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林和普罗提诺:从1804年《哲学和宗教》到1809年“自由论文”*
2014-03-06杨俊杰
杨俊杰
[北京师范大学,北京 100875]
德国的拜亚瓦尔特斯教授(Werner Beierwaltes)是著名的新柏拉图主义研究专家,却也格外关注谢林同普罗提诺之间的可能的关联,屡次予以详谈。①最为主要的,是以下这四篇文章:1.Werner Beierwaltes, Schelling und Plotin, in: Atti del convegno internazionale sul tema: Plotino e il Neoplationismo in Oriente e in Occidente, Roma: Accademia nazionale dei Lincei 1974, 605-618. 文章原是1970年10月罗马会议论文;2.Werner Beierwaltes, Plotin im deutschen Idealismus, in: ders., Platonismus und Idealismus,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72, 82-153, bes. 100-144. 文章主要由四部分构成,依次谈诺瓦利斯、歌德、谢林和黑格尔,尤以“谢林”部分(第3部分)最为翔实,约占一半篇幅;3.Werner Beierwaltes, Absolute Identität. Neuplatonische Implikation in Schellings Bruno, in: ders., Identität und Differenz,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78, 204-240. 文章原载Philosophisches Jahrbuch杂志1973年第80卷第242-266页,以谢林1802年的对话作品《布鲁诺》为研究对象,列举新柏拉图主义思想(尤其普罗提诺,也包括布鲁诺)与谢林思想的相似性;4.Werner Beierwaltes, Plotins Gedanken in Schelling, in: ders., Das wahre Selbst. Studien zu Plotins Begriff des Geistes und des Einen,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2001, 182-227. 文章最初以西班牙语发表,亦即El neoplatonismo de Schelling,原载Anuario filosófico杂志2000年总第33卷第2期第395-442页。“谢林和普罗提诺”,这当然不是一个新话题,早在19世纪中叶,就有学者谈及。[1](S.15)但相比而言,拜亚瓦尔特斯的研究更为细致、深入,在如今的学术界也最有影响。譬如哈尔弗瓦森教授(Jens Halfwassen),就很倚重拜亚瓦尔特斯的这些研究。[2](P176-193)
关于“谢林和普罗提诺”这一话题,学界也陆续有一些研究见解,尤其以傅芒斯(Horst Fuhrmans,或作富尔曼斯)、霍尔茨(Harald Holz)为代表。这些成果的影响力固然不及拜亚瓦尔特斯,却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更重要的是,结合这些研究成果还能发现,拜亚瓦尔特斯的研究其实存在着一些需要纠正却仍然没有被纠正的地方。这里拟综合相关成果,对谢林哲学自1804年《哲学和宗教》至1809年“自由论文”期间与普罗提诺之间的可能的关联作一种初步的探讨。
一
谢林确切地提到“普罗提诺”,最早是在他写给温迪施曼(Windischmann)的信里。温迪施曼是谢林的朋友,也是普罗提诺的热心研究者。写信的时间是1804年4月7日,他向这位朋友询问,藏书里有没有意大利哲学家费奇诺(Ficino)用拉丁文翻译的普罗提诺著作。[3](P73-74)随后,谢林又在4月22日写给温迪施曼里的信里说,“由于普罗提诺的缘故,我接下来要写点东西”。[3](P78)这很有可能是在向温迪施曼解释——何以他对普罗提诺产生了兴趣,竟至于要读其著作。
