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客
2014-03-05练建安
练建安
“做客”,在汀江流域客家话的话境中,不是指一般的串门。客家人空闲时,上屋转悠到下屋,左邻溜达到右舍,有另外的一个词语叫“聊耍”。“聊”在这里是个替代的字,极可能是一个乡村土字,其实原本是两“男”在旁,中间一“女”组成的字。读音为“聊”,透出了几分悠闲自得。不过,“两男一女”组成在一起的字形,可能会使人想到亲密的、无拘无束的、自由活泼的娱乐,似乎还有些寻欢作乐风流快活的意味。这个土字,总使一些人往风化方面想。“两男”可以理解为中间“一女”的安全屏障;“一女”也可以理解为被“两男”争夺的对象,让人为之捏一把汗。其实,客家人的“聊耍”,也就是一群熟人凑在一起喝茶聊天,说东道西罢了。偶尔,也车车大炮,讲讲古事。
人确实是群居的种类,劳作之余,免不了要聚在一块“聊耍”。
“过来聊。”
“好久都晤田(没有)过来聊哟。”
“聊一下来,急脉介(什么)呢?”
汀江流域客家地区的一群兄弟梓叔茶余饭后的“聊耍”,密切了感情,抒解了烦扰,互通了信息,打发了多余的时光,日子就因为松弛的“聊耍”而变得更有味道了。如果有人称某某大人物,是“俺还细一起聊大的”,那么,无疑,他们是铁杆哥们兄弟。
“做客”不是“聊耍”。说白了,“做客”就是北方话所说的“走亲戚”。不过,客家话的“做客”似乎范围还要广泛一些,包括“走朋友”。
写出“做客”也包括“走朋友”几个字,我发觉自己陷入了一个语言的怪圈。如果这时有人问,什么是“走朋友”?我是不是应该停下笔来回答呢?
显然,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在汀江流域的客家地区,我们可以到非亲非友的人家“做客”。“来人系来龙”,“过门系客”这些客家谚语,成了客家人热情好客的极好注脚。
“做客”在汀江流域客家话语境中,给我的感觉更多适用于女性,也就是说多指“辅娘客”。( “辅娘”在闽南话中为“牵手”,在北方话中叫“妇女”。“辅娘”,充分诠释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的伟大论断,而且,敬重敬爱之情溢于言表。这是客家话中的优秀单词。)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好像也有“男子客”一词。大概是“男子客”在乡间宴席中人数远少于女性,而且来去快捷、干净利落、送礼回礼隐蔽、逗留时间短促、“做客”次数少等缘故,“男子客”往往被我们忽略了。
与“做客”相对应的词,不用说是“请客”。这两个词,无疑都是偏正结构的。汀江流域客家乡村的生活经验告诉我,前者的重点是“客”,是“客人”,“做”是“客人”身份的确认。后者的重心是“请”,点名宴请“客人”的东道主的身份及其成为合适的东道主所需的种种物质和精神努力。“请客”在汀江流域客家地区又叫“做好事”,这也就是办喜事的意思。我们知道,客家是汉族的一支南迁的庞大族群。以北方语言为基础的现代汉语中“红白喜事”这个词组,在这里显然也是同样适用的。然而,客家民俗与中原民俗此时就体现了微妙的差异性。客家民谚说:“红喜事,不请不送;白喜事,不送不请。”这是什么意思呢?“不请”实质上是“不(送)请(柬),”而“不送”指“不送礼”。这就是说,红喜事的主人如果不送请柬或主动打招呼诚恳邀请一催再催,则客人不送礼不赴宴,这就是“不请不送”了。而“白喜事”,某家有难,一般客人应主动前往慰问安抚,主家为答谢客人深情厚意,必须请吃。这么看来,“请客”,其实就是实打实足的专指办红喜事了,这就是上文所说的“做好事”。在汀江流域,“做好事”就是“做好事”,好像没有多少人说“做红好事”,尽管也就是这个涵义。
