谐剧:洋溢着创造智慧的地方艺术
2014-02-28李祥林
李祥林
曲艺源于民间,是有着深厚民间根基并且得到民间百姓喜爱的艺术。中国是多民族国家,四川是多民族栖居的省份。从汉族到少数民族,天府四川有着丰富多彩的曲种,清音、扬琴、竹琴、谐剧、金钱板、折嘎、百汪、仲谐、亚热阿索、格萨尔仲,凡此种种,这些都是在巴山蜀水中孕育出来的艺术奇葩。其中,“一人独演,独演一人”的谐剧,秉承着四川人性格中嬉笑怒骂的喜剧精神,闪耀着创造智慧的光芒和艺术审美的灵气,是巴蜀文化对中国曲艺的独特贡献。
一、“谐剧之父”王永梭
四川谐剧是现代人创造的艺术。70余年前,人称“谐剧之父”的王永梭(题图)在川南合江县城一次晚会上首创推出谐剧《卖膏药》,从此宣告了这门艺术的诞生。说到王永梭,他是巴蜀艺坛上一个绝顶聪明、德艺双馨的天才。作家流沙河曾有“天才是一种病”的比喻,在其看来,王永梭就属于“害”了这种“病”的人,“终其一生,光芒四射,不肯黯然自熄”。※这个人有良好的文化修养,纵观其学艺经历,读书成绩优秀,旧体诗做得很好,文学根底厚实,人生阅历丰富,因此,世称王的谐剧、天籁的唱腔、张大千的绘画、谢无量的书法是近百年来蜀中四大“艺术天才”,绝非偶然。这个人有开阔的艺术视野,国立剧专毕业的他有幸受教于洪深、余上沅、焦菊隐、曹禺、杨村彬、张骏祥、吴晓邦、陈瘦竹、马彦祥、吴祖光、沙梅等艺坛大家;他还从京剧、川剧、湘剧等地方戏,从美国奥尼尔的话剧、法国莫里哀的喜剧、德国莱辛的戏剧理论、古希腊亚里斯多德的诗学中获得创造的灵感和营养,真正是“转益多师”,博采广收。
身为艺术家,王永梭有相当自觉的创新意识。谐剧是诞生在曲艺和戏剧之间的新品种,是他师承多方又自成一家的独创艺术。评论者谈到他创造谐剧之功时指出,“任何创造都是继承,真正的创造就是最好的继承。死守传统,做个孝子贤孙,只有给老太爷送终的份儿,恰恰是最坏的继承。谐剧堪誉为真正的创造,不但从川戏中有所继承,而且上接战国时期优孟衣冠,可谓源远流长”(流沙河语),真是一语中的。不仅如此,王永梭还有极其敏锐的感悟能力,勤思考,悟性高,提起笔杆能创作,登上舞台能表演,还能自觉总结艺术经验进行理论研究。像王永梭这样集编剧、表演、研究于一身而堪称“全卦子”(全能)的艺术天才,的确不可多得。这个人有执着的从业精神。新中国建立后,他孜孜不倦地在成渝两地不断举办谐剧培训班,为这门艺术培养传承人;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又招收女弟子,扩大表演队伍,为女演员登台创作适合的剧本(如《三上成都》《春梦姑娘》《第一回》《媳妇》《柜台》《谣言》《卖鞋》《门》等),努力扶持“女谐剧”。凡此种种表明,他一生都在以满腔的艺术热情和执着的从业精神不断推动着谐剧艺术向前发展。1961年,正当壮年的王永梭在《古七月十四生日》诗中不无自豪地写道:“文章堪自勉,谐剧有人夸。回首三十载,何曾误芳华。”他以自己的精彩人生,书写了谐剧的不凡成就。
“谐剧是聪明人的艺术”,此乃2009年秋季笔者应四川省曲艺家协会邀请,在“川渝谐剧优秀人才培训班”上做讲座时,多次对学员们强调的一句话。本次谐剧培训班,是由中国曲艺家协会、四川省文联等联合主办的,系近年在全国范围推行的“中国曲协优秀人才培养工程”之一,于2009年9月下旬借“中国曲艺之乡”在四川省岳池县举行授牌仪式之机举行。这次培训班为时两天,应省曲艺家协会邀请前来授课的老师来自省内外,有从事舞台表演的,有从事剧本创作的,有从事艺术研究的。首讲为相声艺术家姜昆;接下来,授课者依次为笔者、严西秀、包德宾、沈伐。听讲的学员们是活跃在当今巴蜀舞台及荧屏上的青年演艺者。当时,笔者讲座的题目是《当下文化保护视野中的谐剧艺术》,并且以“遗产”、“谐剧”、“保护”三个关键词来概括所讲三方面内容;由于题目及时间所限,未能对“谐剧是聪明人的艺术”作展开论说。在以下文字中,笔者就结合四川谐剧的特点,再来谈谈相关问题,以供同道及读者参考。
