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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鱼记

2014-02-27何人

飞魔幻A 2014年2期
关键词:红衫鱼骨雪儿

【楔子】

昔有长清河,河内生鲤鱼。鲤鱼半成精,贪恋捕鱼人。三年日与夜,暮暮偷相见。难忍长相思,不禁撞网间。捕鱼人不知,烹食妙不言。鲤鱼死未足,滴滴泪成血。

【灵鱼阁】

蝉衣来到枯城时,正是秋意最浓日。

她抬起头,望着门匾上灵鱼阁三个字,四下人进人出,她却泛起些许寒意。小二笑着说,“客官,今日的座满了。您要想吃鱼,得一早儿来这儿订座。”

蝉衣皱眉,往里望了一眼,果然人满为患,店内食客均面露醉生梦死之色。蝉衣随意一瞥,望见其中一张桌上搁了一个瓷盆,内中卧着一条扁平似刀的鱼儿,整个鱼身色如溶脂,几近透明。

只匆匆一瞥,蝉衣便觉双足黏牢在地,再也走不动了,舌尖味蕾迸射出滔天欲望。

“姑娘若是喜欢,何不与在下一道进去呢?”身后骤然响起一个声音,蝉衣错愕回过头。跟前站着的人年龄三十有余,身高足有九尺,肩宽身挺,着一袭雨过天青色,掩不住的风流脱尘。见她怔怔不答,男子上前一步道,“约好的人来不了,可惜了灵鱼阁千金难买的一个位子。”

蝉衣还未来得及想明白,已不由自主地点头如捣蒜。店小二见此,当即引他二人上楼就座。

灵鱼阁是近两年突然名震江湖的一家鱼楼,除了鱼再无多余菜色,因其味而甲于天下。蝉衣便是为此特意而来,此时她面前依次摆了冷水鱼,河刀鱼和蒸鲈鱼,任何一道无不艳绝四方。

“这家店一共七九六十三道鱼菜,你若是喜欢可再添几道。”男子为她夹了一筷,笑容里满是诚挚。蝉衣稍有别扭,慌忙道,“多谢公子美意,只是你我素不相识,这儿的菜又要价高昂……”

还未等蝉衣说完,男子一瞪眼,单手舀了一勺鱼汤冲她递去,“若是真心谢我,就喝下去。”他的模样虽极为强横,偏生目光里却又有融人暖意。蝉衣瞧得呆住,吃惊地望着他如此暧昧的举动,猛觉两颊竟火烧般滚烫了起来。

“我夹给你的肉不见你碰,舀的汤也不愿品尝,你又是否将我当朋友呢?”男子一挑眉,目露失意,咄咄逼人道。蝉衣瞧得心猛然一跳,只觉他那道目光仿佛湿漉漉地穿进了她心底里。她想也不想便前倾身子,一口气喝光了他勺内的鱼汤。

还未来得及将那鲜香浓汤一口咽下,蝉衣竟是哗得一口,将鱼汤完完本本呕在了自己的碗里!

见她涨红了脸咳嗽不止,男子一怔,双眸刹那闪过震惊神色,连忙飞身而来拍抚她的背脊。蝉衣又羞又恼,一手想推开他去,偏偏竟被对方一个顺手搂入了怀内!蝉衣惊慌无措,奋力挣扎着想要脱身,却被男子越搂越紧。

“我等了你那样久,不要再离开我了,好吗?”男子不住的低声哀求,他的声音似有无边魔力,蝉衣停止了拳打脚踢,一颗心渐渐宁静缓和了下来。

说来也是荒谬至极,她便这样任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人怀抱着,听着她听不懂的情话,却只觉得他二人仿佛已相识了许久许久。很久之前她便坚信,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何时何地爱上了何人,冤孽有头,爱恨有主。她为一尝名动天下的灵鱼阁而来,却不料第一口就被恶心得全盘吐了出去,可是若非为此,她也不会遇到他。

他叫裴云来,喜食鱼,喜着雨过天青色。除了这些,蝉衣对他再无所知,她不知道他住在哪儿,甚至不知道他家中有没有妻儿。她原本不是一个那样轻浮的人,漂泊江湖多年,多少男人撩拨攀折她却皆无功而返,可是直到遇上他那一双河水般清澈的眼眸,她身不由己,她躲避不及,只得深深地跌入其中。