德国学者冯特(Max Wundt)认为,谢林之所以流露出“普罗提诺兴趣”是受了贝尔格教授(Franz Berg)的批评的刺激。[4](P649-672)贝尔格是维尔茨堡大学的“教会史”教授,可谓谢林的同事,可他对谢林的哲学是不满意的。谢林新近(1802年)有对话体著作《布鲁诺》发表,他便起意也要写作一部对话作品,充作《布鲁诺》的“Gegenstück”,亦即对《布鲁诺》作一种“针尖对麦芒”式的批评,[5]一如谢林从前写作《论自我》(1795),是要以此作为斯宾诺莎《伦理学》的Gegenstück。*或可参看杨俊杰《艺术的危机与神话:谢林艺术哲学探微》,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尤见第50页。贝尔格在对话作品《塞克斯都或论谢林的绝对认识》(以下简称《塞克斯都》)的“前言”里直截了当地说,“我是很看重谢林的,但我看重真理有甚于看重他”。[5]《塞克斯都》的一个主要人物是“塞克斯都”,替作者立言。另一个主要人物“普罗提诺”,则代表其所要批评的谢林。
只是《塞克斯都》的“前言”,署名日期是1804年4月10日。“前言”甚至还有“补记”,署名时间是5月10日。谢林的“普罗提诺兴趣”,却是在4月7日,比贝尔格《塞克斯都》的出版(必定在5月中旬以后)至少要早一个月。这个“时间差”,冯特倒是也意识到了。他便作了一个补充解释,亦即“谢林一定提前就已得知这一攻击”,从而能对普罗提诺产生兴趣。[4](P661)但很显然,谢林是否提前读到了《塞克斯都》,这是一种完全找不到证据的猜测。冯特的解释,恐怕有无中生有之嫌。
而迟至19世纪70年代初,拜亚瓦尔特斯依旧因袭冯特的解释。在他看来,“可以想见,就算贝尔格把普罗提诺给丑化了,谢林对普罗提诺的兴趣主要还是由于那部《塞克斯都》而被调动起来的”,而更感遗憾的是,他甚至没有留意到这里还有一个所谓的“时间差”问题。[6](P100-102)、[7](P606)
对于冯特的穿凿附会,傅芒斯终于提出怀疑。[3](P74)只是这位谢林研究专家,并没有在这一合理的怀疑的基础上重新对谢林1804年4月7日的通信中所透露出的“普罗提诺兴趣”问题进行回复。实际上,这封写给温迪施曼的信,起头是向这位朋友道歉,因为谢林没有能够及时写回信给他。迟复来信的原因则是,谢林在之前那段时间里一直伏首文案,这时总算“刚完成了一篇小东西”。[3](P73)所谓的“一篇小东西”,就是指《哲学和宗教》。*亦即Schelling, Philosophie und Religion, Tübingen: Cotta 1804.有趣的是,贝尔格倒是在《塞克斯都》出版以前就已读到谢林的《哲学和宗教》。《塞克斯都》“前言”中出现“补记”,“补记”的署名时间晚一个月,就是由于他急切地在阅读谢林的这篇作品。[5]
如果谢林的“普罗提诺兴趣”与贝尔格的批评不相干,则有理由假设其与谢林写作《哲学和宗教》有关。值得注意的是,谢林必定是在完成了写作《哲学和宗教》以后,再去信向温迪施曼求索普罗提诺著作的。*《哲学和宗教》的出版时间,不会晚于1804年的4月下旬。温迪施曼在1804年5月1日写给谢林的信里说,他刚接到谢林寄来的赠书。[3](P83)与此同时,《哲学和宗教》的成稿时间,则不会晚于4月初。谢林在4月7日写给温迪施曼的信中提到,已经写好这篇东西。此外,谢林还有一封写给埃申迈耶的信,没有留下确切写信日期,对于进一步厘定《哲学和宗教》的成稿时间亦有帮助。在这封信中谢林说,“刚刚写完这本短小的《哲学和宗教》的最后一页”。[8](P14)这封信没有被收入傅芒斯《谢林通信》第3卷。普利特(Plitt)编辑出版谢林通信,粗略判作1804年4月,这大抵是能够成立的。这是因为把埃申迈耶在3月30日的来信同这封信结合起来看,有理由把它判作谢林对前者的回复。埃申迈耶在来信中说,他给谢林寄来了一个“小礼物”(dies kleine Geschenk),而这礼物其实是老早就想为谢林准备的,为的是对谢林的批评者们进行回应。结合上下文不难推知,埃申迈耶给谢林寄的,是他的著作《哲学向非哲学过渡》(C.A. Eschenmeyer, Die Philosophie in ihrem Uebergang zur Nichtphilosophie, Erlangen: Walther 1803)。谢林在信中则说,他其实早就获得了埃申迈耶的著作,但埃申迈耶现在寄来,仍然“不失为一个很好的礼物”(noch ein angenehmes Geschenk)。单就这一点而言,谢林的信应是回复埃申迈耶的信。详可参看Plitt (hg.), Aus Schellings Leben. In Briefen. II. 1803-1820, a.a.O. 13, 14. 如此说来,《哲学和宗教》的成稿时间,当在接获埃申迈耶3月30日的来信以后。考虑到邮递的时间,以及谢林4月7日写给温迪施曼,几可断定成稿时间在4月4日前后,或可谓4月初。
