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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子血

2014-03-06田耳

文学港 2014年2期
关键词:小猴子鸽子小女孩

田耳

鸽子血

田耳

两人手里都捏着矿泉水瓶,里面装白酒。这是为了敷衍老婆和女友,虽然生意冷清,毕竟是工作时间,女人冷不丁会冒出来。两人小心地碰一碰瓶,摆出吹瓶的样子,其实只呷一小口。两人一天到晚就这么喝,时间拖得长,纵是喝下不少,也没现出醉态,来了生意不耽搁。两人同乡,一个卖鸽一个修理鸡鸭鱼,卖鸽的姓边,另一个姓尚,他们那个村叫上边村。下酒菜用不着去别处买,两人轮流坐东。轮到小尚,他就在地上扒一碗鸡鸭鱼杂,小边再添几挂精致的鸽杂。杂碎有时用干椒煸炒,有时用卤汤泡椒煮成一锅,肠子统统煮成了绶带状,取个名叫“海陆空三军仪仗队”。轮到小边,他就在鸽笼里挑拣一只看着孱弱、卖相不佳的,现掐现炒。

爆炒乳鸽的味道袅袅钻进鼻孔。今天女人铁定不会来,两人争吵着说要搞口大的,不能老装嘴细,于是仰着脖灌自己。小边说:“现在鸽子没以前气长,我小时候拧鸽子,把鸽脖子拧足三圈,鸽子还扑腾。现在只消拧一圈半就断气了,翅膀不抖小脚不扑腾,乖乖受死。”

“美国香鸽,越娇贵越短命。”小尚盯着小边的广告牌说,“戏文里的小姐最容易死,打几个喷嚏感一场小冒就死,演丫环的粗手大脚好装扮,只要晓得怎么哭就能上台……你的鸽子真是美国进口?”

“肉鸽全都说是进口,是不是美国种,鬼才晓得。现在,三块钱买坨抽纸,也说是意大利工艺。”

“还是喝白酒好,不要挂外国牌子。”

“我俩搞口大的,谁喝得少谁当王八。”

“我喊一二三,预备,起!”

一口喝掉半瓶,挤出两张苦脸,好一会才舒展,像两张捏皱的纸在水里慢慢洇开。然后就说到生意,小尚的生意近来不行,在遥远的地方闹起新型禽流感,死了人。人死几个,鸡鸭屠宰了成千上万还不罢休,波及佴城,活鸡活鸭再掉价也卖不了几只。据说,有些专业户将鸡鸭苗按几分钱一只卖给养蛇人。小边也好不到哪去,佴城的人不爱吃鸽,说是大补,但都说吃鸽造孽。吃鸽造孽,吃鸡鸭鱼难道是修行?小边整理不出其中的逻辑,只晓得在佴城有人开过鸽肉面馆、鸽粥铺、卤鸽店,支撑不了多久纷纷垮掉了。现在佴城只剩小边一人卖鸽子,按说是独门生意,偏偏也没赚几个钱。小边也想过改行卖别的,但人那么多,条条道都爆挤,干哪一行又算阳关大道?

鸽笼里还有四只美国香鸽,白毛红喙黄爪子,米粒大的眼珠转得灵泛。小边想着,要是卖完,今天早点回家。

生意说来就来,那个干瘦的小女孩走过来买鸽子,递出一百块钱。

“全要?”

小边认得小女孩,她来过几回,每回都将笼中鸽子全部买去,今天只剩四只肯定嫌不够。小女孩十六七,个高,瘦得像根橡皮筋。她脸面应是嫩滑的,看上去分明有一层绒毛。小边记得住这大客户,暗自称呼她叫小猴子。小猴子不爱吭声,问话就点头摇头,或者用眼睛,用肢体语言回答别人。她身上每块骨头都突兀崚嶒,肢体语言丰富,嘴皮可以省下。小边不这么看,他认为小猴子不说话,是她知道自己是小猴子,在人群里找不到共同语言。

小猴子在闪神,她脸上总是挂着心不在焉的神情。小边问她:“四只全要是吗?”小猴子点点头。小边把鸽笼里的鸽子一只只往外掏。

一个胖女人走到摊子前面,一看情况有些急,问小边:“鸽子全都卖掉了?”

“刚卖完。”小边指了指小猴子。他也认得这个女人。佴城太小,几个年头呆下来,街上一走,看到的大都是熟脸。女人却不认得他,眼神迅速贴到小猴子脸上,问她:“小妹妹,能不能匀我一只?”

小猴子像是听不懂话,茫然无措地看着女人。女人身子矮圆,费力地将手搭到小猴子肩上,又说:“小妹妹,我刚怀了宝宝,噢,宝宝,要用鸽子补一补。匀我一只好不?”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拍拍肚皮,其实什么状况也显示不出来。她本来就胖。小猴子一扭头,求助似的看着小边。

小边说:“你拿三只,还有一只给这个阿姨。”

“什么阿姨啊,叫我姐姐!”

