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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鲁迅的苏联观 (上)

2014-02-27李春林

文化学刊 2014年5期
关键词:苏联鲁迅革命

李春林

(辽宁社会科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1)

1934年,在苏联出版的国际革命作家联盟的机关刊物《国际文学》,曾向鲁迅征询他对苏联的态度,鲁迅是这样回答的:“先前,旧社会的腐败,我是觉到了的,我希望着新的社会的起来,但不知道这‘新的’该是什么;而且也不知道‘新的’起来以后,是否一定就好。待到十月革命后,我才知道这‘新的’社会的创造者是无产阶级,但因为资本主义各国的反宣传,对于十月革命还有些冷淡,并且怀疑。现在苏联的存在和成功,使我确切的相信无阶级社会一定要出现,不但完全扫除了怀疑,而且增加许多勇气了。”[1]考之于鲁迅的实际,就会觉得鲁迅对于苏联的某些方面还是有所怀疑,并非“完全扫除”。①此处有必要对于我仍用“苏联”这一语词而不用“前苏联”的提法略作辨析。苏联解体之后,人们创造了一个新语词:“前苏联”。许多人对此感到十分别扭,于是不赞成此种说法的一些人又将其称为“苏俄”(本人亦曾如是为之)。其实,从时间上而言,苏俄往往是指称十月革命后、苏联成立(1922年)前的俄罗斯。从地域上看,严格地讲,仅是指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苏俄”一词亦无法取代“苏联”。其实,苏联曾是一个历史存在,任何人都抹杀不了这一史实。罗马帝国亦曾是一个庞大的历史存在,后来它亦解体、灭亡,而我们现在从来不称罗马为前罗马。对波斯亦如是。硬在“苏联”之前加上一个“前”字十分荒唐可笑。我所主编的《鲁迅与外国文学关系研究》(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一书就遭到了这样的华盖运:责编在不同我商量的情况下,将全书的“苏联”一律改为“前苏联”。于是“鲁迅与苏联文学”变成了“鲁迅与前苏联文学”。最让人无法容忍的是,连引用的鲁迅的原话中的“苏联”亦变成了“前苏联”(见该书第460页等处)!倘若硬从字面上“抠”,那么“前苏联”应是指苏联成立之前的国度,即1917年十月革命后至1922年的俄罗斯,亦即“苏俄”,而这与我们所论述的对象相差远矣。诚然,“苏联”与“苏俄”由于指称的时段与地域均有不同,前者不能等同后者,但前者毕竟时间更长,地域更广,并且“苏俄”的社会制度与意识形态同“苏联”完全一致,同时在以前漫长的历史时期,人们一直以“苏联”涵括“苏俄”,我们今天仍用“苏联”一词,是一种历史继承,亦是对历史的尊重。更何况我们讨论的不单单是苏俄时期,而是从十月革命到鲁迅逝世近20年中鲁迅视界的这个国家,其中苏俄时期不过5年,所以为了叙述的方便,决定还是采用“苏联”一词。

在上世纪20-30年代,世界文坛发生了一件令人瞩目的现象:某些文学大师和著名作家,公开地“向左转向”。在法国,有罗曼·罗兰、纪德以及巴比塞,在中国有鲁迅。此种“左转”的重要标志之一,就是他们对苏联的称赞与向往。

当时可以说整个世界上的左翼知识分子都是倾心于苏联的,因为这个国家公然宣布它是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这个国家的政权是为工农大众和一切从前的被剥削、被压迫者服务的,并且,它还是当时的唯一者。随着关于苏联的正面报道的日益增多,那些关注大众解放的左翼知识分子也就越来越将苏联作为自己的理想国,将其作为解救劳苦大众乃至全人类的希望所在。处于这种政治文化氛围中的鲁迅开始关注苏联,也是很自然的。

