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尝尝刀片的味道
2014-03-10蔡楠
蔡楠
白小羊手里玩弄着一个刀片。
那是他从大人的剃须刀上拆下的剃须刀片。薄如蝉翼、两边刀锋、中间长着牙齿的那种。白小羊翻来覆去地玩弄着,一会儿把它放在掌心,一会儿把它放在手背,一会儿把它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他眯缝着眼,看着刀片的刀锋,他想用刀片去刮胡须。可惜他没有。他就把刀片伸向了前额,只轻轻一划,断发便纷纷落在了迎门桌上。
那一年白小羊九岁,在村里读小学二年级。事情就发生在那一年夏天。那天下午上体育课,做了一遍不太准确的广播体操,班主任刘老师就让他们围着操场跑步。几圈下来,小学生们就都变成了水人儿。刘老师就说,瞧你们这副不禁晒的样子,跟猪差不多,解散,去大坑里洗澡吧!
孩子们很雄壮地喊了一声杀——,就你追我赶猴急地往校南的大坑里狂奔。那是一个四面环苇的大坑,粗壮的苇子长得清脆而茂密,坑里的荷花也开得正艳。坑里还有不少的鱼虾,尤其是那藕花深处,小鲫鱼会撞你的腰,大青虾会扎你的腿。村里的人们没人用网去逮鱼,只是调皮的孩子们偶尔在罐头瓶里放上几块香饽饽去熏鱼,但也只是以满足逮鱼的兴趣为乐,而不是以吃鱼为乐。那年代,校南的大坑是一村孩子们嬉戏、玩耍的乐园。
下了体育课的孩子们,此时正跑向他们的乐园。他们沿着那条窄窄的小道钻进了茂密的苇丛。他们脱去了束缚他们的裤衩背心,露出了脏脏的黑黑的小光腚,还有那嫩嫩的小鸡鸡。班里年龄最大的王宝钢一边呲着尿,一边接着尿往肚脐上抹。抹完了尿,他就把白小羊和谢花甜拽了过来,白小羊,谢花甜,来咱们比比,看谁的鸡巴大。谢花甜就坏笑着走了过去,立在比他高半头的王宝钢的一侧,俩人就抖落着小鸡鸡比长短。白小羊却用手捂着裆部绕过他俩,一下子就蹦进了清凉的水里。水花就溅了王宝钢和谢花甜一脸一身。他俩就被水花撩拨得一机灵。
谢花甜说,白小羊这小子人瘦鸡巴小还害臊呢!
王宝钢说,他害臊个屁?那天我听拐成子说,他和傻彩就在这芦苇丛里搞流氓来着。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拐成子都五年级了,还能说假话?
那拐成子怎么说的?
拐成子说那天他来洗澡,喏,也是沿着这条小道来的,刚来到大坑边儿上,就听到有人在喊,茁,茁,使大劲——,茁,茁,使大劲——。拐成子就悄默声地冲着那声音走去。你猜怎么着?白小羊她姐正在拍白小羊的屁股,白小羊正马一样骑在傻彩身上配对。你还说白小羊害臊,他才不害臊呢,他最坏了。
谢花甜听了王宝钢的话,就吐了一口唾沫,光着屁股蹦着高地嚷,白小羊,茁茁,使大劲——,茁茁,使大劲——
白小羊使大劲的绰号就是那时叫起来的。白小羊与傻彩配对的故事也就在校园里不胫而走。拐成子、王宝钢、谢花甜成了这个故事的总导演。起初白小羊还蒙在鼓里,直到王宝钢那首唱遍校园的主题曲流行到他这里的时候,白小羊才知道他已经陷入了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那是改编的歌曲,根据一首赞美红小兵为生产队义务割猪草的歌曲改编的。那首歌曲当时很流行。事隔多年以后那首歌曲仍然恶魔一样跟着白小羊。
下课铃响叮当,
红小兵白小羊,
放下书包挎起篮,
寻找小道上大坑。
大坑里,芦苇强,
青青芦苇遍地长,
青青芦苇遍地长。
鲜草嫩叶水汪汪呀,
等人等得好心慌啊,
彩呀彩呀彩呀,彩呀彩呀彩呀,
傻彩来了多么好,
咱们俩配对儿心欢畅,
心欢畅——
