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士文学作家鲍照既悲且苦的范型特征∗
2014-03-03赵立学
赵立学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 西安710100)
中国古代文学上下几千年,绵延不绝,优秀作品琳琅满目,杰出作家摩肩接踵,既有王公贵族,大小官吏,又有布衣文士,其中不乏寒士。寒士是一个随历史发展而发展变化的概念,主要包括无荫封资格的没落贵族,贵族的庶出旁支,出身下层人民以才能跻身官僚体制的小官吏,后来也包括下层文士。寒士文人为了实现理想抱负,博取功名,往往只能通过“以文鸣世”的途径,获得王侯将相的赏识。从而,寒士文学得到了大发展。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寒士文学占有重要地位。寒士文学自两晋南北朝开始兴盛,至元明时期一度发展为时代文学的主导力量,如元代戏曲、明代小说。寒士文学作家中,南朝鲍照生活的时代较早,在人生、创作等多方面特点鲜明,富有代表性,堪称寒士文学的一大范型作家。目前,学界还无人从寒士范畴分析鲍照的范型意义。因此,探讨寒士鲍照的范型特征,对于厘清古代寒士文学的源流范式必然具有重要价值。
一、坎坷流离的人生
鲍照(约414—466),字明远,主要生活在南朝宋时期。此时,国家分裂,南北对峙,民族矛盾尖锐复杂,冲突层出不穷,争城掠地之事时有发生,社会动荡不安。刘宋王朝仍属于门阀社会,高门子弟占据政权要位。名门望族和有品第之人看待寒门子弟“轻若仆隶,易如草芥”[1]1318,不愿与之为伍,士庶之间存在天壤之隔。但当时还是有不少庶族进入政权内部,皇权也接受庶族士子。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主要是:王朝初建,且处于南北分裂的乱世时期,国家急需大量实干的人才,而士族子弟大多好逸恶劳,贪图享乐,不关心事务;开国皇帝刘裕及其军功大将都出身庶族,对庶族子弟无歧视心理。这些变化鼓舞了渴望大展宏图的鲍照。然而,在纷乱的门阀社会,他的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反而增加了人生的悲剧色彩。
鲍照出生于一个农村家庭,家境贫寒,他自称“负锸下农”[2]53, “孤门贱生”[2]55, “身地孤贱”[2]60。后感于天下百姓的苦难,立下治平之志,冲破家庭阻力,弃耕学文,博览群书,以期救民水火。《南史》记载:“照始尝谒义庆,未见知,欲贡诗言志,人止之曰:‘卿位尚卑,不可轻忤大王。’照勃然曰:‘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不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于是奏诗。”[3]360这段话充分表明鲍照年轻时胸怀鸿鹄大志,自比“英才异士”“大丈夫”,对个人“智能”充满自信;而采取传统的“贡诗言志”的儒生进取之道,反映出鲍照积极的经世致用思想,体现了鲍照深厚的儒家文化修养。
史籍中关于鲍照的记载极少,而且不系统不详备。较为全备的是《虞炎序》:
鲍照字明远,本上党人,家世贫贱。少有文思。宋临川王爱其才,以为国侍郎。王薨,始兴王濬又引为侍郎。孝武初,除海虞令,迁太学博士,兼中书舍人,出为秣陵令,又转永嘉令。大明五年除前军行参军,侍临海王镇荆州,掌知内命,寻迁前军刑狱参军。宋明帝初,江外拒命,及义嘉败,荆土震扰。江陵人宋景因乱掠城,为景所杀,时年五十馀。身既遇难,篇章无遗,流迁人间者,往往见在。储皇博采群言,游好文艺,片辞只韵,罔不收集。照所赋述,虽乏精典,而有超丽,爰命陪趋,备加研访,年代稍远,零落者多,今所存者,傥能半焉[2]5。
《宋书》、《南史》均将《鲍照传》附《临川王刘义庆传》后,比虞序更为简略。以上三文又互有出入,增加了读者的阅读难度。《宋略》删掉了《鲍照传》,《文心雕龙》只字未提。“嗟其才秀人微,取湮当代”[4],“史不立传,服官年月,考论鲜据”[2]6,实为确论。
