起耳朵来想听听那屋里有什么声音,争吵声,摔盘摔碗声,男人女人歇斯底里的打骂声,或者发现喝了农药上了吊之后的呼喊声,都没有,只有孩子叫爸爸妈妈的声音,爸爸妈妈叫孩子的声音,一家人吃饭时候的盘碗声,偶尔还有几声说笑。

后来听说陈军新给陈军达还了钱,还说还的钱足够买一两身衣服。

4

村里人的眼睛再一次发亮,因为看见冯兰花从家里走出来了。

发亮的眼睛一起投向冯兰花。这一回,没有人关注冯兰花穿了什么衣服裤子,也没有人关注她怎么扭腰怎么走路,关注的是她冯兰花的一张脸。

在村里,有戴鬼脸壳的说法。说的是有人做了坏事被逮住,见不得人,戴着鬼脸壳才敢出门。当然这样的人就算脸上没戴什么,也被人认为是戴着鬼脸壳的,这样的人出现了,村里人就在背地里叫,戴鬼脸壳的来了。所谓的鬼脸壳,大概指的是丑陋的面具。

再看冯兰花的脸,果真像是戴着一张鬼脸壳了。在她脸上,血痂已经没有了,可是伤痕在,横一道,竖一道,一道连着一道,一道叠着一道,就好像是爬了一脸的蚯蚓。

冯兰花,冯兰花真的应该戴上一张鬼脸壳了。

可是冯兰花不但没有戴鬼脸壳,还把脸敞了出来。她把原先披着的头发扎了起来,把额头的刘海也夹起来,这样一来,就把一张脸完全暴露出来,把脸上的蚯蚓一条不漏地展示出来。

冯兰花挺着胸,抬着头,端着这样的一张脸,走出家门,走到了村路上。路上碰到了村里人了,她跟以往一样跟人打招呼,不多话,笑一笑,这笑倒比以前更坦然了。倒是别人,显然没有料到冯兰花会这样坦然,张了嘴不知道如何应答,一时结巴了。

从早上开始,冯兰花挑水,洗衣,摘菜,锄地,忙完一阵,拿了毛线棒针坐在屋门前织起毛衣,不坐在自家的屋门前,坐在人家的屋门前,还是村口人家。

村里人忽然发现,走在哪里都往往碰到冯兰花,冯兰花在村子里好像无处不在,在小路上,村路上,河边,田地里,在一家家的屋门前,在每个人的眼前。

冬月婆婆媳两个朝菜园走,迎面碰到了冯兰花。见了冬月婆她们婆媳两个,冯兰花的脸有点绷,脸上一条条蚯蚓似乎更红了,但是她看上去若无其事,脚步轻松地从冬月婆身边经过,经过时好像还打了声招呼,叫一声大妈。冬月婆没有听真,但她还是停下脚步,转身对着冯兰花的背影骂了一声,妖精。

冬月婆的骂声有点轻,不是以往的嗓音,以至于落在后面的儿媳妇沈玲连忙赶上前,问她,妈,你叫我?

冬月婆斜了沈玲一眼,说,还不都是为了你们!

冬月婆的话没头没脑的,沈玲却听懂了,她说,妈,她再也不敢兴风作浪了。

冬月婆却叹了一口气,说,我老了。

一连几天,冬月婆和冯兰花总是碰面,在村路上小路上,在菜园里,在亲戚家,甚至去镇上扯块布买点零碎,都会碰到。如果说沈玲是冬月婆的尾巴,那么冯兰花好像成了冬月婆的影子,也不知道这影子是从哪里来的,反正就多了个影子,若有若无的。

有人说,冯兰花还真的一次次冲冬月婆叫大妈,冬月婆才不理她。冬月婆还跟媳妇沈玲说,想跟我装神弄鬼,我才不怕,随她去,别理她。

可是冬月婆还是忍不住再骂了冯兰花。

冯兰花,别再让我瞧见你那张脸!瞧见了我还要抓!