“呃对,给这个大姐。”

小猴子点点头。小边把四只鸽子放进两个网袋,鸽子咕咕叫几声,就生离死别了。小尚帮人烧刮干净一腿野猪肉,过来又要喝,一看小边的鸽笼空了。他问:“都卖完了?”小边点点头,指了指正要在巷口消失的女人和小猴子。

“又是那个女孩。”

“认识?”

“认识,就租住在我住的那条街,隔了几幢房。她爸妈我都认识,晓得是干什么的?”小边并不关心小猴子父母是干什么的,但小尚摆出吊人胃口的模样,他只好配合着问:“干什么的?”

“鸡头,两口子都是。他们手里控制了几个妹子,十来个,晚上放出去接生意,白天关在房里毒打。她爸下手很毒,带几个马仔经常打得妹子鬼喊鬼叫,她妈也帮着打下手。别看这小女孩一脸老实相,她爸妈都不是东西。”

小边心里闷哼了一下,完全没有想到。但他不想多说,只想早点回去,要给女友弄一桌饭菜。他找小尚碰瓶,又搞一口猛的。碗里的鸽肉所剩不多,几筷子就能搛完。小边说:“总归是做人好,那些妹子顶多挨几顿打,比当鸽子要强吧。你看,我养鸽子,几时想喝酒了就去笼里摸一个当菜。鸽子一家老小,见天就少了一个,心里会怎么想?想也白想,投什么胎认什么命。”

屋子很窄,小猴子看着父亲坐在一张方桌前,桌上摆一盆温水和刀。刀是从药店买来的手术刀,状如柳叶,给人锐利精准之感。父亲戴上了眼镜,小心翼翼拈去鸽脖子上的绒毛。鸽子皮肤柔嫩,极容易撕破。父亲戴上眼镜,小猴子才觉得他有一点人样子,甚至有点像自己的真父亲。真父亲姓刘,眼前这个父亲姓庞,别人都喊他庞老大。大多数时候,庞老大像一只土狼,既凶残又狡诈,她一度怀疑真父亲是被这只父亲吃掉了。小猴子喜欢看《动物世界》,一听见片头电子音乐响起,她心头便闪烁起回家的喜悦。电视屏上奔跑着、游动着、翱翔着的动物,她都觉得亲切,又无比羡慕。她的梦也经常是一片动物世界,她成为它们中的一员,生活在遥远而又美丽的地方,没有父亲母亲,只有朋友和玩伴。白天,她看身边的人,总是忍不住拿来和电视里的动物一一对应。她觉得母亲有时像条蛇,有时像只食蚁兽;死去多年那个真父亲,她依稀记着长得憨态,像一头旱獭。至于住在楼上,经常被父母殴打的那几个姐姐,她觉得有的是孔雀,有的是绵羊,有的是鸽子,有的可能是刺猬——刺猬纵是蜷成一坨,浑身处处都是防御状态,仍然没法保护自己。

庞老大以前吃鸽子,是用手指生生地将鸽子掐死,再放温水里修毛——水稍烫一点,鸽子就被泡脱皮。最近才用手术刀,因为他要找准鸽子纤细的动脉血管,轻轻抹一下,一股鲜红的血水涌出来,突突突喷射一阵,稍停一会,流一阵,再一停,就变成滴漏状了。鸽子这么精巧,一点点血液就能润滑全身。庞老大很小心地将鸽血滴在脱脂棉里,再用镊子夹着脱脂棉放进真空袋,封口后抽空空气。这样一处理,鸽子血既不凝固,也不蒸发。至少,能保证一个晚上的液态。

门被掀开,小猴子看见母亲扭动着走进来。今晚上母亲是条蛇,等会她会扬起自己的身体,就像扬起一根鞭子,驱赶着孔雀、绵羊、鸽子和刺猬出去接生意。母亲往桌上扔了一只大号针筒。她说:“蠢猪,可以用针筒抽血。你喜欢把自己装成医生的样子,装作懂得解剖!”

“麻二,我不晓得用针筒?我好几条兄弟死在粉上,我还不晓得用?扎准鸽子的血管有多难你晓得吗?你就喜欢把简单的事搞复杂,还当自己聪明得很。”庞老大已经处理掉两只鸽子,鸽子血浸透了四只棉球。他把两只死鸽递给麻二,并说,“趁热炒香,加点花生,我拿来喝酒。”麻二还是怕庞老大。虽然庞老大教训手下的妹子麻二会卷起袖管帮忙,但有时候庞老大照样会揍麻二。

鸽子剁成螺蛳大小,加上花生米一通爆炒端上桌,那香味很容易勾出酒瘾。庞老大喝起了酒,多喝几杯,抬眼一看,小女孩坐在对面玩手机游戏。她似乎总也长不大,操着手机玩植物大战僵尸,玩了几年,还守着原始版本不肯升级。以前他看这女孩像只猴子,但今天看她竟有点女人味。她穿着短裤,裤一短,腿脚就长。他忽然想摸一摸。

“小颖,你过来。”他冲女孩招呼。小猴子不敢不听,拿着手机走到桌前坐下。庞老大要她吃鸽子肉,她摇摇头。她不爱吃肉,什么肉也不吃,有时不小心吃下一片肉,转身就哕掉。庞老大就觉得这女孩是个兔崽子。

“你几岁?”庞老大晃晃脑袋,记不清了。女孩仿佛是一夜之间抽条长到这么高,就像山间竹笋,水畔芦草。

“十六岁半。”

“别人问就说十七,十多岁了,不能再半岁半岁地算年龄,晓得不?小颖我再问你,你几岁?”