白小羊听到男男女女的同学们在他面前欢快地唱这首歌的时候,他就有一种尿急的感觉。他顾不得指责和反抗别人的歌唱,就向厕所跑去。他褪下裤子,立在茅坑旁,屏心静气了好一会儿,却什么也尿不出。而歌声却继续传来。傻彩来了多么好,咱们俩配对心欢畅,心欢畅——。歌声激打着白小羊。激打着他的耳膜、脑袋,激打着他的身体和心灵。他换了个尿姿,撅着屁股蹲在了茅坑上。他用力挤压着体内的尿意。放了一个屁,又放了一个屁,但尿仍是不出。歌声仍在继续。鲜草嫩叶水汪汪呀,等人等得好心慌呀。此刻的白小羊不是等人等得心慌,而是因为尿急而心慌,因为心慌而心慌。他一咬牙,屁股一用力,脚底下的两块砖就被他蹬活了。砖掉进了茅坑,白小羊也就随着砖自然地掉进了茅坑。就在这时,淤积在白小羊体内好久的那股尿却唰地喷射了出来。
白小羊掉进茅坑的狼狈没有终止同学们对他的嘲笑,反而成了那件事情的一个佐证。好长一段时间里,白小羊芦苇丛里的水边儿新闻成为了校园里的焦点访谈。本年级的说,高年级的说,最可气的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也跟着瞎起哄。那天上完了课间操,一个叫球球的一年级嘎小子在厕所旁遇到了白小羊。球球冲白小羊咧嘴笑着,冷不丁就把小裤衩一脱,双手掴打着小屁股,蹦着高喊,茁茁,使大劲——,茁茁,使大劲——。白小羊那种尿急的感觉就又不可遏止地泛了上来。他一把推倒球球,扬起胳膊就在球球的屁股上来了几下子。然后又把球球的裤衩拽了下来,挂到了他够不着的树杈上。
当球球光着屁股抹着眼泪走进刘老师办公室时,刘老师扑哧就乐了。球球告了白小羊一状。球球说,刘老师,使大劲打我。刘老师说,我使大劲打你干什么?球球说,不,不是你使大劲打我,是使大劲打我。刘老师更不明白了,你还是让我使大劲打你,我使大劲打你不把你屁股打肿了吗?我的屁股早就肿了,是使大劲打的。谁使大劲打的?白小羊。
球球和刘老师绕了半天嘴,终于说出了使大劲是白小羊的绰号和白小羊使大劲打他的经过。刘老师就板着面孔把白小羊叫到了办公室。刘老师问,白小羊你为什么打球球的屁股,还把他的裤衩挂在树上?白小羊一扭脖子,他说我。说你什么?他说我茁茁使大劲。使大劲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是他们瞎编的,王宝钢和谢花甜说我和傻彩耍流氓来着。那你耍了吗?没,我没,白小羊眼泪就流了下来。没有,那他们怎么会说你?他们……洗澡,叫我和……和他们比……我不和他们比……比,白小羊抽泣着。比?比什么?不……不比什么,反正他们就……瞎编了我的坏话,白小羊终于没能说出来。
刘老师就盯着白小羊看了好一会儿说,好了,别哭了,我要调查调查这事再说,记住,要做一个好孩子!
白小羊就低着头,摆弄着衣角迈出了刘老师的办公室。走了几步,白小羊又折了回来,老师,白小羊嗫嚅着说,你能不能告诉王宝钢他们,别让他们再说我了,行吗?
刘老师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没做坏事你怕别人说什么!
听了刘老师这句话,刚刚擦干的泪水又从白小羊的眼里涌了出来。
放学后,白小羊在胡同口等到了拐成子。
拐成子夹着几本书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嘴里还不住地哼哼着。下课铃响叮当,红小兵白小羊,放下书包挎起篮,寻找……拐成子哼到这里就停住了,他看到了胡同口瘦弱矮小的白小羊。拐成子对白小羊喂了一声,喂,使大劲,你不去大坑里找傻彩,在这里瞎遛达什么?
白小羊仰起脸来,红红的眼睛望着拐成子,成子哥,你说,我真有那事吗?
哪事?拐成子问。
就是你刚才唱歌的那事。
噢——,你说的是你耍流氓的事呀,拐成子嘻嘻一笑,我说有就有,我说没有就没有。
白小羊咽了一口唾沫,望着十四岁的拐成子,小拳头哆嗦着,攥上又松开,松开又攥上,我又没惹着你,你干嘛说我?