【不定心】

枯城地处南方湿热之地,若非灵鱼阁之名声动天下,怕这儿一年四季都来不了几个城外人。

蝉衣倚在临窗的雅座上。她因半月前给一口鱼汤坏了胃口,平日里对着这儿的滔天香气都无动于衷。这个座是裴云来常年买下的,她无事时便常来此望着过往人群发怔。

“在想什么?”裴云来自身后冷不丁道。

蝉衣吓了一跳,故作恼怒地扫了裴云来一眼,娇嗔道,“在想你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何能在这儿买下一张桌子来。”

裴云来面无表情地在她对面坐下,顺手给自己倒上一盏热茶,淡淡道,“因为整间灵鱼阁都是我的。”蝉衣一怔,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旋即又疑惑道,“你若是这儿的老板,半月前又为何装作阔少邀我入内,大可直言便可。”

裴云来深深望了蝉衣一眼,目中尽是她看不懂的复杂神色,良久他才长叹口气道,“因为每天每刻我都守在门口,遇上了合眼缘的女子便上前搭讪,不露声色地邀对方共赏绝味。她们大多同你一样欣然前往,在你之前,我少说也这样邀过近百个女子。”

蝉衣周身一颤,愣愣的望着裴云来,目中满是迷茫之色。她想要责备,却不知又能责备他什么。从一开始便是他勾一勾手指,自己便主动贴了上去。他邀她她便去,他抱她她不挣脱,她又能责备他什么呢?

“原来是这样,恕蝉衣自作多情了。”蝉衣垂下眼,不冷不热道。她不敢对上裴云来滚烫炽烈的目光,略施一礼,起身便要离去。身子却在下一瞬被人自后紧紧搂住,似要将她纤瘦的身子揉入胸膛深处。蝉衣只觉脸腾地红了起来,满心羞辱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她也顾不得四下客人惊异的目光了,狠狠一口便咬在了裴云来的手臂上!

身后裴云来颤了一颤,任凭蝉衣死咬着不放,非但未松手,反倒搂得她越发紧了。蝉衣咬得累了,只觉一股咸腥气儿猛冲入喉间,这才松开裴云来被她咬得鲜血淋淋的手臂。见裴云来也松懈了下来,她一个抽身避了开去,转过身冷冷望向他。却不知为何,裴云来的目光里迸射出她看不明白的深厚情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竟泛上了隐约泪光。

“为了一个梦,我等了那么久,认错了那么多人,总算是找到了你。”裴云来轻声道。

蝉衣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她是真的给他的忽冷忽热弄糊涂了。为何他有时可以陌生得叫人心生寒意,有时又莫名深情得一塌糊涂?她越是想去计较明白,便越是在他如网般细密的目光里沉陷无踪。

她怕透了他那样的目光。

情之一字,最是惹人哭哭笑笑,疯疯癫癫。她见他不过区区数面,谈过的心事仅是寥寥数语。可为何这颗心啊,他要丢弃便郎当四碎,他要拾起又完整如新,好像再不属于自己。endprint

后来的几日,裴云来待蝉衣极是温存。他从未承诺她什么,却将她捧在了心尖儿上。她不愿吃灵鱼阁的鱼,他便大费周章令人去别处给她搜寻美味。她在枯城无落脚之处,他又一掷千金命人按她的喜好堆土建楼。这重如泰山的一切,他却偏是显得云淡风轻。每当蝉衣欲拒绝时,只看一眼他炯炯有神的眼睛便立刻软了下来。

她抗拒不了他的好,虽然她从未曾明白他究竟图她些什么。

“裴公子一番好意,蝉衣早已心领,断不能再无故接受。”蝉衣深吸了口气,望着裴云来道。他手中捏着一个古怪之物,白莹莹的透亮质地,似是鱼骨穿成的配饰。今日一来灵鱼阁,裴云来不但叫了一桌菜肴,还要赠她此物。

“此物自是极为重要,这天下间却只想给蝉衣一人。”裴云来静静说道,他的目光里满是湿漉漉的温柔,仿佛一股淙淙泉水淌入蝉衣心里。她怔怔的望着裴云来,胸腔内有什么敲击得格外有力,每一下皆石破天惊。蝉衣不由得冲那鱼骨般的配饰伸出手去,就在指尖即将触到的那刻,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清甜的声音。

“云来可避得人家好苦!”一个红衫女子俏皮道,她乌溜溜的眼飞快扫过裴云来和蝉衣,浓密的眼睫如一团乌絮,“上个月是人家失约在先,所以任凭处罚。”

红衫女子瞧着极是美艳动人,蝉衣略为一怔,上个月正是她初次与裴云来相遇的时候。那时裴云来借口同伴失约,邀她共品佳肴,难道那日他便是约了眼前佳人?

