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唐代西域的优势语∗
2014-03-03蒋宏军
蒋宏军
(新疆财经大学国际教育学院,新疆乌鲁木齐830012)
一、汉语在西域的影响
(一)汉语影响地域广阔
汉语在西域的诸多语言中影响力最为久远。唐代经营西域前后150余年,汉语的传播范围,不仅限于西域一隅,中唐之后,汉语甚至成为中亚诸国重要的外交语言。《全唐文》卷287《敕罽宾国王书》云:“敕罽宾国王:得四镇节度使王斛斯所翻卿表,具知好意。”[1]478王斛斯任安西四镇节度使在开元二十二至二十八年(公元734—740年),康国、安国、俱蜜国等三国文书应是由四镇节度使译成汉文后呈唐中央政府的。而吐火罗国王文书很可能是该国官员直接用汉语起草后上表唐朝的[1]732−736。天宝元年(公元742年),唐玄宗赐突骑施三姓叶护都磨度阙颉斤铁券,以汉文书写[1]1535,可见突骑施部也有识汉语者。1967年在前苏联学者在北高加索山区莫谢瓦亚·巴勒卡墓葬区和此墓葬区以东的哈萨乌特墓,出土了唐代西传最远的汉文文书[2]。
(二)汉语影响深远
唐代在西域开办州学、县学、乡学等各级学校,加速了社会“汉化”。伊、西、庭三州,学生定额150人,加上四镇都督府,学生定员总数在350人左右,县学十二,学生定员360人,乡学学员以千数计[3]。教材包括《论语》、《毛诗》、《尚书》、《春秋》、《孝经》等儒家经典,其外还有启蒙课本《千字文》、《开蒙要训》等,用以普及和提高以儒学为核心的汉文化。这些汉文教材不仅在伊、西、庭三州各级学堂使用,而且在龟兹、于阗等地也有发现。
在佛经翻译领域,汉文佛经成为中亚各种语文的佛教著作翻译范本。当时西域通晓多种语言的人们形成一个广泛的阶层,他们能够阅读用印度文(梵文、印度俗语)、汉文或地方语文写成的宗教作品[4]208。从公元9世纪开始,在吐鲁番定居下来的回鹘人,就不再从印度文或吐火罗文翻译佛教作品了,而是从汉文翻译了。在柏孜克里克石窟中,发现有用回鹘文和汉文两种语文书写的同一榜题[4]180。汉语是当地的通用语
(三)汉语的异化
在近代敦煌吐鲁番出土了大量的变文,一些写本讹俗别字连篇,随处可见同音字、近音字代替本字的现象,这与卜天寿习作错字百出如出一辙。其最有可能的原因是西域与中原长期隔阂后,当地人出于区别关内及中原汉语的考量,试图语言地域化的一种实践。
在语言接触过程中,“汉化”胡人使用一种汉语的变体——“汉儿汉语”。“汉儿言语”本是北方地区地道的汉人和被汉化的非汉人在与非汉语者长期打交道后作为胜利语言而存在的,其中的新语言成分极多。令人吃惊的是,即使在母语各异的北方民族中间,它(汉儿言语)也被当成共同语,并且连极为偏远的地方也通行[5]。
(四)汉语成为优势语的原因
1.西域各族对汉文化的认同。自唐代以后,掌控西域的族群大多来自受汉文化熏陶的蒙古高原,他们对汉语及中原文化并不陌生。大多数时期,西域的地方政权和中原王朝保持密切朝贡关系,“胡儿向化新成长,犹自千回问汉王。”正是西域各族对中原文化向往的真实写照。西域族群对外也多以秦人自居,西域诸邻也视其为中国人。