冬月婆的骂声很响,村里人都听到了。

陈军达骑着摩托车回来了,车子一路突突突高叫,骑车人看见熟人,打一声喇叭,乐哈哈笑着,一脸春风。

在陈军达的面前,冯兰花走来了。

冯兰花向东,陈军达向西,走在同一条路上,两个人,迎着面在走。各自往前走,两个人越来越近,相互两张脸也就越来越看得清。冯兰花的脸,是一张爬满蚯蚓的脸,从额头下来,经过脸和腮帮,连脖子上也爬着几条。陈军达的一张脸,眼睛鼻子连同嘴角,忽然有了一点歪斜,这一弯斜,也有了蚯蚓的模样。

冯兰花走近的时候,陈军达的车子停了下来,他的一只脚支着地面,身子还骑在车上,一双眼睛看着冯兰花。

村里人都看着村路上的他们,冯兰花和陈军达,陈军达和冯兰花。

近了,更近了,他们,几乎要照面了。

陈军达的目光落在冯兰花的脸上,毫无疑问,他看得清那张脸连同脸上的蚯蚓。冯兰花的脸,脸上一条条血蚯蚓,一条条活蚯蚓,一条条扭动的蚯蚓。陈军达的嘴巴张了开来,张大了,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出来,但是他的嘴巴一直没有发出声音,直直地张在那里,像一个坏了不能发声的喇叭。

冯兰花呢,冯兰花继续朝前走,她的脚步没有停顿一下,头没有转一转,没有把目光投向前面那个人,就好像她不认识那个人,那是一个陌生人,或者说那个人压根不存在,是一个影子,鬼影,在别人眼睛里现形,在她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冯兰花从陈军达面前经过,走了。

陈军达僵在那里,连同他那高大的摩托车,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点中了穴位,一时间动不了了。好一会,陈军达似乎才回醒过来,身子动一动,抬脚用力踩发动杠。车子发动起来,载着陈军达,一溜烟过去了。

后来,听说陈军达当上了乡镇企业的厂长,有人看见他摩托车的后座上载着个穿超短裙的姑娘,过了几天,又有人说看见他身边一个嘴唇血红的妇人,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有人就问,沈玲呢?沈玲怎么不过问?人家说没有冬月婆出面,沈玲能怎么样。

冬月婆呢?冬月婆怎么还不出来收拾?说是冬月婆病了,是头疼,白天疼得叫娘,晚上疼得睡不着觉,看了医生吃了许多药,都没有用,后来还叫巫婆驱过鬼,同样不见效。

突然间说冬月婆死了,不是病死,是自杀,喝下了一大瓶农药。村里人听了唏嘘,说冬月婆多么好强的一个人,竟然会选择这么样的一个收场。

冬月婆的葬礼上,作为同房侄媳,冯兰花也去参加了,穿着素衣,戴着白花,在灵棚里对着黑漆棺木跪拜了,烧了香纸。

沈玲忽然站在冯兰花的面前,看着她,冷冷地说,她临终前,叫了你的名字。

5

冯兰花脸上的血蚯蚓走了,看不见了,破了的脸好回来了,不仅是好回来,看脸色,好像比以前白皙红润了许多。

可是村里人觉得,有些东西坏了,便好不回来了。

在村里,做了坏事的女人有个别名,叫烂货。烂货,烂货,好像霉变腐烂的一件东西。烂了变臭,臭味难闻。只是,有些烂东西,有人闻着是臭,有人闻着却是香,比如苍蝇就喜欢叮臭鸡蛋。

冯兰花和陈军达相好过的事情传开,就好比是鸡蛋裂开了缝,裂了缝就有了气味,就有敏感的苍蝇闻着飞来。

村子里,也听说过苍蝇的故事,好些苍蝇扑过去了。但是没有看到苍蝇得了食味后的抹鼻子咂嘴,而是一只只撞了墙碰了壁,成了黑头苍蝇。

还听说村长也做了一回苍蝇,同样撞成了黑头,还骂骂咧咧地说,那个家要是想审批致富项目,想建房批地基,想有什么优惠政策,甭想!

