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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习俗漫谈

2014-02-28陶易

文史杂志 2014年2期
关键词:刺字刺青文身

陶易

在影视媒体上,经常能看到一些国外体育明星,或是警匪片中的黑社会成员两臂或胸背部刺有龙凤、汉字等图案,也即文身。这显示出中华文化对世界影响的一个侧面。当代一些年轻人也逐渐把文身视为一种彰显个性的时尚行为,或看作一种美体艺术。对于文身的是非利弊在此不作评论,本文主要谈谈这一风俗在我国古代的演变流传,或许能给读者某些启示。

文身在我国古代文献中称作“刺青”或“劄青”,还有雕青、涅面等异称。它作为一种习俗在我国历史悠久,特别是在某些朝代和某一类人群中曾经十分流行。文身的源头大约可以追溯到古代的黥刑和南方少数民族的涅面之俗。据《周礼·秋官》记载,“墨”为五刑之首,郑玄注曰:“墨,黥也。先刻其面,以墨窒之。”[1]秦末的黥布(英布)和北宋的狄青,都是曾受过黥刑的古代名将。虽然汉文帝废除了肉刑,但两晋南朝的囚犯和逃奴也仍要在脸上刺字,直到《水浒传》中的林冲、杨志、武松等人,皆因触犯刑律而面刺金印。《宋史·刑法志三》云:“凡应配役者傅军籍,用重典者黥其面。”晚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说:“释僧祇律涅槃印者,比丘作梵王法,破肉以孔雀胆、铜青等画身,作字及鸟兽形,名为印黥。”[2]从中似乎可以窥见由黥面到刺青的演变痕迹。

我国南方的百越民族,很早就有文身的习俗,称作“雕题”或“镂身”。段成式说:“越人习水,必镂身以避蛟龙之患。今南中绣面佬子,盖雕题之遗俗也。”三国时吴人习水战,吴国士兵也在身上刺满龙形图案。左思《吴都赋》曰:“雕题之士,镂身之卒,比饬虬龙,蛟螭与对。”《酉阳杂俎》引《天宝实录》云:“日南厩山连接,不知几千里,裸人所居,白民之后也。刺其胸前作花,有物如粉而紫色,画其两目下。”柳宗元被贬柳州刺史,有诗感叹道:“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在我国海南的黎族和台湾高山族的一些族群中,文身是成年、求偶、爱美、武功甚至地位的标志。身体的各个部位均可文饰,而以面部为主,图形也丰富多彩。这一风俗至今尚能看到遗存的印痕。又据《汉书·匈奴传上》:“汉使王乌等窥匈奴。匈奴法,汉使不去节,不以墨黥其面,不得入穹庐。王乌,北地人,习胡俗,去其节,黥面入庐。"则古代匈奴族也有刺青习俗,只是纹饰简单罢了。

唐代是刺青风习盛行的时代(上图),文献中有较多记载,《酉阳杂俎》前集卷八就搜集了不少。徐连达在《唐朝文化史》中即依据段成式所记作了概括。笔者再增补五代以后资料,举例加以叙说。

唐代刺青的题材内容较为丰富,主要有山水鸟兽、佛像、诗歌和文字记号等。晚唐有个叫王力奴的,用五千钱雇来劄青工匠,在整个胸腹部刺满了山水亭院、草木鸟兽,形态毕备,设色鲜明。另有个蜀中小将韦少卿,是元和元年进士韦表微的堂兄,他“少不喜书,嗜好劄青。其季父尝令解衣视之,胸上刺一树,树杪集鸟数十。其下悬镜,镜鼻系索,有人止于侧牵之。叔不解问焉,少卿笑曰:叔不曾读张燕公诗否?‘挽镜寒鸦集耳。”俨然是一幅诗意图。又有一位黔南观察使名叫崔承宠,自幼从军,遍体刺有一条蛇,始自右手,蛇口大张,蛇身绕腕匝颈,蜿蜒在腹,蛇尾一直拖到小腿部。每宴宾客,其酒酣之际,便伸臂袒胸,戟手捉住优伶辈日:“蛇咬尔!”优伶也装作大叫痛苦状,以为戏乐。