客家人“做好事”名目繁多。就说“生命礼俗”吧,有婚宴、生子做满月、出新灯(丁)、做过周、做生日等等。建造新屋乔迁新居自然是“做好事”,而当兵、读大学、分配工作、升迁等等,也可以成为“做好事”的由头。在客家乡村,“做好事”的主家邀请至亲好友,一般是不送请帖的,否则,就显得生分。一般情况是,至亲好友要事先“跟着”主家。“跟着”一词,又要费一番工夫解释了。比如,您老的儿子考上了北京大学,亲朋好友闻讯,纷纷前来道贺,说您好有福气,生养了一个状元子,荣华富贵、前程无限、国家栋梁、华堂增辉等等,接着,他们就会催问何时请客,要讨几杯高升酒来喝哟。这就是“跟着”了。还有一种“跟着”,与荣登名牌大学而广为人知稍有不同。话说某老姑婆子孙满堂。某年正月,她的娘家来人了,送了一只大红公鸡。这等于是委婉地提醒外甥辈,俺的姑婆今年已经是八十一岁高寿了,要“做大生日”了。“做大生日”即办寿宴的客家话。客家民俗是“男做齐头女做一”,为女性做“大生日”,在逢十进一的年头进行。这也是“跟着”了。这一跟,是绵绵脉脉的亲情啊。
刚才说了。客家人“做好事”,邀请至亲好友赴宴是不送请帖的,他们派人提前几天登门拜访,去“喊”。“喊”说来简单,实际是极为虔诚地口头邀请。“喊”是那样的大声用力气,于是,显得是那样的热情。比如,二叔公的孙子,而且是头孙,出生一个月了,要“做满月”。提前三天,二叔公派人专程到山子背三伯婆家。来人说:“三伯婆,俺叔请您老去吃几块粗叶粄呀。”粗叶,即河边山涧的一种蔬菜绿叶。“粗叶粄”在这里纯粹是谦词了。“做满月”的宴席,少不了山珍海味大鱼大肉。三伯婆一听请吃“粗叶粄”,就会高兴地说:“好,好,恭喜恭喜,二狗做好阿公,转去讲,俺会来,会来,带几只松壳卵子来,唔使(不要)等哟。”松壳卵子,则又是鸡蛋的谦词。
话是说“唔使等”,其实,主家在适当时期还是要派人虔诚地一催再催,要不然,客人有“猴吃”(贪吃)之嫌。
打算“请客”,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请多少桌?请一些谁?上几道菜?上什么菜?喝什么酒?备好什么烟、茶、果点?自然都是在反复精密计算中的。请客前几天,主家临时组建的“班子”就开始忙碌了,谁谁负责“喊人”送请帖,谁谁负责借桌凳碗筷,谁谁负责采购,谁谁负责厨房做菜,谁谁负责备料,谁谁负责端菜送水,谁谁负责燃放鞭炮,谁谁负责“接篮子”迎来送往……必须一一安排妥帖。现在,时兴在晚宴后放一场电影,不知谁负责联系呢。
在我的印象中,厨房在“做好事”时是非常热闹的所在。厨师又叫厨官师傅,一般由亲房叔伯中公认的客家菜厨艺高手出任。这些人,一般是自学成才的,平日也就是田间劳作的普通农民吧。一位普通农民,成了厨师,一下子上升到了农民们普遍认为具有“强大力量”的官人的高度,他们重任在肩,大权在握,今日有效,过时作废,于是情绪难免有异于常态。这一天,厨官师傅特别神气,吆三喝四,嗓门、脾气大得很。我的这一印象来自我那五叔。
五叔精瘦、矮,好说笑话。记得有一次我去他家找他,他蹲在屋檐下淘米,我问五叔是不是蒸饭了,他说是做八加一。我笑了,他好喝一口,他说的意思是在做酒(九)呢。乡村能人什么时候都是有一口“清闲饭”吃的。“生产队”时期,五叔以挑谷种压坏了腰骨为由脱离了“生产队”集体劳动,他搞副业,每年交一定数量的“副业款”给“生产队”折合成工分领取粮食。五叔的副业是在千里汀江的一条支流——象洞溪放牧一群母鸭。那时的溪水清啊,常见一群雪白的母鸭浮动在清溪之上。悠闲的五叔对吃食很讲究,烹饪水平也高了起来。据说广东梅州还常有亲朋好友来请他掌厨做厨官师傅。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油盐顶对,丝茅成菜。”那意思是说他有本事调和五味,哪怕是山上河岸粗砺的茅草也能成为美味佳肴。五叔对食品制作颇有钻研精神,他将几十种蔬菜根茎搭配腌制,开坛,浓香扑鼻,引人垂涎欲滴。五叔无师自通,将它命名为“客家十八珍”。
