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调
2014-02-27千里光
千里光
一、
第二十九个客人进门的时候,我把袋中的馒头屑全倒入了池塘中。
锦鲤在水中簇动,煞是好看,我却无半分心情欣赏。
今日是五月十八,我的生辰,来祝贺的客人已有二十九个,但我最盼望的人到现在还没出现。
奶娘寻了过来,拉我进屋:“小姐,我给你做了件喜庆的衣裙,你换上好好打扮打扮,出去跟老爷招呼客人吧。”
我依顺地坐下,任奶娘给我摆弄,心里却想着等会见到了顾云深,要送什么给他。他与我同一天生辰,但将军府却历来没有办寿宴的习惯,以前顾云深一向都是来我家蹭吃的,可是今天不知怎么了,迟迟都还不来。
奶娘给我打扮完毕,但我此时沉浸在自己的小心思中,压根没意识到自己的外形变成了什么个德行,奶娘一说好了我就站起来跑出去,循着以往的路线——墙边的桂花树噌噌爬上了墙头,并在奶娘追出来前跳下将军府的草丛,滚了满身草屑。
墙角悠悠响起一个慵懒的男声:“我刚路过这的时候还想着你什么时候会爬过来,出现得可真是时候。”
我爬起来奔过去:“顾云深!”
我家和将军府刚好是隔壁,从小到大我都习惯翻墙过来找顾云深玩,比起以前战战兢兢下不来墙头,如今我的身法可谓是日益精进了。
顾云深眉角跳了一下,过来帮我整整衣领:“今日是怎么了,打扮得这般……艳俗?”
我有些委屈:“你忘了吗,今天是我俩生辰啊,我都在家等你好久了,你不来找我我只好翻墙过来了。”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笑,伸手揉揉我的包子脸:“没忘,生辰礼物都准备好了。”耳边一凉,就见他在我耳垂上戴了两个精致的银莲花坠子,笑眯眯道,“喜欢吗?”
我心里欢喜,拉着他的袖子:“走走,去我家吃饭去。”
顾云深却把袖子从我手中拽出,道:“现在不行,我还有事呢。”
我这才发现一向穿着低调的顾云深今日竟也换了件颜色张扬的紫色衣衫,看起来贵气了不少:“你干嘛去?”
他叹一口气:“见客人。”说罢按着我的头给我转了个身,“你先回去吧,现在我没空陪你玩。”
我乖乖地往门外走了几步,突然觉得不对,眼神转了几下,我回头悄悄地跟在顾云深身后,想看个究竟。
大厅里顾云深的爹也在,这位将军府的老将军尽管已年老,但仍旧神采奕奕,此时他的脸上正挂着和蔼可亲的笑:“黎清小姑娘长的这好模样,云深看了都要动心啊哈哈哈。”
顾云深走进去,行了个礼:“黎老先生,我是顾云深,久仰先生大名。”
坐在一旁的女子一见他进来,眼神都亮了起来,双颊微红,娇羞得刚好:“黎清见过顾公子。”
我趴在门外的柱子边,看看她素雅如莲的气质和妆容,再扯扯自己身上那艳丽的大花裙子,委屈地撇嘴,顾老爷子这是要给顾云深找媳妇儿呢。
“你们祖孙俩就留在这住几天吧,刚好后天晚上是花灯会,让云深带黎清姑娘到外头转转,尽尽宾主之宜。”顾老将军笑得胡子都一颤一颤。
我手指都要抠进了柱子里,后天的花灯会我早便与顾云深约好,这紧要关头竟要被这样抢了去,难道顾云深也要答应?