裴云来面露尴尬之色,不安地望了蝉衣一眼,随即故意咳嗽道,“雪姑娘言重了,还未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他正要冲那红衫女子介绍蝉衣,却不料对方竟是先一步情不自禁地拾起筷子,夹了桌上一筷鱼肉放入口中。

几乎是与此同时,红衫女子面露古怪之色,继而猛然转过身扶着椅背大口呕吐了起来!她不但将先前入口的那块鱼肉吐了个干净,甚至还呕出几许嫣红的血丝来。目睹的客人无不张嘴错愕,一道道疑窦的目光齐齐聚在蝉衣这一桌。

灵鱼阁的鱼菜甲天下,她却像是沾上了世间最污秽恶心之物,整张脸呕得苍白如纸。蝉衣同样不解地望着,只觉这一切好似有些眼熟,半月前她也是因喝了一口鱼汤而反胃得不成样子。

“你之前为何会吐出鱼汤?”裴云来不解地望来,一双眼如火入炬。

素心一呆,结结巴巴道,“或,或许是吃不惯这里的味道吧。”她并不知道为什么会呕吐,他这样一本正经去问却又是什么意思?

她正想着,身侧的裴云来却是先一步飞身上前,搀扶起憔悴不堪的红衫女子。他的目光里尽是焦灼,小心地将她扶到位子上,每一个举动都似是生怕弄疼了她。红衫女子心有余悸地望着满桌鱼肉,良久方哑声道,“大名鼎鼎的灵鱼阁,味道为何如此咸腥呛人?”

不知为何,裴云来的眼底竟隐隐跳跃着喜悦之色。他亲自为她斟茶倒水,眉眼间的暖意似要淌出蜜来。而红衫女子恢复过来后,也是娇嗔地望着鞍前马后的他。

这一切蝉衣痴痴的看着,仿佛全身的气力早给抽了个干净。她眼睁睁的见着裴云来背过身去,好像不曾对她上过心般。他的目光还是那样的温柔,他的怀抱还是那样的滚烫,只是这一切却都是冲着别人。

在她之前,他邀过数不清的人。在她之后,他依旧可以相似对新人。她蝉衣算什么啊,好不要脸地赖在这里,对他所有话都言听计从。欢喜时如珠如宝,厌倦时弃如敝屣,只恨这颗心啊,为何明知是薄情人,却偏生是不愿离去,为何鞋底似是黏在了这里,为何欢喜与难过,都由他一人说了算?

【爱恨休】

枯城逐渐的入了冬,寒意一点一滴侵蚀着人心。

蝉衣着的依旧是两个月前初来此时的单薄衣裙,瑟缩得躲在灵鱼阁内,只有这儿的鱼菜蒸出的腾腾热气,才能使得她冰凉的手脚稍微暖和一点。

只有一颗心,任周遭如何暖意融融,依旧是冰凉万分。

她在这儿等了裴云来足有一个月,困了便躲在灵鱼阁跟厨房相连的杂物间内一张空着的橱柜里,饿了便去外头买上几个馒头,渴了便着人上一壶浓茶。下人从最初对她的毕恭毕敬,到如今的白眼纷纷,可这些她都顾不得了。她只想见他一面,求一个答案死一颗痴心。这些日子说来也怪,她竟是夜夜梦见他。梦里他缓步向她走来,眉眼是那样熟悉,可又有着几许陌生。

“云来你看,这不是上次那位姑娘么?你怎么还和她纠缠不清!”一声清甜入耳,蝉衣猛地回过头去,终见着裴云来挽着一月前那红衫女子。他着一袭月牙色长袍,领口袖口皆缝了素色的狐狸皮。一个月未见,他的目光依旧是那样直入人心,此时与身旁女子神色亲密,见了蝉衣眼底是稍纵即逝的惊讶与愧疚。