2.唐代汉语所承载的文化是一种进取型文化。唐代以前“中国文明的影响虽在当地达到某种程度,但语言、文字、宗教、衣食住行,以致生活方式的同化并不明显”[6]。对西域当地的普通居民来说,汉语仅为当地汉人之汉语,并未深入到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但唐代此况为之一变,大量的本地出土的汉文及双语文献可为证。
3.汉人在西域的人数众多,广泛分布。《大唐西域记》记:呾逻私(今哈萨克斯坦塔拉兹附近)“南行十余里有小孤城。三百余户。本中国人也。昔为突厥所掠。后遂鸠集同国。共保此城。于中宅居衣服去就遂同突厥。言辞仪范犹存本国。”[7]。另据史载,黠戛斯“永徽四年(公元665年)又遣使朝贡,仍言内地大有其国人,今欲放还,请一使受领”[8]。永徽年间黠戛斯主要分布于阿尔泰山以北地区。“黠戛斯境內经常保持数以百计的汉族工匠”[9]。
二、粟特语在西域的影响
(一)粟特人是西域重要的译语人群体
粟特人擅长经商,《新唐书·西域传》记载:“善商贾,好利,丈夫年二十去旁国,利所在无不至。”韦节《西蕃记》云:“康国人并善贾,男年五岁则令学书,少解则遣学贾,以得利多为善。”[10]由此看来,粟特人具有语言学习的传统。作为从事跨地区贸易的族群,粟特人所学语言不可能只是一种。历史资料也证明,粟特人属于“通六蕃语”之多语族群。粟特人一直活跃在西域丝绸之路上,粟特语是中亚地区广泛流行的国际商用语,到13世纪蒙古人入侵时,粟特语才在西域绝迹。
(二)粟特语对突厥语影响巨大
苏联学者在描述6—8世纪谢米列契地区社会生活的情景时说道:“在城市坚固围墙的内外,在密集的建筑物中,生命被泉水敲响。在这里响起突厥语、伊朗语、叙利亚语和中国话。”[11]216在这里,突厥语和粟特语都在广泛使用。突厥语在这里是以不同于东突厥语的热卡尤什方言为代表,但同时也使用来自东突厥的卢尼文和粟特字母,看来是利用东突厥汗国的语言作为文学语言。在8世纪的突厥钱币上,我们看到粟特字体顺利地战胜了古突厥文(卢尼文),在此之前,突厥人是用卢尼文到处去刻写铭文和题词的[11]259−260。粟特语是一种战胜了其他语言的混合语。
(三)粟特语成为优势语的原因
1.粟特语所承载的文化是当时最为先进的文明。粟特人是中亚各个游牧民族的老师,他们所起的作用,不仅仅是伟大的宗教传播者,而且是一种更为高级的城市文化的载体与传播者。例如,除了文字之外,粟特人还向大草原的突厥人传授了城市建设知识。有一个突厥词汇——“城市”(Kart)——原先就是来自粟特语。粟特人的文化水平较高,大草原突厥人的正式文件(例如布古特铭“Bugut”文),甚至都是用粟特文书写”[4]140。
2.粟特人在政治上对统治西域强势族群有巨大的影响力。历史上粟特人一直与突厥人保持密切的关系,在政治、经济上对突厥和回鹘都有重大影响。例如,公元6世纪突厥派往拜占庭的外交使团首领就是一个名叫马涅亚克的粟特人,回鹘人改宗摩尼教也是受粟特人所影响。
3.粟特人以文化为载体的商业经营之道。在传播手段还不甚发达的唐代,商道就是文化传播之道。粟特人带给东西方的不仅仅是丝绸、香料、宝石、玉器等物质方面的东西。他们将伊朗以及近东引进的文字历法传播到东方。粟特人是最早将印度佛教经典翻译成汉文的族群,粟特人还将中亚的绘画、音乐艺术输送到东方,深受西域及内地人民的欢迎。
三、吐蕃语在西域的影响
(一)吐蕃语和于阗语之间的历史渊源