“十七。”

“对的。喝酒不?”

“不喝。”

庞老大的手不知哪时滑到小猴子腿上,还小心地往腿根子爬去。小猴子并不理会,她只觉得那手毛茸茸,有点痒。她平淡地看了父亲一眼,又去看手机屏。一个僵尸艰难地拖着步子走向她的金盏花。庞老大见小猴子没反应,有点索然。他又喝了一杯酒,她还乖乖地坐在身边。

庞老大把手伸向小猴子胸部,她甚至还没有戴胸罩,穿个文胸能盖住肚脐,那个应该算背心。一摸,庞老大只得来遗憾:“他娘的,胸脯怎么还不长出来?”

“不知道。”小猴子随口答着,她攒够了小太阳,可以换一枚樱桃炸弹。

“自己的事,怎么就不知道?这么大的人了,你自己说说,怎么还没长出来?”

“……忘记了。”

“忘记了?你可真够忙。”庞老大嘟囔着,一只手又向下游走,摸到腿根处。小猴子觉得不舒服,想把身体挪一挪。他低吠一声:“听话!”

小猴子身体抽搐几下,肠胃翻腾起来,又想哕。她哇地怪叫一声,什么也没哕出。麻二毕竟有一种敏锐,赶紧冲进来,不管不顾地冲这男人大叫:“庞老大,你他妈真是个狗东西。”

“没你什么事!”

“小颖是我的!”麻二用身体护住小猴子,拖着哭腔,但坚定地说,“我什么都让着你,但小颖你不能碰。”

“她已经长大了。”庞老大涎着脸笑起来。

“她长多大都不关你事。你敢动她,除非你不要睡觉。你只要睡着,老娘就阉掉你那根王八东西。”麻二情绪突然爆发,小猴子奇怪地站一边看着。她觉得,这时的母亲既不像蛇,也不像食蚁兽,像只狮子。

“开开玩笑,看你急成那样子。”庞老大攀着麻二肩头希望和解。他又说:“阉了我,也亏了你不是?”

小边听见门响,女友陈凤拖着步子走进来。陈凤是医院聘用护士,干了两年,没考上在编护士,只能接受聘用,合同一签三年,伺机再考,争取在合同期内转正。她每天上班都搞得疲累不堪,小边看着她就像看见了万恶的旧社会。小边搞好一桌饭菜,守在桌边看陈凤吃饭的样子。

“又是鸽子肉。”

“补!”小边说,“今天你们科室那个姓阙的……”

“阙金媚。”

“嗯,是她,也来买鸽子。她也知道鸽肉最补身体。”

“她认得你么?”

“她哪认得我?但我认得她。”小边给陈凤夹菜,他有替别人夹菜的习惯,但陈凤批评说,你夹的都是自以为好吃的菜,但别人也许不吃,又不好意思讲出来。小边却说,你喜欢吃什么,我都清楚。

陈凤没考上正编,在科室里头总有低人一头的感觉,她不希望同事知道自己交了男朋友——还是菜市场禽蛋行里卖鸽的小贩。小边也理解,有时去接陈凤下夜班,不让她的同事撞见。告示栏里有工作人员照片,小边认得陈凤科室里所有人,虽然从没打招呼,但一看到她们,总有说不出的亲切。纵有亲切感,见着陈凤和同事一起出来,他不会迎上去,悄悄跟在后面。

“她要补身体?她都肥圆了,减肥是正经事……对的,她天天都说自己在减肥,恨不得去抽脂,又怕疼。”

“她怀孕了你都不晓得?补身体,让肚里的毛毛长个。”

“怀孕了?怎么可能呢,她还没结婚。”

“没结婚?看她样子我还以为结很多年了。”小边已经听出来,一说到阙金媚,陈凤就有种厌恶。

陈凤将小白菜一根一根挑起,垂下来像面条,再从下端吸溜进嘴。一边吧唧嘴,一边说起阙金媚这个人。在科室里,阙金媚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一个。她也是聘用护士,却只与医生和正编护士说话,不屑与别的聘用护士为伍,要是护工和她讲话,她就会把脸板成领导样子,还指使护工给她买盒饭和卫生巾。

小边劝她:“哪里都有这种人,不要看不惯。”

“你这种人太没是非观,见人都给笑脸,虽然不结仇,也没有过硬的朋友。你一辈子卖鸽子。”陈凤将鸽腿放进嘴里,抹了一下,就吐出细长的骨头。

“不惹麻烦也好……对的,阙金媚没结婚,怎么要说自己怀孕?”

“这我要问你,她亲口跟你说的?”