她心里苦涩,等了那么久,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我也刚好来此,只为告诉裴公子一声,一个月里多谢款待,蝉衣就要离开这里了。”

裴云来的双眼猛地睁圆,竟是脱口而出道,“你要去哪儿?”话刚出口,他又猛然意识到自己这莫名其妙的真情流露,尴尬地笑一笑,补上句道,“我派马车送你吧。”

一旁的女子却是嗔怒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不依道,“马车我要用呢。”

蝉衣见此,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公子与蝉衣本是萍水相逢,如此多有不便。”她打小患上了重症,记忆只能停留在最近的三年,渐渐地连自己家住哪儿都说不真切,又何必再徒欠他一场。

裴云来见她拒绝,一时也六神无主,半晌才哑然道,“无论如何,我也该送你出城。”他说完这话,便转头与那叫杨雪儿的女子解释了一番。杨雪儿小嘴一噘,直哄了许久才勉强答应,一个人闷闷的往窗边一坐。

蝉衣一怔,步子已不由自主随着裴云来出了灵鱼阁。她心内五味杂陈,刚想说些什么,裴云来却先开口道,“蝉衣,裴某有愧于你,临别时想给你说一个故事。”

蝉衣不明所以地望着他,裴云来顿了顿开口道,“许多年前,枯城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皆以捕鱼为生,靠的就是绕城的一条长清河。说来也怪,河内一条鲤鱼久而半成精,竟悄悄喜欢上了岸边的捕鱼人。它法力不够,只能在夜晚悄悄潜入捕鱼人的梦里,诉说衷情种种,如此一晃便是三年。三年内它朝朝浮水相见,夜夜入梦团聚,一颗心尽给了那捕鱼人。三年后它终再承受不起相思之重,猛地跃入捕鱼人的渔网。它以为那么多梦里相思相守,渔人会珍而重之地将它养在家里。却谁料渔人只将它热油清炒,灯下烹食。”endprint

裴云来说到这里,眼里悲凉之意顿生。蝉衣听得入神,心里也泛起同情之意,轻声叹道,“多情总被无情误,鲤鱼便这样被心上人活活吃了吗?”

裴云来摇了摇头道,“说来也巧,鲤鱼半成精,被吃去的那半边身体恰是尚未修成的那一半。它从此可借助法力化作人形,只可惜一颗心早被伤得透了。”

蝉衣不由叹息道,“本是因祸得福,却谁知得到的并非它所求,它最在意的早已失去。”她沉浸在这个悲凉的故事里,抬头时才发觉自己已到了枯城城口。生活或许就是这样,得到的都是侥幸,失去的方是人生。

裴云来叹一口气,静静道,“裴某终是有愧于你,日后若有需要,可随时找我。”他说完这话,便再不多言,平静的转身离去。蝉衣怔怔的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头有几许失落。

不知为何,那个故事一直在她脑海翻腾。她似能望见鲤鱼不甘决绝的目光,渔人背弃残酷的模样。

【再回首】

离开枯城后,蝉衣有一处没一处的落脚。

她打小便患病难愈,记性总是不好,只能记得近两三年发生的事。因而及时享乐,攒下一点钱便去灵鱼阁吃鱼。从前总为此苦恼,如今倒觉得再好不过。因为只用捱过这几年,终有一日她会忘记裴云来,忘记他曾飞身将她搂入怀中,忘记他曾舀一勺鱼汤,认真地喂她喝下。

她的心已给了他,纵使那是三分蜜糖七分穿肠。

收到裴云来的书信是在半年后,蝉衣颤巍巍地打开,待见到那艳红的婚帖时,心一下子停止了跳动。他飘忽不定的心终安定了下来,停在那叫杨雪儿的女子身旁。蝉衣闭上眼,将婚帖撕了个粉碎。

半年前她只是随口告诉了他一个地址,因此这封婚书晚了三个月才道她手里。也就是说,三个月前他便已娶了杨雪儿。

蝉衣冷冷的望着婚帖的碎片,心里头突蔓上一股难以言喻的仇恨。昔日是他死死拥抱,道什么等她许久,求她再不要离他而去。他原来并非生而花心,却是对她花心。她可以坦然接受他朝三暮四,却断不能接受他区别对待那叫杨雪儿的红衫女子!