渐渐地,在村里人的眼里,冯兰花回到了从前的模样。也好像,冯兰花一直是这么个模样,她淡淡地笑,田里地里干活,有了空闲补衣服织衣服,织出一件件花式好看的毛衣。

但冯兰花还是有一点和别人不一样的模样,不管上山下田还是去镇上,她的头发都细细梳理过,看不到一丝散乱,她的衣服干净合身,偶尔,还会看到她穿高跟鞋。一辆双轮板车,车上装着猪粪,陈军新在前面拉,冯兰花在后面推,她的脚上穿着一双高跟鞋。

村子里的日月,一天天过着,就好像池塘的水面,有风吹来时皱一皱,风过了,水面平静了。有一天村里人再看冯兰花,看到她的黑头发中间夹进了几根白头发。

村子变化了,原先的稻田上,建起了一幢幢房子,白墙红瓦,亮晃晃一片。

陈军达也变化了,不骑摩托车了,开上了油光锃亮的小黑车。村里有人说那是一辆值钱的好车,是宝马车。还说陈军达把乡镇小企业做大了,做成了大企业,成了大企业的老板。

村里不少姑娘小伙进陈军达的企业做事,有的做工人,也有的坐办公室。

陈军新的儿子陈亮大专毕业,跟爸妈说他也想进陈军达的企业做事,他说他不想做工人,想坐办公室,让爸妈去给堂伯父陈军达说句话。

陈军新干咳了几声,什么话也没说。

陈亮斜了目光,再说,做爸做妈的不帮我,谁帮我?

陈军新开了口,说,说句话管什么用?看看这个家,拿得出什么帮你?

这些年来,村子变了,村里人承包山林承包鱼塘做买卖跑运输,一家家富裕了,可他们家没变,两间旧的木头房子,压在一幢幢的高楼洋楼下面,家里没有像样的家具,没有大家电,没有存款。

陈亮说,为什么人家都有钱了,就我家穷?

儿子说出这样的话,陈军新和冯兰花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陈军新再说了一句,怪你自己,没挑选个好爸好妈。

陈军新说这几句话,好像跟谁赌气,说完之后,推开门出去了。

看陈军新的背影,干瘦的后背,有点佝偻了。

陈亮转了头看妈妈,跟妈妈说,妈,你帮帮我吧,你去跟人家说说,我一定会好好工作的,拿了工资,养你和爸爸。

冯兰花看看儿子,叹了一口气,说,你爸都没办法,我又能怎么样?

儿子陈亮说,我听说了,陈军达年轻时和你一起过。

这是什么话?

冯兰花一听,一双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看着眼前这个人,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时间,她似乎不认识这个人了,这是他吗?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儿子吗?

没想到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竟敢在他妈妈面前提陈军达,竟敢,竟敢提她以前的事情。这样的事情,能从儿女的嘴巴里说出来吗?是做儿女的说得出口的吗?而且,看得出来,儿子没有为这件事感到难过,反而高兴。儿子竟然高兴?

陈亮说,妈,替我想想吧,我生在你们这样的家里,要权没权,要势没势,要钱没钱,要知识,我也没多少知识,你要是不帮我,我还能怎么样,还不是一天一天混日子,以后别说找工作,连媳妇也找不上。

儿子说完,不看妈的脸,甩一甩额头上的长发,走开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冯兰花,冯兰花一个人站在灯下。她的手上拿着一块旧抹布,她的眼睛看着前面,看着灯光或者是灯光下的杂物,好像没有,她的目光是虚散的,什么也没看。

可她的眼睛里有个影子,好像看到了什么,是什么呢?会不会是看到了多少年前,那辆飞驶而来的摩托车,看到了一个高大威风的身影。

突然间咪呜一声,是猫叫,冯兰花一惊,手里的抹布掉在了地上。

6

冯兰花低下头,弯下腰,从床底拉出一只箱子。箱子锁着,锁已经生锈了,打开来,从里面拿东西,拿出来,是一双鞋子。一双高跟皮鞋,鞋面发霉了,鞋子变形了,拿在手里看了好一会,人也就发了一会呆。把鞋擦了擦,放好了,伸了脚去穿,一时伸不进去。明明是自己的鞋子,明明是自己的一双脚,怎么不能穿了?费了好大的劲,让脚钻进去,站起身来。没想到脚下一扭,差一点摔倒了。

冯兰花站在镜子前面,镜子里一张土黄色的脸,脸上的皮肉松开了,额头嘴角叠起了褶子,一道,又一道。镜子里的一双眼睛,没有水,也没有雾,干枯了,就好像是秋风吹过之后的田地。