鲁迅在十月革命之次年创作并发表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作《狂人日记》这一抨击“人吃人”的罪恶、为“被吃者”呼号的作品。当时虽然以解放被剥削者和被压迫者为标榜的十月革命业已为中国知识界所熟知,但鲁迅并未作出直接的反应。翌年,情况即有所不同:他在该年所写的《随感录五十六“来了”》与《随感录五十九“圣武”》中已经有了对俄国革命的赞美。在后文中,鲁迅这样写道:“看看别国,抗拒这‘来了’ [按:指反动统治阶级镇压人民的“刀与火”]的便是有主义的人民。他们因为所信的主义,牺牲了别的一切,用骨肉碰钝了锋刃,血液浇灭了烟焰。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种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纪的曙光。”[2]此种充满诗性的赞美,主要还是从他当时感觉到十月革命是一种迎接“新世纪的曙光”而发,并未涉及这个革命所建立的政权的具体形态和性质,或者说主要的还仅是对社会变革的肯定,至于这个变革之后的“新的”是否就好,如他后来在《答国际文学社问》一文所说尚有怀疑。例如,他在1920年5月4日致宋崇义的信中有句道:“今之论者,又惧俄国思潮传染中国,足以肇乱,此亦似是而非之谈,乱则有之,传染思潮则未必。”[3]从其语意语风中看不出对十月革命热烈地赞美。其实在《“圣武”》等篇中对十月革命的歌赞,准确地说,乃是以十月革命为最新的一例对所有社会变革的赞美。1925年后,他的世界观开始了质变的渐进过程,随着他对马克思主义的了解,对苏联的态度开始进一步明朗化:是年,他阅读并珍藏了列宁的《国家与革命》,4月12日为共产党员任国桢翻译的《苏俄文艺论战》一书撰写《前记》,文中特别提及:“别有《普力汗诺夫与艺术问题》一篇,是用Marxism于文艺的研究的”[4],昭示出鲁迅对马克思主义及苏联的理解与亲近。而在同年5月8日鲁迅谈及5月7日北京学生的一次游行示威时曾说过:“因为加了强力的迫压,遂闹出开会以上的事来。俄国的革命,不就是从这样的路径出发的么?”[5]这已经是在暗示,中国亦应以俄为师了。鲁迅是在1925年支持女师大学潮、1926年经历了“三·一八”惨案、1927年经历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在这一连串的巨大刺激后,世界观和政治立场发生了痛苦的蜕变,更加向往共产主义和苏联。

到了30年代,鲁迅在对各种诽谤苏联的论敌的斗争中,采取了更加鲜明的赞扬和维护的态度,甚至写出了今天看来不无缺失的完全是为苏联辩护的《我们不再受骗了》。此文一个重要内容即是对于帝国主义及其侍从们对苏联购物须排长队现象的攻击进行驳斥。鲁迅说:“这一事,我是相信的,因为苏联内是正在建设的途中,外是受着帝国主义的压迫,许多物品,当然不能充足。但我们也听到别国的失业者,排着长串向饥寒进行;中国的人民,在内战,在外侮,在水灾,在榨取的大罗网之下,排着长串而进向死亡去。”[6]显而易见,鲁迅是通过中国乃至别国弱势群体与苏联人民生存现状进行比较的方式来论证苏联排队现象的可理解性的,并进而达到肯定苏联这一社会主义国家的目的。他还赞扬了苏联经济的发展:“小麦和煤油的输出,不是使世界吃惊了么?”[7]此种将苏联作为使“穷人得了好处”的理想国的样板的认识,甚至使得他同意了第三国际以及中共关于日本占领东三省是为了进攻苏联的误判。

上述种种备受今日某些研究者的批评与质疑,认为鲁迅为一个暴政辩护,思想中极左成分不少。甚至个别人以此作为否定鲁迅的一个重要缘由。

那么,鲁迅为什么要肯定和赞美苏联呢?