想至这里,蝉衣立即打包行李,踏上了去往枯城的路。

灵鱼阁依旧是老样子,食客摩肩接踵仍订不到座。蝉衣无声地望着,任一个个吃得酣畅淋漓的食客与自己擦肩而过。在厅堂内招呼的,赫然是昔日红衫的杨雪儿。为人妇的她不得不料理店堂的生意,整个人丰腴了少许,眼底是抑制不住的光芒点点。

蝉衣只一眼,便瞧见她腰间悬挂的,恰是当日那枚鱼骨配饰。想来裴云来已将这祖传珍宝给了自己最重要的人,心里头不由又是一阵的失落。

“姑娘若是想一尝灵鱼阁的绝妙,不若与在下一同入内。”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蝉衣如遭雷击,愣愣的转过身去,那人也几乎呆愣原地。

一切恍若曾经光景,吃不到鱼的蝉衣,与有心搭讪的裴云来。时光仿佛静静停在了这里,初相见便情心动,再相见便终生误。

“你怎么在这儿?”裴云来哑然道,他的面上满是疲惫之色,此时一双眼却隐隐透出光彩来。“半月前我便寄出了书信邀你再来,这么快便到你手上了吗?”

蝉衣只得撒谎点头,随即道,“你还是老样子,不怕夫人不悦吗?”想到杨雪儿为一口鱼肉吐出血丝来,那时的裴云来紧张得几乎手足无措。

“休提那人,可骗得我好苦。”裴云来脸一沉,目光扫过厅堂内忙活的杨雪儿,眼底满是怒意与鄙夷。

蝉衣吃惊地听着,半晌方默然别过头去。本以为他对她会不一样,可即使成了亲又如何?原来再深的情,到手了也不过如此。

分别时裴云来千叮万嘱,直到蝉衣答应再不轻易离去。他看起来那样紧张,蝉衣不由地在心底冷笑。最珍贵莫过于未得到与已失去,只有失去她时方念起她的好。

这一夜蝉衣并未回到半年前裴云来给她在枯城建的屋舍,而是神智恍惚地留在了灵鱼阁。月光透过窗扉落在地上,泛起一层白莹莹的霜华,四下寂静无人。蝉衣叹一口气,从一张空着的橱柜里钻了出来。半年前她也曾这样,白日坐在灵鱼阁内等,夜晚便钻入这橱柜酣睡,那时她为见裴云来一面,而今或可说是故地重游。

正想着,猛听见脚步声朝厨房走来,蝉衣一惊,又猛地缩回橱柜。

空荡的灵鱼阁内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呵斥声,“云来,你可说是越来越过分了,这般明目张胆地勾搭女子,可让下人们怎么看我?!”

蝉衣一怔,果然片刻后便听见裴云来熟悉的声音,“我娶你本就是场天大的笑话,莫废话了,你说把鱼骨藏在灵鱼阁,到底在哪儿了?”

蝉衣想起白天那串挂在杨雪儿腰间的鱼骨配饰,顿时明白杨雪儿定然是撒谎了。

又隔了一会儿,再次飘来杨雪儿略有点尖利的声音,“既是定情信物,我凭什么要还给你?”楼下不时传来桌椅摩擦之声,蝉衣既好奇又害怕,良久方听见裴云来遏制着怒意道,“杨雪儿,你明明可同常人一样吃鱼喝汤,那日却呕吐骗人。后来我赠你鱼骨,你又道不明媒正娶你绝不收此物,你要这间灵鱼阁我给你便是,你把鱼骨还我!”

