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的“得意”与“失意”
2014-02-28陈述爵
陈述爵
民间有一首流传很广的“四喜诗”:“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这“四喜”中,尤以“金榜挂名”为最。因为它不是一时一事,而往往影响着一个人的方方面面,甚至决定人的一生。我们看看每年的六、七月份,关系着千家万户的普通高考,即可知古代科举考试的竞争状况:有为考而乐,为考而狂,为考而泣,为考而诅咒,也有痛恨这科场考试而终生不应者,真是有悲有喜、悲喜交加,不一而足。孟郊(751—814,字东野)的《登第》(一作《登科后》)诗,即表现了这种复杂的心情:
昔日龌龊不足夸,皇恩旷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按唐制,进士考试在秋季举行,发榜则在明年春天。一生穷困,一生苦吟,两次落榜,终于考中了,这应该是得意之时。到了这一天,他穿上锦绣衣裳,扎上彩带红花,骑着高头大马,迎着和煦的春风到城南的曲江、杏园赴宴,走在鲜花簇拥的长安街上,正是:“满怀春色向人动,遮路乱花迎马红。”(赵嘏诗)其时,整个京城万人空巷,“春风得意”、“走马观花”,好不心花怒放,令人惬意。不过,此时的孟郊,已是经过两次考场落第,年近半百(46岁)之人,看到一同赏花赴宴的年轻新进士们,内心十分复杂,由喜而悲,一股酸楚涌上胸来,由眼前的“花”自然联想到前两次科举落榜时看到的“花”。他在第一次《落第》诗中看花的心境是:
晓月难为光,愁人难为肠。
谁言春物荣,独见花上霜。
雕鹗失势病,鹪鹩假翼翔。
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
诗中说自己落第,心情愁苦,别人看到的都是春天万物欣欣向荣的景象,而自己看到的却是春天花朵上落下的严霜。诗中以雕鹗比喻自己失势落魄,又以鹪鹩比喻自己需要人提拔、扶持,最后却被抛弃了,心中犹如刀割剑穿一样难受。当他回头看到眼前花团锦簇热闹场面时,不免又会想到第二次落榜看花时的心境。《再下第》诗是这样写的:
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
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
诗中说自己落第后彻夜难眠,一晚上爬起来八九次,感叹伤心,连回乡的梦也做不成了。这次连上次落第,已是第二回了啊!对于《登第》这首诗,历来有不少的批评,归纳起来主要有两类:一、高兴过分。以清人吴旦生为代表。吴说他“一日之间花皆看尽,进取得失,盖一常事,而东野(孟郊字)器宇不宏,至于如此,何其鄙邪 ”(《历代诗话》)。意思是说,诗人欣喜之情表现得太过分了。吴认为,进取得失是人之常事,诗人将这些看得太认真,反映出器量不大,品格有些低下。第二类怨气太大。以近人熊勿轩为代表。他认为,孟郊的诗怨气冲天,不守本分,并引高蟾的《下第献高侍郎》诗为例: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熊认为,高蟾也写自己落第,但却是责备自己,没有怨恨;他知时守分,无所怨慕,比孟郊好。(参见宋效永、宋立诚编著《诗词话趣》)
评诗论文必知其全人全貌,否则难免偏颇不公。诗人作诗与其自身个性、经历以及当时社会背景密切相关。孟郊早年丧父,母独力扶孤,生活贫困,挫于生事,虽天资颖异但孤直耿介,自视甚高。在封建社会,读书人的出路,唯有科举。然而累次应考落第,一腔孤愤,不免呼出“恶诗皆得官,好诗空抱山”(《懊恼》)。他把自己落第失意的忧愁忧思比做屈原“遂试伯鸾去,还作灵均行”(《下第东南行》)。贞元十二年(796年)他46岁时,母亲裴氏见儿子终日苦吟,劝他再去应考中试,借以慰藉落寞心情,也为生计,“年几五十始以尊夫人之命来集京师从进士试,既得即去”(《贞曜先生墓志铭》)。他出乎意料地考中了,因而写下这首又喜又悲转而抒愤的《登第》诗。他知道,考中进士,只是带来短暂的喜悦,要作官还得耐心等待。