首先,这与鲁迅一生立志于消灭“人吃人”、实现人的解放——特别是穷人和弱者的解放的人生追求与社会理想密不可分。可以这样说,鲁迅自青少年时代即已萌生并逐渐根深蒂固的穷人与阔人根本对立的这一思想必然使他当时走向共产主义和这一理论的实践样板苏联。

鲁迅一直将中国人划分为下等人与上等人,穷人与阔人。前者总是被后者所压迫与欺凌。他痛恨上层社会的堕落与凶残,同情下层社会的不幸与苦难。他总是站在弱势群体一边。他在1925年4月29日写道:“……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8]。1926年11月14日,鲁迅为董秋芳从英译本转译的俄国小说和散文集《争自由的波浪》撰写《小引》。他对当时有些人为十月革命后俄国的“上等人”鸣不平很不以为然,愤怒地写道:“平民总未必会舍命改革以后,倒给上等人安排鱼翅席,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上等人从来就没有给他们安排过杂合面。”[9]这同样是在为十月革命辩护,同时再次清晰地表明,他是完全站在下等人一边,而憎恶上等人的。他曾宣称自己“对于上等人向来并不十分尊敬”,称其为“卑鄙阴险”者流[10],这自然是因为上等人对于下等人的无尽剥削与压迫。革命后的俄国,使得下等人翻身、解放,所以他给予肯定、赞扬。在1932年4月20日所写的《林克多〈苏联闻见录〉序》中,则更是用了他所惯用的穷人与阔人对比的手法对苏联的革命给予了肯定:“这革命恐怕对于穷人有了好处,那么对于阔人就一定是坏的,有些旅行者为穷人设想,所以觉得好,倘若替阔人打算,那自然就都是坏处了。”[11]其实在6年前所写的《〈争自由的波浪〉小引》中的首段即是此种意思,只不过是用的“贵人”与“平民”的概念。此处的阶级性显然更为鲜明。

简言之,在当时的国际环境中,各资本主义国家暴露的种种弊端日益严重,尤其是在30年代初期席卷几乎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空前的经济危机的反衬下,此时苏联确实在对比中显现出新的生命力,经济得到长足的发展,“穷人有了好处”(这是鲁迅依据他本人所能获得的信息得出的结论)。而在中国,所谓旧民主主义革命已经不可能再有意义 (鲁迅曾经历了辛亥革命失败所带给他的深深苦闷),不再可能使“穷人有了好处”,当时世界上唯一实现了鲁迅一生孜孜以求的理想的国家只有苏联。那么鲁迅心仪苏联也就成为了历史的必然。

其次,鲁迅政治“左转”的另一重要原因是对自由与个性发展的极度渴望。这恰与马克思主义观点相合。而在当时的鲁迅看来,苏联正是或应是这种境界与理想的负载者与实现者。

鲁迅年轻时就提出“立人”的主张。鲁迅一生致力于掀翻人肉的筵宴,消灭吃人现象;同时他更致力于人的精神解放,使人的个性得到充分发展。他在早年既已强调“尊个性”“任个人”,实现“个人的自大”,即个体个性的解放。鲁迅后来虽然强调阶级的解放,但从来没有放弃对个性的尊重。“他越到后来越深刻地认识到,工农大众的解放,不仅要体现在政治、经济方面,而且要体现在思想、个性的解放上。”[12]