杨雪儿却是冷冷道,“你越是想要我便越是不给,那破鱼骨头究竟有什么厉害?”她的声音透着心灰意冷与报复的快意,蝉衣隐隐觉得这半年她恐怕过得并不如意。一个女人若非受到了极端的冷淡与背叛,断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来。

厨房弄出的声响越发响了,猛听见裴云来竟是闷哼一声,显然挨了沉重的一下。

“没错,我却是贪图你灵鱼阁的身家,半年前你冷淡我,我便着人打听你为何待那蝉衣如此之好。听到你是在她呕吐鱼汤时才露出震惊神色,我便一模一样地学,你不还是信了么?”杨雪儿的声音既尖利刺耳又恨意重重,只听她阴阳怪气道,“婚后你是如何待我,我分毫不敢忘记。只要你不在了整间灵鱼阁自然都是我的。”

裴云来只有不住地喘息,显然片刻前受她暗算,此时想反抗也力不足。

蝉衣惊慌失色,双手紧紧成拳,心底强烈的不安迸裂欲出。此时此刻,她实在恨透了杨雪儿!若非她学她呕吐鱼肉,裴云来也不会离她而去!而今她竟想伤裴云来的性命,她又怎能允许?她紧闭上眼,只觉自己的手心滚烫起来,却是涔涔而下的汗水。endprint

厨房却是静了下来,只听裴云来惨叫一声,不知是谁跌跌撞撞跑出了门。蝉衣忍住慌了的心跳,又等了半晌才轻手轻脚摸到屋外。

只一眼便惊得她险些摔倒。

冰凉的月光落在一张已了无生气的面庞上,杨雪儿手边有粼粼波光反射,蝉衣仔细看过去,是一些散落在地上的鱼鳞片,还有一些在她指缝。她害怕得瑟缩在一起,不敢再看杨雪儿的尸身。

【前尘事】

之后的几日蝉衣都躲在灵鱼阁的橱柜里,偶尔出来买几个馒头,所幸都未遇上裴云来。那夜的后来,裴云来跌跌撞撞地回来,手臂隐约流着血,拖着杨雪儿的尸身去外头掩埋。而她躲在屋内悄悄地看着,心里有什么碎裂了一地。

这几日她脑子里总会出现杨雪儿的尸首,地上的鱼鳞还有裴云来手臂上的抓痕。难道当时他们发生了打斗?她不禁想起了从前裴云来所讲的那个故事,一切便都能串联了起来。

昔有长清河,河内生鲤鱼。鲤鱼半成精,贪恋捕鱼人。三年日与夜,暮暮偷相见。难忍长相思,不禁撞网间。捕鱼人不知,烹食妙不言。鲤鱼死未足,滴滴泪成血。

鲤鱼死未足,从此化作人形守在枯城,等待着再遇捕鱼人的来世。他开了这间灵鱼阁,每一条鱼儿都是来自那条长清河。他相信渔人曾食他之肉,因此再碰到长清河的鱼肉定会呕吐不止。

难怪当他遇见为鱼汤呕吐不止的蝉衣,会脱口而出道已等她许久。而那枚鱼骨饰物,或许是由于某种妖法在作祟,可以辨别出真正的渔人。所以当新婚时杨雪儿接过鱼骨却没有任何反应时,他便明白她骗了他。

他曾被伤得那样深,三年朝朝暮暮长相伴,对方却美滋滋地打算吃他。那一口一口,俱是咬在了他的心上。他的眼泪流入了鱼汤里,使得鱼汤更富有滋味。而再深的爱也化为刻骨的恨,他会一直等,等到同归于尽方释怀。

蝉衣后怕地想着,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患下的重症,从此记性便不好。那病恐怕也与裴云来有着说不清的关系。她突然想起一直以来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越想越是后怕。当发现杨雪儿是在欺骗自己,他便又重新开始搭讪年轻女子,甚至休书欲寻回蝉衣。如此种种,自是为了报复。

虽在夏日,蝉衣却觉得身子那样的冷。她茫然地望向灵鱼阁内裴云来常坐的位子,依稀可见从前的自己在那儿痴痴的等他。多少的痴心,尽赴了流水。

正暗自神伤,却听身后一声呼唤,蝉衣惊惧地回过身来。裴云来见她在此,欢快地踏步而来。

“几日不见你,真怕你又突然离去了。”裴云来不由叹道,目光里满是暖融融的笑意。蝉衣僵硬地笑了笑,也不接话。

又过了半晌,裴云来突然道,“半年前一场误会,使得裴某错过了真正在等的人。不知现在可还来得及?”他深深的望着蝉衣,自怀内掏出一物,却正是那枚鱼骨配饰!