又过了4年,即德宗贞元十六年(800年),他50岁,终于有了机会,不过却是去补江苏溧阳县县尉,主要负责地方治安。一介书生整日处理鸡鸣狗盗等纠纷事情,既非所长,又很烦心,很不得志。一天晚上,他在书房里以书解闷,有些累了,起身走到窗前。此时窗外明月当空,晚风轻拂,抬头眺望明月,一股思乡之情油然而生,回想数十年寒窗苦读,最终只得了一个小小县尉。每次赴京赶考,老母亲为自己付出了多少心血……他心中一阵酸楚。母亲啊,您如春天的阳光照在我的心上。他于是返身回到书桌旁,挥笔写下《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谁说小草的那点心意,就能报答春天的阳光所给予的温暖呢?诗人通过对母子分别,母亲为儿子缝衣这一极其平常的细节回忆,体会到那一针一线都凝聚着慈母对游子的笃爱之情。诗人以亲切而淳真的感情,吟出了这首伟大母爱的颂歌,千余年来,引起无数读者感情上的共鸣。孟郊平素至孝,于是第二天,他便告假回老家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县)“迎母(到)溧阳任上”。
诗人在溧阳任上郁郁寡欢,终日吟诗,疏于职务。溧阳古为平陵县,有悠久历史,道东仍有秦汉古城遗址;城南5里有投金濑,碧流浅滩,林薄蒙翳,是一个风景幽美秀丽的好地方。诗人常往,倚树临水,命酒挥琴,徘徊赋诗终日,而曹务多废。于是县令季操报告知府以“他人代之,分其半俸”。薪俸减少一半,自然生活难以维持。孟郊不久便辞了官,奉母复归湖州老家。“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借者莫弹指(告诫之意),贫穷何足嗟。”(《历代诗话》)犹言富者虽有笙竽之乐,贫者亦有自己的文史之趣。
又过了3年,即宪宗元和初(806年),河南尹郑余庆奏请孟郊为河南水陆转运从事、试协律郎。于是他定居洛阳,60岁时因母死去官。郑余庆镇兴元(陕西南郑),又奏其为参谋、试大理评事。他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应邀前往,“路傍谁家子,白首离故乡。含酸望松柏,仰面诉穹苍。去去勿复道,苦饥离故乡。”(《感怀》)他走到阌乡(河南灵宝)突发疾病,暴死于途中,时年64岁。郑余庆给钱数万,将他安葬于洛阳,并赡养其妻子累年。他下葬时,韩愈为他撰写了墓志铭。
孟郊终身清贫,官场失意,但诗作享有盛名,首开中唐险怪孟韩诗派,引领诗坛一时风气,应该是“得意”的。“夜学晓不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得闲,心与身为仇。”这是他苦吟的自我写照,苦吟的目的是“写诗、为朝官、补风教”。由于他不随俗俯仰,理想与现实不合,所以虽诗名大播,可到处都不起用他。韩愈为推荐他曾煞费苦心。《旧唐书·韩愈列传》说:“二人(孟郊和张籍)名位未振,愈不避寒暑,称荐于公卿间,而籍成科第”,孟郊却没有下落。归纳起来:一是他性格孤峭,耻于干谒;二是醉于古体,不写时兴的律诗;三是畏惧时政,恐遭不测。中唐藩镇割据,政局混乱,士人投身藩镇多遭杀身之祸。他鄙弃竞争但又不得不参与,常常处于无奈和尴尬的境地。他的诗充满了对社会、人生、人情、世态的反省和批判,其中常常闪烁着思想光芒。诗人在《石淙十首》中提出了一个亘古以来累世而无从解决的矛盾:高士逃俗,固然高洁,但不免终生贫困;而世间追逐私利,陷入害人之流却富贵荣华。“智者日千虑,愚夫唯四愁。”(《百忧》)此处“智者”指已入仕者,“愚夫”指襟怀未展的在野之士,也指诗人自己,是反讽称谓。“唯四愁”(语出于张衡的《四愁诗》)言未入仕者只能像张衡那样忧心国事郁郁不得志而已。封建社会把人生最失意的一切都给了他:落第、饥饿、寒冻、疾病、穷蹙、失子、流离……从诗人个人来说是不幸的,但这也使他经历了与底层人民共同的命运,对广大百姓苦难生活有深切的体会,从而造就了他苦涩而又颇具理致的诗歌,为后世所景仰。
作者单位:成都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