拐成子瞄一眼白小羊,双手抱夹,拐腿的脚跟一颠一颠地,就颠出了得意,你是没惹着我,可你姐惹着了我。你姐惹着了我,就等于你惹着了我。
我姐她怎么惹你了?
媒人给我哥向你家提亲,你姐嫌我哥拐。你姐说我才不寻拐群子呢,拐群子只配寻傻彩,一个傻,一个拐,那才般配呢!白小羊你听听,你姐这话多操蛋,你以为我们哥儿们愿拐,那是胎里带,是我拐爹做上我们的拐种。你让我有什么办法?可你姐不怪我爹,反怪起我哥来了,这就是你姐的不对了。我就想揍你姐,我哥他还不让,他怕我破了你姐的相。没办法,我就编了你姐、傻彩和你的那段事。我编了,就真有人信。王宝钢信,谢花甜信,同学们都信,连咱们刘老师也相信了。嘿嘿,嘿嘿,白小羊,我让你姐说我哥,这回,看她还说不说!
拐成子,你——你才是流氓呢!白小羊就挥舞着小拳头向拐成子的肚子打去。拐成子一把抓住白小羊的胳膊,只轻轻一用力,那胳膊就被拧到了背后。白小羊就挣扎着,用脚来踢拐成子。拐成子闪过,然后一个绊,就把白小羊绊了个嘴啃泥。白小羊的绿帆布书包从肩上滑脱,书本都被甩了出去。
血就从白小羊嘴里流了出来。
想跟我动劲,你还嫩点!噗——拐成子吐出一口痰,连看也没看白小羊一眼,就夹着几本书一拐一拐地走了。
成子哥——,白小羊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拾起空书包就向走出胡同口的拐成子追去。
白小羊追上了拐成子,他拽住了拐成子的胳膊,带着哭腔说,成子哥你等等,你等等。拐成子没等等,他仍然往前走。他胳膊甩了两甩,没有甩掉白小羊,他就那样带着白小羊往前走。白小羊脚步踉跄着,嘴角仍然滴着血。他就舔一舔嘴角上的血,沙哑着嗓子说,成子哥你停下,你停下,我把这个绿帆布书包给你行不?只要你不再说我,这个绿帆布书包就是你的了,它可是我爹从北京买来的呢!
拐成子就停住了。他接过那个绿帆布书包,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就把胳肢窝底下夹着的几本书抽出来,装进了书包。他把书包斜挎着背上肩,转了一圈,就对白小羊说,你是说这个归我了?白小羊咬着流血的嘴唇点点头,只要你不再说我的坏话,就归你!
拐成子嘿嘿地笑着,慢慢地将书掏出来,突然就把书包摔在了白小羊脚下,老子才不稀罕这破书包呢,要想不让我说,除非你姐嫁我哥!
白小羊病了。
白小羊好几天没去上学。
白小羊躺在他家的土炕上发着高烧。他的脑子大得像村南边的池塘,头上长满了乱糟糟的芦苇,几只蛤蟆还在那芦苇丛中呱呱地叫个不停。他自己就落进了水里,傻彩趴在池塘边上,嘴角流着口水冲着他怪模怪样地笑。拐成子、王宝钢,还有谢花甜蹦着高地喊着,茁茁,使大劲——,茁茁,使大劲——。姐姐白小蛾站在苇尖上,正和拐群子说话。没人理他,他就在池塘里打着扑腾,努着力往岸边上挣扎,却怎么也靠不了岸。他就一口一口地喝着水。喝着浑浊而充满腥味的水。肚子喝大了,鼓鼓的,就像一只大蛤蟆。蛤蟆沉了,还剩下一个脑袋。那脑袋不甘心地大喊,救我救我,姐姐快救我——
小羊你醒醒,小羊你醒醒——。真是姐姐白小蛾下地回来了。她还带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马葵花。白小羊醒了,他迷迷瞪瞪地扑到白小娥的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姐,我要淹死了,我要淹死了,没一个人管我,我好怕呀!白小蛾就紧搂着白小羊滚烫的身子,眼泪啪哒啪哒地落了下来。
马葵花就给白小羊量体温,打了一支退烧的针,对白小娥说,他是受了惊吓了,没事,过两天就会好的。
然而过了两天,白小羊的高烧仍然不退。爹娘又是给他烧香,又是给他捧魂儿,都无济于事。白小羊攥着白小蛾的手一会清楚一会糊涂地说,姐,你嫁给拐群子吧,要不,拐成子就总是编咱们的坏话。姐,你千万不要答理拐群子,他们哥们不是玩意儿,人拐心眼也拐。姐,你说,我和傻彩真有那事吗?他们老说有,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了。姐,我要和他们拼命,拼了命也不让他们说!