他微微蹙眉,迟疑片刻便点头应道:“是。”
二、
在洛阳城的朱雀大街上,坐落着两户人家。
一户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定远大将军的将军府顾家,一户是三十年前才发家的富商殷家,虽然殷家比顾家的府邸大得多,但是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来,顾家明显底蕴深厚,连奢华都带着低调,而殷家无论看起来有多豪华,都让人有种财大气粗的市井观感。
这般的一俗一雅,两厢毗邻,倒让朱雀大街多了个别名叫“雅俗道”
我殷离欢和将军府的顾云深,便是人们口中说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顾云深就是我从小认定的夫婿,而今却要被一个不知从哪来的黎小姐横插一腿,我怎能甘心。
我被锁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撬窗户,那天爹爹得知我要跟去花灯会捣乱,脸色一沉竟毫不讲情面地喊人将我关了禁闭,我到现在还没找到出去的办法,心里暗恼爹爹尽帮着外人,我真的不是街边捡来的吗?
咔嚓一声,窗户的锁竟有所松动,我大喜,又使了把劲,窗子悠悠松开,我终于看到了久违的院子。此时已是黄昏,外头敲锣打鼓的声音喧闹地传入耳中,这是花灯节要开始了。
顾不得多想,我抹了两把手,翻窗而出。
走到大街上逛了好几圈我才发现自己有多天真,人流如潮,我这得上哪儿去寻顾云深两人去?在原地静立片刻,我后知后觉自己还穿着那件艳丽得无比俗气的花布裙,原本满腔的斗志便跟倒豆子似的全泄了出来。
顾云深以往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要去枫溪城看望母家的老人,去年那老人仙去,今年他才留在了洛阳,也就是说,这是我与他第一次一同度过的花灯节,我有多期盼这次的节日,而今就有多失落和愤懑。
人潮推着我往前走,我挤到一边,转眼间却看见摊旁的一管玉箫,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我想起我家刚搬到将军府隔壁的时候,趴在我家墙头的那个小少年,兴致盎然的样子,见我愣愣地在下方看他,更是笑得晃人:“丫头,你是这家的闺女吗?过来过来。”
我走到墙角,仰头看他好奇道:“哥哥,你手里的是什么?”
他抬起手中的玉箫,挑眉:“你想要这个?”
我点头,那东西色泽温润,漂亮极了,我当然想要啦。
他举起玉箫:“给你当个见面礼吧,接好了。”说罢手轻轻一甩,玉箫脱手,在我头顶划过一道弧线——砸到了我身后不知从哪里混进来的野狗头上。
野狗“嗷”一声,疯了般朝我冲过来,我吓了一大跳,哭喊着要逃开,却被头顶覆盖而来的一片黑影扑倒在地。
这件事的后果就是我被顾云深砸得手臂擦伤一大片,而顾云深为了跳下来保护我反而被野狗咬伤,高烧不退好几天。endprint
其实如果不是后来他奋不顾身地跳下来救我,我都要怀疑顾云深是不是老早看我不合眼缘故意整我了。
那管色泽漂亮的玉箫,也不知被谁踩碎,我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过。
眼下再看到这般相像的东西,我很是心动,因为自那以后顾云深再也没送过玉制的东西给我,年年生辰我收到的不是银镯子就是银坠子,亮闪闪的,我却始终觉得没有玉好看,对此顾云深解释说:“银饰坏了还能熔化重塑,玉碎了就再也补不全了,你那么迷糊,要是送你玉饰,准没几个能完好地保留下来。”
可是他不知道,他送的东西,我都特别小心地放进一个雕花木盒子里,平时藏在柜子深处,拿出来的次数都很少,安全得不能再安全了。
我掏钱买下那管玉箫,穿了细绳挂在腰间,正要垂头丧气地回家就看见了不远处的河岸边两道熟悉的身影。
我往前走了好几步才看清楚,顾云深正手执一个莲花河灯递给黎清,她伸手接过,两人的身形映在水面上,被河水泛起的涟漪搅得纠缠不清。
顾云深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块翠玉吊坠,跟黎清说了些什么,然后亲手给她戴到了脖子上,黎清的神色被暗影遮住,我看不清,只觉得这场景异常刺目,刺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
河岸边的两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我抹了把眼睛,失神落魄地往前走,街边花灯历历,我却已无一点观赏的心思,只想着如果顾云深真的要娶别人,那我也马上去找个汉子嫁了,让他后悔一辈子。
脚边不知绊到了什么东西,我身子一倾就要往前面倒去,腰间一暖,有谁的手贴着我的腰往后一揽,扶着我站直。
我回过头,看见顾云深紧蹙的眉头:“你还真的跟着出来了,一个姑娘家,身边好歹也带几个家丁才安全,怎么还搞得这么狼狈。”说完他颇为不高兴地扫视了我全身一遍,我也跟着他的目光扫视了自己的一遍,发现裙角处好像被窗钩子搭烂了,有些局促不安地把那块地方往身后扯了几下,试图转移话题:“你怎么又回来了?黎清小姐呢?”