这次二狗叔公的孙子“做满月”,五叔是当仁不让的厨官师傅。五叔当厨官师傅,也有一套行头。人们只要一看到五叔着袖套、系围裙、反戴军帽,就知道,老五这天又要抖三抖了。这天,二狗叔公为五叔配备了若干烧火的、若干备料的、若干送菜的。除手脚麻利外,这些近亲脾气都好,可以让老五大声吆喝而不还嘴。
灶,是老虎灶,烧柴;锅,是大铁锅;菜料,一字排开,准备就绪。而八九坛客家米酒和炖罐在厅外的晒谷坪里,用谷糠文火不停地煨热。时辰到时,五叔开始炒菜,他一声号令:“恒(旺)点!”助手赶紧添柴。但见五叔刷刷刷锅铲舞动,又喊:“熄点!”助手就需赶紧调整火势。“哗哗”五叔猛地倾水入锅,盖上锅盖,又喊:“恒(旺)!”助手又得手忙脚乱起来。在这过程中,如果助手跟不上五叔的节拍,就会招来一顿往下三路招呼的粗骂。
一种菜做好,灶上便排列着一组“鸡公碗头”。客家人请客,讲究“实打实”。“鸡公碗头”是一种当地制造的绘有公鸡瓷彩的大海碗。“碗头”即“大碗”。
起锅。五叔将菜肴均分到各碗头。据说,分菜也有讲究,讲目法,“患寡也寡不均”。五叔一声“走”,恭立一旁的小伙子立即端起木托盘,鱼贯而出。
这边,五叔洗锅,一声“火”,往锅里泼下一大铁勺菜油,又开始了下一道菜肴的制作。
客家厨房的侧房,一般是用于备料的空间,这里又是另一番天地。那些姑娘媳妇们一边切瓜切菜,一边说说笑笑,与一墙之隔的主厨房的紧张气氛形成鲜明的对照。
该回过头来说说“做客”的事了。
话说三伯婆在三天前就得到了主家来人的盛情邀请,人家都来“喊”了,这是非常“爱好”、非常“仔细”的,非常有“脸面”的事,不去是万万不行的,亲戚亲戚,越行往越亲。于是,三伯婆这几天提前做好了许多家务事,包括提前给“自留地”的菜畦锄草施肥,浇足了水,鸡鸭猪等家禽家畜也早已安顿妥帖。这几天她的心情格外地好,见人就笑眯眯的,讲话的“话尾子”也变得柔软了许多,那个常与自家“拗扭”的儿媳妇,好像也顺眼了一些。
“做客”的日子到了,这天一大早,三伯婆吃过早饭,就很认真地梳洗了一番,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裳。客家话说“吃在肚中,着在威风”。吃得再好,都落在肚中了,又有谁知道呢?而衣服的贵贱新旧,却是一目了然的了。“着”,客家话指“衣着”。
“做客”的衣着,是万万马虎不得的。“生产队”时期,客家老妇人的“做客”标准衣裳是“自林蓝”侧面襟,发式是篓箕帽“牛屎包”。收拾停当,已经是日上三竿了。三伯婆挎起了一脚“香篮”,手挽布伞,兴冲冲地走东家窜西家招呼同行的叔婆伯娓们去了。
“香篮”是类似于今日超市购物篮的竹制品,略小,有篮盖。是汀江流域客家妇女专用于走亲戚的盛物器具。这次三伯婆的“香篮”里,装有一套贴有一块红纸的小儿衣帽鞋袜,里面还有逢双数的鸡蛋(松果卵子)。“香篮”盖上,还有一块布料,也贴有三指宽左右的红纸片。布料,很长一段时期是汀江流域客家地区的通用礼物。因为,在客家人看来,这是“大小一个礼,长短一块布”。“香篮”提手一侧,往往用毛笔写有“记号”,大多是“某某某置”或“某某某备用”。这就让那些“接香篮”的,不致于搞错来客馈赠的礼品种类与数量,以便适度回礼及日后“答应人事”时参考。