“是,也不是。”小边回忆了当时情景,又说,“当时有个小女孩把鸽子全买了,阙金媚想要一只,就跟女孩那么说。”

“她就是这种人,为了要女孩让一只鸽子,她随口就能编。再说她那肚皮,哪时看上去都像里面有货。”

一餐饭吃下来,话题始终绕不开阙金媚。陈凤说别看阙金媚长得不怎么样,但是骚劲管够,媚人有术,白天上班晚上泡吧,经常喷着酒气。去年一年,她配错三次药,科主任和护士长想打发她走,她有本事纠缠院领导,好歹保住工作。陈凤认定,阙金媚肯定让某位院领导用过。虽然长相一般,毕竟算得年轻,院领导搞女人的口味不拘一格,兼收并蓄。

小边说:“这话不要乱说,你又没证据。”

“说一说都不行?我跟你说话还要掏证据,这是法院?”

陈凤声音一大,小边赶紧不吭声。他想,陈凤累了一天,发发牢骚也是解乏。陈凤又说阙金媚疯玩了许多年,男友、床友不晓得交了几车皮,一晃就到二十七八岁,心里着慌,正想找个男人嫁出去。据她自己说,最近盯上一个在旅游区卖银器的小老板,正进一步摸对方底细,如果各项指标都达到预期,就尽快把他变成自家男人。

“她什么都跟你们说?”小边觉得不可思议,这些事应是做得说不得。“她看得上,小老板就一定娶她?她当自己是小燕子赵薇,人见人爱?”

“不要小看她,这种人有的是手段。”

小边知道,陈凤嘴有些尖酸,但不编造,好人她就夸,贱货她就骂。正是这一点,让小边心里踏实。他不想和她继续谈阙金媚,想扯一扯带她回家的事。两人认识时间不短,他父母也听说儿子交了个女朋友,打电话叫他带回家看看。正儿八经的事,总让人不知从哪里提起。提起了又能怎样?他猜得出结果,一提带她回家,她就反问你几时买房。虽是小城,房价也响应全国大局势,蹿起来老高。

小猴子见那个胖护士面熟,再一想记起是谁。当她过来给母亲换吊瓶,小猴子冲她笑一笑,喊了声阿姨。胖护士奇怪地睃来一眼,问有事吗?小猴子摇摇头,她只是想打个招呼。胖护士扭头走掉,小猴子心想,她肯定记不住我了。小猴子只是奇怪,三个月前胖护士怀了毛毛,肚皮略微鼓胀,三个月过去,怎么还是现样子?她猜想到胖护士可能碰到难过的事,所以记性也变差。

麻二躺床上很平静,刚动了手术还没拆线。她时不时冷哼一声,小猴子就走过去给她擦擦额头的汗。挨得近,小猴子看得清母亲脸上的沟壑皱褶,她觉得,此刻母亲不再是任何动物,只是母亲。麻二半月前挨了别人一顿打,然后就住院,先是住外科,一检查查出子宫积瘤,转到妇科来做手术。庞老大告诉小猴子,挨打不是好事,但这回因祸得福,要是发现得晚,容易癌变。

“晓得什么是癌变?”

小猴子摇摇头。

“也就是说,以后没有你妈,你只能跟老子过了。”庞老大氽了氽舌头,盯着小猴子。小女孩身上总会发生些不可思议的事,两个月前她胸口还空空荡荡,他只提了一个醒,那以后,她就懂事似的将胸脯撑了起来。乳罩还不晓得系,一路走一路晃。

小猴子设想只有这父亲的生活,吓一跳,扭头看看母亲,才稍稍踏实。坏事变好事,打母亲那个男人,无意中救了母亲。这种戏剧化转折的情节,小猴子当然搞不明白。

那晚麻二带着金秀和二玲去一家宾馆干活,完事之后客人看出来金秀弄在床上的不是人血,说那肯定是别的什么血,拒绝按事先说好的价格付钱。这时候就轮到麻二出面,据理力争。“你说是什么血?要不要去公安局,搞搞DNA化验?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事情干完想赖账,提起裤子不认人?”这是母亲的职责所在,她要保障每次外出都拿到说定的数额,甚至更多。这可是血汗钱,鸽子出血,姐妹出汗,一分都不能少。那客人是条犟货,不肯被对方三言两语说服,扯得不可开交就动起手来,一动手肯定女人吃亏。麻二挨了打,庞老大才从容不迫地从天而降,就像孙猴子。凭孙猴子的能力,可保唐三藏不受一丁点惊吓,但每次他都等到唐三藏被妖怪捉去才动手。

那晚,客人不但付清事先说好的价格,还赔了不少医疗费。庞老大当时觉得医疗费会有多余,没想住院后查出子宫积瘤。他很后悔,当时应该揪着那杂种不放,手术费都要他出。不过,麻二及时救治过来,庞老大还是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些年没这女人帮衬,自己的生意也做不下去。虽然两人都不是什么好鸟,他心里确有和麻二一直搭帮过日子的想法。

阙金媚当然认不出小女孩,这些天她正为自己小计得逞而暗自高兴。事情还没彻底办成,她一边顾着高兴,一边愈发小心,生怕别人觉察。以前她什么都不怕讲给人听,最近嘴巴闭得很严。真正的好事,是怕别人知道的,仿佛一走漏风声,就会好景不长,甚至乐极生悲。好长时间,她连酒都不敢喝,怕酒后漏嘴,烟就抽得更凶,上班时间也经常往厕所里钻。

她脑袋里反复记起那晚的事情,本来她没有经验,担心弄砸,好在那小老板赚钱精明,在女人面前还是容易犯糊涂。那天吃晚饭,她提出喝喝酒,小老板就陪着她喝。她看出来他其实还没她有量,但稍喝一点她就装醉。小老板说送她回家,她嗲着声音说不想回去,家里太闷。小老板突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不再多说,叫来出租车去郊区,沿路往僻静处找家酒店。事成之后,小老板一骨碌爬起来上了趟卫生间,出来时跟她说朋友又打电话邀K歌,是不是一起去?