顾云深不耐地睨我一眼,径自朝前走了几步背对着我:“我遣人送她回去了,你不是要逛花灯节?走吧。”
我惊讶:“啊?”
他回头向我伸出手:“走路不看路的,把手给我。”
我顿悟,喜滋滋地把手放上去,他牢牢握住,唇边浮起轻浅的笑意,连眼睛都变得流光溢彩:“走吧,城头的花鼓快要开始了,我带你去前面占个好位置。”
三、
花灯节过后,我一连好几个晚上都梦见顾云深带我去看花鼓表演的情景,他看着城头,我站在顾云深旁边看着他,心想,顾云深,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没过几天,便在餐桌上听闻爹爹说黎家祖孙俩要回江南去了,我特别欢喜地撒腿跑到隔壁将军府想找顾云深确认一下,却在将军府门外的拐角处听见了黎清的声音。
“顾公子,你把翠玉吊坠还给我,是不是嫌弃黎清配不上公子?”
我趴在墙角继续无耻地偷听。
顾云深清朗平稳的声音传来:“黎小姐娴静慧敏,哪有配不上在下之理,只是近来西疆战事吃紧,在下已接圣旨需代父上阵,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也不愿耽误小姐的韶华,以黎小姐的身世与才貌,不愁找不到共度一生的一心人,这翠玉坠子在下若收下,反倒是折辱了你。”
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我却听得如坠冰窟,顾云深要上战场?什么时候的圣旨?为何他从未与我提起?还有……他走了,我怎么办?
“离欢?你怎么跑到这来了?”有声音突兀地响起,我抬头看着已经从墙角出来的顾云深,想问一问他是否真的要去西疆,但是含着眼泪欲言又止半晌,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跑回了家。
我躲在房间里,其间曾有家丁过来在门外说顾公子来找我,都被我回绝。默默地在房间里呆了半日,终是忍不住拿了一个包裹去隔壁找顾云深。
门口遇到将军府的管家,却被告知顾少爷出去了。我道了谢,飞快来到后院顾云深的房间,悄悄推门进去。
房内很整洁,桌上摊着一个未曾收拾好的包袱,我拿出在怀里抱了良久的包裹,掏出来一只鹅黄色的绣花鞋,塞进顾云深的包袱里。
做这事的时候,我有些窘迫和羞涩,若是被人发现未出阁的姑娘家做这事,是要被耻笑的。
但很快我便收好这杂乱的情绪,又放了一个平安符在桌上,顾云深都要走了,去危险的战场,我哪还管得了其他。
回到家后我坐立不安地等到晚饭前,天色逐渐昏暗,一道黑影窜上了我家的墙头,顾云深玄衣猎猎站在墙上朝我笑:“跟我出去么?”
“去哪?”我迫不及待地问。
“沧澜江,带你去看花船。”他说。
我们在江边上了一条最大的花船,并肩站在花船二楼的廊台上,江面彩光粼粼,我的碧裙裙边被江风吹得不停翻飞,顾云深转头看我,像是禁不住地笑了一下:“特地换了一身衣裳啊?”
我面不改色:“吃晚饭的时候不小心把汤撒到裙子上了,没有什么特地不特地的。”
他眯着眼没再说话,吹了一阵子风,才不知从哪拿出一只绣花鞋举到我面前晃两下:“这是你塞到我包袱里的?”
