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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疼了吗?

2014-03-08金深

文学港 2014年9期
关键词:百胜小满大头

金深

孩子,你疼了吗?

金深

入秋后,郭百胜一想起刚过去的夏天,鼻孔仍会觉得涌入一阵热气,烧得眉心生疼。这个夏天,连续一个月40度以上的高温,让他忘记了云的形状、风的气息,就连天的颜色,也想不真切了。他倒不是没出过门,玉芬为了防暑,把门窗紧闭,窗帘都拉上了。那些窗帘,当初为了照顾倒班的他白天睡觉,全部换成了遮光布,薄薄的一层银灰色布面,把剧烈的阳光挡在窗外,一丝丝都钻不进,整个屋子如同一只闷罐头。

不过,闷罐头里也有清凉地,小满的房间照常开着空调。他那十个平米的小房间,与另外两间就像冰火两重天,那里不仅有空调,还有电脑、扫描仪、打印机等等与现代生活相关的东西,这些都是在小满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下买的:电脑课有作业啦,老师建了QQ群啦,作业要打印啦……按郭百胜的想法,那些数码产品,能有什么用?他连手机都不用,不也活得好好的?郭百胜也想让小满适应他的生活,比如天气这么热,就到冷库里拉几大块冰,砸碎了放到房间的各个角落——郭百胜的好哥们就在冷库工作的。十几年来,他都是这么过夏天的。小满当然不肯啦。从上小学起,小满一到暑假就开始叨叨:李皓家装空调了,陈子锐家也装了,张晓燕家装的是中央空调哦……到了小满中考那年,郭百胜才松了口,给他的小房间装上一台。

小满当然不愿打开房门投身到闷罐子里,他哪遭得了这份罪!再说今年热成那样,郭百胜从冷库拿了比往年多两倍的冰,也降不了半度。玉芬也说扛不住了,让郭百胜把发的高温补贴拿出

来去买空调。郭百胜到商场一看,空调都抢光了,再说,即便订了,也要等到九月份以后才能装,空调安装工压根不够用。“那还买啥?买了挂墙上当画看?”郭百胜对玉芬说。玉芬转头出门,她到娘家打麻将,那里又凉快又好玩。

小满躲在清凉天地里,任父母在外面折腾。他几年前从职高毕业,一直歇在家里。不过,他宅在家也像个影子,基本不出声,电话都没一个。连上厕所,他都冲出冲进,像在打仗。到了吃饭时间,喊他出来,一口饭还没咽下,就把菜扒拉到饭碗里,满满一碗,端到小房间,对着电脑吃,留着饭桌前的母亲埋怨父亲。到了这个夏天,他连吃饭也不出来了,毫无规律可言,根本踩不到常人的点。他只在父母睡觉时才有所行动,比如钻到厨房吃一碗泡饭,比如啃半个西瓜,比如洗澡。当然,洗澡是他万不得已的行为。在狂热的夏天,他也不是天天洗澡,除非自己把自己熏得不行了。玉芬天天叫:“你不想歇也得让空调歇会儿啊,这么不停地转,烧坏了看我不揭你的皮!”玉芬喊揭皮喊了二十多年,至今连毫毛都没揪掉一根,所以她的话,比毫毛还要轻。

小满眼皮抬都不抬,任玉芬的声音在门口炸响。玉芬伴随着催命般的叫声,抬脚就把门踢开,炮弹一样冲电脑桌子前,抓起遥控器,手指狠狠地按在开关上,把遥控器往床一砸,顺手拔掉电脑插头,又风一样旋出。随着小满“啊”的一声,电脑黑屏后发出“吱吱啦啦”细微的电流声。郭百胜跟进门,伸手开窗。玉芬回身掼出一个杯子。他的手刚触到窗框,“砰”,一个杯子从耳边划过,撞到玻璃,一片碎声落地,片刻间,楼下传来爽脆的声音。“你作死啊——”玉芬抡起拳头,郭百胜已经站到眼前,死死扣住她的拳头。玉芬被压得不能动弹,推着郭百胜往门外退。

暴戾的夏天把戾气压进玉芬的体内,但郭百胜面对儿子,绝对是由着他:“算了算了,这么热的天,让他开会空调吧!”

玉芬气得像个吹鼓了的气球,虚张声势:“这样的儿子你也不管管!就随他好了!我也不管!”