二、颇接地气的谐剧角色
作为聪明人创造的艺术,谐剧的“笑”是智慧的“笑”。这“笑”超越简单的生理层面,绝不是四川话所贬低的那种强搔胳肢窝式的浅陋的“呵人笑”。王永梭讲:“笑是个武器,对敌狠,对友和。”又说:“笑要笑得有意义,要笑得健康”;否则,会“损害了内容,歪曲了人物”(《谐剧简说》。谐剧舞台上的笑,有鞭挞的笑(《黄巡官》)、苦涩的笑(《个人独唱会》)、善意的笑(《在火车上》),不一而足。无论什么样的笑,对于台上艺人来说,本色真实的表演最为重要。晚年的王永梭对此有精到总结:“寓情于幽默,何事不滑稽。老来怎评价?本色最相宜。”(《拟贺谐剧六十周年》)在中国美学里,“本色”是一个重要范畴。古人论艺“贵本色”,尚真情,反对“婢作夫人”式的矫揉造作,主张“天机自动,触物发声”(《奉师季先生书》),高扬“出于己之所自得”(《叶子肃诗序》),认定“摹情弥真则动人弥易,传世亦弥远”(《选古今南北剧序》)——如明代诗、书、画、戏诸艺兼长的大天才徐渭所言。
谐剧也是假定性艺术,用“本色”界定谐剧表演,其中道理值得从艺者好好琢磨。是喜剧却不轻浮,是诙谐却不庸俗,拒绝哗众取宠,摈弃矫揉造作,反对油腔滑调,以逼真的演艺塑造逼真的人物。王永梭身体力行的舞台实践即是“本色”论的最好注脚。谐剧的“笑”是崇尚本真的聪明人的“笑”,这“笑”深深地植根在创作者“真情”的土壤中。有真情,才能发自内心地同情弱小;有真情,才能入木三分地批判丑恶;有真情,才能永不止步地追求美好。流沙河为王永梭文集作序,言及后者创造及演出谐剧的原因时归纳有二:一是“强烈的表演欲望”,这是对艺术高度投入之情(艺术激情),所以他的表演能征服广大观众;二是“五四”的影响和抗战的推动,这是关注现实人生、关心国家命运之情(社会良心),所以他的作品绝非粗浅的“搞笑”。真正的文化人,真正的艺术家,不可不是超越个人私念而牵挂大众疾苦、关注现实人生的“社会良心”。谐剧之“谐”,一是诙谐,一是和谐。王永梭生前曾用这两点来为谐剧释名,前者谈得较多,后者未及解释,有待同仁们研究。在我看来,以诙谐的表演来针砭现实人生,在鞭挞假丑恶中表达对真善美的追求,从而促进社会改良和人类进步,这应该是谐剧艺术的本义所在。
谐剧透露出巴蜀人的审美灵气,体现着巴蜀文化的创造精神。即使是改编搬演外国题材,也能够把它充分本土化、“四川化”,接巴蜀地气,使之成为巴蜀乃至中国文艺舞台上脍炙人口的瑰宝。出自王永梭之手的《黄巡官》堪称这方面佳例。契诃夫是19世纪俄国著名文学家。坚持“日常生活的现实主义”原则的他,以其对现实社会的犀利透视和冷静解剖,创作出《套中人》《变色龙》《小公务员之死》《挂在脖子上的安娜》等一系列脍炙人口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为世界也为我国读者所熟悉。1948年在中国舞台上出现的谐剧《黄巡官》,即是从1884年问世的俄国小说《变色龙》改编而来。同类作品,还有1949年根据契诃夫《小公务员之死》改编的《喷嚏》,根据西方作家欧·亨利《警察与赞美诗》改编的《过冬之前》,等等。实话实说,看看中国舞台上近60年前王永梭创作的谐剧《黄巡官》,看看剧中那个头戴大盖帽身穿“黑狗皮”,在权势面前低头哈腰,在李皮匠、张偏颈、朱老幺等市民面前耀武扬威的“黄巡官”,你全然想不到这个满口“狗咬人是正常,人咬狗是反常,人不准狗咬人尤其反常,狗咬了人,人还打狗,反常之至”的歪歪道理的家伙,其原型竟然是来自异国他邦的“舶来品”。