我早有准备,迟疑着问:“你……你真的要去西疆战场了?”
他敛起笑意:“圣意不可违,我毕竟是定远将军的独子,此事已经确定,没有回转了。”他顿了一下,对视我的眼神柔软,“离欢,你知道我的,我也不甘愿在洛阳当一辈子的公子哥。”
是的,他从来就没有掩饰过自己想要作一番功勋的愿望,而我从小到大在旁边看着他,也一直觉得他本该翱翔。
我低下头,讷讷道:“我不是要阻止你,我只是,只是……”叽歪了半天都没说出后面的话来,我小时候的家乡阳城有一个风俗,丈夫要出远门的时候,他们的妻子都会在他们包袱里塞一只绣花鞋,提醒他们勿忘旧人,我把绣花鞋塞到顾云深包袱里,不过是想告诉他,我会在这里等他回来。
发顶附上一只温暖的大手,我抬头看见顾云深忍俊不禁的笑,他拿着绣花鞋轻轻敲我的脑袋:“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按你们家乡的习俗鹅黄色的绣花鞋不是寡妇向情郎求爱时送的东西吗?你给我这个作甚?”神色戏谑无比,邪气得不像他。endprint
我一怔,旋即大窘,一把抢回鞋子远远地退开到一旁:“不要就算了,哼,就知道你会嫌弃。”本来该拿桃红色的鞋子,可我那时太难过,居然把鞋子都拿错了。
顾云深缓步走过来,忽然低身蹲下,轻轻托起我的右脚脱下我的鞋,然后起身取过我手里那个鹅黄色的绣花鞋套到我脚上,握着我原本穿在脚上的粉色鞋子对我挑眉浅笑:“我拿这个好了,放心,我会好好藏在贴身的包袱里,然后带着它回来见你的,傻妹。”
我立马反应:“你才傻妹!”
他看着我,只是笑。
我涨红了脸,眼神游移一会儿,忽然似想到什么,有点手忙脚乱地拆系在腰间的那管玉箫:“你从来没送过我玉饰,这个是我在花灯节买的,你给我在箫身雕朵合欢花,就当是我送你鞋子的回礼吧。”拴着玉箫的红绳松开,我一不留神没握住,玉箫扑通一声掉进了下面的江水中。
我差点没跟着跳下去:“我的箫!”
身边白影一闪,江面上溅起更大的浪花,我这才发觉顾云深居然也跳入江中,心中不禁大急,扒着栏杆喊:“顾云深!顾云深!”
水面除了几个气泡毫无动静。
我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跌跌撞撞跑下花船楼下喊人帮忙:“船夫!有人落水了!快点救人!”边喊边跑到离江面最近的船头趴在船板上朝着水面颤声唤道,“顾云深!你别吓唬我呀,顾哥哥……”
几个熟水性的船夫一同跳入江中,几个来回都纷纷上了船说没找到,我瘫坐在船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顾哥哥……我不要玉箫了,你快回来……”
水面忽然哗啦一声,一颗脑袋探了出来,我愣愣地看着顾云深向我这边游来,爬上船板,诧异道:“怎么哭了?我帮你把玉箫找回来了,你看。”说罢摊开手,色泽温润的长箫赫然横在我面前。
他甩甩湿淋淋的黏在额上的头发,伸手把玉箫系回我的腰上,笑道:“以后可长点心眼儿,别做什么都这么迷迷糊糊的,不然我离开了还有谁能帮你下水捡玉箫呢?”水珠顺着他的额际流下,顾云深墨黑的眸子也带着朦胧的暖意。
我眼眶发热,喃喃:“你不要走好不好。”
他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摇头,红着眼睛抽了一下鼻子:“我的绣花鞋你可不许弄丢了。”
他笑着俯下身来,轻轻亲了一下我的眼睛,如羽毛扫过,痒痒的:“明天我会雕好合欢花,你也要好好保管它。”
四、
顾云深离开的时候,我站在我家最高的地方默默看着他。
精兵铠甲,气势汹涌的军队最前方,就是我心尖上的竹马。