玉芬每次是事端的挑起者,又是息事宁人的主张者。她和郭百胜一样,对儿子永远都有双重标准,自己可以随意责骂,别人一根毛都不能碰。

小满与这些争吵毫无关联,他插上电源,照样躲进网络里,空调也照样打开。那扇被打碎的窗中涌进一股热气,小房间霎时也有闷罐头般的气息。

相对于上白班,其实郭百胜更愿意上夜班。虽然是要十二个小时,下班到家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夜班时,大小领导都搂着老婆进入梦乡,没有人折腾他们这些倒班工人。为了赶超世界先进水平,这个上万人的企业快马加鞭,像上了发条的机器,飞奔在前进的路上。郭百胜一直不明白,以前慢悠悠过日子不也挺好的?上班下班,老婆孩子管住,一辈子不就这样吗?班里的同事大头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班长,这种思想要不得啊!要有危机意识,要与时俱进,时不我待啊!”郭百胜肩一沉,甩开大头的手,转身拿着安全帽到装置检查去了。大头看着他的背影,转头对着徐娜眨眼:“厂里的油水啊提干啊,郭班长永远够不着,难怪被人家叫做‘郭不着’。看人家跟他一起进厂的,都当处长了,他还跟我们一样倒班,老不大!就知道傻干,什么好事摊得上?将熊熊一窝,我们跟着倒霉!”

大头的声音掠过操作室里大片大片的显示屏,飘进郭百胜的耳朵,像沙尘吹过双眼,眼睛涩涩的,眨眨眼不就躲过了。他走出操作室,装置里特有的气息拥住了他。甜腻腻中掺杂着汽油的味道,很多人闻不惯。郭百胜闻了一辈子,这味道像是长在他的鼻子里,根本没有感觉。他穿行在密密层层的管线下,庞大的机泵像一只只大狗趴着,连成一排,望也望不到边。他沿着机泵,像军官检阅部队一样,黄色的安全帽扣在头上,侧着脸微笑着走过。机泵发出尖锐的嚣叫,温热的气息扑向他,渗进他的体内,他的心暖暖的。他柔和的目光抚过一台台机泵,或大或小,它们的温度、流量、介质,每一个指标都熟悉得

了如指掌。在机器面前,他自在多了,完全不同于在人群中。他走进人群中就像鸡跑到鹅群里,被挤来挤去,觉得连站的位置都没有。

他像只小甲虫,穿过巨大的铁塔,摸到装置背后的平房,打开一扇小门,里面堆放着杂物。那是他私自备下的小库房。装置规格化,所有的杂物都安标准摆放,他动了好多脑筋,才搞了这么个堆放地。翻寻了半天,他终于找到藏着的一块玻璃,估摸着跟小满房间的窗子差不多大小。他找到后,用报纸包好好几层,再装进编织袋里。这些事,绝不能让班里人看到。若看到,大头会第一个笑话他:“到玻璃店里配不就得了吗?费那劲!”郭百胜心里说,“懂个屁!国企国企,就是所有东西每个职工都有份。凭什么当官的拿那么多,我捞块玻璃都不行?”当然徐娜也会打趣他:“班长啊,赚来的钱是拿来花的,不是用来攒的。做人这么辛苦干吗?”他“哼”着鼻子在心底说:“谁像你!只图花钱痛快,也不为以后想想!”老李常挂嘴边的话,他听了最糟心:“老郭啊,你不抽烟不喝酒,钱攒下来都留给儿子,谁知你儿子对你怎么样!”一般情况下,他会梗着脖子呛老李:“对啊,我就靠儿子了,怎么地?有本事你生个儿子看看?”老李只有一个女儿,所以气得不吱声了。

他打算把玻璃藏在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下班的时候来带出厂门。门岗的警卫查得紧,他认为那是对那些民工和外包工,像他这样的脸,小警卫也不敢一本正经。他们这些人跟这个企业关系密切,就跟蜘蛛网似的,他们的触角不知伸向哪个重要人物呢。

他夹着编织袋想找个地方放一放,绕着塔走了一圈,走到最后面一个分析小屋边上。机器的喧嚣减弱了,不过倒有哼哼哈哈吧唧吧唧猪拱食的声。他倒是奇怪了,猪是绝对进不了装置的,化工厂的门岗比军队还严,苍蝇飞进来也得过门卡,更别说猪了。分析小屋是仪表工的地盘,平时关着门,况且晚上仪表工下班,一般是不会有人的。他走近,看到分析小屋的门没锁,推开一看,班里的徐娜与一个男的在地上翻云覆雨。这扇门坏了,他们倒会找地方,偷偷溜进去干那事儿。他看到这活春宫,脑门轰的一热,身子某个部位竟硬了,收了脚步就僵在那里了。

徐娜抬头看看他,冲他眨眨眼,他吓得连忙倒退着逃往门外。靠,徐娜也太不像话啊!把装置当什么了?红灯区?