白小蛾终于明白了在白小羊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明白了发生什么事情之后,白小蛾就在晚上来到了媒婆高大炮家里。白小蛾对高大炮说,三婶,麻烦你到拐群子家去说一声,就说我想见见拐群子。吃完饭正在刷锅的高大炮听了白小蛾这话,咣唧就把唰锅铲子扔在了锅里,粥嘎巴溅了白小蛾一脸一身。小蛾,你是说你愿意和拐群子作亲了?白小蛾一边掏出手绢抹着身上的粥嘎巴,一边咬着嘴唇说,嗯哪,你就说我在村南面大坑里等他。好,我这就去,我早就和你说过,这拐群子虽然腿拐,可他拐爹是大队支书呢,他爹是大队支书还能有你家的亏吃?小蛾,只要你愿意,三婶一定给你跑这个腿儿……高大炮话没说完,人早就推开门,跑到街上去了。
白小蛾和拐群子订婚的第二天,白小羊的病好了。
在学校操场上,白小羊遇到了拿着一对乒乓球拍子的拐成子。白小羊用眼角扫了拐成子一眼,将头一昂,甩着两支小胳膊蹭着拐成子的拐腿就过去了。拐成子就拐着腿一颠一颠地追上了白小羊,嘻嘻一笑说,白小羊,你姐嫁了我哥,咱们就是亲家了。是亲家了,白小羊说。我哥是你姐夫,你姐是我嫂子,你就是我兄弟了。是你兄弟了。是我兄弟我就不能再说你和傻彩耍流氓的事了对啵?你说吧,你愿意说你就还说吧,我又没捂着你的嘴。白小羊你不能这么说话,你没捂着我的嘴,我可是自己捂着自己的嘴了,拐成子旋到白小羊的对面,白小羊,我向你起誓,我要是再说你,我就不是人。白小羊镇着脸说,这算什么誓?不痛不痒的。我要是再说你,我……我就烂舌头。不行,还是不行,白小羊仍然摇着头。那……,白小羊我要是再说你,我这条好腿也被马车轧拐了。这还差不多,白小羊这才扑哧一声笑了。
拐成子见白小羊有了笑模样,就把手里的乒乓球拍子递了上去,讨好地说,白小羊,你看,新拍儿,双面带胶粒的,我还有新球,走,咱俩去比试两局吧,我让你五个球儿。不行,让我六个。六个就六个。拐成子就拉着白小羊的手,向乒乓球台子跑去。
刚打了两局,谢花甜扫完教室,背着书包来了。谢花甜扔了书包,就过来抢白小羊的乒乓球拍子,来,使大劲,我打一会儿。白小羊就跳开一步,把拍子紧攥在手里,大声嚷道,谢花甜,我说给你,从今以后,我不许你再喊我的外号,我不叫使大劲,我叫白小羊,你听见了没有?