据史书记载和《鲍照年表》[2]431−442统计,鲍照出仕时间累计约27年,先后经历了三帝四王,比较大的迁移达16次,其间断断续续的短暂赋闲累计约3年,可以说鲍照一生基本没有离开仕途。起初,只身一人离家,前途未卜,内心惴惴不安;后投入临川王刘义庆门下,通过“贡诗言志”取得侍郎,但刘义庆胸无长志,谨小慎微;又任孝武帝太常博士、中书舍人,但武帝自负诗才,狭隘嫉才,鲍照只能委曲求全,不敢尽展才华,终究还是遭谗被谪;又曾被刘义季请为幕僚;后来辅佐始兴王刘濬,刘濬是个未通世事的孩子,大小事务“悉以委(范)晔”[1]1820;最后任只有九岁的临海王子顼的前军参军,在任上被乱兵所杀,年龄五十多岁,时明帝泰始二年(466年)。从年表中还可以看出,鲍照无论辅佐谁,时间都不长。迁移不定的仕途,怀才不遇的惆怅,使得鲍照内心始终饱含苦闷和忧愤。
二、执著而分裂的人格
鲍照具有锲而不舍的品格。据《鲍照年表》分析,鲍照自“贡诗言志”至“死于乱军”,可以说是终身入仕,其间虽有退而务农的念头和辞职赋闲,但很快又进入仕途,这说明他身闲而心未闲。他的仕途轨迹虽时断时续,但明显地呈现着锐意进取的总趋势,始终没有放弃“治平”理想。从史书记载及其作品也可以看出鲍照这一特征。鲍照“贡诗言志”,公开表示个人的鸿鹄之志。通过对《鲍参军集注》的统计分析,鲍照涉及言志的诗文50多篇,贯穿人生各个阶段。早期创作的《河清颂》、《中兴歌十首》等是他渴望四海清平理想的典型篇章;《舞鹤赋》以鹤自比,抒写凌云之志被羁绊而无出路的悲苦之心:“岁峥嵘而催暮,心惆怅而哀离……结长悲于万里”[2]33。由“催暮”推测,此赋当写于40岁之后。有的片言只句,抒情言志,如“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2]165。鲍照还有一些诗文描写军旅生活和劳动人民的不幸,反映忧国忧民和思乡的情怀,表达了改变现状的心愿。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他志向的体现。如《芜城赋》中,忧国忧民之情跃然纸背,流露出对“治平”的呼唤;《拟行路难(十三)》描写了久役在外的思乡思亲之情,渴望社会安定、家人团圆。以上诗文非一时一地所作,分布于作者的中青年及晚年时期。
鲍照性格狷急,能言善辩,渴望功名利禄。这方面个性集中体现在“贡诗言志”上:鲍照成为刘义庆幕僚之初未受到赏识,于是打算献诗言志。有人劝他说:“你现在地位低下,不能拂逆大王。”鲍照当即愤然地说:“千年来,英才异士被埋没的,岂能数得清?大丈夫岂能隐藏智能,使得兰艾不分,碌碌无为,和无志的燕雀相伴吗?”这段记载既可以看出鲍照的辩才,又可以体现他的狷急个性。刚入幕僚就迫不及待地寻求赏识,此为一急;不但不听别人劝阻,而且义愤填膺地慷慨陈辞,此为二急;陈辞异常激越,竟不顾对方感受,直言不愿“兰艾不分”“和燕雀相伴”,此为三急。鲍照献诗后,“义庆奇之,赐帛二十丈。寻擢为国侍郎,甚见知赏”[3]360。他的狷急在诗文中也有所折射,从“才之多少,不如势之多少远矣”[2]131等语句可以看出端倪,后人评其诗“持调险急”[5]。鲍照成长于富有策士风范的徐淮地区,地域文化对其能言善辩、追求功名和多交游的特征也产生一定的影响。鲍照向往并渴望获得功名利禄和荣华富贵,从以下的诗句可以看出这一点:“收功在一时,历世荷余光。开壤袭朱绂,左右佩金章”[2]366。因此,鲍照对“善宦一朝通”[2]364的人不无羡慕之心。
鲍照内心充满矛盾和恐惧。一方面有乱世的忧患,胸怀治平壮志,渴望盛世,另一方面又遭受志不得申的折磨;一方面反对士族的淫靡生活,憎恶世俗之不齿,另一方面又欣羡荣华富贵;一方面为社会不公而愤慨,另一方面又畏视权贵,谀媚当局。
除此之外,鲍照还有守道高洁、向往自由、安贫乐道的退隐情怀,如“南国有儒生,迷方独沦误,伐木清江湄,设罝守毚兔”[2]333,自许守道而未遇明主;“愿引身而剪迹,抱末志而幽藏”[2]42,表达入仕的羁绊与向往自由的心情;“为身不为名,散书徒满帷”(其一)[2]358,“赖树自能贞,不计迹幽涩”(其二)[2]359,展示志趣高洁,不计得失。
鲍照还有渴望有所作为与畏命保身的矛盾。他胸怀大志走上仕途,贡诗言志,关心边塞战势和百姓生活,但面对严峻的政治形势,他选择了假装“才尽”,为保命而迎合武帝。在诗文方面,如《代棹歌行》已产生“惊波无留连”的保身念头[2]154,“但畏盛明移”[2]361明确表达了对时势的畏惧。刘宋时期,君王猜忌心重,诸王动辄获诛,士人更是朝不保夕,“宫省内外,人不自保”[1]1579。所以,鲍照时刻提心吊胆,唯恐稍一不慎,丢掉性命。《代空城雀》以空城雀自比,描述生存的苦辛、无奈。概括而言,鲍照一生局促,内心充满矛盾,痛苦地克服自我,削足适履,违心做官,直至为乱军所杀。