他回到了操作室,徐娜比他还早到。徐娜像个没事人似的,坐在操作台前,跟着大头老李们高谈阔论。

他轻轻触了下徐娜肩膀:“你来一下。”

徐娜跟着他进了交接班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随后把个白花花的大腿翘到椅子扶手上。徐娜后脑头发有点乱。徐娜喜欢把头发在两侧梳两条麻花辫子,贴着耳畔垂下来,像纯真年代的少女。他没敢看徐娜,脑子里翻飞着徐娜那一双雪白的腿,刚才高抬着半举在空中……

“好了!下次不在你地盘上总行了吧?”徐娜毫不在意地咯咯笑了两声,反倒把郭百胜臊得没了话。

他停了一会,说:“你当初进厂那会儿,我答应你爸要照顾你的。”那时,她父亲领着她到了郭百胜家里,郑重地把徐娜托给他:“班长,一看你就是好人,徐娜到你们班里,我放心。”徐娜父亲比郭百胜大不了几岁,郭百胜也一直把徐娜当成晚辈。

“没事,我爸死了,你也不用老觉得对不住他似的。”

“那你也不能糟蹋自己啊。”

徐娜笑笑,“别说得那么难听,谁爽快还不一定呢。那你说,我该走什么路呢?什么样的路,不是人走的?”

徐娜低下头,抬起头说:“班长,你不用管我的,不是我小瞧你,你也没本事管的。”

她的老公前几年骑摩托车被撞,瘫在床上。徐娜才三十几岁,又有几分姿色,怎么守得住?有时候把男人带到家里,当着老公的面肆意妄为。到了吃饭时候,小姑子过来喂饭,老公就咬紧牙,眼珠子突出,喂到嘴边的饭全落到枕边。小姑子看出名堂:“是不是徐娜又欺负了你?是的话,你就眨眨眼。”徐娜老公闭着眼睛,五官抽成一团。

小姑子想跟徐娜吵,被她妈挡住了:“把她吵走了,你来管?”小姑子一想,不再吱声。小

姑子和婆婆每天轮流来帮忙,已经够麻烦了,再多花精力,她们也搭不起。老公推不出去,徐娜破罐子破摔成了“公共汽车”。

到了吃夜餐,大头听说后,笑弯了腰:“班长啊,你问问老李,这种事,不要太多啊。你到周边舞厅看看。灯黑着跳舞,灯一亮,地上什么都有哦。”

老李发了奖金就跑这些低档的声色场所,上个月扫黄被逮着了,他出来后成了班里同事的笑柄。这时,他又一本正经地辩解上了:“说实话,我们倒班工人,大把大把的时间,用在哪呢?不就是搓搓麻将,看看女人啦。再说我老婆有肾病,我有啥办法?”

徐娜笑得花枝乱颤:“班长啊,你活在什么时代?世上没有纯洁的人啦!哦,不,还有你,对了,还有你家那童男子。哪天老娘把你儿子拉下水!看你怎么办!”

郭百胜脸色铁青。

刚刚入冬,郭百胜小病一场。这场病,用玉芬的话说,活该受罪。

徐娜跟别人搓麻将,输了不肯付钱,只说:“随你咋办!”次数多了,麻将搭子也不肯了,几个人一合计,玩老千让徐娜大输。几个人轮番与徐娜作战,直到最后徐娜昏死过去。麻将搭子这下慌了神,合计半天,不敢找徐娜婆家的人,找到郭百胜。

郭百胜在早餐店里吃生煎包子,一碗紫菜汤。盛紫菜汤的碗缺了个口,看上去像从哪个坟里刨出来的假文物。他在这家店吃了十几年,眼看着这些碗从崭新到现在缺嘴裂口破败不堪;他也坐在生煎包子店,看着这条街上的店铺不断变化门脸,从最初的兴盛到现在的萧条。在这个工业城,企业的规模越来越大,但为了提高经济效益,本着“用最少的人管理最大企业”的原则,企业不断提高自动化程度,职工人数大幅下降,再加上近几年本地居民大规模地从化工区迁移出去,这个工业城原住民越来越少。因为房价低廉,又在城乡接合部,这里成了外来务工者的集散地。

麻将搭子找到郭百胜时,他正对生煎包子生闷气:这哪是生煎包子,跟小笼包子差不多大了!本来他吃五个就够饱,现在吃了六个,好像肚子里还差只角。他听说后,马上骑车到了其中一位麻将搭子的家里。那位麻将搭子离婚后单人独住,他家成了据点。郭百胜停好车子上楼,刚举起手,门马上开了。他进去,看到一张麻将桌上,散乱的麻将牌,像被孟姜女哭得七倒八歪的长城,屋里两个人看到他,站起来引他进里屋。里屋更是乱得像杂货铺,一张床上堆得满满的,好不容易看到徐娜。徐娜的身子被一堆被子掩埋着,双眼紧闭,脸色像纸一样白。他急忙说:“快送医院啊。”

跟着进来的三个人面面相觑,没人敢答一声。其中一人说:“到了医院,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郭百胜眼睛一瞪:“要是出了人命,你们更麻烦!”

房屋主人想想也害怕,万一徐娜死在这里,他不倒了八辈子霉了!他还想找人再结婚呢。

他伸手把盖在徐娜身上的被子掀开,徐娜的衣裙短得遮不住身子,房主人赶紧帮她拉拉好。另一人拉着郭百胜到外间,递上一叠钱,“阿哥,帮帮我们吧,这事算我们哥儿几个求你了。这是医药费,到时候再给你两千块,行不行?”