在京城长安,刺青之风也很流行,而且多为闾阎恶少。他们剃光头,浑身刺劄各种图形,还常与军士勾结,抢劫打人,横行于街衢酒肆,简直就是唐代的黑社会团体。唐武宗会昌中,薛元赏复任京兆尹,曾严厉加以打击,一次抓住三十多人,悉杖杀于市。余党畏惧,争以炙灭其文。《新唐书·循吏列传》亦有记载。还有个叫赵武建的,身上“劄一百六十处番印、盘鹊等,左右膊刺言:‘野鸭滩头宿,朝朝被鹘梢。忽惊飞入水,留命到今朝。”再如高陵县捉住个镂身者叫宋元素,遍体刺青七十一处,左臂刺七绝一首云:“昔日以前家未贫,苦将钱物结交亲。如今失路寻知己,行尽关山无一人。”右臂上刺葫芦一枚,上面伸出一个人头,作傀儡戏状,自言是葫芦精。

唐代诗歌盛行不衰,其影响当时无处不在,自然也会成为刺青的热门题材,从上述举例中已见一斑。另有一个典型例子:荆州有个街卒名叫葛清,自颈部以下遍刺白居易诗。段成式亲见此人,曾当众令其解衣验证。其背部所刺诗歌均能记忆,反手指着刻处,到“不是花中偏爱菊”一句,则刺一人持酒杯站立于菊丛之中;再到“黄夹缬林寒有叶”一句,又刺一颗树上挂着细细的缬条。像这样的诗配画一共刺了三十馀首,几乎体无完肤,于是被人戏呼为“白舍人行诗图”。白居易《与元九书》曾说:“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而遍身劄刺白诗,这恐怕是香山居士意料之外的,绝对算得上铁杆粉丝。

唐代又是佛教极盛之世,唐宪宗奉迎佛骨之时,长安官民解衣散钱,焚顶烧指,倾城若狂。风气所染,有人在身上劄刺佛像以表虔诚或用来护身,自在情理之中。李夷简元和末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时,成都人赵高好斗,进班房多次,因为他满背雕镂毗沙门天王(多闻天王)像,狱吏不敢杖责其背。他便有恃无恐,成为坊市祸害。李夷简闻知大怒,擒至厅前,找来新造的大棒,喝道:“杖子打天王,打尽则已。”可连打三十馀棒而不死。过了十多天,这个赵高竟然赤膊袒露,挨家挨户索要修理功德钱。段成式门下有位军士叫路神通,能手提六百斤的石碾子碾碎石粟。他背部也刺有天王像,自言得其神力。每逢初一、十五,他还焚香打坐,赤裸上身,让妻儿向其背部的刺像顶礼膜拜,俨然一幅天王附体的模样。

文献所载刺青的群体多为市井恶少、江湖豪侠和行伍军卒。陶穀《清异录》记载,唐末无赖男子以劄刺相高,有刺《辋川图》的,有刺白居易或罗隐诗的,还有将平生所历郡县饮酒蒱博之事或是所交妇人姓名排行住所形貌一一标刻者,时人号为“针史”。[3]《唐朝文化史》也称文身者多是青壮年男子,其中有不少浪迹江湖的任侠之流或坊市里舍的逞强好斗之徒。他们在身上刺青一方面有装饰美体的作用,另一方面也常借此表现桀骜不驯的个性。如长安大宁坊有位大力士叫张斡,他左臂刺着“生不怕京兆尹”,右臂刺着“死不畏阎罗王”。这显然是与薛元赏的严打行动相对抗。其实早在杨虞卿任京兆尹时就有过同样的严打举措。