马克思主义恰恰强调人的个性的自由与发展。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13]恩格斯指出:“要不是每一个人都得到解放,社会本身也不能得到解放。”[14]恩格斯还曾指出:要建立这样一种社会制度,“使每一个社会成员都能够完全自由地发展和发挥他的全部力量和才能。”[15]这些无疑都会使鲁迅感觉亲切(鲁迅彼时已经开始研读马克思主义著作)。鲁迅根据自己的有限见闻,甚至只能说是根据他所了解的马克思主义的推理,早将俄国革命视为“争自由的波浪”,将苏联看作是实践马克思主义 (自然包含着其关于人——个体的人——的解放的学说)之地,认为“苏联,是平平常常的地方,那人民,是平平常常的人物,所设施的正是合于人情,生活也不过像了人样”,“几万万的群众做了支配自己命运的人。”[16]这决不仅仅是指苏联人民物资生活的改善,更主要的乃是他们获得了人的尊严与地位。于是鲁迅歌赞苏联:“现在苏联的存在和成功,使我确切的相信无阶级社会一定要出现”[17]。苏联《真理报》于1934年转载了含有此语的鲁迅的《答国际文学社问》一文,并曾多次邀请他访苏,均是顺理成章之事。

第三,鲁迅对于苏联的向往还有一个原因:他对俄罗斯人民、俄罗斯文学、俄罗斯精神的深爱,使他产生了俄罗斯情结、俄罗斯想象,使他爱屋及乌,对于植根于这片广袤的黑土上的理想之光无限热爱。

孙郁写道:“我疑心鲁迅后来的左倾化,与俄国文学中的激进意识颇有关联。由个体的反抗到对社会整体的叛逆,俄国人提供的因素是太丰富了。”[18]此语恰中肯綮。鲁迅青年时代即沉浸于俄罗斯文学中,俄罗斯文学伴随他走过了一生,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还在翻译《死魂灵》。俄罗斯文学中所反映出来的尖锐的阶级对立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而几代俄国知识分子深入平民、反抗专制的苦行精神和战斗精神更使他神往与神旺。俄国无产阶级革命其实亦是俄国几代知识分子反抗专制与解放大众的战斗的蜕变与继续,至少在理论目标上是如此。鲁迅由对俄国知识分子及其所进行的斗争的尊崇到对俄国无产阶级革命的同情、理解逐渐发展到歌赞、捍卫,可谓一脉相承。

理想是理想,实践是实践,有时两者并不完全相符,甚至很不相符。鲁迅没有到过苏联,因此,在鲁迅对苏联的赞美中确有“‘信息不对称’下的误读”[19],甚至为苏联排队购物这一表明物质极为匮乏的现象进行了辩护。正因此,随着披露斯大林暴政的档案材料和相关研究成果的增多,鲁迅对苏联的肯定与赞扬,受到某些学者的质疑与批评乃至酷评①陈漱渝先生提出,对鲁迅的苏俄观进行评价时“应该厚道而公正”(《“争自由的波浪”——鲁迅的苏俄观》)。笔者对此亦十分赞同。倘若根据今天我们所掌握的关于苏联的大量反映其真实情况的历史资料而对苏联作出的历史评判,去强行要求彼时的根本无可能掌握这些历史资料又没有实地的感性体验 (如纪德)的鲁迅,对苏联采取与今日的我们同样的立场,自然有失“厚道而公正”,有违历史主义。何况其实鲁迅对于苏俄并未总是全般肯定歌颂,而是时有微词呢。我以为,鲁迅对苏俄的认识达到了在他的具体环境中的知识分子所能达到的最高认识 (可将其与其同时的中国左翼知识分子相比),这就足够了。。以致肯定鲁迅的苏联观的学者亦随之不被理解,探讨这一问题成为费力不讨好的事儿。陈漱渝先生在《“争自由的波浪”——鲁迅的苏俄观》[20]一文中对鲁迅的苏俄观 (他未用“苏联”一词,亦未用“前苏联”一语)的论说抓住了“题眼”,就是鲁迅的苏俄观基于他认为“‘对于穷人有了好处’的事情都值得赞扬”的价值判断和基本立场。我以为鲁迅苏联观的正确与失误,均与此相关。但作者对于鲁迅苏俄观的分析,主要是从鲁迅在杂文中所表明的政治立场进行的,这当然亦是正确的。不过我以为,在鲁迅对苏联文学的译介研究中,其所体现出来的文学立场,同样昭示出鲁迅的苏联观,——并且透视出鲁迅苏联观的复杂与纠结。