二
霍尔茨(Harald Holz)论证指出,《哲学和宗教》里的“坠落”(Abfall)学说是一种从谢林此前哲学著作里不能找见的思想,而谢林哲学的这一重要变化就缘于普罗提诺的影响。他还认为,在费希特那里不过是实践哲学原则的“先验自我”,与普罗提诺的分层次析出的“绝对者”(先是“原始的一”,然后是“原始的理性”,然后是知性),在《哲学和宗教》里“形成一个体系总体”。在他看来,所谓“一的推演,一从绝对的第一个东西析出而有了无限多的理念”,这就是“普罗提诺的方案”,“把普罗提诺的这个方案看成谢林的教父,还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9](P53)
依据霍尔茨这一思路,则可以说谢林的《哲学和宗教》已然是受到了普罗提诺的思想的影响的。这位学者甚至更进一步指出,尽管谢林此前从未谈及普罗提诺,却很有可能通过身边的朋友,甚至早在1798年前后就已通过诺瓦利斯(或许还有弗·施莱格尔),对普罗提诺产生兴趣,继而通过阅读哲学史书籍,尤其是提德曼(Tiedemann)的哲学史著作,对普罗提诺有了虽然间接,却不因此就显得肤浅的了解。[9](P53)
霍尔茨的这番推演,却显然也有无中生有之嫌。法国学者蒂耶特(Xavier Tilliette)的说法较为委婉,只是说如此推测实在是“有点夸张”。[10](P703-724)拜亚瓦尔特斯的批评,则是更加直率的。他明确指出,“所谓谢林早在1798年就已通过弗·施莱格尔、诺瓦利斯等而知道普罗提诺,这个说法是很难成立的”。[6](P109)在他看来,既然缺乏实证材料,也就不能草率地谈普罗提诺对1804年以前谢林哲学的影响,妥当的办法就是只谈他们的“相似”(Affinitäten),而谢林当时与普罗提诺的这些相似,则更有可能是受到了普罗提诺以后的新柏拉图主义思想传统(比如布鲁诺)的影响。[6](P108-110)
略感意外的是,霍尔茨依旧我行我素。虽然承认所谓谢林1804年以前的“普罗提诺渊源”只是他的推测,实际上并无确凿材料可供凭借,他却固执地相信,“谢林在耶拿的最初年月里对普罗提诺哲学可不只是了解一点皮毛,即便只是间接地有所了解”,却仍然是“可能的”。[11](P81)迟至19世纪90年代,他仍然坚持这一论证,大有一种要在拜亚瓦尔特斯面前自证清白的意味。*Harald Holz, “Schellings Ansätze zu einer Naturphilosophie. Eine kritische, modellphilosophische Rückschau”, in Harald Holz: Geist in Geschichte. Idealismus-Studien. 2 Halbbde. Halbbd. II. Fichte, Schelling, Hegel: Die Macht der Idee im konsystematischen Monolog, Würzburg: Königshausen u. Neumann 1994, 222-247, bes.232-233. 这篇文章原载L. Hagemann u. E. Pulsfort (hg.): Ihr alle aber seit Brüder. Festschrift für Adel-Theodor Khoury zum 60. Geburtstag, Würzburg 1990, 598-625.但拜亚瓦尔特斯的评说终究是较为公允的,确实不能鲁莽地谈论谢林哲学1804年以前的普罗提诺学缘。只是在拜亚瓦尔特斯这种审慎的“眼光”里,1804年的《哲学和宗教》究竟有没有受到普罗提诺思想的影响,这一问题成了“盲点”。
弗·施莱格尔在科隆大学1804至1805学年冬季学期讲授“哲学演进”(Entwicklung der Philosophie)课程,他曾说谢林“最近有著作”,“消解了谢林早先的著作……已然对斯宾诺莎主义,对普罗提诺哲学构成一种补充”。[12](P471)所谓谢林的“最近的著作”,就像拜亚瓦尔特斯所指出的那样,“肯定是指1804年的《哲学和宗教》”。[6](P107)值得注意的是,弗·施莱格尔这里也并没有说《哲学和宗教》是一篇受了普罗提诺影响的著作。