三、咏史书愤,芜城伤怀
(一)咏史书愤
鲍照渴望得到重用,实现治平理想。然而,所遇非人,志不得申,以致终身郁愤,只好借诗文发泄情愁,但又担心招灾惹祸,不敢直抒胸臆,就托古人古事委婉抒情。《咏史》全诗运用对比手法,先大力描写京城街道纵横,高屋富丽堂皇,“仕子彯华缨,游客竦轻辔。明星晨未晞,轩盖已云至。宾御纷飒沓,鞍马光照地。寒暑在一时,繁华及春媚”[2]326,将“仕子游客”的享乐糜烂生活渲染得淋漓尽致。然后,笔锋一转:“君平独寂寞,身世两相弃”[2]326。了了两句刻画了严君平淡泊名利、安贫乐道的高风亮节。这使得京城子与严君平二者的对照愈加强烈、鲜明。《汉书》记载,蜀地有个严君平,常在成都市里卜卦算命,每日只算几个人,“得百钱足自养,则闭肆下帘而授《老子》”[6]。刘宋时期,世人追捧奢华,纷纷钻营逐利。鲍照也有慕功名求富贵的心愿,但他的功名利禄观是建立在文士的气节之上的,所以他不满当时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也不愿投机取利。这样,在他怀才不遇、孤苦寂寥时,自然生发愤懑之情及退隐之心。仕而不进,退而难隐,这使得他的内心一直充满矛盾。“与《咏史》同恉”[2]335的《拟古(一)》通过鲁客的富贵与儒生的穷苦相对比,以儒生守道困顿而自许。《拟古(二)》用鲁仲连、司马相如的典故,抒发个人的远大志向和高洁志趣,表达了志不得申的无奈,所谓“少为儒者而晚从戎,乖其始愿,而虑其所终也”[2]337。
(二)芜城伤怀
芜城,即广陵城。从文帝元嘉二十七年冬(450年)到武帝大明三年(459年),大约10年间,广陵城遭遇了两次大战乱而迅速衰落,一派残破、荒凉、阴森的景象。鲍照《芜城赋》运用对比手法描写了广陵今日的衰败惨象,笔调苍凉慷慨。文章先描写广陵昔日兴盛繁华之貌:“车挂轊,人驾肩,廛扑地,歌吹沸天。孳货盐田,铲利铜山。才力雄富,士马精妍。”[2]13然后写眼前所目睹的一派残败、荒芜、萧索、凄凉的景象:
泽葵依井,荒葛罥涂,坛罗虺蜮,阶斗麏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饥鹰厉吻,寒鸱吓雏。伏虣藏虎,乳血飧肤。崩榛塞路,峥嵘古馗。白杨早落,塞草前衰。棱棱霜气,簌簌风威。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通池既已夷,峻隅又已颓。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2]13。
前后形成强烈的对比。面对着“出入三代,五百余载,竟瓜剖而豆分”[2]13的广陵城,鲍照不由得发出悲苦万分的哀叹:“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为芜城之歌。歌曰:边风急兮城上寒,井迳灭兮丘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2]14林纾评论此文说:“满目悲凉之状,溢于纸上,真足以惊心动魄。……感慨淋漓,每读一过,令人辄唤奈何”[7],不觉伤怀落泪。
四、悲歌遣忧
高歌遣怀,呼天喊地,尽吐胸中压抑已久的沉闷,是狷急而不遇的寒士的悲剧性特征。鲍照胸怀鸿鹄之志,却怀才不遇、志不得申;眼看国弱民穷,却无计可施。这使得秉性狷急耿介的鲍照难以抑制要歌以言志,抒发内心的不平与郁愤。他的乐府诗俊逸矫健,豪壮遒丽,正是这方面的典型作品,向来备受后人推崇。
《拟行路难》十八首慷慨顿挫,遒健豪迈,雄奇瑰丽,如山洪倾泻,似惊涛击岸,堪称乐府诗绝唱。这组诗集中表达了鲍照怀才不遇、志不得申的愤懑情怀。其四写道:“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踟躇不敢言。”[2]229诗人借用水因地势高低而东西流淌的现象进行比兴,感慨人生无常,不满门阀制度却又无可奈何,内心的愁苦跃然纸上。然而,环境险恶,即使“有感”也不敢直言,只能“吞声踟躇”。诗人的处境、痛苦和愤懑可见一斑!