“你们男人都不是东西!”她说这话,舌头有些僵硬。她不记得这话讲了多少遍,脸上总要嗔怒,心头滋味各异。

“怎么啦?”

“下半身动物,只顾自己。”她侧一侧身子,床单上洇开的一团血红就显现出来。

小老板迷惑地看了一眼:“不可能吧?”

“你好意思……你是不是人?”她摆出怒不可遏的样子,喉咙一放开,就飙出哭声。哭倒不是装的,事情办到这个地步,她一颗脔心也悬了好久,老在想不要搞砸不要搞砸。心弦绷得太紧,眼下哭一哭既能迷惑对方,又是缓解自身压力。她边哭边看小老板的反应,还好,小老板脸上的疑惑慢慢转化为惊喜。男人各有各的复杂心思,但对待那层膜,总是变得一样的简单。

小老板抱着阙金媚啃起来,喃喃地说:“我的天,我的天,亲爱的,你总是让人意想不到。”他心里说,这年月还撞上处女,简直打牌碰上了单调双大七对的海底胡,简直……瞎猫吃到了死老鼠。

阙金媚想起当时情景,回过神又考虑目前处境。小老板答应过几天就和她去办证,只有几天时间,却最煎熬人。她总担心有横生枝节,将好事弄黄,所以这几天尽量低调,尽量笑对身边任何事,任何人。

她又想,婚一结,老板娘一当,护士这工作就可当成破草鞋扔。以后在街上碰到这批同事,心情好打打招呼,心情不好根本不用搭理。

铃声骤响,又有病人求助,陈凤正准备去应付,阙金媚急急地跑过来,说我去我去,你早点下班吧。陈凤感到诧异,上班时间,阙金媚是最喜欢在椅子上赖着不动的人,和她搭班的人都要自认倒霉。这几天,风向有变,哪家门前的千年矮被刮成钻天杨了?陈凤心里说,我可不是小边,看人看事不晓得转弯。我倒要看看,阙金媚能勤快倒几时,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念到小边,他就狗似的闻到味,打来电话。

“下班了吗?”他买了几只卤鹌鹑,要是她还以为是鸽子,他就会快活地指出,呶这是鹌鹑,不是鸽子。

“又来了病人,要加一会班。你自己吃饭,不要等我,有工作餐。”她挂了电话走向更衣室。

“小颖,你妈住院要好多钱,现在老子都结不了账了,晓得不?要是欠钱不交,你妈就不能出院。”

“我也没钱。”

“不是要你出钱,你也长大了,该帮老子做点事。”

“做什么?”

“你先说,你答不答应?反正是你做得到的。”

小猴子想了想,点了点头。父亲说话这个味道,她知道肯定不是好事,但这几年,楼上那些姐姐吃什么样的苦受什么样的罪,她都看疲了。不知怎的,她不是很怕,她隐隐有种感觉,女人都是这样活过来的。

庞老大欣慰地看着小猴子,想摸摸她脑袋,被她灵活地躲闪开。庞老大又问:“晓得鸽子血怎么用么?”小猴子依然点点头,虽然没人告诉她鸽子血拿来做什么用,但她确实知道。鸽子是她买的,怎么用,她通过别人零星的话语拼出了步骤:先放血,再浸棉球,然后带在身上,趁男人闪神时弄在床单上……就能挣到钱,一只鸽子能换来几百只甚至上千只鸽子的钱。庞老大还是不放心,想开口,竟有些难为情,毕竟,继女也是女儿。他朝楼上喊几声,金秀趿着拖鞋跑下楼。庞老大把这个任务交给金秀。金秀听他把事情交代完,用看畜生的眼光看着他。

“你好好教,等下要是小颖做得不对,我连你一起打。”

“庞老大,你真是个畜生。”

庞老大赶紧将金秀扯出门,冲她说:“你搞清楚,她又不是我亲生的。”

“那你也是个畜生。你本来就是畜生。”金秀骂着,却又笑了。她被庞老大打习惯了,打疲了,现在骂他几句,是难得的机会。

“你是好人,你是圣母。该干的事你给我干好!”庞老大将金秀推进房里。金秀看看小猴子,她多么希望这女孩是庞老大亲生的。小猴子脸上永远是无辜的神情。金秀说服自己,小颖脑袋有些呆,所以,迟早都会被庞老大这狗杂种弄去干这种事。她跑不脱,这是命。

刚要开口,金秀忽然想到什么,又出去找庞老大说:“你这是脱裤子放屁。”

“你他娘的……又怎么了?”

