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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与北方左联
——以周作人与谷万川为中心∗

2014-03-03徐从辉

关键词:左联周作人革命

徐从辉

(浙江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与教育学院;浙江金华321004)

北方左翼作家联盟(以下简称北方左联)于1930年9月在北京成立。1928年,国民党先后进占保定、天津和北京。同年,中共派陈潭秋、刘少奇和周恩来等到北方来加强领导,1930年北方左翼文化运动兴起,它的成立也和1930年的3月在上海成立的中国左联及鲁迅的指导密不可分。北方左联是在中共领导下成立的左翼文化团体(其他还有社联、教联、剧联、语联、美联等)之一,受中共北方局领导,宣传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共产党的主张,其理论纲领明确指出:“特定的生产关系形成特定的统治关系,从此而发生特定的统治的艺术,所以阶级性在艺术的反映是历史的必然,而使艺术成为阶级斗争的武器。我们这联盟在艺术的反映上是属于无产阶级的;自然这个艺术要作为我们无产阶级解放斗争的武器。”[1]其文艺方针我们从中可以看出:艺术是阶级斗争的武器。北方左联的成员有潘漠华、台静农、郑伯奇、宋之的、李文甫、孙席珍、谷万川等,更多的是在校师生,“爱好文学,要求进步的青年”,其常见的活动形式比如组织读书会、文学社团等。其文学刊物有《文学杂志》、《文艺月刊》、《星星》、《夜鹰》、《转换》、《前哨》等数十种。1930年代,他们参与了纪念十月革命节、参加抗日救亡、请鲁迅演讲、公葬李大钊等活动。日常活动有:出版革命刊物、遇革命纪念日组织到人群集中的地方高喊革命口号、举行飞行集会、游行、散传单、粉刷标语等。

在笔者所见的材料中,周作人是和北方左联保持一定距离的。周在后五四时期经过一段时间的落寞之后,又回到了作为大学教师这一基本角色,其日常活动除了教书外,主要是同仁互访,这在周作人日记中均可看到,包括参加《大公报》文艺副刊的聚会。孙席珍也是周交往的一位,在周作人日记中可以看到孙和周的往来情况。孙席珍(1906—1984)是周作人的绍兴同乡,也是周作人的晚辈,1930年代曾在北京师大、中国大学、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任讲师。由于是中共党员,他积极参与左翼文化运动,包括发起组织北方左联,被推举为常委兼书记。1934年,被国民党逮捕,次年出狱后任中国大学兼东北大学教授。1936年,中国左联解散,北方左联也随之解散,孙和曹靖华、李何林等另组北平作家协会,被选为常委兼书记。据其回忆,他在组织北平作家协会时曾经邀请周作人加入,但遭到周作人的谢绝,“依照指示,北方左联也自动结束,但不对外宣布,同时另行筹组北平作家协会······在平的文艺工作者绝大多数都加入了,只有鸳鸯派张恨水、新月派沈从文等个人人士依然站在阵线外面,周作人也谢绝参加。”[2]可见周作人是北方左联争取的对象,但周作人似乎并不领情,不为所动。当然,北方左联内部对周作人声音也并非完全统一。

借助谷万川与周作人的交往史或许对我们了解周作人与北方左联之间的紧张关系有所帮助。两者关系中的周作人,多为研究者所诟病:一是周蛮横干涉女儿周静子与谷万川的恋情,谷万川“于师大学习期间与周作人的女儿静子相识并发生感情,后为周作人所阻。谷被捕后静子尚去探望,并准备托人营救之,也是周作人作梗乃罢。后谷被转解南京得悉此情精神上受到重创,至发病时乃詈声诉说其被捕系周作人所陷(其时狱友有楼适夷、陈沂等),又致书周作人大骂之。所以谷之发狂的诱因之一是周作人干扰其恋爱,这和周作人一贯倡导‘新的性道德’恰背道而驰”[3]。这些结论为后来的研究者不假思索地加以接受,成为指责周作人言行不一的佐证。

据杨纤如在《北方左翼作家谷万川》一文交代,谷万川的经历大致如下:

1905年,出生在河北省望都县。1924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1926年,南方革命高潮空气,北伐军抵武汉,黄埔军校迁汉口招生,万川中学未结业即南下投考军校。据军校同学符浩的回忆,黄埔军校自第一期起,就有不少同学是由地下中国共产党组织派送的,北方尤其如此;万川是党组织派送的抑是个人投考不详,谷万川至少1927年就是中共党员了。万川对符浩已不讳言自己是共产党员。

1929年,谷万川又回到北平,考入北师大国文系学习。他办刊物,写文章,参加反帝大同盟活动。

1930年秋,北方左联成立,谷成为其中一员。与王志之、张松如、陈北鸥等师大同学办《文学杂志》等刊物。

1932年,党内左倾路线盛,在南方军事胜利影响之下,谷接受党的任务,回到故乡河北望都县与王嘉楷等策划武装暴动。

1933年3月,回北平,8月在白庙胡同师大宿舍被捕入狱。

1933年9月,与其他36名革命分子解往南京,押入陆军监狱,狱中万川受尽折磨,精神失常。后来被判处五年徒刑。当年与万川关在一起的有楼适夷、陈沂等同志。据楼老回忆:万川自关进独自监狱后,依然斗争不息,终日怒斥敌人,滔滔不绝于口······听同狱人说,万川常说,他之被捕是周作人所陷,有人认为他语无伦次,其实这中间也有一段渊源。原来当年万川写文章,曾受周作人赏识,经常出入周家,曾与周女静子相识,后来二人在师大同学,谷曾有意于静子,事为周作人所阻止而未成好事,只怕与此有关。另当年曾在南京陆军监狱任职的阮立成先生最近给楼适夷同志来信谈到有关谷万川一件事。阮当年就是一位有正义感、同情革命者的人,他说他在检查犯人信件时,发现谷万川给周作人的信中,大骂周是放毒的魔鬼、虚伪的君子、冷血动物等语。据万川对阮说,他曾与周作人之女周静子在同学期间感情相投,谷被捕被押在宪兵三团,静子曾往探监,并准备托人营救;事为周作人知道,多方阻止静子再去探望谷。谷被押解到南京后,得知此事,感情受到创伤,所以才愤愤写信骂周。”

1938年初,日寇轰炸南京日繁,谷万川被释。

······

1970年11月,保定地区公安机关军管会以“现行反革命”的罪名将之枪杀!

这则材料成为后来研究者立论的基础,多被引证。但一些研究者省略了历史当事人见证及缺失历史发生多种可能性的定论,并以错传错。

谷万川1924年到北京就读时和周作人有往来,谷是《语丝》读者,看到《语丝》第42期《菜瓜蛇的故事》和44期的《关于菜瓜蛇的通信》,谷写信给周讲述所知道的《大黑狼的故事》,周作人回信,于1925年11月9日第51期的《语丝》上以通信的形式刊登了《大黑狼的消息》,并对谷表示鼓励:“来稿记录得极好”。此时谷还是北师大附中的学生。稍后不久,1926年5月17日第79期《语丝》又刊登了谷根据自己的家乡直隶望都县的传说而记录整理的《僵尸》,周作人在后面加了按语,指出此类故事民俗等方面的价值:“倘若有人把这类故事收集起来,调查他地理上的分布,再把古来的传说拿来比较,研究他历史上的变迁,那倒也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罢。”1927年2月5日《语丝》第117期《语丝》刊登了关于民歌的通信《莲花落》,周告知谷有关“莲花落”问询。后来在周作人的推荐下,1929年谷万川的《大黑狼的故事》得以在上海亚东图书馆印行出版,周作人写序,对于去南方参加革命而归,似乎“对于革命已没有多大兴致”的谷万川寄予厚望:“对于万川还只好照着自己的例劝他回转来弄那不革命的文学”,在周的眼里,“文学本来是不革命”,即使有“很巧的方法”,即“以文学代革命”,那也是“随营的朱墨文案”,“算作‘军功’得保举”。其实,这里隐含着周作人对于南方兴起的革命文学的讥讽,并在下文中借“贬己”巧妙地表达出来:“本来能革命的自然最好还是革命,无如现今革命已经截止,而且我又是不革命的人,不能自己浸在温泉里却用传声筒发命令,叫大众快步走,冲锋!”[4]