综合这些有限的材料,首先大致可以这样说:谢林在撰写《哲学和宗教》的过程中直接参考了普罗提诺的著作从而直接受到普罗提诺思想的影响,这种可能性是很小的,因为确实没有任何确切的材料可以佐证。与此同时,假如谢林在撰写《哲学和宗教》的过程中,就像霍尔茨所提示的那样,虽然不曾直接阅读过普罗提诺的著作,却阅读了当时有关哲学史著作里的“普罗提诺”部分(譬如在提德曼1793年推出的《思辨哲学的精神》第3卷里,“普罗提诺”部分的阐述颇为翔实,内容几达170个页码),[13](P263-433)并真切地发觉普罗提诺的思想对正在撰写的《哲学和宗教》是有助益的,那么,他没有理由要在完成这篇著作以后再去求索普罗提诺的著作。
如此说来,更朴实、同时也较为合理的解释是:谢林在写作《哲学和宗教》的过程中,通过阅读有关哲学史著作,察觉到普罗提诺的思想很有可能与他正在撰写的这篇《哲学和宗教》中的部分思想有相通之处,从而对普罗提诺的思想产生了一定兴趣——却也只是产生兴趣(谈不上是一种浓厚的兴趣),于是,在完成写作以后,希望能够直接阅读到普罗提诺的著作。这就意味着,谢林在1804年4月7日、22日写给温迪施曼的信中所流露出的“普罗提诺兴趣”,更有可能是一种在撰写《哲学和宗教》的过程中有所察觉,而在完成这篇著作以后便决意实践的兴趣。
三
在此后的通信中,谢林没有再向温迪施曼提起普罗提诺著作的事情。傅芒斯的解释是,“很有可能谢林在维尔茨堡当地搞到了普罗提诺这套书”,“但更有可能的是(参看后面的内容),他很快就不再觉得普罗提诺非常重要,也就不想读普罗提诺的原著”。[3](P74)很显然,傅芒斯是倾向于第二种推测的。而对于傅芒斯的这个说法,拜亚瓦尔特斯表示出强烈的不满,直斥其为“轻率”(leichthin)。[14](P185)
匆匆读来,傅芒斯的说法恐怕就是错的。在1805年9月5日写给温迪施曼的信里,谢林很感激这位朋友之前把用德语编译的“普罗提诺文摘”寄来,称这些是“闪光的普罗提诺文字”,甚至赞美普罗提诺是一位“神一样的男子”。[3](P253)单凭着这一颇不寻常的评价,似乎可以看出普罗提诺对于谢林的重要性。
然而,傅芒斯是谢林通信的编辑者(尽管只是对1809年以前的通信作了初编),又把全部精力都奉献给谢林研究事业,他似乎不太可能看不到谢林在1805年对普罗提诺所作的赞美。换而言之,假如要认定这样一位名副其实的谢林研究专家竟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则似乎有必要先反思一下,有没有可能反倒是我们自己出了错。
谢林1805年发表文章《格言集:自然哲学导论》(Aphorismen zur Einleitung in die Naturphilosophie),然后寄给温迪施曼。温迪施曼在8月25日的来信中表示感谢,并表示自己“在三两日之内”会写一点关于它的“评说”(Bemerkungen),而随着温迪施曼8月29日的信一道来的,确实有他的“评说”,还有他的一份用德语编译的“普罗提诺文摘”。[6](P102)*他直接引用了一段8月25日来信内容,但没有注明出处。查看傅芒斯《谢林通信》第3卷1975年、普利特谢林通信第2卷1870年,均无此信。拜亚瓦尔特斯翻阅过谢林的柏林遗稿,整理出谢林的“普罗提诺札记”,温迪施曼1805年8月29日随信寄来的“评说”,温迪施曼1805年8月29日随信寄来的“文摘”,分别参看Werner Beierwaltes, Plotin im deutschen Idealismus, a.a.O. 103 Anm. 20, 203-209, 210-214. 依此类推,这封8月25日的来信大概也是他在遗稿里找见的。傅芒斯还把拜亚瓦尔特斯整理出来的“评说”、“文摘”,都编进了他主编的《谢林通信》。参看Schelling, Briefe und Dokumente. Bd. III 1803-1809, a.a.O. 239-252. 至于拜亚瓦尔特斯整理的谢林“普罗提诺札记”,则还被收入Schellingiana Rariora 一书,亦即Schelling, Excerpt aus Plotin, in: Luigi Pareyson (hg.), Schellingiana Rariora, Torino: Bottega D’Erasmo 1977, 265-266.随后,便有了谢林9月5日的感谢信。
在9月5日这封信里,谢林还向温迪施曼提出了一个请求:“要是您还摘录了普罗提诺的其他一些文字,论物质,论时间,论空间,论死亡,论有限性,也请您让我有幸得到”。[3](P253)据此,首先完全可以说,及至1805年9月初之时,谢林又一次流露出对普罗提诺的兴趣,且仍然是在写给温迪施曼的信里。只是有一个问题是不可忽视的:1804年4月初的“普罗提诺兴趣”与1805年9月初的“新”兴趣,这两者之间究竟有没有出现过起伏?换而言之,谢林究竟是在这段时间里一直都对普罗提诺有着强烈的兴趣,抑或只是在略有兴趣以后便淡忘了许久,如今又重新生发出兴趣?