吆喝——,使大劲,我说你今天怎么敢使大劲和我嚷叫了呢?原来你和拐成子成了亲家。谢花甜看了拐成子一眼,说。
成了亲家你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我爹升了公社武装部长了,拐成子他爹还归我爹管呢!我不怕你们,我就是要说,使大劲,使大劲使大劲使大劲——,谁让你不给我乒乓球拍子呢!谢花甜说。
我不但说,我还要唱呢,好长时间没唱那首歌,我可是连嗓子都痒痒得慌了。谢花甜说着,就背起书包,真的唱起来了,下课铃响叮当,红小兵白小羊,放下书包挎起篮,寻找小道上大坑——
白小羊听着谢花甜的歌唱,就又产生了一种尿急的感觉。他哆嗦着嘴唇,把乒乓球拍儿朝着谢花甜就扔了过去,然后提着裤子飞快地向厕所跑去。
拐成子和谢花甜清晰地听到了厕所那边传来一阵划伤空气般锐利的哭声。
拐成子仿佛也被那哭声划伤了。他想,划伤空气的是白小羊,划伤白小羊的呢?是谢花甜王宝钢他们,不,是他,拐成子。是他编排了一个故事,才有了那首流传校园的改编的歌曲,才有了大小学生争相传唱滚瓜烂熟张口就来的局面。本来那件事是他一时气愤信口胡诌的,谁知后来竟被同学们丰富的想象力加工成了一个深黄色的故事。这个深黄色的故事好像一个深黄色的旋涡,包围着裹挟着冲击着白小羊。白小羊就在这旋涡里挣扎着,扑腾着,苟延残喘着。他过早地承受了本不该承受的伤痛、无助和悲哀。而他,拐成子却用自己编排的故事,为他同样腿拐的哥哥赢得了一门亲事。尽管他赌咒发誓地答应了白小羊不再说他了。但他不说了,不等于别人不说了。这不,谢花甜就还在说,还在唱,也还在伤害着他的亲家白小羊。这种伤害再继续下去,就不只是对白小羊一人的伤害,而是对白小羊和他拐成子的伤害了。拐成子这样想着,就觉得他已经变成了白小羊。这个白小羊就替代那个厕所里的白小羊攥着球拍一拐一拐地走到还在唱歌的谢花甜面前。
谢花甜,你别唱了。拐成子说。
我是唱白小羊,又不是唱你拐成子,你管得着吗?谢花甜说。
我是拐成子,也是白小羊,我不让你唱,你就别唱了。
我为什么听你的?我自己的嘴,我愿说就说,愿唱就唱。大坑里,芦苇强,青青芦苇遍地长,青青……
谢花甜的歌曲没有唱完,就被拐成子给打断了。确切地说,是被拐成子手里的乒乓球拍打断了。拐成子抡起那个球拍,照着谢花甜的额头很坚决很准确地砍了下去。
谢花甜的额头就盛开了一朵美丽的肉花。在这朵肉花的鲜艳和芬芳里,谢花甜咕咚一声,摔倒在乒乓球台前。
拐成子在那个夏天没有升入初中,他被学校开除了。谢花甜的额头留下了一个永久的疤痕,他就带着这疤痕随着他父亲的调动转校了。
然而白小羊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关于他的歌声也只是停歇了几天,便又重新唱响起来。
下课铃响叮当,
红小兵白小羊,
放下书包挎起篮,
寻找小道上大坑……
这歌声太熟悉了,这歌声太顺嘴了,这歌声太深入人心了,简直成了校歌。在一堂音乐课上,刘老师没有新歌可教,就领着学生们一首一首地复习旧歌。先是“火车火车呜呜响,一节一节长又长”,接着是“我是公社小社员呐,手拿小镰刀呀,身背小竹篮呐,割草积肥拾麦穗,越干越喜欢”。最后唱那首赞美红小兵为生产队义务割猪草的时候,全班异口同声地唱出了下边的歌词:
下课铃响叮当,
红小兵白小羊,
放下书包挎起篮,
寻找小道上大坑。
大坑里,芦苇强,
青青芦苇遍地长,
青青芦苇遍地长。
鲜草嫩叶水汪汪呀,
等人等得好心慌呀,
彩呀彩呀彩呀,彩呀彩呀彩呀,
傻彩来了多么好,
咱们俩配对心欢畅,
心欢畅——
大家唱完,都把亢奋的目光投向了白小羊。那目光里充满了感激、敬佩和羡慕。白小羊的故事给同学们单调的校园生活增添了趣味,大家当然要感激他;白小羊才九岁,就有了这样的艳遇,大家当然要敬佩和羡慕他。可白小羊对同学们的这种感激、敬佩和羡慕却并不领情,只见他头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眼睛冒着火,胸脯气得一鼓一鼓的,像个大蛤蟆。他噌地立到了用洋灰垒起的书桌上,用尽全身力气跺脚喊道,你们听着,这是最后一次,往后谁要是再唱这歌,谁要是再说我,我……我就让他尝尝刀片的味道!