从文学到舞台,从外国到中国,从沙俄帝国警察到旧时中国巡警,不仅仅是完成了小说向戏剧的形式转换,也不仅仅是完成了人物造型、服饰、语言等等的本土化处理,更关键的是改编者以对契诃夫剖析现实、鞭挞黑暗之精神实质的到位解读和透彻领悟为基础,着力提取了原作的“精、气、神”,并且针对本土社会现实、结合地方文化特色进行了全新的中国式创造,让角色在喜剧中曝光丑陋,让观众在笑声中鞭挞污浊,从而为丰富多彩的中国艺术人物画廊增添了又一个鲜活的舞台形象。多年以来,在本土艺术领域,外国题材改编的的中国化是艺术理论十分关注并重视的创作美学问题,也是人们在舞台实践中“摸着石头过河”的过程中再三探索的问题。从中外文化交流的角度看,谐剧《黄巡官》等作为改编外国文学的成功之作,至今给从事艺术创作和舞台表演的人启示多多。此外,在世界艺坛上,卓别林的喜剧艺术随电影传播而风靡全球,在中国也是家喻户晓。从王永梭先生首创的谐剧中,人们可以看到哑剧电影中卓别林式的喜剧人物,但这人物形象则是黄皮肤黑眼睛、俗语方言满口,植根于中国社会的土壤,是有声有色、地地道道的中国“土产”,为本土观众所喜闻乐见。
三、谐剧独特的表演与美学气质
“一人(演员)独演,独演一人(角色)”的谐剧,可谓深得中国戏剧美学的精髓。“自编自演,人到戏到,场面不大,道具简单”、“谐剧,一般是不讲究化妆的”、“谐剧的服装也是不十分讲究的”、“谐剧的小道具一般是‘空手模拟,不用实物”,王永梭常常用这些话来说明谐剧作为尚“简”艺术的特点。不仅如此,一人表演的谐剧,还可以在“你、我、他”之间创造出满台是人的审美效果。当然,这“你”和“他”,都是通过“我”表演出来的。凡此种种,不免使人联想到传统戏曲舞台上的“一桌二椅”。作为艺术智慧的结晶,“一桌二椅”看似简单,却体现了中国艺术家不为实物所累的大聪明。首先,从实用角度看,它减去了戏班子费力费财去制作和搬运舞美道具的负担,使得行走江湖的艺人们能够轻装行动;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从表演角度看,它不允许繁琐的舞美道具占据有限的舞台空间,而是把这空间尽可能让道给演员去唱、做、念、打,使他们得以把表演的才艺、功夫尽情展示,因为戏剧终归是重“演”的艺术;第三,从审美角度看,“一桌二椅”又是象征内涵丰富的艺术符号,给演员提供了无限创造的可能、灵活发挥的天地。“尽量用最少的东西,激发观众的想象力的最大活跃”(焦菊隐语),此乃中华美学的聪明之处。
“一桌二椅”简而又简,借用符号学的说法,其作为孤立的“能指”什么也不是,但随着剧中人物出场,在表演者的唱做念舞中被赋予规定情景中的“所指”,便魔术般变幻出审美时空的气象万千,时而是山,时而是桥,时而是官府厅堂,时而是新婚洞房……王永梭深悟其理。他强调:“谐剧一开始,就着重一个‘演字。”谐剧表演者只要“演”得真,“演”得功夫过硬,借助简简单单的桌椅板凳作道具,就可以“一个人演一台戏”;不仅如此,甚至连简单的道具和简便的化妆也是“可有可无”,关键在于演员高度投入的表演要“真”,扮演的人物形象要“真”,表达的事理人情要“真”。总而言之,舞台上的物质性道具(条桌、独凳、茶几、沙发、屏风或其它),通过演员“真实”的虚拟化表演,获得了假定性情境中的真实性含意,从而满台皆活,韵味无尽。“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景”,此乃古典画论名言;“谐剧是通过写实和写意的表演,最后统一于真假虚实之间的艺术的真实”,这是谐剧名家心得。古往今来,中华艺术都重写意主神韵,短小精悍又机敏灵动的四川谐剧正秉承着这样的美学精神。