五代两宋时期,刺青风习依然很盛,尤其是在军旅行伍之间。据张舜民《画墁录》记载,后周太祖郭威微贱时,与同里冯晖相善,后来两人一同投身军籍。“一日,有道士见之,问其能,曰:‘吾业雕刺。二人因令刺之,郭于项右作雀,左作谷粟;冯以脐作瓮,中作雁数只。(道士)戒曰:‘尔曹各于项脐自爱。尔之雀衔谷,尔之雁出瓮,乃亨显之时也。郭祖秉旄之后,雀谷稍近,登位之后,雀遂衔谷。冯秉旄,雁自瓮中累累而出。世号郭威为郭雀儿。”[4]雀衔谷、雁出瓮自属无稽之谈,但郭雀儿的绰号由此而得,郭威也自称“雕青天子”。又据王明清《挥麈录》引《续高僧传》:“开宝末,江州圆通寺旦过寮中,有客僧将寂灭,袒其背以示其徒,有雕青‘李重进三字,云:‘我即其人。脱身烟焰,至于今日。”[5]查《宋史》卷四百八十四,李重进是郭威的外甥,与宋太祖同事后周,分掌兵柄。赵匡胤称帝后,心不自安,乃据扬州造反,最终兵败被杀。但古来举兵失败者的最终归宿向来传说纷纭,《续高僧传》所云与正史有异,很难说孰对孰错。又如《新五代史·后蜀世家》载王昭远率师出征,对前来饯行的宰相李昊说:“吾之是行,何止克敌,当领此二三万雕面恶少儿,取中原如反掌尔!”马纯的《陶朱新录》云:北宋太尉王恩微贱时为军卒,两髀有雕青。《攻媿集》卷一百一十二载,南宋楼钥出使金国,押宴官完颜仲雄手有雕青细字。还有《水浒传》中的九纹龙史进和浪子燕青,一个九龙盘身,一个遍体花绣,都是高手匠人所刺。每当他们挥拳弄棒之际,不仅武艺令人叫绝,那满身的刺绣也能赚足人们的眼球。(右图)

也有人刺青并不是为了美体,而是铭刻自己的誓言,可归为“刺肤励志”一类。据段成式记载,蜀将尹偃麾下有一士卒,因点名迟到而被杖责,又借酒无理取闹,尹偃一怒之下将其打个半死。士卒的兄弟时任营典,对尹偃之举颇为不平,遂用刀刻肌肤作“杀尹”二字,以墨涅之。结果被尹偃获知,找个由头将其杖杀了。此人刺字完全出于报私仇之目的,真正的刺青励志要到五代两宋才蔚成风尚。试举两例如下:

天祐三年(906年)七月,梁祖自将兵攻沧州,营于长芦。(刘)仁恭师徒屡丧,乃酷法尽发部内男子十五以上、七十以下,各自备兵粮以从军,闾里为之一空。部内男子无贵贱,并黥其面,文日“定霸都”,士人黥其臂,文曰“一心事主”。由是燕、蓟人士例多黥涅,或伏窜而免。[6]

蜀人爨薪,皆短而粗,束缚齐密,状如大饼。不可遽烧,必以斧破之,至有以斧柴为业者。孟蜀时,周世宗志欲取蜀,蜀卒涅面为斧形,号“破柴都”。[7]

“都”是唐五代和宋初的军队编制单位,以百人或千人为一都。高承《事物纪原》卷十说:“兵之涅面,虽自周上皇始,亦原于刘仁恭‘定霸之事也。”以上两例一刺字,一图形,前者或被强迫,后者出于自愿,但都是为了鼓舞军队士气,消灭敌人,而且均发生在唐末五代。这一风气在宋代进一步得到发扬,不少将士都以刺字明志的方式表达爱国之情。《宋史》卷二百七十九云:“(呼延)赞有胆勇,鸷悍轻率,常言愿死于敌,遍文其体为‘赤心杀贼字,至于妻孥仆使皆然,诸子耳后别刺字曰:‘出门忘家为国,临阵忘死为主。”[8]杨亿的《杨文公谈苑》亦有类似记载。最典型的例子当属南宋初期的抗金武装“八字军”。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十八曰:

八字军者,河北土人也。建炎初(1 1 2 7年),王观察彦为河北制置使,聚兵太行山,皆涅其面曰:“誓杀金贼,不负赵王。”故号八字军。……十年春二月辛亥,以刘信叔(刘锜)为东京副留守,将八字军以行。其年六月,大败兀术于顺昌。[9]

《宋史·王彦列传》则说王彦部曲相率刺面,作“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字,以示无他意。八字军最盛时发展到十馀万人,多次击败金兵。其中一万多人由王彦率领南下,转战川陕等地,最后归刘锜统率,在绍兴十年(1140年)取得了顺昌大捷,为抗金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八字军”因而名标史册。