他看了看那叠钱,没说话,背着徐娜就下楼。那人把钱塞进他的衣袋。

这幢楼在小区最角落的地方,出租车根本不经过,三轮车也在几条街之外。三个麻将搭子又不同意他叫救护车:“阿哥,救护车动静太大了,‘咦唔咦唔’过来,全小区人都知道了。”

他只好背着徐娜上医院。

徐娜软耷耷像面条似的搭着他的肩膀,两只手挂在他的胸前。到了医院,他喘着粗气把徐娜放到观察台后出门等着,徐娜挨着台子就醒了,她挣扎着起来,一把推开围着的医生护士,晃悠悠地走出门,留着一堆惊奇的眼光盯在她的背后。

郭百胜坐在急诊室门口的椅子上,看到徐娜,急忙放下衣服站起扶她,徐娜一推:“我自

己来,没你什么事!”

回到家里他的腰就直不起,足足在家里躺了一星期。

徐娜从此对他感恩戴德,耗上了他,三天两头在他家出入。徐娜对玉芬说:“这么个好人,咋被你找到的?”玉芬鼻腔里“切”了一声:“没瞅出来。”

徐娜跟他同一班,他上班徐娜也上班,他下班徐娜也下班,他跟徐娜同出同进。他也觉得别扭,让徐娜多管点家里的事,徐娜撇着嘴:“小姑子和婆婆轮番来,家里就那么点地方,站着都挤!我没把他们赶出去就不错了。我是他们王家的恩人!还用得着天天守着?”

徐娜跟玉芬成了好朋友,粘在一起织毛衣绣十字绣。玉芬也一是因为天凉了,没必要到娘家里去蹭空调,二是这个夏天她的手气没好过,再往外拿钱,别说郭百胜不肯,她自己也心疼得不行,现在有个伴,也乐得在家待着。郭百胜烧得一手好菜,家里的一天三顿都从他手里出,徐娜蹭吃蹭喝,不到最后的时候,压根不想回家,要不是郭百胜家里小得再也挤不下,她都恨不能在他家睡觉。当然,徐娜也爽气,有什么全都拿到郭百胜家里,从不藏着掖着。她坦坦荡荡地让玉芬放下一百个心。玉芬对家里人说:“我们家老郭,借他十个胆,也不会对徐娜动心。你们别听人家嚼舌根子。”

小满也从他那个小房间挪了出来,把活动空间扩大到客厅,时不时靠在沙发上嗑瓜子,有时候还拿着本英语书装样子翻着。

玉芬和郭百胜松了口气,小满的脑袋终于从网络里伸了出来,虽然在家里晃晃荡荡,他们已经心花怒放了。小满仿佛从冬眠中苏醒,也有了生气。本来盖住耳朵的长头发,不知什么时候竖了起来,像团火似的燃烧着。玉芬伸手揉他的头,他躲开:“别动!”玉芬硬把手伸过去,说:“咋了,碰不得了?你是我儿子!”徐娜说,“人家新做的发型,你这么一揉,样子都没了。”小满说,“就是,懂不懂!”

徐娜在郭百胜家自在得像在自个儿家,她让小满帮她申请了QQ号,也打算学着网上聊天。那天郭百胜买菜回来,看到徐娜在小满房间,徐娜坐在小满边上,她脱了外套,只穿件毛衣。小满的胳膊架在她的肩上,身子几乎紧贴着她,时不时指指点点。

郭百胜从门口看过去,清晰看到小满的胳膊有意无意地蹭过徐娜胸部丰满处,手掌落在她丰腴的大腿上。郭百胜的心像是被锤子重砸了一下,裂成了好几瓣。小满是他的心尖儿,怎能毁在这么一个女人的手上?那不是比一朵鲜花被牛蹄踩了还要心疼?

当场他就拉下脸,回头捅了捅玉芬,冲着小房间扬扬下巴。玉芬边整理十字绣的线边看电视,高圆圆和凯丽逗嘴,把她逗得咧嘴大笑。玉芬嘴还没合拢,抬头愣愣地看着他。他眉头皱成一团,手不停地挥,声音却不敢放肆:“快,快,把徐娜叫出来!”