“小颖要用鸽子血干吗?她以前没交男朋友,今天又是头一回放出去……”

“你能想到的我想不到?女孩自己不小心弄破的还少?今晚这个客不在乎钱,但一定要处女。处女不处女鬼讲得清?见红是一定的。教她用鸽子血,就是上一份双保险。”

金秀只好点点头。以前她以为庞老大粗鲁愚蠢,要赚钱就靠手脚毒辣管教住一帮女人,现在才发现这狗杂种粗中有细,想事周全。

到了点,庞老大和金秀把小猴子送到君悦达生酒店,那里是市公安局直管单位,绝对安全。小老板已经坐房间里等,抽着烟,烟蒂扔地毯上,等着赔,一个烟洞也就五十块钱。当一个人搭上了终身幸福,就知道钱这东西太不值钱。他心里琢磨着,等下人来了,要和对方再重申一遍,绝对保真,这种事情谁还造假,操他祖宗十八代。人一进来,小老板看了看小女孩,就不吭声了。纵是经验不多,他一眼看出来,这女孩就是阙金媚的反义词。他爽快地掏两刀红钱把到庞老大手上,说明天还会给小女孩小费。庞老大赶紧道谢。

时间还早,看着小女孩一脸懵懂的样子,小老板心里骤然紧了一下。父亲是个老公安,晓得儿子干这种事,会不会大义灭亲,用枪敲他脑袋?当然,他意识到头脑中这些顾虑,只不过想证明自己并不是彻头彻尾的坏人。小女孩纵是惹人心疼,今晚他也不会放过他。他想,谁又肯放过我呢?他又想,我可以发誓,王八蛋可不是天生的。

“随便坐,想玩什么?”他指了指桌上的电脑,示意她可以上网。

小猴子眼睛盯着床头柜上巨大的手机,小老板就把手机递过去。她找找文件夹,说:“植物大战僵尸,没有。”

“喜欢玩那个?好的,这就给你下。”

小猴子很快进入植物和僵尸的世界,她可以一会儿是豌豆,一会儿是大嘴花。眼前这男人是什么呢?她想他是不是雪人僵尸?是不是跳舞僵尸?是不是僵尸博士?全都不像。男人看上去是个好人。

小猴子玩得投入,小老板却在走神。他马上就要和阙金媚结婚了,婚期定下,朋友都已知道,请柬设计得别出心裁,印着两人的婚纱照,一打开,就播他俩齐声朗诵的邀请辞。这个女人脑袋里很多想法都让他意外,她文化不高,但有白领小资的胃口。他也愿意掏钱实现她的想法,把婚礼办得庄严隆重,让来宾都感受到他俩的幸福。

前几天他请人宵夜,来了几个铁兄弟,举办婚礼时他们都是骨干力量。酒一喝多,他一时痛快,向别人宣告,这老婆虽然年纪不小,却是罕见的处女。

“阙金媚怎么会是处女呢?你这人,早点打听,到处都打听得到真相。”有个朋友当场笑喷了。

“你说什么?”

别人拉扯那个朋友,他借酒劲憋不住地说:“你不早讲,早晓得你娶的是她,我肯定要说真话。我要是乱讲,全家不得好死!”

朋友敢咒死全家,小老板这才醒过神。他想,这么经验十足的女人,怎么可能还是处女?怪不得,阙金媚反复提醒他,还没结婚,不要把两人的事告诉别人,她不想别人知道只属于两人的幸福和隐秘。小老板前后一想,那女人的许多举动,可以构成完整的证据链。但这么长的时间,怎么一直没有觉察?简直像被人下了蛊,简直是被鬼摸了脑壳。

第二天他酒劲未消,拌着怒火找到阙金媚,质问她是不是和赵某钱某孙某李某都发生过恋爱关系。说恋爱关系,还抬举她了。小老板等着看阙金媚方寸大乱手足无措的样子,甚至,把她一下子搞得崩溃,也正合心意。阙金媚只是冷笑,并说:“我俩已经扯证了,你计较这么多,自讨苦吃,要不得。”

“还没办酒。”

“法盲,扯证就是结婚,办不办酒不说明任何问题。”

小老板意识到这女人蓄谋已久,而且已经得逞,就像纱布掺着血结成了疤痂,不揭是块心病,揭开了血肉模糊。小老板顾不上脸面,和女人骂难听的,这反倒碰上了阙金媚的强项,她嘴里脏话一吐一串,骂一刻钟不带重复,小老板占不到半点上风。小老板有些气馁,坐下来想抽根烟缓缓神,阙金媚马上又靠过来,施展媚功,劝他想开一点,又说自己马上考到正编,两口子一个是国家干部一个做生意赚钱,简直是绝配。