冯兰花背过身子,暗暗叹了一口气。

冯兰花来到镇子上,走上街,小心地,一步步走着。她朝街的两边看看,看到一面面嵌了大块玻璃的窗户,窗户的后面,挂着一件件衣服,红的,绿的,各式各样的。

有一个人走了过来,是一个矮胖的妇人。冯兰花认出来了,是沈玲。看见沈玲高昂着头,摆动着肥厚的腰,不紧不慢地走着。看见沈玲烫了头发,穿着整齐的衣服,戴着很粗的金项链,还蹬着高跟鞋。看见沈玲的身后,跟着一只纯白卷毛的小狗。

听到商店里面的喊声,老板娘,店里又来新货了,快来快来。

沈玲走过来,经过冯兰花跟前的时候,看到了她,停下脚步扫了她一眼,那目光从头上一直扫到脚。

在沈玲的目光下,冯兰花的脸上藏不住一丝紧张,她害怕了,是怕人家记得以前的事情,还是怕人家看到,她身上过时的衣服,还有脚上的一双旧鞋。

沈玲把人扫一眼之后,往后退了半步,跟人打了声招呼,哟,你也来逛街了?

冯兰花连忙笑起来,张了张嘴,想跟人家说什么,但是人家转过身去,朝她的小狗叫了声宝贝,牵着小狗走了。

冯兰花走到了陈军达他们企业的前面。在冯兰花的眼前,一幢幢白亮高大的房屋,房屋前面,一道宽大的栏门,闪亮着,射出明晃晃的一片光芒,就好像横了一柄锋利的刀剑。

冯兰花停下脚步,远远地站了好一会,还是慢慢地抬起脚来,走上前去。

走到大门前,穿制服的一个人走来,拦住了她。

穿制服的说,站住!干什么的?

冯兰花被喝,连忙停下脚步,笑着对保安说,我,我找人。

找人?找人先通过我,我是这里的保安。

我,我想找陈军达。

找我们陈总?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和他是一个村的,还,还是本家,同宗同房的本家。

跟你说,找我们陈总的人太多了,同村,同学,朋友,什么人都有,你们找他不就为了一件事,求个人情,让自己或者亲属进公司做事?有的人想做事,还不想进车间,想坐办公室,我可告诉你了,别说坐办公室,就是做工人也不可能,现在公司的每个岗位上都有人,满满的,进不了。还有,我们陈总是个大忙人,每天开会,布置工作,接待客人,都是大客人,可不是像你们这样的客人,走吧走吧,别找他了。

冯兰花听着,她的眼睛微微地红了,却还说,让我见见他吧,我是他的,他的同村。

保安说,不就是一个村的?我都跟你说明白了,怎么还不死心?那我告诉你,陈总他不在公司,他出门了。

出门了?那,那什么时候回来?

他一个大老板,我一个小保安,我哪里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走吧走吧,我也很忙,没时间和你说话。

看一看拦在面前的铁门,看一看保安的一张铁面,冯兰花慢慢地低下头去,一步一步,往后面退去。

忽然间门栏收缩回去,大门敞开了,一辆乌黑锃亮的小车子从里面开出来。冯兰花见了,连忙闪过一边,给车子让出道来。

车子驶过来,经过冯兰花的跟前。冯兰花一抬头,朝小车看去,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了一张脸。透过车窗,冯兰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小车子停下来了。

冯兰花想喊叫,叫那个熟悉的名字。但是她叫不出来,似乎二十年来,那个名字成了一根鱼刺,刺在她的喉咙里,现在想吐出来,却吐不出来。

她等着,等着车门打开,那个人从车子里面走出来,朝着她笑,叫一声兰花,还是二十年前的声音,二十年前的春风杨柳。那么,他母亲媳妇打她时,他的龟缩,她挨了打后,他的若无其事,甚至,他收下了陈军新的钱,在她心里都可以忽略了。

车窗的玻璃滑下来了,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张脸了,一张已经发福的脸。

她朝着车里人笑起来,她可能担心什么,担心脸上一条条的皱褶,或者一口发黄的牙齿,所以她小心地笑,小心地看着那个人。

可她看到,车玻璃刚滑下了一小半,不滑了,上升了,一下子收回去了

车子又动起来,开过去了,走了。

冯兰花愣住了。眼看着小车从她的身旁驶过,不见了。

7

陈亮说,爸妈,你们帮不了我,有个朋友肯帮我,一个外地的朋友,帮我找到了工作,我要出门了。

冯兰花问他,什么工作?