按照拜亚瓦尔特斯的思路,谢林1804年4月初的“普罗提诺兴趣”与1805年9月初的“新”兴趣是一种连续的兴趣。也正是出于这种思路,他倾向于认为谢林的《格言集:自然哲学导论》是受了普罗提诺的影响的,从这篇作品里能够找见许多与普罗提诺思想相似的地方。然而,细细品味谢林的这封复信,情形恐怕并非如此。
而谢林这般热烈地求索温迪施曼的编译,恐怕就意味着,他自1804年春求索普罗提诺著作以后,在这将近一年半的时间里大概并没有得到普罗提诺的著作,*谢林1854年辞世,他的藏书进入拍卖市场。拍卖名录里倒是有一册普罗提诺的著作,费奇诺翻译,只是藏品今已不存。名录里的介绍是“Plotinus著,1569年巴塞尔版(费奇诺的拉丁文译本)”,谢林藏书名录的编者解释说这就是1569年巴塞尔的Thomas Guarin版本。参看Anna-Lena Müller-Bergen (hg.), Schellings Bibliothek. Die Verzeichnisse von F.W.J. Schellings Buchnachlaß, Stuttgart-Bad Cannstatt: frommann-holzboog 2007, 52: 216. Plotinus. Basileae 1569 (von Marsilius Ficinus ins latein übersetzt). 这位编者还补充解释说,版本的具体信息应是De rebus philosophicis libri LIIII. In Enneades sex distributi, à Marsilio Ficino Florentino è Graeca Lingua in Latinam versi, & ab eodem doctissimis commentarijs illustrati […]. Basel: Per Thomam Guerinum 1569. 但很显然,无论如何都没有充足的理由表明这就是谢林在1804年春所想求索并终于求索到的费奇诺的普罗提诺译本。藏书名录的这部著作,同样有可能是谢林后来新添置的。而即便谢林在1804年或稍后,确实得到费奇诺的译本,也很有可能没有留存到他的晚年时期。此外,尽管在进入拍卖市场的蒙田藏书里,似乎有一种就是1569年的版本,亦即Plotini de rebus philosophicis libri. Basileae. 1569(参看La Bibliothèque de Montaigne, in: Anzeiger für Bibliographie und Bibliothekwissenscahft H.8 (31.08.1852), hg. Julius Petzholdt, Halle: H.W. Schmidt 1853, 211-213, hier 212),但本人尚未找见所谓1569年在巴塞尔出版的版本。如果谢林藏书拍卖名录的这一项内容确实无误,如果确实存在1569年的版本,那么这很有可能只是一个纯粹拉丁译文的译本。惟自1580年起,巴塞尔方才出现希腊原文与费奇诺拉丁译文的对照本。以至于他要这样地倚重温迪施曼的编译,既感谢这位朋友之前寄来的编译,还希望能再得到他更多的编译。而他在此对普罗提诺作这样高规格的赞赏,大抵也只是因温迪施曼之前寄来的文摘而发出的感慨。由此便可推知,在1804年春之后的时间里,谢林对普罗提诺的热情确实是很有限的。他极有可能只是在1805年的8月底,由于温迪施曼寄来的“文摘”而重新生出对普罗提诺的兴趣。
设若如此,则傅芒斯之所谓谢林“很快就不再觉得普罗提诺非常重要,也就不想读普罗提诺的原著”,恐怕并没有说错。而他之所以觉得这一点同“很有可能谢林在维尔茨堡当地搞到了普罗提诺这套书”比起来是“更加可能的”,则必定是由于在他看来,谢林并没有得到普罗提诺的著作。他的这些推理,其实都是很合理的。拜亚瓦尔特斯的指责,也就略显草率。
不过,傅芒斯的说法也确实有需要补充的地方。毕竟,哪怕只是为避免误会起见,他原本也应补充性地说上一句——谢林在1805年9月初对普罗提诺又有了兴趣。只是这份兴趣,能够维持多长时间,以及能够进展到怎样的程度,又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四