毋庸置疑,随着鲁迅对苏联的政治上的肯定,他对于苏联文学亦往往给予高度评价,热情译介。就是在上引的《答国际文学社问》中,他说道:“我看苏维埃文学,是大半因为想绍介给中国,而对于中国,现在也还是战斗的作品最为紧要。”[21]从根本上来说,鲁迅对于苏联文学的积极引进,是因为此种文学在彼时的鲁迅看来,“对于穷人有了好处”——有益于穷人获解放的战斗。而这与他早年推崇俄罗斯文学的“为人生”一脉相承——因为所谓“为人生”,正如俄罗斯文学最为伟大的领军者之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的命名那样,首先是为“穷人”的人生,为“被欺凌与被侮辱的”人的人生。所以,鲁迅亲自翻译了法捷耶夫的《毁灭》,支持曹靖华翻译绥拉菲摩维支的《铁流》,甚至在人生大限来临之年,还为引进苏联儿童文学作家盖达尔的《远方》做了很多工作。此处不拟全面介评鲁迅对于译介苏联文学所作的全部贡献,仅准备就流露出他对苏联及苏联无产阶级文学的某些微词方面,略作解析。

俄国十月革命后,文坛上一度出现比较复杂的局面。除了正宗的无产阶级文学外 (其实是极左派),还有所谓“同路人”文学。“同路人” (Попутчики)一语由卢纳察尔斯基于1920年首创,后被托洛茨基采用。起初特指拥护革命的非布尔什维克作家,后来亦包括某些不赞成极左路线的党员作家。这些作家卓有才华,创作甚丰,曾得到马克思主义批评家沃隆斯基的鼎力支持。但从苏联正式成立之翌年——1923年起,“同路人”作家即受到来自极左方面的攻击,从“十月”派到“瓦普”(ВАПП,Всероссийская ассоциация пролетарских писателей [全俄无产阶级作家联合会]之缩写)再到“拉普”(РАПП,Российская ассоциация пролетарских писателей [俄罗斯无产阶级作家联合会]之缩写),一以贯之。这些组织与“同路人”的斗争,俨然成为苏联文学战线上的激烈的路线斗争。到1930年,“同路人”基本上出局,其中不少作家在此之前或之后被杀关管斗或被迫转向。到1932年,连“同路人”一词亦被废除。

所谓“同路人”文学,其主旨在于反对每个作家都以同样的方式进行写作,而是提倡个性化写作。这样的创作主旨当然不会为当时的以正宗自居的奉行极左路线的无产阶级作家们所接受。如“拉普”理论家列列维奇曾写道:“种种小资产阶级作家团体尽管认为革命是可以‘接受’的,却不认识它的无产阶级性质,只把它视为盲目的无政府主义的农民暴动(‘谢拉皮翁兄弟’等诸如此类的团体就是这样),他们用哈哈镜来反映革命,是没有能力组织读者的心理和意识以实现无产阶级的最终任务的。”[22]此处所指的“谢拉皮翁兄弟”即是“同路人”文学的重要团体,所以这里的批评实质上乃是对“同路人”文学的批评。显而易见,在正宗的无产阶级文学理论家看来,“同路人”文学是属于异类的。此期间健在的鲁迅大体上是熟悉这些情况的。所以他于1932年-1933年初编译苏联作家短篇小说集时,有意识地分为同路人作家小说集《竖琴》和无产阶级作家小说集《一天的工作》两种 (两书的绝大多数作品为鲁迅亲译),从而向读者昭示两种不同的创作形态。但鲁迅对“同路人”文学却情有独钟。