陈亮说,做销售,工资不低,等我赚到了钱,就不会让人瞧不起了。

陈军新和冯兰花不同意陈亮去外地,但是陈亮下定了决心,要出门去赚钱。拦不住他,只好收拾了几件衣服,凑点路费,由着他去了。

陈亮走后,给家里打来电话,说到地方找到朋友了,却说工作不是做销售,问他做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再过了些天,又打来电话,说是参加培训要钱,让家里寄点钱。凑了点钱,寄出去。又来电话,说在和一个女孩子交往,需要钱。又凑了点钱,寄出去。跟他说,再要钱家里没有了。电话再来,说身体不好,要住院,要钱。只好借了钱寄去。

陈亮还跟家里说,说他那边有赚钱的大项目,只要投资一定赚大钱。给亲戚一一打了电话,要亲戚跟他一起赚钱去。

有人跟陈军新冯兰花说,陈亮被人骗去做传销了。

村里村外听说过做传销的事情,陈军新和冯兰花一听就紧张了起来,等陈亮再打电话回来要钱的时候,就问他是不是在外面做传销,要他快快回家。陈亮一听,挂了电话。看样子,儿子十有八九走上歪路了。也就断了给他寄钱。

后来就没来过电话,再打他的电话,成了空号。电话一断,成了断线的风筝,天大地大,不知道飘飞去了哪里。想找人,去哪里找?只好等电话,等他自己回来。

一等,一年过去了,二等,两年过去了。

去派出所报案,派出所说人出门在外,不在辖区,就算出事,但算不上什么大事,不是命案,不能立案。去了趟县城省城,茫茫的人海,哪里都是人,哪个都不是陈亮。

陈军新和冯兰花,头上的头发,白掉了一大半。

土豆收了种玉米,毛衣织好了补袜子,缝鞋垫,不知道从哪一天起,陈军新冯兰花夫妻两个,看地,看手里的活,很少说话,很少抬起头来看一眼天。

冯兰花走了进去,陈军达的办公室。在她的眼前,雪白的天花板和墙壁,同样白亮明晃的灯光,灯下一张宽大的桌子,陈军达坐在桌子前。

冯兰花说,军达,二十年前的事情,你忘了吗?

陈军达说,我没忘,那时候的你真好看,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

冯兰花说,要是没忘,看在你我的旧情上,你帮帮我,帮我找回儿子。

陈军达一听变了脸色,冷冷地说,帮你找儿子?凭什么?

冯兰花说,就凭,凭陈亮是你的儿子!是你和我生的!

陈军达说,陈亮是我陈军达的儿子?冯兰花,亏你想得出来,为了找你的儿子,竟然把你和陈军新的儿子说成是我的。

冯兰花说,不是不是,陈军新他没有生育能力,陈亮是你的,和你相好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我们要有一个孩子。

陈军达哼了一声,说,别说梦话了,我不是傻瓜,你和我相好之前,你们已经有了孩子!

冯兰花说,不不,陈亮是你的儿子,就是你的,你要找到他,你要救救他!

陈军达说,你疯了!你这是无理取闹,快滚,再不滚,我就报案!

冯兰花说,我没有无理取闹,你打电话叫公安,他们很忙,他们不会理你的。

陈军达一听,马上拿起电话拔打了起来,外面即刻传来了呜哇呜哇的声音。

冯兰花一急,醒来了,原来做了一个梦。

冯兰花睁大了眼睛,看看前面,眼前一片黑暗,转过头看窗户,同样漆黑。

外面传来了一片哗啦声,起风了,跟随风声传过来,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好像一个人在诉说,又好像是哭泣。再听一听,大概是风吹空心杨柳的声音吧。池塘边的一株老杨柳,树心被虫蚁掏空了,大风吹来,往空空的树心里面灌,空心就发出了响声,咽呜咽呜,咽咽呜呜,听上去真像哭。

突然间嘎啦一声,好像是树杆被风折断了。

冯兰花突然伸手推了一把身边的陈军新,把陈军新推醒了。

冯兰花说,我听见了,冬月婆临死的时候,她还说了一句话,她说不会放过我。

责编:杨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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