由谢林1805年9月5日写给温迪施曼的信还可推知,普罗提诺的“物质”观,如果不是他最感兴趣的,至少也是他非常感兴趣的。他向温迪施曼求索更多的普罗提诺“文摘”,首先提到的就是“物质”。然而,在1809年的“自由论文”中,谢林却严肃地批评了普罗提诺的“物质”观:“……在流溢体系中善与恶的任何真正的对立也恰恰消逝了。通过无数多的中间阶段,通过逐渐弱化,最初的东西就化为不再有善的外观的东西,普罗提诺细致地、但同时也不够充分地描述的原初的善向物质与恶的转化,大致就属于此类。这即是通过不断远离和隶属就产生最后一种东西,超过它再也不可能形成任何东西,而这种东西(这种没有能力进而创造的东西)也正就是恶,或者说如在第一物后有某物,那就必有最后一物,它本身不再具有第一物上的任何东西,而那也就是物质和是恶的必然”。[15](P275-276)
不难看出,在谢林看来,普罗提诺认为物质本身就是恶的、是纯然消极的东西,谢林则不同意这种观点。按照“自由论文”的思路,没有任何一个现实事物本身是恶的,在任何一个现实事物里面只是有恶的可能(与此同时,也还有善的可能),这是因为在现实事物里面“光明原则”与“黑暗原则”之间的统一是一种可以分离的统一,而不像在上帝里面那样已然是一种不可分离的统一。*详可参看谢林:《对人类自由的本质及与之相关联的对象的哲学探讨》,载海德格《谢林论人类自由的本质》,薛华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尤见第283页。
实际上,在谢林的早期哲学里,物质早就不是一种纯然消极的东西,而是能够具有一种能动力量,并切实地参与到生命构造的进程中。*这方面的研究较多,譬如可参看Klaus-Jürgen Grün, Das Erwachen der Materie. Studie über die spinozistischen Gehalte der Naturphilosophie Schellings, Hildesheim: Georg Olms 1993; Wolfdietrich Schmied.Kowarzik, “Von der wirklichen, von der seyenden Natur”. Schellings Ringen um eine Naturphilosophie in Auseinandersetzung mit Kant, Fichte und Hegel, Stuttgart-Bad Cannstatt: frommann-holzboog 1996 (Schellingiana 8).如果谢林在1805年确实从温迪施曼那里得到了关于物质的普罗提诺“文摘”,又或者他本人在这以后很快就接触到了让他后来在写作“自由论文”的时候完全不能接受的物质“全恶”的论调,那么,谢林必定会感觉到这与他本人一直以来的自然哲学是格格不入的。1805年9月初复燃的“兴趣”,恐怕是要因此消沉下去的。
可如果谢林只是过了许久,甚至只是在写作“自由论文”的过程中,才又想起关注普罗提诺的“物质”论,则同样可以推断说,谢林1805年9月初对普罗提诺的这份复燃的“兴趣”也并没有维持下去。套用傅芒斯对谢林1804年“普罗提诺兴趣”的评价,则几乎完全可以说,自1805年9月初以后谢林大概“很快就不再觉得普罗提诺非常重要”。谢林对普罗提诺的“新兴趣”,必定也是非常短暂的。与此同时,“自由论文”本身还有更进一步的证据,能够为这一点提供旁证。
在“自由论文”中,紧接着以上文字的是这样一段话——“也就是说,不断地有了低级别,不断地远离,终于到了最后一级,不能再往下了,这最后一级(这没有能力再往下继续生产的东西)就是恶的东西。换言之:既然在最初的东西之后总有某个东西,那么就一定有最后的东西,这个东西身上再没有来自最初的东西的东西,这便是物质,这便是恶的东西的必然”,谢林还作了一个注释——“Ennead. I, L. VIII, c. 8.”,亦即普罗提诺《九章集》第1卷第8篇第8章。[15](P275)拜亚瓦尔特斯认为,谢林大概并没有读过第1卷第8篇的原文,只是挪用了另一位哲学史家田纳曼(Tennemann)对普罗提诺所作的一段介绍而已,谢林的这段文字俨然就是“田纳曼的回音”(Echo Tennemanns)。[6](P121)