三伯婆的布伞也很有讲究,是“新宁遮子”,产于广东梅州新宁客家地区,防晒防雨,经久耐用,美观大方。客家俗语说:“打伞时不见亲家,戴笠嫲时见着了。”这是一件多么尴尬的事啊,很无奈,很没有面子。由此可见,出门带伞,是多么的重要啊。很长一段时期,“新宁遮子”是“做客”身份的象征。
三伯婆的两个小孙子、孙女悄悄跟了上来,闹着要一起去。这两个小家伙,其实是在来人“喊”三伯婆时,就迅速锁定了目标,暗暗打定了跟随“做客”的主意。这几天,他们密切关注着老祖母的一举一动,不时在老祖母面前讨好卖乖,为的全是这一刻啊。当着梓嫂叔娓的面,三伯婆沉下脸来,吆喝他们赶快回家去。小孙子孙女嘟嘟囔囔,执意要跟着去,因为,他们看到其他叔婆的孙辈已经兴高采烈地在前头蹦蹦跳跳了。几位叔婆苦笑说:“细人仔就爱腾背。爱去就去好了。”“腾背”,在这里专指跟随大人一同“做客”。三伯婆就笑骂:“要听话!下次不敢腾背了呀!”“好,好,不敢了,不敢了。”小孙子孙女得到了祖母的许可,满口应承,随即一声欢叫,追赶前头的玩伴去了。
“做好事”“请客”的主家,其实对三伯婆们将携带孙子孙女出席宴席的情形早有预计。汀江流域客家地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请“辅娘客”,请一桌得准备三桌。大概也是出于类似的考虑,请“辅娘客”的宴席一般安排在午间,“男子客”则参加晚宴。这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主要是考虑到妇孺们在日间有充足而又安全的时间在途中往返。我们知道,闽粤赣边曾是匪盗及野兽出没的险地。
翻过了几座山,二狗叔公的家遥遥在望。三伯婆们的一路闲聊就此打住,整顿衣裳,立即换上了喜盈盈的笑脸。又走了一段路,早有主家的妇女远远地迎了上来,热情地打招呼,接过三伯婆们的“香篮”和“遮子”,引导她们到“接待室”或门坪上喝茶水吃果点闲聊。那些主家妇女这段时间的工作,俗名叫“接篮子”。
客家人的席面丰盛,来客就恭维说“排场”。“排场”当然是指盛大的场面了。人情的面子,很多时候是体现在场面上的。因此,客家人都知道,人生有两碗面最难吃,一是“情面”、二是“场面”。“排场”是对主家最好的恭维。
客家菜是中国八大菜系之一,其丰盛难以细述。“做大生日”的头一道“菜”,不用说是“长寿面”了,其他“做好事”的头一道菜,通常是葱花油炸豆腐。这是很有说道的,豆腐在客家话中与“头富”谐音,客家人很清楚,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没有富裕的生活,其余无从说起。
吃“满月酒”,头一道菜,自然也是“头富”。在我的印象中,三伯婆是很会说话的人,每上一道菜,她都可以说上一堆的恭维话,同时,筷子也不见得慢,她通常会漫不经心地把鸡腿鸭腿等“珍稀”食品,抢先挟在孙子、孙女已经满满当当的瓷碗中,一面佯装生气,吆喝他们吃饱了就赶快离桌玩耍去。
喜气洋洋、人声鼎沸、酒肉飘香、碗盘交错、又醉又饱……一阵鞭炮响过后,宴席接近了尾声。
三伯婆们退席了,孙子、孙女们在一旁打闹去了。孩童们在许多乡村的新环境中,总能找到他们的乐趣。
三伯婆喝着茶,吃着瓜果糕点,和七大姑八大姨聊了好一会儿,就该起身告辞了。其实,其他的一些亲朋已陆陆续续回家了。她们走时,个个欢快地和三伯婆打招呼,盛情邀请她去“聊”。她们说:“您老贵脚要来踩踩贱地方哦。”
眼看日头快偏西了,三伯婆要回家了,她恭维了一番主妇后说要拿“遮子”了。殷勤的主妇自然对三伯婆恋恋不舍,嘴上一再殷勤挽留,但还是很快地从屋里拿来了她的“遮子”和“香篮”。“香篮”里,装了一些油炸豆腐、红烧肉、煎粄和米糕。这些回礼,客家人叫“等路”。
责任编辑 贾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