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尚书》学研究∗
2014-03-03董广伟
董广伟
(曲阜师范大学信息技术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日照276826)
一、班固《尚书》学承传问题
班固《汉书》称引《尚书》,今文、古文兼采,很好地体现了东汉《书》教传统的兼通特色。考之文献,班固《尚书》学的承师渊源颇为纷杂,当有家学远承之于西汉时期的班伯。
(一)班伯《尚书》学承师问题
班伯,班况长子,生卒年不详,享年三十八岁,当为前汉成帝世扶风安陵人,兼通《诗》、《书》。其《尚书》学兼治大、小夏侯学两家,分别受学于小夏侯学者郑宽中、大夏侯学者许商。
《汉书·叙传》说:
况生三子:伯、斿、穉。伯少受《诗》于师丹。大将军王凤荐伯宜劝学,召见宴昵殿,······拜为中常侍。时上方向学,郑宽中、张禹朝夕入说《尚书》《论语》①金华殿授经,张禹本传说:“禹任《论语》。”郑宽中为小夏侯博士,其任《尚书》无疑。于金华殿中,诏伯受焉。既通大义,又讲异同于许商,迁奉车都尉。数年,金华之业绝,出与王、许子弟为群,在于绮襦紈绔之间,非其好也[1]4198。
郑宽中以小夏侯《尚书》为学,张禹以《论语》为学,由此可知,班伯当在金华殿中曾受《尚书》小夏侯业,师事博士郑宽中无疑,且能通其大义,能与大夏侯学者讲异同。《叙传》又说:
是时许商为少府,师丹为光禄勋,上于是引商、丹入为光禄大夫,伯迁水衡都尉,与两师②如淳注说:“两师,许商、师丹。”并侍中[1]4202。
班伯少受《诗》于师丹,此云“两师”,则另一师指许商无疑,许商为《尚书》大夏侯博士,则知班伯亦治《尚书》大夏侯学,曾师事许商。再者,许商弟子庚齿、学望均视班伯为先进,曾与班伯讲论异同,亦可证班伯曾师事许商。再者,在金华殿中,班伯通小夏侯学大义后,曾讲异同于许商,自然要涉猎大夏侯之学无疑,或自此便称许商为师。
班伯《尚书》学,下授不详。程元敏《尚书学史》认为班伯:
庭以授固,孟坚因兼通二夏侯两宗之学焉[2]。
其说不确。班伯早卒,享年仅三十八岁,为前汉成帝世人,班固生于公元三二年,成帝卒年在公元前七年,二者相距四十余年,故班伯“庭以授固”实不可能,其说不符合史实。揣测之,班伯与班固之间当有家学相承传,班固非亲炙于班伯无疑。
(二)班固承传《尚书》诸学问题
班固,字孟坚,班伯弟班穉之孙,班彪之子,生于公元三二年,卒于公元九二年,享年六十一岁,后汉扶风安陵人。班固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所学无常师,不为章句,举大义而已。《后汉书》卢植本传说:
中兴以来,通儒达士班固、贾逵、郑兴父子[3]2116。
范氏以班固为后汉初期三通儒之一,其说正体现了班孟坚之学的总特点。班固撰作不朽断代史著《汉书》,撰集囊括诸家之义的《白虎通义》,二著均体现了其上述治学特色。《汉书·叙传》说:
班彪有子曰固。······永平中为郎,典校秘书,专笃志于博学,以著述为业。······固以为唐虞三代,《诗》《书》所及,世有典籍,故虽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汉绍尧运,以建帝业,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纪,编于百王之末,廁于秦、项之列。太初以后,缺而不录。故探篡前记,缀辑所闻,以述《汉书》。······综其行事,旁其五经,上下洽通,为春秋考纪、表、志、传,凡百篇[1]4235。
班固撰作《汉书》实为承续《尚书》记史之例。《后汉书·班彪传》又说:
天子合诸儒讲论五经,作《白虎通德论》,令固撰集其事[3]1373。
撰集工作,非简单记述而已,自有抉择、编次、兼顾等逐项内容,更需要有很强的判断能力,非兼通诸学诸派的学者不能担承此任。令班固撰集诸儒所论,正说明班固具有全面掌控诸学的能力。
班孟坚本传言其“学无常师”,这可以从其所撰《汉书》称引《尚书》学的情况窥探出大概。其《汉书》引前汉《尚书》学者,除大、小两夏侯外,又有欧阳学者,偶更引伏生弟子晁错说,又不弃古文说。其所撰集《白虎通义》、《尚书大传》、《古文尚书》、欧阳学、两夏侯学等皆兼而引之,正体现了其“所学无常师”的特点。