然而这并不为已经是共产党员并且性格激进的谷万川所接受。据丁文考察:1930年4月15号,《新晨报副刊》上发表了谷万川第一篇批评周作人的文章《文学果无“煽动能力”耶?》,讥讽周作人自取其辱:“如果不坐在象牙塔尖的棉花包上懒洋洋地说风凉话,谁也不来惹你。”[5]在《答复周岂明先生》一文中斥责周作人为“鱼缸文学的权威者”,竭力丑化周作人的形象,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随后又写了《“误会”欤?“世故”欤?》、《十洲先生的疑误半打》、《所谓“某君也者”》、《我的总答复》、《向岂明先生道歉》五篇文章。以上是对谷万川及谷周交往的简单梳理。周谷冲突有以下因素值得关注:

周、谷的文艺观的冲突。周作人五四时期就提出“人的文学”,主张人间本位的人道主义文学,不同于“为人生的文学”和“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在经历了北洋军阀的一系列的暴力事件和国民党的清党风波后,更是宣布了“闭户读书论”,转向“草木虫鱼”,转向了一个“爱智者”的立场,文学创作不再具有直接的现实针对性,却是往往微言大义,体察国民性。这和要求文学为政治服务,主张“文学就是宣传”的“革命文学”、“左翼文学”有明显不同。而此时历经革命后的谷万川却弥趋激烈,他的《论文学上底腐败的自由主义》等文坚定宣传和践行无产阶级文学和政治,这和周作人构成了文艺观上的冲突。谷万川北师大的同学,北方左联的战友王志之回忆到:“在我们的文艺战线上有一种公式教条气息,写作只讲‘思想性’,不讲‘艺术性’;只讲‘理论’,不讲‘生活’。我们办刊物,大家开会决定编辑的内容,把一个个拟定好的题目分配下来,然后又在会上讨论每篇文章的要点,大体确定以后,才由各人按‘大纲’写作。”[6]159左翼文学的弊病一直为周作人所诟,他于1930年代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更是提出“言志”的文学,反对“载道”的文学,在诸如《八股文》等文中更是对当代的“洋八股”“党八股”抨击。简言之,其时他的散文创作便是对“八股”构成的一种反动。周、谷的文艺观对立,这是周谷冲突的重要原因之一。