我新换的罗裙飘飘,马上的顾云生似乎有所感应,回身仰头望来,四目相对,他眼中柔情顿生,我的眼泪差点流下。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想过顾云深会离开我,去那么那么远的地方,隔着重重山水,纵使再思念,也不知何时得以相见。
顾云深离开后家中不乏有来提亲的人,我拗着脾气一个都不许爹娘答应,慢慢地,大家都知道了殷家的闺女在等谁,也就不再来说媒了。
这倒是顺了我的意,但是,我没有想过,等待顾云深的时间竟然会这么长,长到街头巷尾的小孩都偷偷喊我老姑娘,长到玉箫上的合欢花的印迹,日复一日被我的掌心磨平。
四年时间,顾云深一次都没有回来过,我也只能从偶尔皇帝给将军府下的诏书中得知顾云深在西疆战场得胜一场又一场。
这年杏花落尽的时候,顾老将军去世了,在一个安详的下午。
因为顾老将军喜静,所以家中并未有多少下人,顾云深的娘亲也是早就去世,我赶到将军府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冷清。
我憋着满眼泪替顾老将军操办了后事,直至第二日的半更深夜,才听闻街头一阵马蹄声响,连夜赶回的顾云深披带着一身的霜露匆匆下马冲进屋子里,看到我,明显地愣了一下,接着无声跪在顾老将军的灵堂前,一言不发。
我在一旁站着,目光贪婪地描绘他的背影,四年的战场,将他的身形刻画得更加凌厉,笔直,是我从前没见过的模样,却都是我喜欢的模样。
他这次回来是特赦,此时西疆正是开战之时,在灵堂跪了一晚的翌日顾云深就要整装回战场,临走前,他于马前将一只绣花鞋递与我,道:“我以前没想到会让你等这么久,而今我方知晓,战场无生死,只有胜败,也许有一天你就再也等不到我了,若是……若是遇到良人,你便嫁了,我不值得你用一生的韶华等待。”
隐忍多天的泪水猝不及防地流下,我背负着手不肯去接,声音梗塞:“你不要想赶我走,顾云深,我不会走的,现在你家只有你一个人了,如果连我都不等你,那你就再也不会想着要回来了。”
他拿着绣花鞋的手兀然一紧,眼眶慢慢泛红,他伸手揽过我把头埋进我的发间,轻吸一口气,隐隐有些颤抖:“离欢……”
我知道,其实他比我要难过,所以我更加舍弃不了他,也舍弃不了自己的感情。
我凑到他耳边,小声而又坚定地道:“我会等你,所以你一定要回来。”
五、
我以为我这么坚定地告诉他我在这里,我们就一定能有一个好的结局,不管是多久以后。但是噩耗来得比好结局快,第二年秋,战场捷报本朝大胜,定远将军失踪,生死不明。
娘奔来我房间神色哀戚地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正拿一把小刻刀小心翼翼描那管玉箫上的合欢花,一用力,刀尖嵌入箫管,竟生生将它折为两段。
我觉得很生气,我花了五两银子买的东西,居然如此劣质,随随便便就坏了,枉我这么多年以来的真心相待。
皇上的诏书又下了,只不过这回进的是我家的门,原来将军府已无人,皇上听闻顾云深在殷家还有个未过门的未婚妻,这赏赐便落到了我头上,爹娘都被这天降的大馅饼砸蒙了,只有我还记得下跪叩头:“臣妇谢主隆恩。”
我把所有御赐的东西都搬进了自己房间,用大木箱锁好,连爹娘都不给看,偶尔打开箱子清点,看着它们发呆。
顾云深,你的所有身家如今都在我这儿了,就是成了孤魂野鬼,也得滚回来,不然我就拿它们当嫁妆,嫁别人去。endprint
黎清是在一个清晨来敲我家的大门的。
她似乎是只身一人,戴着精致的幂篱,垂在脸前的白纱沾了些许灰尘,赶路疲倦的样子,对我说:“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我让开身请她进来,动作细致地给她斟上茶水,却听她忽然一笑:“这么多年,你也终于像个大家闺秀了。”