鲍照乐府诗还将笔触深入到统治集团内部,暴露政治的混乱衰败,揭示王公贵族的奢糜无度、攀比铺张的无耻生活,揭露统治者滥用民力、大兴土木工程的罪恶行径,对政权内部充满奸佞阿谀的小人表现出忧虑之情,体现了他理性的政治远见。《代陈思王京洛篇》、《代结客少年场行》等诗形象地再现了位高权重的豪门世族的生活与思想,批判他们胸无国事,专心逐利敛财,一味竞奢比富、穷奢极乐而毫无进取之心,揭露了上层社会竞相养嫔蓄媵,“崇饰绮丽,费用殷广”[1]1799的糜烂生活。《代淮南王》描述汉代淮南王因好神仙之术导致后宫怨恨,借古喻今,批判刘宋统治者腐朽颓废的生活。刘宋王朝的政权内部奸佞阿谀之徒成灾。
五、亲情倾诉
在古代社会,胸怀远大抱负、忧国忧民、秉性耿直的寒士大多遭受排挤,志不得申,而锲而不舍者往往因政治失意而郁郁寡欢,内心充满孤独寂寞,可以贴心倾诉的常常是亲人。鲍照就是这方面的一个典型。鲍照一生怀才不遇,又屡遭同僚排挤,自然地,亲情就成了他的归宿。就现存鲍照诗文分析,他的亲情主要有兄妹情和夫妻情。
妹妹鲍令晖善诗文,有诗流传于世。钱仲联《鲍参军集注》附其诗七首[2]419−426,情婉辞丽。鲍令晖始终理解和信赖兄长鲍照,她的诗歌创作也学自鲍照,风格与鲍照诗歌相似。兄妹二人感情笃深,恰如鲍照在《请假启》中所说:“天伦同气,实惟一妹”[2]81,语意恳切;《登大雷岸与妹书》抒写了远离家人的无奈及对妹妹的思念之情,表达了对门阀社会的不平和世态炎凉的愤慨。
鲍照夫妻情深。由于常年奔波在外,难以照顾老人和子女,妻子就倍加辛苦。鲍照写有诗歌思念独守空房的妻子,表达自己的困苦、孤独与寂寥,凄清感人。《梦归乡》曰:“夜分就孤枕,梦想暂言归。孀妇当户叹,缫丝复鸣机”[2]384;《岁暮悲》曰:“日夜改运周,今悲复如昨……岁暮美人还,寒壶与谁酌”[2]388。《伤逝赋》是鲍照悼念亡妻之作,凄苦孤独——“晨登南山,望美中河……共甘苦其几人,曾无得而偕老”[2]9,确是“凄怆伤心,悲如之何”[2]10。
鲍照胸怀治平宏志,积极进取,锲而不舍,爱国爱民,关心百姓疾苦。然而,他在现实社会中处处碰壁,仕途坎坷多变,颠沛流离,始终郁郁不得志,长期处于人格矛盾与分裂的煎熬中难以自拔,而“死于乱军”的悲剧结局更给其人生平添了几许凄怆,让人哀其不幸。他深刻意识到志不得申的根源是黑暗而不公平的门阀制度,并不是个人才能问题。他用笔抒发怀才不遇、志不得申的愤激之情,批判和抗议不公平、不合理的社会制度。鲍照的功名欲望大,在那特定的生存环境下,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他的人生悲剧。鲍照一生既悲且苦,仿佛是一名艰难跋涉的苦行者,处处充满悲剧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