蝉衣周身一颤,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心底怒意一闪而过。她依旧记得杨雪儿死时的模样,他定是后来掩埋她时在她身上搜到。妻子尸骨未寒,却仍执着与确认她的身份。

“还提这些作什么?”蝉衣摇了摇头,冷然道。她懒得做戏,当即转身便走。裴云来并未追来,只让一道目光始终跟随着她的身影。

蝉衣越走越快,最后快步奔跑了起来。她突然有些恨自己,恨自己一见着他便方寸大乱。他是杀人凶手,他既然认定了她是负他的渔人,早晚会有一日确认寻仇。

曾有多爱便有多恨,她和他其实是同样的人。

【两茫茫】

三年。

蝉衣第三次来到枯城,已整整三年的光景。昔日辉煌的灵鱼阁早已不在,附近荒郊的坟头却多了一座。

三年前,是她亲自去往官府报案。言之凿凿,指出亲眼见灵鱼阁老板裴云来杀害妻子杨雪儿,尸首该是埋在灵鱼阁附近。

她同他其实是同一类人,曾有多爱便有多恨。日子一晃便是三年,她已渐渐模糊了与他的相遇,只怕再过不久连与他的一切都将忘个干净。趁忘彻底之前,无论如何她也得再来见他一面。

青青坟头陌上草,蝉衣不由伸手为裴云来拔去坟前的荒草。不知不觉中,双手却是触到一块略突起的黄土,她心有好奇,不由挖了下去。

里头埋的是一个小盒、

-不出所料是那块鱼骨配饰,想来是裴云来死前嘱人埋在稍浅处。蝉衣怔怔的望着那块白莹莹的鱼骨,心里头不由泛起物是人非之感。骨尤如此,人何以堪?

她顿了一顿,伸手将那洁白的鱼骨拾起。却在刹那间,一股奇异的暖流由指尖直击心底。过往的一切,到这时才原原本本地明了跟前。

长清河内生鲤鱼,三年梦梦得相见。他们夜夜相会,他唤她小鲤鱼,丝毫不觉害怕。那时的裴云来仅仅十多岁,并不知网上的是夜夜托梦给他的小鲤鱼。因此灯下烹食,半点未觉不妥。直到当夜鲤鱼最后一次托梦,方知自己在不经意间却是吃下了深爱自己的鲤鱼精。再诚恳的道歉都无法求得她的原谅,而鲤鱼侥幸躲过一死,心灰意冷下离开了枯村,甚至封住了自己的记忆。

她生命最美美不过那相思的三年,那从此便让她只能记住三年的事物吧。她逐渐的忘却了渔人,忘却了自己身有法力,便这样日复一日行尸走肉地活着。不再记挂着修行,更休提爱恨。直到再遇见裴云来,多年后的裴云来早已忘记了鲤鱼的模样,只得凭着灵鱼阁揽客,再在门口搭讪女子入内同食。

如若是从前的小鲤鱼,定无法咽下长清河内同伴们的鱼肉。为此他等到了蝉衣,又被杨雪儿欺骗。一切也真是造化弄人。

而那日在灵鱼阁厨房,杨雪儿偷袭于他,他随手抓起一条鱼挡了一下,以致杨雪儿手上会有鱼鳞,他被锋利的指甲抓伤之后,惨叫一声便夺门而逃,待平静下来才回来处理尸体。他知道若这尸身落在他人眼里,必惹出连天祸端。经过一些事,他几乎可以确定蝉衣便是那小鲤鱼精,这么多年他日夜活在愧疚里,只为能寻到她用余生补偿。

只可惜,终究是造化弄人。

蝉衣终是记起来了,她记起了十多年前与裴云来在河畔的初遇,记起了自己在绝望中离开了枯村,记起了自己亲手封住自己的回忆,又以鱼骨为引,将那放不下的牵挂留给了裴云来。

生命若能回到最初,相爱相恨是否能相互扯平?他一口口咬在她的身上,而她面目狰狞地去到官府举报他。

多少的爱恨终究长埋地下,多少的苦衷如流水东流。

蝉衣木然望着坟头许久,最后晕了过去。

【后记】

古有长清河,河内生鲤鱼。鲤鱼修成精,复回长清河。河是伤心色,水是断肠音。暮暮与朝朝,皆活悔恨里。人间数十载,爱恨终茫茫。此生赋流水,不得见相思。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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