两书均由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前者1月,后者3月)。倘若说出版时间的先后尚不能明确说明倾向性,那么两书安排内容的改变却无疑昭示出这一点:起初计划“同路人”作家作品和无产阶级作家作品各收入10篇,但后来却变成前者为12篇,后者则8篇,将《竖琴》中所容纳不下的2篇移入《一天的工作》中。这可谓鲁迅策划下的“同路人”作家对无产阶级作家的地盘的“侵略”。鲁迅为两书均写有《前记》《后记》,但只将《竖琴》前记编入了《南腔北调集》,余者均只是收录于相关书中,鲁迅生前未将其编入任何集子;除此之外,鲁迅还另为扎米亚京的《洞窟》、里进的《竖琴》、皮里尼亚克的《苦蓬》、谢芙琳娜的《肥料》这四篇作品专门写了《译者附记》,而此四人均系“同路人”作家。对于无产阶级作家的作品,则没写一篇《译者附记》。鲁迅的“偏向”于此亦可见一般。当然,鲁迅翻译了无产阶级作家法捷耶夫的长篇小说《毁灭》;但他也翻译了“同路人”作家的长篇小说《十月》。尤为值得提出的是,鲁迅编选这两本小说集是在苏联刚刚废除了“同路人”一词之后。其纪念意义不言自明。

鲁迅所译介的“同路人”作家作品有以下几方面内容:

首先是反映十月革命期间斗争的残酷的。如隆茨 (Лунц[鲁迅译为伦支])的《在沙漠上》。此作取材《旧约》,写以色列人在向远方“横着流乳和蜜的国土”的前行过程中的艰辛、饥谨、抢掠、奸淫、流血、复仇、杀戮,其实是在写十月革命;里进 (Лидин [鲁迅译为理定])的《竖琴》写莫斯科初革命后的饥饿、冻馁、混乱、恐怖,镇压反革命时的冤狱频仍、草菅人命;卓祖利亚 (Зозуля[鲁迅译为左祝黎])的《亚克与人性》亦是指向当时革命的恐怖与黑暗方面,尤批判了革命后的个人专制独裁、知识分子的为虎作伥;皮里尼亚克 (Пильняк[鲁迅译为毕力涅克或毕勒涅克])的《苦蓬》通过零零散散的画面折射出革命进行过程中的一个混乱而荒谬的世界和人的内心世界的变态;而雅柯夫列夫(Яковлев [鲁迅译为雅各武莱夫])的《十月》写莫斯科武装起义,作品对于红军与白军在战斗中的凶残 (包括红军征召童子军),给予同等笔力的表现;拉甫列尼约夫 (Лавренёв [译者译为拉甫列涅夫]的《星花》(曹靖华译,收入《竖琴》)是写中亚地区的革命斗争的,但作家对革命与反革命两方面的描写,亦是并无偏倚。在鲁迅所译介的“同路人”作家中,只有谢芙琳娜 (Сейфуллина[鲁迅译为绥甫琳娜])的《肥料》是个例外:作品更侧重于描写反革命分子的凶残(但也写出了革命者的粗鲁与无序乃至乱抓与乱杀)。其余作品大多缺乏明确的倾向性。

其次,有些作品主要表现革命后人民生活的艰难。如扎米亚京 (Замиятин[鲁迅译为札弥亚丁])的《洞窟》力在写出普通人们在革命后由于燃料匮乏,被寒冷所折磨,甚至使得知识分子发生人格分裂,沦为偷盗者;左琴科 (Зощенко[鲁迅译为淑雪兼轲])的《贵家妇女》通过一个革命胜利后的小官员追求一位“贵家妇女”而不得的故事,来折射出当时普遍的贫穷和饥饿以及等级观念的泛滥;鲁迅在《竖琴》中还收入了柔石译的左琴科的《老耗子》,此作反映了人民对滥发国债的不满 (纪德在《从苏联归来》一书中曾对此给予了正面抨击)。