小满被徐娜惦记上了,郭百胜很紧张。小满职高毕业后,开始郭百胜也陪着去找过工作。他学的是理疗护理,想进大医院理疗科,职高的学历根本不够用,再说,小满学的时候就一直嘀嘀咕咕,这种侍候人的活,才不要干呢。郭百胜去过小满实习的地方,也觉得心疼,小满被病人呼来唤去的,那算什么事!小满在手机店里当过售货员,回到家里,小满往床上一躺,四仰八叉,再也不起来。叫他吃饭,他不耐烦:“站了一天,累也累死了。”玉芬只好把饭菜端到他的床头。小满干了不到三个月,就回家不干了。小满坚持最长的工作,是玉芬的妹夫帮找的。他在一家宾馆当主管,安排小满去当服务员。五个月后,小满被客户无理由投诉,一气之下,又不干了。郭百胜说:“算了算了,在家歇会儿吧。我也不是养不起。”

现在,家里有了徐娜,他不敢说这话了。总不能把徐娜拒之门外吧?郭百胜把面子看得比天大,哪会做出这种事?再说徐娜那张嘴,他真不敢得罪,谁知她会在班里说出什么话来?本来为了小满,他倒也是什么事都可以做的,即便为小满得罪徐娜怕啥。可是,小满在家埋头打游戏的样子,让他心有余悸。

他找到以前的徒弟,现在公司组织部工作的陈东,让他帮小满找工作。郭百胜在电话里数落了小满一大堆的不是,最后说:“小陈,我也是

没有办法了。你也知道,小满成天趴在电脑上,像根鼻涕虫似的,粘在那里,扒都扒不下来。现在终于答应出来工作了,你怎么的也得拉他一把不是?师父也没什么办法,只能靠你了。你要不帮,我只有跳楼了。”

陈东说:“师傅,千万别说这话,我跟你相处了十几年,当初大学毕业,分到厂里,两眼一抹黑,要不是你,我也到不了今天。我怎么能不帮你?师傅你以后不能有这想法。有困难,大家可以想办法不是?”

陈东通过关系,找到社区主任老林,帮小满在社区里找了份在保安室里监控视屏的工作。

郭百胜陪着小满找到老林,老林说:“让他自己来好了,这么大小伙子,用得着陪他来吗?”郭百胜说,“闲着也闲着,我也来学习学习。再说小满什么都不懂,话都说不好,林主任您多担待点。”

郭百胜看到满墙的屏幕,小满只要盯着看,如有不正常的状况,及时汇报给老林就行。工作轻松,环境也不错。老林说,“既然是陈处介绍的,就不给他安排夜班了。”

徐娜到家里来,说:“小满不错啊,挣工资了?什么时候请客?”小满说:“问我爸!工资卡他收着呢。”“没给你零花钱啊?现在年轻人,口袋里没个千儿八百的,哪敢出门?”小满说:“爸,你听徐娜姐说的在理啊。”郭百胜说:“两百块你还不够啊!家里管吃管住,你又不出门,花什么钱!别听她的!”

郭百胜终于脱掉了工作服,换上一件灰黑色的夹克衫。夹克衫上的折痕清晰,看得出来,这衣服在箱底压了多年。不过,款式再旧,至少也比工作服顺眼。郭百胜长年穿工作服,上班不用说,劳动保护,这是硬性规定,下班再穿,就有异样的感觉。当初企业效益好,工作服是荣耀的象征,很多职工下班愿意穿着到市区里逛。现在企业往上走,但收入几乎没有增长,国有企业成了贫穷的代名词,大家也就不会下班再穿工作服。可是郭百胜,还是像十几年前似的,上班下

班一个样。

大头说:“班长,工作服是为了上班劳动保护,你这么穿,每年加发几套也不够啊。你这是丢我们国企的脸!”郭百胜白他一眼:“我看你那几件上千块的衣服,有什么好看?还不如工作服呢。”徐娜现在无条件站在郭百胜一边:“你们懂什么?班长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艰苦朴素,努力攒钱为儿子。我们班长是名副其实的‘孝子’——孝顺儿子。对吧班长?”郭百胜听着不是个味:“少胡扯。”

郭百胜穿上新衣是为参加婚礼,他把小满也带来了。本来徒弟是请他和玉芬的。他想这么好的酒店,五星级的,不让小满见识一下,有点过意不去。徐娜说:“一家三口都去!”玉芬犹豫,“酒席上位置都排好的吧?连名字都写好,没被邀请的人,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徐娜说:“总有人不参加的吧?”“你搞啥搞,坐人家的位置,你难不难受?”郭百胜说,“要不你和小满一起去。”玉芬说:“拉倒吧,你徒弟结婚,你不去,像什么样子?我不去了。”

他的眼光穿过人群,聚焦到新郎的身上。新郎新娘在司仪煽情的提问下,喊出:“爸爸妈妈我爱你!”现场气氛凝成一股热流,飘在小小的婚礼厅上空,原本热闹嘈杂的环境里,仿佛镀上一层金光,整个大厅有了一种庄严的气息。

新郎新娘来敬酒,新郎介绍:“这些都是班里的哥们。”又对大家说:“大家吃好喝好啊。”徐娜说:“谁是你哥们?说错了,罚酒!”

“让开让开,”最会闹的大头把大家拉到一边,将四张椅子平排一处,要新娘躺下。新娘扭捏半天不肯就位。大头眼睛一瞪:“阿叔的话都不听!”新娘扭不过,在伴娘的帮助下,仰天躺在四张椅子上。白色的婚纱垂了一地,像一片云。

“你!”大头指小满,“趴在上面做俯卧撑!”