白小羊从他父亲的剃须刀上拆下了那个剃须刀片。那是一个薄如蝉翼、两边刀锋、中间长着牙齿的刀片。他翻来覆去地玩弄着那个刀片,一会儿把它放在掌心,一回儿把它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他眯缝着眼,看着刀片闪亮的刀锋。他就想用刀片去刮胡须,可惜他没有。他就把刀片伸向了前额,只轻轻一划,断发便纷纷落在了迎门桌上。
白小羊把那个剃须刀片藏在了铅笔盒的夹层里。在出事以前的那些日子里,每当盖上铅笔盒,白小羊就听见里面发出一种奇怪的叫声。那是一种尖细、清晰而且带着一种躁动不安的叫声。像刀片划过一张纸片的声音,又像刀片穿过一阵秋风的声音。这声音只有白小羊自己听得见,也只有白小羊自己理解这叫声里流露出来的渴望和召唤。白小羊就知道那个时刻马上要到来了。
白小羊遵循着那叫声的指引,走进了大队部旁边的小卖部。他把手里那一枚湿淋淋的五分硬币放在了柜台上,他的手里就有了三颗用彩纸包着的糖果了。那是三颗散发着草莓味的糖果。白小羊把糖果拿到鼻子前嗅了好一会儿,但终于没有吃。他知道这三颗糖果会有大用的。他把糖果也放在了铅笔盒的夹层里。这样,铅笔盒的叫声里就搀杂了一种草莓的味道了。
搀杂着草莓味道的叫声真是一种动听的叫声,白小羊想。
又到了放学的时间了,白小羊一人跑出了教室。天气闷热,他背着书包的肩头不住地冒出汗来。这时,铅笔盒里的叫声又响起来了,很急促、很特别。白小羊听出了这叫声与往日的不同。他拿出了铅笔盒,奇怪的是还没打开,那叫声就停止了。白小羊就用力晃晃,除了铅笔、橡皮的撞击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就又把铅笔盒放进了书包。刚一放进去,那声音就又响起来了。不过不是在书包里,而是在村南。对,是村南,没错,而且是村南的大坑。白小羊的脑子里清晰而准确地反应出了那叫声的方位。
白小羊就不由自主地向着那叫声的所在地跑去。那叫声不是叫声,而是一条线,一条无形而有力的线。它拽着白小羊,牵着白小羊,出了村子,上了通往大坑的小路,穿过茂密的芦苇,来到了那一坑清水前。那真是一坑清水呀,有芦苇倒影,有荷花争艳,有鱼虾嬉戏,有顽童击水。白小羊就立在了这一坑清水的边上。气喘吁吁地立在了清水的边上。白小羊就看到了一个女孩,一个光着身子在浅水里洗澡的女孩。透明的清水,洁白的皮肤,墨黑的头发,白小羊觉得这情景有点诗情画意。他定定地瞅了一会儿,有点耳热心跳。就在他转身想离去的当口,那水中的女孩却从水中站立起来,嘻笑着一步一步向岸上走来。晶莹的水珠在她的身上跳动着,舞蹈着,跳动舞蹈出了片片破碎的夕阳。
啊,是傻彩!白小羊吃惊地张大了嘴巴,铅笔盒里的叫声和心里的叫声一下子就同时戛然而止。
这时候,傻彩就走上了岸。她的嘴里流着口水,鼻子里滑动着两道鼻涕。白小羊看清了她的傻笑,看清了她被口水鼻涕淹红的下巴。白小羊就哇地一声吐了。
就在这时,白小羊听到身后一阵稀哩哗啦的响动。天哪,是王宝钢领着一群学生从芦苇丛里冲了出来。
噢噢——,傻彩白小羊,茁茁使大劲——,茁茁使大劲,傻彩白小羊——。在王宝钢的带领下,那一群大大小小的学生们,卖力地蹦着高,掴打着屁股,疯狂地喊叫着。
白小羊一下子就瘫软在了清水边。王宝钢他们冲了下来,手拉着手圈起了傻彩和白小羊。一圈人来回转动着,又唱起了那首流行一时的校园歌曲:
…………
彩呀彩呀彩呀,彩呀彩呀彩呀,
傻彩来了多么好,
咱们俩配对心欢畅,
心欢畅——
不知是傻彩受了惊吓,还是她明白了和白小羊被圈在人群里的含义,反正她嗷嗷怪叫了两声,就一把扯断了人圈,光着身子钻进了芦苇丛。
可歌声还在白小羊的耳畔回荡:
下课铃,响叮当,
红小兵,白小羊,
放下书包挎起篮,
寻找小道上大坑,
大坑里,芦苇强,
青青芦苇遍地长,
…… ……