周、谷的个性冲突。谷万川在文艺上的成长与周作人的提携是分不开的,从发表文章,到推荐出版图书,周作人一直给予扶持。但是谷像其他左翼人士一样对周的批评及指责给两人的关系蒙上了阴影。多年之后,周作人仍不能忘怀,“多少年前有过一位青年,心想研究什么一种学问,那时曾经给予好些帮助,还有些西文书······不久他忽然左倾了,还要劝我附和他的文学论,这个我是始终不懂,只好敬谢不敏,他却寻上门来闹,有一回把外面南窗的玻璃打碎,那孙伏园正寄住的那里,吓得他一大跳。这位英雄在和平的时代曾纪录过民间故事,题曰大黑狼,所以亡友饼斋后来嘲笑我说,你这回被大黑狼咬了吧。他的意思是说活该,这个我自己也不能否认,不过这大黑狼实在乃是他的学生,我被咬得有点儿冤枉,虽然引狼人室自然也是我的责任”[7]。我们不难想象谷万川以类似的行为回报周作人时,周的内心感受会怎样。而且两人的性格差异较大,周平和,谷激烈。谷在武汉军校时,爱上谢冰莹,但谢冰莹爱上了符号,谷万川感到很痛苦,甚至威胁谢:“你如果遗弃了我,我就要杀掉你!我爱你爱到这个地步,你再也不要想逃脱······” 后来谷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又流着泪跪在谢冰莹面前表示忏悔,并且手里拿着自己画的画:一个犯罪的人,跪在十字架前忏悔。”[8]最后谢冰莹还是离开了他。谷万川疯狂激烈的举动并不局限于谢冰莹一人。谢冰莹同时回忆了谷:原在师大读书,后来拼命追求一位周小姐,有一次还打破了周家的玻璃窗,后被送进疯人院。“砸玻璃”一事在周作人的上文中已经提到,无论是出于追求周静子还是对周作人“为文”的不满,他毕竟采取了比较极端的行动,造成的后果也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谷万川的共产党和左联成员身份。据杨纤如在《北方左翼作家谷万川》中所记谷至少1927年就加入共产党······谷的革命热情是不容怀疑的,中学未毕业就去南方参加革命,回到北师大后不久,就加入北方左联,创办刊物,宣传无产阶级革命,假期间还回故乡策划暴动。然而,1928年7月国民党完成全国形式的统一,北京被国民党接管。1931年九·一八事件发生,1932年3月伪满洲国宣布独立。国民政府为了维稳自己的政权,建立自己在国际上的合法性,一直保持着对日妥协。然而日本的改革派进一步企图实现“华北自治”,蚕食华北,消除国民党在这一地区的影响,建立一个受日军严密控制的临时政权。直至1936年西安事件爆发,国共才形成统一的抗日战线[9]。此时,中共的一切活动处于地下状态。尤其是“九·一八”事件后,国民党对主张抗日救国的人员进行镇压。据谷的北师大附中和北师大同学、好友陈北欧的回忆:“师大当局竟宣布了三十二名积极主张抗日救国的学生名单,勒令他们立即迁出学校,于是这三十二名同学就被无理的开除出校,其中包括谷万川。”[6]161作为北方左联分子之一的谷万川最终于1933年8月被捕入狱。

而谷万川和周静子恋爱之时,周作人是处于痛失爱女若子的悲恸之中的。1929年11月,次女若子因医生误诊而病故,这种丧女之痛在周作人的行文和日记中均可表露出。周作人在《若子之死》中写道:“睹物思人,人情所难免,况临终时神志清明,一切言动,历在心头,偶一念及,如触肿疡,有时深觉不可思议,如此情景,不堪回首,诚不知当时之何以能担负过去也。”周作人日记:1929年12月4日,下午因心情忧郁,女子学院临时告假。12月19日,夜,想起一月前若子尚在人间及临终事,不禁泫然。12月22日,在家,终日怅怅无所之。逝者之痛转化为生者之爱,对于剩下的唯一的女儿静子的婚恋之事周不能不高度关注,甚至干涉。况且他所面对的谷万川是一个负荷着“阴影”的谷万川:“大黑狼”、激进左倾、“负恩”甚至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人。但如果在上述的语境下来理解周作人对自己女儿恋爱的干涉,我们或许能够理解周作人作为一个“父亲”的苦衷吧。

谷万川作为北方左联一分子的实例成为周与左联交往经验的一个部分,这和北方左联以及中国左联共同构成周对左联的经验与记忆。这其中的紧张关系只有在具体的语境中才能加以还原和言说,而非一语可以概括。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周不喜欢北方左联口号式的政治式的以文学为工具的宣传,这和他一再宣称的“言志”背道而驰。

在周与北方左联的关系中,公葬李大钊事件也是一个值得观察的窗口。1933年4月北方文总联合革命互济会、反帝大同盟等组织发起公葬李大钊活动。参加人员有北方文总、北方左联、社联、剧联等大多数成员,李大钊家属及其好友王烈、沈尹默、周作人、胡适、蒋梦麟等人都名列创议者之中。在中共地下党的领导和支持下,4月22日举行公祭,23日下葬。周参加了公祭并送花圈一个,祭仪10元,后付安葬捐款20元。周参加李的葬礼本属正常,因为红楼之谊。然而在一个非常时期一个由中共组织的活动,周并未排斥,周所遵循的是人之常情。其后周对李大钊后人的关照及对李藏书的保管与出版所做出的努力[10],已经超出了意识形态的界限。在一个充斥着恐怖氛围与斗争哲学的时代,周以人道主义情怀诠释了自由主义的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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