所有的人笑作一团。

新郎告饶:“大头,哦,不,赵师傅,这就算了吧?要不我多喝一杯?”伴郎拿来酒杯。大头一把夺过:“没有的事!阿叔的话敢不听!做!”

大家围过来,起哄:“做!做!”

郭百胜大声说:“大头,玩玩就算了!不要过分!”

大头理都不理他,按着小满的胳膊要他趴下。郭百胜上前拉大头:“算了算了。适可而止!后面还有很多桌的酒要敬呢。”

大头猛一回头,使劲甩掉郭百胜,大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射出尖锐的光:“你一边待着去!没你说话的份!”

郭百胜本来挂在脸上的稀薄的笑意,被大头溜圆的眼睛瞪没了。郭百胜仿佛被蜂蛰了一下,愣了会神,被围拥的人们,挤到外面。

郭百胜有说话份的时候,他没帮大头说话,现在他失去了指责大头的资格。

今年单位年终考评,大头考核成了老末,从郭百胜那个班换到综合班,岗位工资调低两档,每天干点杂活,年收入减少一万,大头要气疯了。大头一直认为这件事是郭百胜没有尽心帮他。作为班长,郭百胜是考评组的成员,应该为自己的班员据理力争,不该让1%的转岗位名额落到自己班员头上。郭百胜哪有这个胆呢,他能保证自己不吃亏,已经是很大的能耐了,哪里还能像别的班长那样到处打招呼?大头虽然话多,干活倒也不至于最差,却成了老末,其他班违纪的人,都没有落到这个地步,大头气不过!

小满在众人的起哄下,真打算爬上去。郭百胜急着上前拉住他,他甩掉郭百胜的手,乐于凑热闹。旁边的人也起哄,拼命按住郭百胜。小满兴奋地在新娘身上起起落落,脸上亮晶晶的。郭百胜的胳膊被人按着,呆呆地看着小满,心想:这小子什么时候真长成大人了呵。

郭百胜托人给儿子介绍对象,一圈电话打下来,亲戚朋友表面上都应允着,但郭百胜听得出来,很多人都在嫌小满没工作。他一个劲介绍,现在小满在社区工作,林主任说了,找个机会可以转正。对方“哼”了一声,说,“没那么容易吧,现在社区的工作岗位也得考吧?”一说考试,郭百胜就瘪了。他知道这事没戏。

他打电话托人的事,是拣小满上班的时候打

的。小满若是在的话,肯定噘起嘴。小满读职高的时候,也处过几次女朋友,每一次,郭百胜都是棒打鸳鸯。职高的学生,用他们老师私下里交流的话,只要男孩子不打架,女孩子不怀孕,老师就万事大吉了。郭百胜听到这样的话,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管住儿子?他后悔当初没花钱让小满去上民办高中,一年两万的学费,把他吓住了,抢钱啊。现在想来,这六万块钱该花。

小满读的学校前身是卫校,大部分是女生。那些女生,简直如狼似虎,恨不能把长得颇有韩风的小满给生吞活剥了。小满哪架得住这架式,一开学就与女孩子粘上了。他死活不要郭百胜再用自行车接送。郭百胜从小满上学起,自行车的书包架就是小满的专座,而且随着小满的成长,他的后座也不断改进,已经非常高档了。他用一块厚海绵垫底,再覆上棕色的皮革,自认为跟宝马车的座位都有得一拼了。现在小满竟然完全不把这个放在眼里,他心想,这臭小子肯定有状况。

果然,他在小满放学后跟女孩子散步回家的路上,把小满抓个正着。小满气急败坏地被他揪回来,哭闹了几天,等小满再去学校,那个女孩子跟别班的男孩子好上了,小满好不失落。郭百胜说:“你看,爸没看错吧?职校里的女生,水性杨花的能找吗?”

反正逃不出郭百胜的框框,小满慢慢也长成郭百胜想要的样子。就像把西瓜放到方形的盒子里,长成了方西瓜。小满这只方西瓜,现在连滚都不会滚了。

郭百胜托了一圈,回音寥寥,只得托老杜。老杜在他们单位做外聘检修工,郭百胜让他帮儿子找一个打工的老乡。老杜满口答应:“没问题!要能找个本地男孩,我老乡高也高兴死了。”

老杜倒也是把这当成重要的事来办。隔不了几天,就把郭百胜叫到操作室外面,手里晃着数张照片:“我让她们一定要拿照片!没照片?什么手机上拍的,相机上拍的,都乖乖地去洗!难不成拿手机相机让别人相亲?”老杜带着湖北口音,每句话的尾音都上扬,听起来特别得意。他指着照片,每张都能说出道道,这个女孩长得漂亮但家里负担重,那个女孩长相平常点但很会打扮。老杜很客观,完全承担得起郭百胜对他的信任。

郭百胜挑了个细眉细眼的女孩子,他觉得这样的眉眼不会太霸道,但又有准主意。小满这么软软的提不起来,没个有准主意的内助不行,但太霸道更不行,小满准吃亏。

小满见了小细眉,两只眼睛溜溜的,上下一圈下来,嘴角咧开了。

小满和小细眉的关系迅速升温,整天搂搂抱抱黏黏糊糊的,看得郭百胜脸红心跳。他对玉芬说:“这算哪档子事?现在的女孩子,也太不像话了!你得提醒着点,小心别闹出笑话了。”

“笑话个屁!你脑子一百年不变!现在什么世道啦?你当是我们那个时候呢?”