白小羊在这歌声的回旋中苏醒。他慢慢地站起来,睁大眼睛,一个一个地看着他的同学们,看着他们因激情和狂热而赤红的小脸。他就想在这一圈脸里寻找到自己的脸,没有,那都是别人的脸,一个也不是他的,连一个大体相似的也没有。他的脸此时肯定是苍白的,是扭曲的,是愤怒的,而你看那些脸们,哪一个不是得意的,放纵的,快乐的?最明显的是王宝钢,他的大嘴咧着,大脑袋晃动着,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他那比别人高出一头的个子,是这人圈中最结实的一环。白小羊的眼神就落在了王宝钢的身上。是他,王宝钢,在那次体育课后,和谢花甜叫着要他比小鸡鸡;是他,把拐成子编排的故事传播给了大家;还是他,改编了这首歌曲,一直唱了一夏天。他们唱了一夏天,快乐了一夏天,而我白小羊呢,委屈了一夏天,痛苦了一夏天。拐成子被开除了,谢花甜转学了,传说没停止,歌声也没停止。我忍让,我努力,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去堵别人的嘴,可还是没有堵住。看来我还是得用新的办法了。
白小羊就把斜背的书包往前挪了挪,这时他就又听见铅笔盒里发出了一种新的声音,是一种金属撞击金属的声音,他知道那是剃须刀片发出的急切的声音。白小羊从书包里拿出那个铅笔盒,刚一打开,那声音就嗖地飞了出来,划一道只有白小羊才能看到的白光,蹿到了王宝钢的身上。声音飞走了,白小羊打开了铅笔盒的夹层。那股草莓的味道就弥漫了出来。白小羊吸溜了一下鼻子,就把那散发着草莓味道的糖果拿了一颗出来。
白小羊向高大的王宝钢走去。向王宝钢走去,就等于向那个结局走去。王宝钢一挥手,同学们就停止了歌唱,七八双眼睛都望着白小羊,望着他一步一步挪向王宝钢。
宝钢哥,白小羊轻轻地说,你嗓子唱累了,我想送你一颗糖果吃。
是草莓味的,我知道你最爱吃草莓味的糖果了。白小羊说。
王宝钢就接了白小羊递过来的糖果,在手心里掂了掂说,不会有毒吧?
不会的,我这么一个小孩到哪里去弄毒?我只是想巴结巴结你,别再唱这歌了。白小羊还是轻轻地说。
哼,谅你也不敢!王宝钢剥开用彩纸包着的糖果,一下子扔进嘴里,嘎嘣嘎嘣就嚼了起来。一群孩子就都望着白小羊舔舌头。
好吃,白小羊,这糖果真好吃,王宝钢说,白小羊还有吗?再来一块!
有,白小羊打开了铅笔盒,又拿出来一颗糖果。不过,这一块,给他们,让他们一人尝一口。说着,白小羊就把那颗糖果扔到了地上,那帮孩子们就嗷地一声,拥挤着,急赤白脸地哄抢起来。
白小羊的嘴角就挤出了一丝笑容。他在铅笔盒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摸出了最后一颗糖果。
宝钢哥,这还有一块呢,这可是最好的一块!白小羊说。
给我,一见糖果,王宝钢就要伸手来夺,却被白小羊灵巧地躲过了。
你别急,还是我剥给你吃吧!白小羊说着,就利落地剥开了彩纸,剥出了那颗糖果。宝钢哥,你张开嘴,我给你放在嘴里吧,省得你自己动手了。
王宝钢就张开了大嘴。白小羊就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那颗糖果向王宝钢的嘴里送去。
王宝钢伸出了舌头。王宝钢灵敏的舌头品尝到了草莓糖果的味道。同时,他也感觉到了一种坚硬的声音在他舌尖上飞快地划过。他意识到这种声音不是一种很好的声音。他本能地想缩回舌头,但是晚了,白小羊的两个手指轻轻地一划,王宝钢就品尝到了那个剃须刀片的味道!那味道还没有细品,品味味道的那半截舌头就随着那颗糖果鲜活地蹦到了地上。
糖果是好吃,可太该让你尝尝刀片的味道了!白小羊对着地下的半截舌头说。
责编:朱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