翻查田纳曼的阐述——“由于能动而生产出了另外的东西,这个东西在等级方面就比进行生产的那个东西要低。就这样,在这个过程中从这一个到另一个而终于有了某个最后的东西,在它后面不可能再出现什么东西,这个东西身上再没有实在的东西的痕迹,这个东西就是恶的东西。这便是物质。这是因为既然有最初的东西,就还会有第二个东西,然后一直下去必然会有最后的东西”,[16](P146)这里不难看出,谢林的文字与之确实有一定的相似性。拜亚瓦尔特斯的观点,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信赖的。*也可参看布赫海姆1997年推出的谢林“自由论文”注释本,亦即Schelling, Philosophische Untersuchungen über das Wesen der menschlichen Freiheit und die damit zusammenhängenden Gegenstände, hg. Thomas Buchheim, Hamburg: Felix Meiner 1997, 111 (Philosophische Bibliothek 508).
或许仍然可以作一个补充。纵使田纳曼的文字是谢林的主要借用之源,但提德曼的哲学史著作对普罗提诺所作的介绍,也并非就完全没有可能对谢林这段文字有所提示。提德曼有一个注释,恰好是Plotin Enn. 1, 8, 8.,同样也是第1卷第8篇第8章。[13](P330-331)
在谢林的著作中,批评其他的哲学家,原是一种屡见不鲜的事情。一般而言,批评一位哲学家,并不意味着他不欣赏这位哲学家。譬如斯宾诺莎,他批评得最多,却又是他非常佩服的一位哲学家。可普罗提诺的情况,恐怕是与斯宾诺莎完全不同的。如果谢林在如此重要的环节上所倚重的竟然不是普罗提诺著作本身,而仍旧只是哲学史家的介绍之语,那么,其对普罗提诺的兴趣,自1805年9月初复燃以后,及至写作“自由论文”之时,究竟只是怎样的程度,也就可想而知。更何况,从哲学史家的介绍里(不论是先前的提德曼的介绍,还是后来的田纳曼的介绍)他所读到的,还是普罗提诺的一个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表示认同的论点。
揭示谢林“自由论文”这段涉及普罗提诺的文字大概就是取自当时的哲学史著作这一点,拜亚瓦尔特斯原是想说明谢林的这段文字对普罗提诺的思想作了一种不正确的解读。*在他看来,谢林对普罗提诺的“一”所作的批评是“不充分的”(nicht adäquat)。在普罗提诺那里,“最初的东西或者一并没有由于自己里面生产出了多而迷失自己……一就是‘能量,把存在着的东西生育出来的能量,因为这能量始终是保存在自己里面而不会减少的’)。当然可以把普罗提诺所说的物质看成有限化的最高点并由此把物质等同于恶的东西,可是,一是不会卷进这个有限化进程里的”。详可参看Werner Beierwaltes, Plotin im deutschen Idealismus, a.a.O. 122.而拜亚瓦尔特斯细致地探讨谢林和普罗提诺之间的关联,原就是想指出谢林哲学自《哲学和宗教》以后,直至“自由论文”的推出,并不像学界所认为的那样完全只是受了伯麦(Böhme)又或者厄丁格(Oetinger)等“神哲学”思想家的引领,普罗提诺这一脉新柏拉图主义“哲学”也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了谢林哲学演进的指引者。而与此同时他还很清楚,霍尔茨细致地探讨谢林哲学的新柏拉图主义学缘,也是想论证指出这一点。[17](P205)但如果谢林自1804年《哲学和宗教》至1809年“自由论文”期间对普罗提诺的兴趣确实就像以上所分析的那样,不过是徒有其辞而已,恐怕也就不可以再来谈论普罗提诺的思想在直至“自由论文”为止的谢林哲学演进中的作用或影响。
参考文献:
[1]Arthur Richter.Ueber Leben und Geistesentwicklung des Plotin. Neuplatonische Studien.Halle: H.W. Schmidt,18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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