“那不行。我在这个厂子待了一辈子,路上人家问起来,我怎么说?万一肚子大起来,我丢不起这个脸。”

“那怎么办?要不张罗张罗把事给办了?”

没等郭百胜与玉芬商量好,小细眉不见了踪影。开始郭百胜没在意,几天后他觉出不对劲,问小满。小满说了声“吹了”,又埋头到电脑里。“吹了?为什么?”郭百胜眼睛瞪得铜铃大,“你说啊,到底怎么回事?”小满理都不理。

他找到老杜。老杜也是一脸惊奇,满口说回去问问老乡。第二天一早,老杜回话来了:“人家说了,你家儿子实在太……唉,怎么说呢?”

老杜看他低头不吱声,满脸真诚地说:“我说老郭,你儿子那么大了,也该给他买套房子,现在的女孩子,没有房子,谁跟你呢?再说,你家现在这个样子,也拿不出手。对吧?老郭?”

老杜叨叨地说着,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郭百胜心上。买房子戳到了他的痛处。当初眼看房价一路上涨,他攒的钱无论如何赶不上,要他货款买房,他算不过来这个账。放着银行的利息不拿,还要付利息给银行,这简直要他的命。没想到房价涨啊涨,现在就算想贷款,他也买不起了。

老杜走远了,他还被钉在操作室门口,没回过神来。连老杜和小细眉这样的人,也有资格瞧他不上?他们飘在这个地方,如野草般卑微,怎么能跟他比!他国企工作,又有保障,虽不能说是大树,至少也算矮冬青吧?凭什么,他要被老

杜教训?

郭百胜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想来想去,琢磨着先把房子装修一下。跟玉芬商量,玉芬向来粗粗拉拉,什么事都是差不多就好。她闭上眼睛:“随你!”就睡着了。郭百胜脑子里翻江倒海,他细细算了算账,下床翻出存折,又躺下扳了半天手指头。玉芬把枕头翻过来压住头,嘀咕“作死啊”,他才把灯关了,直到天蒙蒙亮,他还没算出个道道。

郭百胜行动起来,他一趟趟跑建材市场,往家搬材料。那天他守着一堆箱子,等在公司班车的站点。车子来了,他分了几次,才把箱子搬上车。等得司机都不耐烦了:“你有完没完?”后面的人也在抱怨:“怎么回事?不开了啊?”

到站下车,他叫三轮车把箱子运到自家楼下。他搬了一箱上楼,扛到第二箱时,不知怎么回事,膝盖一软,一个踉跄,整个人往前趴下,就倒在地上。身上还压着箱子。他疼得站不起来。碰巧陈东经过,急着上来扶他:“师傅,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先送你到医院吧?”

郭百胜呲着牙直摇头:“没事没事,一会儿会好的。我歇会儿就行。你忙你的。”

陈东哪肯走开,就帮忙搬箱子。一扛还真有分量,打个电话叫来帮手。两个人把几箱东西扛到了楼上。

陈东下来后跟郭百胜道别,他说:“师傅,这话也不知当不当说,你们小满,也该让他负点责任,不能这么宠着他。”

跟在陈东后面的小伙子,是今年刚进厂的大学生,比小满还小一两岁,个头也没小满高。他利利索索地帮着干活,相比之下,小满像根煮熟的面条,横竖提不起来。

郭百胜瘸着腿上楼,对着趴在电脑上的小满,一巴掌劈头盖脑地朝他后脑勺削去,自己心里却像刀割一样疼。

小满大叫:“你神经病啊——”

郭百胜家里堆得满满当当,他找来泥工木工油漆工,忙得焦头烂额。更让他不知所措的是,小满不见了。

郭百胜和玉芬打遍所有电话,完全想不出连一个朋友都没有的小满会到哪里去。郭百胜和玉芬相互埋怨,感觉天都要塌了。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警也报了,正当他们呆呆地等着消息的时候,来了一个焦脸汉子。

那个操着外地口音,进门就要人,说:“把我女儿交出来!”。

郭百胜撑起疲软的身子,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你女儿?我儿子都不知去哪儿了呢。”焦脸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是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爸妈:请你不要找我。我追寻着爱情的脚步,去踏遍千山万水。依依。”

“你女儿,是跟着小满出去的?”听了这话,郭百胜心里有几分欣喜,“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我问遍了依依的同学!”焦脸汉说,“依依同学说了,他们在网游里都当了半年的夫妻了。这次约好一起去稻城亚丁看中国最美的秋天。”

玉芬喃喃:“她刚上职高,十六岁还不到呢。”

焦脸汉说:“这臭小子!要不是我在打工,非去找到那臭小子,打他一顿!”他一个劲数落郭百胜,“你咋管的儿子?这种儿子,应该到监狱里待一辈子,不要出来害人!”