谐剧对演员表演提出了严格要求,也为演员展示才艺提供了自由空间。谐剧艺术自诞生以来,就以拿来主义姿态聪明地化用着各种技艺元素,集众家之长,成我家之艺,于是便有了《卖膏药》中的武术招式、《赶汽车》中的劳动号子、《流浪者》中的京剧唱腔、《放牛》中的山歌吼唱、《在火车上》中的金钱板表演,诸如此类,灵活多样。2009年9月26日下午,在上述岳池县新落成的吴雪剧院,一台以“乡音乡韵乡情”为题的中国曲艺之乡优秀节目展演在举行。那身穿大花袄、一口地方话的“广安小幺妹”走上台来,质朴、生动、俏皮、惟妙惟肖的表演,引得人们啧啧称赞。表演者是个12岁的女孩子,可别小看了她:时而器乐独奏,时而曲艺演唱,尤其是最后那自己演唱又自己打击全套川剧锣鼓的表演,有板有眼,有韵有味,让观众无不称绝叫好。谐剧理当有自己的审美本质和艺术精神。什么是“谐剧精神”?就谐剧美学研究而言,这是值得每个从业人员认真思考并深入探讨的大问题。在我看来,创作的“平民意识”、叙事的“地域特色”、风格的“喜剧气质”、作品的“时代风貌”、作家和艺术家的“社会良知”等等,都应该包括在其中。
来自巴山蜀水的谐剧,为中国艺术百花园中前所未有,是四川人智慧的结晶。从1939年王永梭创立,经过沈伐、凌宗魁、涂太中、包德宾、李永玲、严西秀、张庭玉、夏曼云、景雯、卜小贵等继承发扬,再到目前新一代习艺者如叮当等出现,70余年历史发展,三代人技艺传承,如今影响面覆盖川、渝、黔等,还有诸如《卖膏药》《黄巡官》《赶汽车》《茶馆图》《个人独唱会》《保长》《扒手》《嫌疑》《打百分》《苏二哥》《在火车上》《三上成都》《少说为佳》《自来水龙头》《开会》《零点七》《王保长》《听诊器》《霉不醒》《一点之差》《这孩子像谁》《兰贵龙接妻》《梁山一百零九将》《辣子鸡》《真功夫》《麻辣烫》《刘姥姥闹学》《我表个态》《碰碰车》《广安妹》《超男梦》以及“中江表妹系列”等为数不算少的作品积累。从民族民间文化保护角度看,四川谐剧无疑是值得我们珍惜并加大保护力度的“无形文化财产”,是应该得到我们继承并发扬光大的西南地方特色艺术。
“艺术的生命在于创造。”谐剧是随时代而产生的地方艺术。步入今天生活的四川谐剧,秉承着王永梭创造精神的谐剧人,依然没有停止他们的创新探索。2011年4月由四川省曲艺家协会组织推出的“四川谐剧展演专场”,以“展谐剧风采,扬蜀粹风韵”为目标,就在尊重并展现传统精髓的同时,又把新人、新作、新探索推到观众面前,载歌载舞的《步步高》,荒唐幽默的《天下第一昂》,调动着观众的欣赏兴趣,激发着他们的笑声;尤其是那四人同台又各演各戏的《麻将人生》,更是体现出策划者、创作者希望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有所突破的追求。由四人演出的《麻将人生》,每个演员的的确确都是在“一人独演,独演一人”,但角色与角色之间又彼此衔接呼应,从而共同完成了整台节目。初看不似谐剧,细想又是谐剧。2013年11月,在“说唱四川——叮当谐剧专场演出”上,观众不但再次观赏了《麻将人生》的演绎,而且还看到《都有病》这创新尝试之作。诸如此类向前跨步的探索是否可行,观众们不妨见仁见智;但在我看来,正是在这种“似与不似”(借用画坛巨匠齐白石之语)之间,有艺术创造的玄机妙味可供我们去回想去琢磨。
注释:
※流沙河序,见《王永梭文集》,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年出版。以下所引流沙河、王永梭语均见此书,不再一一加注。
作者: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成都)教授、
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常务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