班固《尚书》学,不为繁细章句,说经举大义而已。班固所体现的此一学风,是针对前汉末后汉初《尚书》今文章句流于繁文浮辞、叢碎无用的弊端而进行的求变之举。
二、《汉书》称引《尚书》研究
《汉书》称说《尚书》情况较为复杂,在前人已有研究基础上,试考述如下:
(一)《汉书》称说《尚书》篇目、体例问题
班固曾典校祕书,当能见到中祕所藏《尚书》各种传本及其传记。据笔者统计,《汉书》直接或间接称引《尚书》本经或说义者,涉及伏生今文二十九篇中的二十四篇,即《尧典》、《皋陶谟》、《禹贡》、《甘誓》、《汤誓》、《盘庚》、《高宗肜日》、《微子》、《牧誓》、《洪范》、《金縢》、《大诰》、《康诰》、《召诰》、《洛诰》、《无逸》、《君奭》、《多方》、《立政》、《顾命》、《康王之诰》、《吕刑》、《文侯之命》、《秦誓》,仅有《西伯戡黎》、《酒诰》、《梓材》、《多士》、《费誓》五篇未见称引。逸《书》十六篇见引《汉书》者,有《伊训》、《泰誓》、《武成》、《嘉禾》四篇,其余十二篇不见称引。此外,还多次称引《书序》。
《汉书》引用《尚书》本经或说义之体例,前人多有论述。今概而论之,计为如下七条:
一为照录《尚书》本经原文。如《汉书》照录《洪范》全经入《五行志》,几尽录《禹贡》全经入《地理志》等。《食货志》起首说:
《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1]1117。
此为直引《尚书·洪范》本经以明作《食货志》之所本。《郊祀志》起首说:
《洪范》八政,三曰祀[1]1189。
此为引《尚书·洪范》本经以明作《郊祀志》之所本。《礼乐志》引《尚书·尧典》说:
故帝舜命夔曰:“女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八音克谐”,此之谓也[1]1038。
《礼乐志》又直引《尚书·尧典》本经“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文。
二为用训诂字改《尚书》经字。如《郊祀志》引《尧典》将“肆觐东后”改为“遂见东后”;《律历志》引《尧典》将“庶绩咸熙”改为“众功皆美”;《地理志》引《禹贡》将“济、河惟兖州”改为“泲、河惟兖州”,将“达于济”改为“达于泲”,将“厥篚织文”改作“厥棐织文”。等等。
三为用意译法改写《尚书》经文。如《百官公卿表》说:
唐、虞之际,命羲和四子顺天文,授民时[1]721。
此实系用意译法改写《尧典》经文“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再如《刑法志》说:
穆王眊荒,命甫侯度时作刑,以诘四方[1]1093。
实系用意译法改写《吕刑》本经“惟吕命,王享国百年,耄荒;度作刑以诘四方”。
四为在引文中增插注释。如《尧典》有“岱宗”、“南岳”、“西岳”、“北岳”,《郊祀志》注释说:“岱宗,泰山也”;“南岳,衡山也”;“西岳,华山也”;“北岳,恒山也”。
五为出己意解经,举大义而已。如《食货志》曰:
禹平洪水,定九州,制土田,各因所生远近,赋入贡棐,楙迁有无,万国作乂[1]1117。
此为班固称说《尚书·禹贡》义以明赋贡、贸易之要。禹定九州,根据各州土壤肥瘠、生产贡物品类多寡而制赋贡,并非各以所生远近贡输。
六为以特定术语代指《尚书》事。如《礼乐志》云:
国子者,卿大夫之子弟也,皆学歌九德[1]1038。
“九德”出自《尚书·皋陶谟》本经,此处用“九德”代指五帝之乐教。
七为在称引中删减《尚书》本经。如《禹贡》有“厥土黑坟,厥草维繇,厥木惟条”,《地理志》减并,称引为:
厥土黑坟,屮繇木条[1]1525。
《禹贡》有“蓧荡既敷,厥草惟夭,厥木惟乔”,《地理志》减并后二句为:
屮夭木乔[1]1528。
(二)班固著史多称引今文《尚书》,偶尔兼
用古文经问题
班固所撰《汉书》各传引《尚书》多用今文经。《汉书·刘向传》说:“毋若殷王纣。”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说:
无作毋、受作纣者,今文《尚书》然也。凡《古文尚书》受字,《今文》皆作纣;古文不言纣,今文不言受[4]。
由此可知,班氏此处用《尚书》今文。《汉书·车千秋传》说:
毋偏毋党[1]2885。
《汉书·谷永传》说:
毋逸于游田[1]3445。
汉石经用《尚书》今文本,汉石经《尚书》残字有:“毋逸于逰田。”毋,今文也;无,古文也。作毋者为今文本,故可知,班固此处用今文。