两人斗了几天,小老板权衡利弊,不敢再有离婚的想法,婚期照旧。

但他也不想伸着脖子挨宰,总要有些挣扎。想来想去,便想找个处女妹子,在她身上捞一点血本回来。

小猴子还在玩游戏。小老板没了耐心,嘟哝一句:“别玩了。”小老板扔掉最后一枚烟屁股,缓缓走向女孩,步伐忽然僵硬。小猴子抬头一看,男人一张脸是青的,意识到这是个僵尸。虽然刚才看他像好人,但有时候,好人转眼就会变成僵尸。小猴子想发几发炮弹,却发现自己只是一朵路灯花,根本没有反击的能力。

今年考编陈凤下足了工夫,临考前一个月怕影响发挥,每晚把小边关在客厅睡沙发,不让他碰自己。小边自当全力配合,守在门外像个太监,不听召唤不敢进去。考试时陈凤也发挥了水平,医院一共招六个人,一百多人报考,她考到第四,按说拿一个编制是闷罐里捉王八,笃定的。只是还欠体检一关,陈凤要小心应付。她有大三阳,不过听以前考过的同事说,体检前灵活一点,探听到由谁负责血检,稍微联络一下感情,就能应付过去。医院里不少护士都过了这一关,稳稳地拿到编制。

更令她欣慰的是,一共六个名额,阙金媚考得第七。还有同事编口号:大快人心事,老阙考第七,明年称老二,本院招第一。不过阙金媚也不在乎,这是她最后一次考编,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心态拿捏得很稳。她月底就要结婚,考上拿财政工资,考不上当老板娘吆喝小伙计。

反正即将离开,阙金媚破罐子破摔,现在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上班纯粹是磨洋工,把活都留给同一班的护士,嘴上还说:“我就要脱离苦海了,你们继续,别跟我这种货一般见识。”

想到要忍也忍不了几天,自己又等着进入正式编制,陈凤自然不会理会阙金媚。从阙金媚身上,陈凤进一步理解到那句老话:狗改不了吃屎。前一阵阙金媚态度忽然变好,原来是小心翼翼等着嫁人,现在目的达到,本来面目更加显露无疑。但想到这里,陈凤又忍不住问自己:你又比她强几分钱?前个月她也搭上了一个小领导,刚进副科,在乡镇挂着,一进城就能扶正。她不敢跟小领导说自己只是聘用护士,这种小领导最在乎身份。等编制搞到手,她就打算找机会从小边那里搬出去。

想到小边,她有些不舍。有时候,自己累得像条狗一样走进小边租住的小屋,一桌热饭热菜马上让她找回做人的感觉。她想这也怨不得我,到铺子里买斤猪肉,一复秤斤两不足还要跑去退,结婚是一锤子买卖,哪能不多做些选择?小边也不是头次恋爱,进城做生意后就和一个乡下妹子撇清了关系。小边跟陈凤解释多次,是那妹子喜欢他,他一直找不到感觉,陈凤不肯信。她想,嘴都长在各自脸上,嘴都是主人的帮凶。

陈凤在医院里到处打听,一直探不准哪个医生负责血检,隐隐感觉事情不妙。那天正上着班,护士长通知她去护理科开会,她走进护理科,前六名都聚齐了。今年医院改变了体检方式,搞突袭,六个妹子被120的急救车拉到相邻的广林县体检。

体检果然卡在血检上,阙金媚作为第七名提上来补位。陈凤觉得命运这东西毫无道理,小时候老人家讲的故事,总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按说阙金媚这种女人要吃报应,可是人家双喜临门。这几年,陈凤认得的许多人,碰到的许多事,似乎总是该吃报应的人笑得最欢。

那天,陈凤从广林一回来,就打算躺到小边怀里痛哭一场,小尚却蹿门过来喝酒。陈凤不停地摆脸色,小尚这人有些麻木,好一阵才发觉自己今晚不受欢迎,赶紧告辞离开。陈凤迫不及待地扑进小边怀里。小边身上总有鸽粪味,以前闻着烦躁,今天使劲吸了一鼻子,却得来一种踏实。小边问她怎么了,她有点语无伦次,好一会才把事情讲清楚。

“不晓得怎么搞的,以前都只是在本院体检,今年突然变了。”

“政策总是要变。”小边也是刚知道陈凤的病情,想安慰几句,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是冲我来的,她就是冲我来的!那个阙金媚,她肯定和领导睡过了,耳边吹风提出这么个毒招。阴险小人!”

“你这么想就是为难你自己了,人家好歹……也不是冤枉你。”

“你有病啊,我是被陷害了!”陈凤摆出要哭的模样。

小边意识到话又说重了,哄孩子似的搂紧陈凤,并说:“你想,现在人都是这样子,好人怎么不吃亏?要是你从来不上当,从来不被人陷害,你又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个好人?”