郭百胜说:“我们会想办法的,求你别报警,报了警小满就完了……”

郭百胜起身到四川去找小满。

飞到成都后,找车子往稻城走。随着汽车缓缓进入,视野中展开的是一片片丰富的色彩,雪山、冰川、森林、海子、草甸、河谷,交相辉映,形了一幅绝美的画卷,郭百胜哪有心思看景?他翻山越岭,颠簸得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倒出来了。

郭百胜按着焦脸汉提供的地址——是依依的好朋友从手机QQ上得到的消息,找到了一家藏族风格的旅社。石块垒出方正的四面墙,屋顶的四个角高高竖起,涂上了白色,白色下面是一圈暗红色,接下再一圈黑色,然后又是白色。

郭百胜走进昏黄的门厅,两个人坐在里面,袖着手在聊天。郭百胜把照片给他们看,其中一

个看一眼:“二楼,三号房!”便又吐出一串藏语,与另一人聊上了,不再理郭百胜。

郭百胜沿着靠门的楼梯到楼上,更是昏暗。客栈的地板是真正的原木,搭得松松垮垮的,踩上去心里慌慌的,生怕会陷下去。

郭百胜看到门上大大的标着一号、二号……摸索着找到三号。在三号门口,郭百胜伸手推了推,里面有声音,郭百胜迟疑了下,用了把劲。

房间没有锁。郭百胜推开门,对门就是两张床,一张床上堆着被子,另一张床空着,被子下睡着两个人,听到响声,从一堆棉被下伸出两个头来,是小满和依依,依依稚嫩得如同刚开的花蕾。

郭百胜把光腚的小满拽出被窝,小满像只烧熟的虾一样往后退,他使劲甩开郭百胜的手,蹲在墙角里。

依依满不在乎地半裸着起身,穿着小可爱的瘦小身躯还没有完全发育呢。

郭百胜扔过去小满的棕色外衣和牛仔裤,待小满穿好后,一把拉起他:“回家!”郭百胜的声音里藏着坚硬的刀,劈中了他。小满盯着地板上一个树节形成的洞眼,一动不动。少顷,扭头拉着依依整理东西。依依扭着身子不愿意,他贴近依依的耳朵,嘟嘟哝哝说着。依依突然头一偏,展露了笑脸:“要说话算数哦。”小满拍拍她的脸蛋,作为回答。

机场出口处,依依父亲盯着由远及近的小满和依依粘作一团走来。若不是工作人员拦着,依依父亲一定会张牙舞爪地冲上前去,把小满撕成碎片。小满一抬头,看到依依父亲举起的拳头,心底发毛,突然松开依依,丢下所有东西,撒腿就跑。

郭百胜拖着一堆行李,连拖带背加上提,沿着机场快速公交道一路找去。半小时后,他走出机场大道,所有的力气都用光了,两脚几乎迈不开步。眼前是一片雾霾,田野隐在灰蒙蒙之中。他完全喘不过气,眉心紧锁,如有千斤分量的铁球压在他的头顶。越来越重,几乎要把他的头炸裂,铁球已经炸开,爆成粉碎状,砸向他的头顶、身躯、四肢,他的全身没有一处不痛,连指尖也如钉竹签般穿心疼痛。他觉得他马上要躺下了,如田里的草垛似的横七竖八不管不顾了。在他即将闭上双眼的刹那,看到机场快速道的中间绿化隔栏带,有个棕色的身影,蜷缩在低矮的红叶石楠下,墨绿色的石楠陈叶顶着褚红色的树梢,扑簌簌地在他的头顶颤抖。

郭百胜浑身一松,挂在身上的包袋重重地滑落,一个双肩包滚了几下,掉到路肩下。他缓缓地穿过车道,车子从他身边“刷刷”飞过,他完全听不到司机恶狠狠的咒骂。

他飘到那个棕色身影的旁边,定了定摇晃的身躯,集起全身的力气,聚到脚尖,盯着那大头劳保鞋正一个劲地胀大胀大……他飞起一脚,狠命踢去!那个棕色的身影,像皮球一样滚出窄窄的绿化带,骨碌碌地滚到车流的中间……突然尖锐的刹车声伴着“咣”的一声撞击声!

蓦地,郭百胜眼前一片殷红,就像石楠树梢的红叶飘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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