宋代八字军刺字明志,表达了抗金报国的拳拳之心。也正是在这一史实的启迪下,后代小说才演绎出岳母刺字的感人故事。而到了元末,当红巾军攻陷杭州城时,有个勾栏说书艺人出身的元朝巡检胡某,“招募游食无籍之徒,文其背曰‘赤心护国、誓杀红巾八字为号,将遂作乱。为乃叔首告……诛三百六十馀人”。[10]打着护国的旗号,公开与农民起义军为敌,却又企图乘乱渔利,实在是有悖于刺字明志的光荣传统。

宋、元时期军伍士卒刺字为号的现象十分普遍,除刺在面部背部而外,还有刺于手部的,称作“手记军”,据说是为了防止士卒逃亡。苏洵《嘉祐集》卷五《兵制》云:“及于五代,燕帅刘守光又从而为之黥面涅手之制,天下遂以为常法,使之判然不得与齐民齿。”《续文献通考》卷一百二十一《兵考》云:“宋时有手记军,死则以兄弟若子承代,至是命依汉军例籍之,毋涅其手。”编纂者按语云:

手记军当即手号军,后又有二十八年招宋时涅手军,亦当即此军。总以手上有涅文,故名手号、手记、涅手也。又考《元典章》载是时刷(选调)手号军,而百姓手上有雕青者亦刷之。乃命差人分拣,不系军人不得刷充为军。

降及元明,刺青风习虽衰而犹存。陆容《菽园杂记》卷十记载,作者幼时于温州、台州等处见明初有因雕青事发而充军者,不解雕青之意。一老者云:“此名刺花绣,即古所谓文身也。元时,豪侠子弟,皆务为此,两臂股皆刺龙凤花草,以繁细者为胜”[11]。明代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二百三十一《镂骨》条则说:“镂骨谓之劄青,狭邪游人与倡狎多为此态。"明人黄淳耀《陶庵全集》之《贻堂即事有作》诗亦云:“即今辕门乍援袍,雕青恶少剧虎躯。”

依照传统儒家的观念,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得随意伤害,因而刺青在风气盛行的唐代就曾屡遭严禁,但又禁而不止。到明朝洪武年间,朝廷再次严令禁止,从此无敢犯者。陆容也认为:“闻古之文身,始于岛夷。盖其人常入水为生,文其身以避水怪耳。声教所暨之民,以此相尚,而伤残体肤,自比岛夷,何哉!禁之诚是也。由是观之,凡不美之俗,使在上者法令严明,无有不可易者”。[12]陆容将刺青视为不良习俗,主张加以禁止。这代表了当时多数人的看法。

然而刺青既然成为一种流传久远的习俗,说明它确实能满足某类人的需求,而且还出现了专门的从业人员。据《酉阳杂俎》记载,唐代蜀人工于刺,所刻分明如画。有人以为用黛染色,故而鲜艳,其实只是使用好墨而已。在荆州坊市间,也有专门以鬻刺为职业者,平时备有印模,上面嵌有一丛丛的细针,组成各种图形,可以根据各人喜好选择印模,刺罢刷以石墨,待印疮痊愈,细密的纹路即清晰可见。将印刷技术应用于文身,这只有在雕版印刷逐步盛行的中晚唐才有可能。到了元代,刺青的工匠还被归入画家的行列,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所列“画家十三科”中就有“雕青嵌绿”一目。[13]

最后附带介绍一个古人去除刺青的医方。据金代张从正《儒门事亲》卷十五“取雕青方”:用水蛭(俗称蚂蝗)阴干碾末,先以白马汗擦青处,再用白马汗调水蛭末涂之即可。《本草纲目》中也引用了这个单方,其实际效果可能没有现代的激光祛斑术来得快捷,但它对皮肤不会造成损伤。

注释:

[1]《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影印本,1980年版第880页。

[2]《酉阳杂俎》前集卷八“黥”条,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76页—8O页。以下凡引本条不另注。

[3][4]上海古籍出版社《宋元笔记小说大观》本第79页、1536页

[5]《挥麈录》,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114页。

[6]《旧五代史》卷一百三十五,中华书局点校本第1801页。

[7]《老学庵笔记》卷一,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2页。

[8]《宋史》第9489页,中华书局点校本。

[9]《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十八,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402页。

[10][13]《南村辍耕录》,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43页、355页。

[11][12]《菽园杂记》,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27页。

作者单位:皖西学院中文系(六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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