陈凤一腔哭声本来压在了嗓子眼,听小边说这话,她又硬生生收住。她吓了一跳,忽然觉得小边其实是个明白人,道理懂得多,事情也看得透,只是平时不愿意多说。

小边忽然不说话了,陈凤头皮就有些发麻,将脑袋往他怀抱的更深处钻。

小边其实是被地方台播出的一则新闻吸引去了。刚才喝酒时,小尚说买鸽子那女孩的父母都被警察抓了。小边忍不住问,那女孩呢?小尚摇摇头,不清楚,说今晚的地方台新闻应该会播。小边有些心神不定,老想那女孩又会怎样。地方台的新闻不紧不慢地播到这一条。

“……在将近一年半的时间里,该犯罪团伙一直在我市进行诈骗活动。女性成员以鸽子血伪装处女,男性成员则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动用武力迫使当事人就犯。该犯罪团伙在我市共计作案八十余次,诈取财物折合人民币近三十万……公安局早已摸清该团伙的犯罪事实,对团伙所有成员进行布控,此次收网行动抓捕涉案人员十七人,主犯庞光明、麻银花……”

“干了一年半,十来个妹子,怎么才作案八十余次?十七个人总共才诈骗三十来万,怎么活?”陈凤坐直身子,也在关注电视新闻。小边解释说:“是指用鸽子血装成处女的次数,平时正常的出去做生意不算。”

“正常生意?你们男的都不是好东西。”陈凤在他头上戳了一指头,又说,“鸽子到你那里买的吧?你也是个帮凶,不老实我就揭发你。”

“别乱讲!”

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女孩,虽然她脸上蒙着马赛克,小边还是不难辨认,那就是经常来他摊点买鸽子的女孩。买我鸽子原来是干这个的?小边心里一凛,随即又替那小女孩感到难过。小尚不点破她的身份之前,小边以为她是个学生,家人不断地买鸽子给她补身体,等着她考取好大学。那天小边知道了小女孩家里的情况,他也认为她不会干这个。虎毒不食子,她父母祸害多少妹子,也会保护自己的女儿。

电视里解说,在这未成年女孩的裤兜里搜出了主要证物。

那天完事后,小猴子被金秀从君悦达生酒店带回住的地方,就发现自己下面一直在流血。但她不敢跟人说,悄悄地用纸擦去。拖了半天,她走路都摇,摸一摸额头并没有发烧。

“都这样,一开始碰这种事情,都有好一阵不舒服。”庞老大事多,有点照应不过来,对女孩只能敷衍一下,让她躺在床上休息。

“我妈几时回来?”

“快了快了,小颖,你妈知道你也能挣钱,病就好得更快!”

小猴子躺在床上玩手机,还是不断地出血,还是偷偷地擦。她觉得这是件丑事,不好让别人知道。脑袋越来越晕,她躺在床上越来越能睡,有时在夜里睡去,睁眼一看天还没亮,以为自己没睡多久,看看手机发现过去了一整天。

那晚房门忽然被踢开,几个警察走进来,要小猴子穿上衣服一块出去。小猴子想坐起来,浑身依然虚脱。有个女警察指着一张靠背椅问她:“这些衣服都是你的?”小猴子点点头。警察从一件裤子的兜里找出用真空袋装着的棉球,浸在里面的血液早已板结凝固。

“这是你的?”

小猴子点点头。那晚从君悦达生回来,衣裤都堆在靠背椅上,自己没力气洗,别人也没空帮她洗。

按照警察的说法,抓这小女孩,其实也是救了这小女孩。小女孩体孱弱,下体又有挫伤,一直在流血,没被人发现,拖了几天造成严重贫血。如果女孩不是被抓,再拖下去命都难保。在那种人渣堆里,死个人也不算什么大事。

小猴子被送到医院妇科治疗,所有人都知道这女孩就是那晚电视上报道过的犯罪团伙成员。

陈凤这天和阙金媚一个班。阙金媚顺利通过体检,成为医院正式职工,在聘用护士面前也摆得出领导模样了。奇怪的是,现在这帮姐妹对阙金媚的嘴脸很适应,仿佛她本来就是个领导。以前编顺口溜的那妹子,现在成天阙姐长阙姐短,把自己搞成个小跟班。陈凤现在晓得要缩着脑袋夹紧尾巴做人,体检结束,自己的病情已经藏不住,别的人有意无意躲着她。虽然她们都知道,这病并不会通过常规途径传染。医院没有给她编制,但按照相关规定,在合同期内不能解除聘用关系。现在,陈凤才觉得聘用岗位也是难能可贵,在医院干活累是累,收入在这小城不算低。她学了五年护士,不干这个,还能干什么?

陈凤处理完一个意外流产的老女人,听了一耳朵牢骚,终于抽身离开,正往护士站走。铃声又在响,按说下面这个病人应该由阙金媚去护理,但她坐着嗑瓜子。看一看灯号,正是公安局送来的那个小女孩。

“你怎么不去?”陈凤压不住火,杵了阙金媚一句。虽然阙金媚装得像个领导,好歹要说她一句。

“我怎么能护理那种贱货?我过几天就结婚了,打死也不沾她身上的霉气。还是你去合适。”阙金媚把瓜子壳一吐,歪着嘴笑。

陈凤不敢和阙金媚纠缠,扭头又往医房赶去,心想,那女孩要是还啰嗦,别怪我不客气。换药时,小猴子不停地问护士,阿姨,我什么时候出院?护士们要么敷衍一声快了,要么懒得吭声。

要是小女孩还问……陈凤琢磨着,自己应该这么回答:你急什么急,出了院也是蹲班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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