我扶着茶壶在旁边坐下,对于这个女人,我到现在依旧抱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敌意,自然说话的口气也不算好:“黎小姐只身从江南到洛阳来,倒是有胆识。”
黎清偏头看了看我,嘴角的笑不知带了什么样的意味:“我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话中的深意让我猛地转头,连指尖都微微地颤抖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不嫁人?为了他等那么久,你怎么能甘心?”她盯着我,眼里暗藏恼意。
我毫不示弱地回视她:“如果不等他,我才不甘心。”
黎清似乎再也坐不下去,霍然起身告辞,便戴上幂篱匆匆离去。
我不知道她这次来有几个意思,但是她的话中的意思让我重燃了一点希望,反正,我就这样等着,如果这辈子都等不来,那我也认了。
一日日过去,我偶尔翻墙到将军府,在顾云深原来的卧房坐一个下午,什么事也不干,像在等他回来,可是将军府紧闭的大门依旧紧闭,门前的灰尘都积了厚厚一层,我从来没有去扫过,只怕有一天顾云深回来过,我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不知什么时候,街边又挂起了一盏盏花灯,人们敲锣打鼓,孩童嬉笑打闹,花灯节又至。爹娘最近老是催我出去见见别家的公子,成天忧心我再也嫁不出去了。
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觉得顾云深会回来。
我换上那件艳俗的花裙子,在袖子里塞了好多碎银,在傍晚人声最鼎沸的时候去上街看花灯。
街上的货物琳琅满目,我买了好多小玩意,期间多次在小摊贩边上见到过跟我折断的那管相像的玉箫,我却始终没有掏出钱袋去买。
它们都少了一朵合欢花。
街上花灯历历,行人摩肩接踵,时而不小心撞到我,我忽然想起那年花灯节,顾云深回过头皱眉对我说:“走路不看路的,把手给我。”时候的样子,终于忍不住握着融了大半的小糖人,蹲在地上细细碎碎地呜咽起来。
其实我都知道的,顾云深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我曾经以为等待太难过,而今方知,再也等不到要等的人,才是天底下最难捱的事。
六、
娘亲见我成日萎靡不振,叹一口气说是带我去佛狸山的寺庙拜一拜,求求姻缘。我虽不大愿意,但也不想拂了娘亲的意,便在一个清晨随她一同前去了。
山上的香火味很浓,熏得人有点恍惚,在娘亲去跪拜的空隙,我寻了个地方坐下,脚下再走几步,是一片浓密的树林,被萦绕的轻烟笼罩着,树林里站着一个人,背影像极了顾云深……除了那根拐杖之外。记忆中的景象忽然就显现出来。
少年在月下的树旁,树影重重地盖在身上,他仰起头朝趴在墙头不敢下来的我笑:“没事的,就算我接不住你顶多就摔断腿而已,以后要去哪里,我都背着你去。”
一瞬间视线便模糊不堪,我俯下身按着心口哭得不可自抑。
那么多人像你,可是他们都不是你,顾云深,你到底想让我等到何时?你到底……在哪里。
我搀着娘亲下山的时候,在山脚下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黎清仍然带着白纱幂篱,轻柔地把一个拄着拐杖的男子搀上马车,那个像极了顾云深的背影。
我恍然中似乎被针尖扎了一下,忽然放开娘亲的胳膊发疯般往山脚下跑去,可是青石阶梯湿滑,我一没注意踩过了头,整个人在其他人的惊呼声中摔了下去,狠狠地跌坐在地上。
我哭得气都喘不过来,嘶哑着嗓子大喊:“顾云深!”