王忠先生在《新唐书吐蕃传笺证》中也说:“李敬(li-byin)之李(li)即李域(li-yul)之李(li),李域为和阗,藏文与古和阗文最为接近。”[12]黄颢先生在译注《新红史》时亦认为:“至于从和阗古文字看,如果说藏文更接近和阗文是有物为证的。因此,藏文取自和阗文之说是有相当说服力的”[13],而且藏文中的确保存着不少于阗语借词,藏文与于阗文字具有同源性。
(二)西域语言的吐蕃化趋势
唐代吐蕃文在西域的使用范围遍及整个天山南部及西州、伊州、庭州一带。从出土文献看,米兰、若羌一带是吐蕃较早进入的地区,于阗则是吐蕃在较晚时间才取得统治权的。吐蕃在西域前期的对手主要是唐朝,中后期则主要是回鹘和大食。吐蕃在与强族对抗的过程中,广泛吸收他们的语言文化,并大力推进西域的吐蕃化。从19世纪迄今,在和阗、米兰、若羌一带发现了大量吐蕃文书写的简牍、文书,在龟兹克孜尔石窟和苏巴什佛址也发现有藏文题记和藏文石刻铭文,高昌地区曾发现用回鹘文注藏文经书。匈牙利藏学家乌瑞认为在吐蕃势力退出河西、敦煌和于阗一线以后,藏语文在公元十世纪仍然被作为官方的语文而被普遍使用着[14]。从藏文记录内容看,吐蕃语言文化已渗入到了西域的各个领域。
(三)吐蕃语成为优势语的原因
1.吐蕃人统治下的西域,一般的行政管理权留给当地首领掌握,吐蕃只是满足于建立对这个国家的军事控制[15]224。在文化上,吐蕃通过接受佛教,参与到西域精神文化的建设,努力进行着统治地区文化的整合和新型藏文化的构建,最终成功将吐蕃文化植入了西域。
2.吐蕃语言文化是交流融合的产物,具有东方文化特质。藏语包含汉语言文化的基因,因此,吐蕃语比较容易在唐朝势力退出西域后,取代汉语成为西域流行语。
四、于阗塞语在西域的影响
(一)于阗塞语具有汉文化特征
西域诸国,于阗国受汉文化影响最深,其主体居民也与相邻的疏勒、龟兹地区大不相同。从人种学方面,现代和田人接近帕米尔地区的塔吉克人,并混有突厥人和藏人的成分[16]。唐代于阗地区族群混血和文化融合特征比较明显。
(二)于阗塞语受多种语言文化影响
于阗语言文化受印度影响很大,现存于阗文献在内容、文体、诗律、文字、语词等方面都受到印度佛教文化影响,印度俗语曾经在于阗广泛使用,但在法显时代,印度俗语已经被当地的于阗塞语,以及佛教的梵语所取代。到唐代时,梵语对于阗塞语的影响已经延续了300多年,当地佛寺僧侣大多精通于阗塞语和梵语。
(三)于阗塞语成为优势语的原因
1.“丝绸之路”北移为于阗营造了一个有利于区域文化发展的独特地理环境。从公元5世纪开始,从粟特向东前往中国旅行的人,大多乐于选择北线。对他们来说,和田几乎处于一个“死角”之中。这种与世隔绝的状态,导致一种独立的和田文化得以繁荣起来[4]151。
2.佛教为于阗塞语提供了文化上的强大支撑。于阗地区作为西域佛教的中心大概有1000年历史,这里曾经是中原僧人西行取经的圣地。法显、玄奘、慧超、悟空等求法僧也都曾驻足于阗,足见其地的文化影响力。在和田与敦煌发现的产生于公元7—10世纪的佛教文献,大部分是用这种和田—塞克语写成的[4]154。唐代于阗出身的僧人提云般若、宝叉难陀、释智严、尸罗达摩都是当时有名的译经大师。根据罗伯特·迪克森的观点:“如果一个群体处于宗教中高级地位的牧师层,那么他们的语言就会成为该地区的优势语言。”[17]
