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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庄的诗歌和诗歌的上庄

2014-02-28

诗潮 2014年6期
关键词:上庄向东桃花开

上庄的诗歌和诗歌的上庄

◎张清华

刘章老屋

我是先知道刘章、刘向东和刘福君这三个人的诗歌,然后才知道他们是出自一个村子——“上庄”的爷的。早在20世纪80年代读大学的时候,我就在报刊上注意到刘章这个名字,知道他是一位成名的诗人;之后在90年代和近些年,又陆续读到了向东和福君的诗歌。但直到前不久,我才有机会来到他们的家乡,河北兴隆县的一个山村,看到这里全然没有污染和破坏的自然环境,巍峨的山梁、蓊郁的丛林、潺潺流淌的山溪、秋风中招摇闪烁挂满枝头的累累果实,以及淳朴好客的乡俗……并真切地感受到三位诗人间的父子、叔侄关系,以及他们和这片土地的亲缘与深情。

一个只有几百村民的小山村中出了三位诗人,出了三位以书写乡土见长、以朴素的修辞与深挚的诗意给人以感动的乡土诗人,这不是一件小事,在全中国恐怕也很难找出第二个例证来。它让我们思索诗歌与土地与自然、与乡村文化之间的古老而常新的共生关系,思考诗歌的根本,也思考它作为精神的故乡、作为海德格尔所说的“使大地成为大地”的“作品”的属性。这是诗歌的哲学,或者反过来,也是能够透见生命世界与存在之谜的哲学的诗歌——尽管它们是最朴素的、最原始的。但唯其如此,它们才更接近世界本身。

在老一代诗人中,刘章先生是受人尊重的一位,其原因是,在他早年的诗歌中即充满了朴素而又动人的乡思与情蕴,透着简约如话、清新如画的风韵。他的写于20世纪60年代的一首《牧场上》,其中的句子至今还散发着如画的清新与蕴藉,流散着民歌与儿歌般的自然与轻妙:“花半山/草半山/白云半山羊半山/挤得鸟儿飞上天//羊儿肥/草儿鲜/羊吃青草如雨响/轻轻移动一团烟……”这样的修辞在那个年代,不能不说是珍贵的。刘章的诗歌有对乡村自然的抒情化的描写与歌吟,也有对于时弊与人心的讽喻与讥刺,在这本《诗上庄·上庄纪事》中,我们所看到的更多的是,对于乡情、山野、土地和人物的真切讴歌,在他眼里,这里的自然与人心、物性与人性是互现的:“啊,山桃花,故乡的山桃花/早春二月,开在云崖/只有耐寒的松柏为伴/花开时常挨寒流的抽打/花瓣儿飘零,飘向天涯/悄悄留下果实满挂……//啊,可怜的爱人/你就是山桃花!”读这样的诗句,上庄的山崖与美景、这里人物的音容笑貌不禁如在眼前,可以从中品咂出这位耄耋老人对于故乡和亲人的深挚的爱。

在村前的小广场,一溜石碑上,还镌刻着一首刘章先生的五言诗,这首诗在我看来完全可以是一首传世之作,仿佛集中了陶谢与王孟、李杜与元白的神韵,又将之化于无形之中,充满禅意,令人玩味不已,它的写作时间居然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几令人不可思议:“秋日寻诗去,山深石径斜。独行无向导,一路问黄花。”真的抵达了王国维所说的“无我之境”。另一首《晚秋山中》也颇令人珍爱:“山色转苍凉,黄花开未了;秋风吹客心,落叶乱归鸟。”同样是简约而充满古意,但这一首却是如同“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或者“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一般的“有我之境”了。

与父亲刘章相似,刘向东的《诗上庄·上庄之上》同样充满深挚的爱意,上庄的一草一木仿佛都在这部诗集中闪烁和晃动。但相形之下,他的诗歌的风格却别有一种让人感动的深远和忧郁。在《青草》一首中,他描述了与孩子一起面对先人坟茔上青草的情景,由此岁岁枯荣的自然,生发出对生命轮回的感慨:“这些青草啊比山还高/地火烧不尽天来烧/草籽取暖于灰烬之中/根在地下默默地盘绕//没有谁能够割断青草/青草手中有永远的镰刀/我的诗歌也终将绝版/不断再版的是这些青草”。确乎令人感喟不已。向东不只记录了山野的美丽,也记录下村庄的衰败;不只传达着亲情和乡俗,也试图复原这里的一段段历史,上庄因为有了他的诗歌而获得了不一样的长度和深度。在《时间》一首中,他表达了对年迈父亲的悲悯的爱意,与前一首《青草》可谓遥相呼应,“由于时间放慢了脚步/老父亲掳下手表/交给我时还带着体温……//想方设法让时间更慢/我从老去的时间里提炼时间/哪怕比一生多出一天”。村庄让他获得了历史,获得了生命的谱系感,所以他从中体验到的自然也更多,更带有阔大的存在感与旷达的命运感。这是他的《上庄》中的句子:“我们上庄/即使就这一巴掌大/也有独一无二的指纹/和命运的线索……//通向上庄的道路/人来/人往/脚印踩着脚印/谁是古人,谁是来者?”几乎可以作为上庄的碑记,或者这里的逝者永远的墓志铭了。

向东带给人的感动,似乎很难用这么少的文字概括。

福君是诗歌界的一个“新人”,这么说是因为他最年轻,写诗的历史也稍短,但是我说这话的意思更是要强调他在当今诗歌中的独异性——在这个年龄层次的写作者中,绝少再有他这样的写法了。他把自己的亲人几乎是“嵌进了”他的诗歌中,他的父亲因为他的诗歌而长久地活着;他的年迈而慈祥的母亲因为他的诗歌而为很多朋友所熟识和爱戴。福君的诗歌是质朴的——是真正的质朴,不是装出来的,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他没有向东的深远与忧郁,却传承了叔父刘章的自然与清新,有着目下诗风中难得一见的真挚与感人。

其实,从《诗上庄·上庄人物》所描画的父老乡亲的音容笑貌中,我们就可以看出福君的为人和胸襟,他是以爱意、以悲悯、以赞佩和以感恩去写自己的乡人的,所以在这些善良的面孔与灵魂背后,我们读出的其实是福君自己。这些品性,当然都是他的严父慈母所赋予和留传的,但同样也可以现出一个人人性的素朴和良善。正是因为这种骨子里的品性,福君的诗歌有民歌的质地,也有着抒情诗人的气质。如他的《泪人儿》是这样记述了表姐,一位山村女性的命运,“桃花开了,山坡绿了/大表姐哭成个泪人儿走了//为了给哥哥娶媳妇/大表姐先嫁给了嫂子的哥//大表姐心中的那个他/早就领走了她的心//桃花开着开着就谢了/山坡绿着绿着就黄了//人啊活着活着就老了/孩子长着长着就大了//山坡绿了,桃花开了/她哭成个泪人看不见路了”。语言是再质朴不过的了,但它却能让人眼泪盈眶,让人良久难以放下。福君有这个本事,在他笔下,不管是光棍大哥,还是喂猪的二嫂,他们都有着可爱的人性与善良的心灵,他们个个儿活在他如歌如哭、如赞如诔的诗句中。

这套《诗上庄》诗集也许应该写进一部历史之中,至少它会永远矗立在燕山的一脉,这个地球上最偏僻也最美丽的小村旁的石碑上,因为它记述着这么多美好的情感和珍贵的生命,记录着人间的真情和百感交集的命运,让人读之充满了真实而又难言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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