马车辘辘远去,车内有人撩开帘子看了过来——却是黎清,看了我一眼,又放下了帘子。
脚上钻心的疼也没让我回过神来,只记得一边哭一边喊:“顾哥哥,你为什么不回来……”
我摔得不轻,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才好,在我能恢复正常走路的时候,城里开始有流言四处纷飞,说是定远将军回来了。
我逮了好几个人问,都说是别人在传的,可是兜兜转转却怎么也找不到最开始说这话的人,好不容易有一个小姑娘,她说:“我上次去佛狸山烧香的时候看到他了,好像左腿瘸了……拄着一根青木拐杖。”
此时我才真正的觉得害怕,若他真的想和黎清在一起,那我该怎么说服自己之前六年的等待,都有意义?
我把自己的铺盖收拾好,搬到了隔壁将军府里去,我就在他家里等着,说过要在这里等他回来的,我这人从不食言……也不许他食言。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黎清的再度来访。
她站在将军府门外看着我满手污泥给院子里的花草松土,终是长长叹出一口气:“我输了,对不起。”
我问她:“什么意思?”
她垂下眼:“我们黎家是江南最富盛名的医药世家,我爷爷救了顾公子的命,却以此要求他娶我,可是他说,离欢还在等他,若黎老先生不愿意,就把他的命拿回去。”说到此处,她抿紧唇,“我当时不服气,就跟他打了个赌,我陪同他一起回洛阳,如果他的离欢早已嫁人,他就娶我,若是她还在等他,我就自己回江南。”
男子勾衣浅笑的样子:“好,如若不是她,那是谁也无所谓。”
院子里的杏花在某日忽然开遍,淡红缀于枝叶间,明媚如初。
我在这个杏花春日尚好的早晨躺在树下的摇椅上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顾云深身着铠甲在沙场纵横,胸前血迹斑斑,自马上摔下,在这一瞬间场景又回到了少年时候,他接住从墙头跃下的我,眯眼轻笑:“怎么一副很失望的样子?难道你真的想摔断腿让我背你吗?”少年上翘的嘴角和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迷蒙的月光下,渐渐地模糊不堪……最后,顾云深拄着青木拐杖推门而入,立于我身旁轻扫我的脸庞,唤我:“离欢。”
离欢。
我一下惊醒,四顾周围才发觉刚刚的不过是梦中的场景,不由满心惆怅地叹一口气。
枝头的杏花被什么惊吓,颤了两颤缓缓飘落沾在我衣襟上,与此同时,将军府陈旧的大门“咯吱”一声,有人推门而入,拄着一根青木拐杖。
我屏着呼吸等那人在门口站稳,目光遥遥:“离欢。”声音似梦中的少年。
我小心翼翼地与他对望,生怕这又是一场过度相思酿成的梦境。
整片天地,只剩下我和他。
他同样回望我,眼神深邃,点点温柔绵延不绝。
“我回来了。”
只一句话,便已将我的眼泪尽数逼出,我咬着嘴唇抑制哭声,颤颤地开口:“顾云深……”
他拄着拐杖慢慢地要上前来,我便不顾矜持地飞奔过去,扑进了他怀里,将他撞了好几个趔趄。
他无奈:“轻点。”
我狠狠地在他腰间掐了一把,在他的吸气声中咬牙道:“混蛋,没咬死你算不错了。”说罢把脸埋入他怀中,号啕大哭。
隔着万水千山,我相思成灾的人,终于赴我而来。
七、
洛阳最近流行起一首童谣:
青梅犹尚小,郎骑竹马绕,不负相思意,年年岁岁好。
将军府迎亲的队伍从佛狸山而出,寺庙的铜钟响了一下又一下,我头戴凤霞头冠,身着艳若牡丹的嫁裳从山上一步步往下,去往我夫君的身旁。
以前的城头鼓声,江心浪声,到现在的山顶钟声,我终于如愿成了他的新娘。
顾云深扶我上马,牢牢圈住,在我耳边落下一吻,轻声笑:“离欢,此生永不负。”
年年岁岁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