3.于阗塞语中广泛吸收和融合了东方语言文化。虽然于阗塞语属于印欧语系,但是由于其吸收了东方语言文化,所以比较容易为西域诸族所接受,其中汉语对于阗语言的影响既深且久。托马斯认为:“从较早的时间看,如果关于(于阗)城市起源的传说有任何一点真实性,甚至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有了汉文字的渗入。一些民间词语常使人想起汉文意思。”[15]230于阗塞语中除渗入了汉文外,也吸收了藏文和突厥语文的成分,使其西域不同族群所接受。
五、突厥语在西域的影响
(一)突厥语在西域的通用语地位
成书于11世纪的《突厥语大词典》记载:“喀什噶尔有操坎切克语的村庄,但城里人均操哈喀尼耶突厥语。”[18]33但在于阗国,突厥语的影响似乎有限,大概是因于阗语言文化先进,突厥还不能完全战胜之故。而在天山以北,因为一直活跃着突厥各部,突厥语一直是通用语。
(二)兼收并蓄的回鹘语
突厥语在西域取得压倒性优势是在回鹘西迁之后,回鹘语属于突厥语的一种。麻赫默德·喀什噶里认为突厥语乃突厥、铁勒诸族共操语言,“回鹘人的语言是纯粹的突厥语。”[18]32回鹘西迁前,西域境内就有相当多的回鹘人。回鹘进入西域,形成了融汇中西文明的回鹘文化。高昌回鹘王国时期(约850—1250年)回鹘文逐渐取代了漠北时期使用的古代突厥文,成为当时西域乃至中亚地区广泛通行的文字之一。
回鹘文化是一种兼收并蓄、博采众长的文化,在回鹘语中保存了回鹘文化的合成型特征。近现代新疆出土了大量的回鹘语与汉语、梵语、粟特语、于阗塞语、焉耆–龟兹语的对照词典。在一些回鹘文佛教文中常常夹写有汉字,甚至出现了大量用汉语标写题目的回鹘文佛经译本,回鹘语中也融入了大量的汉语和印欧语词汇。
(三)突厥语成为优势语的原因
1.西域人种的突厥化。据《旧唐书》卷一九四《突厥传》记载:初,室点密从单于统领十大部落,有兵十万众,往平西域诸胡国,自称可汗,号十姓部落。到统叶护可汗时期,西突厥“北并铁勒,西拒波斯,南接罽宾,悉归之。控弦数十万,霸有西域,据旧乌孙之地。又移庭于石国北之千泉。其西域诸国王悉授颉利发,并遣吐屯一人监统之,督其征赋。西戎之盛,未之有也。”公元840年,回鹘西迁,迁往西域的回鹘人口,史书有明确记载,但回鹘人很快在西域取得了统治地位。到北宋初期,西州回鹘控地东到河西。西达葱岭,南至于阗,北抵天山,其族群遍布西域各地。
2.开放的文化心态和兼收并蓄的文化特征。这是突厥语成为优势语的根本原因,从漠北时期开始,突厥部族就不断从相邻的族群中汲取先进文化,在突厥碑铭、回鹘语文献和现代维吾尔语中,依然可以发现汉语、梵语、焉耆–龟兹语、粟特语等语言对其的影响。回鹘西迁前,本身并无高度发达的文明,而突厥语部族固有的开放文化心态,使其必然会在西域各种先进文化中做出选择。从史料来看,东西文化合成式的文明特色在初唐和中唐时期的西域非常少见。但进入晚唐,随着回鹘西迁,一种融汇东西文明,包含各种文化因素的文明在西域构建起来,大批双语文献被编撰出来,一批翻译大师活跃在西域精神世界的舞台。突厥部族开放的文化心态和博采众长的文化发展模式,促成并巩固了突厥语在西域的优势语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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