三、班固《尚书》学说研究
班固《尚书》学说,主要体现在其所撰《汉书》称说《尚书》学的具体内容中。班固为东汉大儒,其《尚书》学说的核心内容最能代表东汉《书》教传统的核心主张,特别是其在《五行志》中所表述的“洪范五行”思想,不仅是东汉《书》教活动中最为流行的主张,而且对其后影响甚巨,较好地体现了《尚书》学说的特色。
(一)班固撰史兼用今古文说义问题
班固撰作《地理志》,多引《古文尚书》家义,兼存今文家说。《地理志》开卷说:
水土既平,更制九州,列五服,任土作《贡》[1]1523。
此为班氏据《禹贡》之《书序》“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并参《皋陶谟》本经“弼成五服”,以及《禹贡》本经“九州服贡”文义,以明作《地理志》之所本。
《地理志》直引《禹贡》本经“禹敷土,······锡圭告成”全文后,更记本朝行政区域,说:
汉兴,······至武帝······南置交阯,北置朔方之州,兼徐、梁、幽、并夏周之制,改雍曰梁,改梁曰益,凡十三部,置刺史。先王之迹既远,地名又数改易,是以采获旧闻,考迹《诗》《书》,推表山川,以缀《禹贡》《周官》《春秋》,下及战国、秦、汉焉[1]1543。
此为班氏考之《诗》《书》所载,缀缉《禹贡》、《周礼》、《春秋》经传所著之古地望①《地理志》以《禹贡》考证今古山川之名,比《诗》、《礼》、《春秋》要多,成蓉镜《禹贡班义述自序》说:“欲言《禹贡》,当先明班氏之例,《志》称《禹贡》者凡三十有八,称禹治者凡一。”计三十九条。,以考征今古山川之名及其改易之沿革。
颖川郡:崈高,班固自注说:
古文以崇高为外方山也[1]1560。
班氏自注所称“古文”②王国维《观堂集林》卷七《汉书所谓古文说》说:“六艺于书籍中为最尊,而古文于六艺中又自为一派,于是古文二字,遂由书体之名而变为学派之名。故《地理志》于《古文尚书》家说,亦单谓之古文······所谓古文,非以文字言,以学派言也。”其说为是。者,为汉《古文尚书》家的《禹贡》说义。陈寿祺说:
其称“古文以为”者,必古文先师说无疑;古文家相传述莫得其主名,故不能如桑钦杜林之直书其人也。不言《尚书》若《禹贡》者,上有所承省文也[5]。
《地理志》引《古文尚书》家桑钦说六事,杜林说一事,均直书其人。桑钦说六事为:上党郡屯留下引桑钦言绛水,平原郡高唐下引桑钦言漯水,泰山郡莱芜下引桑钦言汶水,丹阳郡陵阳下引桑钦言淮水,张掖郡删丹下引桑钦言弱水,中山国北新成下引桑钦言易水。敦煌郡敦煌下引杜林以为古瓜州地,此为杜伯山说《古文尚书》语,特为珍贵。
班氏著史多用《尚书》今文说。其撰写《五行志》之体例,最能体现这一特色,《五行志》每大节首引“《经》曰”,即《尚书·洪范》本经,紧下引“《传》曰”,即今文伏生《洪范五行传》,《传》后即引“《说》曰”,即张生、夏侯始昌、夏侯都尉等今文家说伏《传》之文。“《说》曰”后杂陈当世多位《洪范》阴阳五行学说。班固所撰集的《白虎通义》,更是全用《尚书》今文说,无一例古文说。
(二)《汉书》绳继《尚书》作意问题
班孟坚推尊《尚书》为信史,曾作《典引》一篇,以续《尚书·尧典》。《后汉书·班彪传》说:
固又作《典引》篇,述叙汉德[3]1375。
李贤注说:
《典》谓《尧典》,引犹续也。汉承尧后,故述汉德以续《尧典》[3]1375。
由此一例,可见《尚书》对班固影响之甚。其实,最能体现班固之绳继《尚书》者,非其不朽之作《汉书》莫属。
班固撰著《汉书》,其意首在绳续《尚书》之记政史。章学诚说“六经皆史也”。然六经中,《尚书》最为纯壹无杂之史籍。故班固《汉书·艺文志》说:
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1]1715。
帝王靡不同之,其暗含之意,谓汉室也应如古代帝王,设史官以记史。
班孟坚著《汉书》,其意又在绍继《尚书》之作意。《汉书·儒林传》说:
古之儒者,博学乎六艺之文。六艺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1]3589。
致至治之成法,六经皆不如《尚书》记上古事为可信。五经群籍,九流百家,其言虽多,然皆不如《尚书》唐虞盛世二《典》、三《谟》之史篇。班固以《尚书》最为写史之成法,故他说:
《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纂焉,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凡百篇[1]1706。
又说:
六艺之文,《书》以广听,知之术也[1]1723。
广听,实依据《礼记·经解》“其为人也,疏通知远,《书》教也”之义。广听,意谓远知古帝王之政教,以周知现今国家之施政。班固撰作《汉书》,目的正在资政垂教也,与孔子纂次《尚书》同。
(三)班固与《书序》问题
班固曾亲见中祕《书序》,并首言孔子作《书序》。《汉书·艺文志》著录有《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又自注今文说“《尚书》欧阳经三十二卷”,四十六卷、三十二卷皆各含总作一卷之《书序》。班固《艺文志》<后叙>最早提出孔子撰作百篇《书序》一事。其文说:
《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纂焉,······凡百篇,而为之《序》,言其作意[1]1706。
班固直接引《书序》以证史。
班固撰《汉书·叙传》及其论纪、表、志、传之所以作,体式仿《书序》。《汉书》卷一百下“叙传”说:
······为春秋考纪、表、志、传,凡百篇,其叙曰:‘皇矣汉祖,······述《高帝纪》第一。······第二。······[1]4235
自“皇矣汉祖”以下诸叙,皆班固自论撰《汉书》意,司马迁之叙目云为某事作某本纪、某列传,班固不言“作”而改言“述”,盖避“作者之谓圣”,而取“述者之谓明”之义。“述高(帝)纪”,即作《高帝纪》,同《书序》“作《尧典》······作《文侯之命》”等同义。“述”上“皇矣汉祖······赫赫明明”,述作此目之事由,亦犹《书序·尧典》上“昔在帝尧······让于虞舜”等。《汉书》叙其八表、叙十志、叙七十列传,亦远绍《书序》体例。
(四)班固善论《洪范》五行察变诸说问题
班固集前汉以“洪范五行”察变之大成。其说多见于《五行志》五卷中,谨考班氏论“洪范五行”察变数例于下:
班固依伏生《洪范五行传》论灾异。伏生《洪范五行传》说:
言之不从,是谓不艾,厥咎僭,厥罚恒阳,厥极忧。时则有诗妖,时则有介虫之孽,时则有犬旤,时则有口舌之痾,时则有白眚白祥;惟沴金[6]。
班固说:
言上号令不顺民心,虚譁愦乱,则不能治海内,失在过差,故其咎僭。僭,差也。刑罚妄加,群阴不附,则阳气胜,故其罚恒阳也。旱伤百谷,则有寇难,上下俱忧,故其极忧也。君炕阳而暴虐,臣畏刑而柑口,则怨谤之气发于謌谣,故有诗妖。介虫孽者,谓小虫有甲飞扬之类,阳气所生也,于《春秋》为螽,今谓之蝗,皆其类也。于《易·兑》为口,犬以吠守,而不可信,言气毁故有犬旤。一曰,旱岁犬多狂死及为怪,亦是也。及人,则多病口喉閡者,故有口舌痾。金色白,故有白眚白祥。凡言伤者,病金气;金气病,则木沴之。其极忧者,顺之,其福曰康宁[1]1376。
《汉书·五行志七中之上》说:
《史记》: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九鼎震。金震,木动之也。是时周室衰微,刑重而虐,号令不从,以乱金气。鼎者,宗庙之宝器也。宗庙将废,宝鼎将迁,故震动也。九鼎之震,木沴金,失众甚![1]1401
此班氏举周灾异事,依伏生《洪范五行传》而申证金沴木,为天行相克。号令不从,即伏生《洪范五行传》之“言之不从,是谓不艾”。
[1]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程元敏.尚书学史[M].台北:五南图书出版有限公司,2008:605.
[3]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4]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M].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40.
[5]陈寿祺.左海经辨[M].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387-388.
[6]伏胜.尚书大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