再次,主要表现革命后人们的并不健康的精神状态。如英贝尔 (Инбер[鲁迅译为英培尔,后转向为无产阶级作家])的《拉拉的利益》表现出人们的古旧观念并未随着革命的成功而得到蜕变;卡达耶夫 (Катаев[《竖琴》集中译为凯泰耶夫,后转向])的《“物事”》(柔石译)展现出革命初胜利后普通民众不独生活困窘而且精神呆滞的那一面。

最后,有些作品实际上是宣传阶级调和论,最典型者当是费定 (федин[鲁迅译为斐定,后转向])的《果树园》:此作是写一位园艺工人在革命后对旧主人的忠诚。人们耳熟能详的拉甫列尼约夫的《第四十一》亦如是,此作虽系曹靖华所译,但鲁迅也是熟悉的,在《〈竖琴〉后记》中曾提及此作。

倘若我们将鲁迅所译介的上述“同路人”作家作品联起来通读一遍,自然会对十月革命后的苏联产生另种印象,而作为译介者的鲁迅会更如此。选择本身就是一种价值评判。从总体看来,鲁迅显然给予了“同路人”文学更多的赞同与肯定。

鲁迅心仪“同路人”文学,最主要者乃是其真实性。鲁迅这样评判《十月》:人物“没有一个是铁底意志的革命家;亚庚临时加入,大半因为好玩,而结果却在后半大大的展开了他母亲在旧房子里的无可挽救的哀惨” (亚庚尚是一少年,因为好玩参加了红军结果被杀);而伊凡本是一个产业工人却参加了白军屠杀自己的阶级兄弟后又自杀;“虽然临末的几句光明之辞,并不足以掩盖通篇的阴郁的绝望底的氛围气。”[23]这样的作品自然是“非革命”的,但鲁迅认为,“或时或处的革命,大约也不能说绝无这样的情景。”[24]“它的生命 (按:指《十月》),是在照着所能写的写:真实。”[25]在译完《十月》之后的1933年,鲁迅仍多次强调《十月》“其中所记系当时实情,可作新闻记事观”[26];“《十月》的作者是同路人,他当然看不见全局,但这确也是一面的实情,记叙出来,还可以作为现在和将来的教训,所以这书的生命是很长的。”[27]

“同路人”的作品尽管政治倾向不鲜明,但它却写出了真实,或许是片面的真实,但亦因之达到了片面的深刻。这些作家不会从鲜明的政治立场出发去追求全局的圆满性 (那似乎是无产阶级作家所乐于作的),也就不会忽视、冲淡、抹煞那些所谓并不有益于“全局”的真实,从而以“或时或处”的真实,补充与揭示了全局的真实。鲁迅说“同路人”作品的“生命是很长的”,其深层原因即在此。可以说鲁迅译介的“同路人”作家的代表作,几乎全部蕴含此种特点,鲁迅亦每每对其发出赞叹:如说扎米亚京的《洞窟》“巧妙地写出人民因饥寒而复归于原始生活的状态”[28],说费定的《果树院》“这一短篇,倘使作于现在,是决不至于脍炙人口的”[29],一方面夸赞了《果树园》,同时传达出费定作为“同路人”作家遭到打压的消息。

有时鲁迅甚至直接将“同路人”作品与无产阶级作家作品相考较,如说隆茨的《在沙漠上》“篇末所写的神,大概便是作者所看见的俄国初革命后的精神,……现今的无产作家的作品,已只是一味赞美工作,属望将来,和那色黑而多须的真的神,面目全不相象了。”[30]鲁迅不独对这篇写出了革命中的残酷的作品很是欣赏,并且对无产阶级作家作品的一味歌颂提出了批评。

诚然,鲁迅倾心于“同路人”作家作品亦与其较高的艺术水平不无关系;他认为无产阶级作家作品“少有独创性”[31],只是对《毁灭》给予了较高的评价 (其实就其主题、人物命运、尤其是作品格调而言,《毁灭》更接近“同路人”作家作品。它同法捷耶夫后来的《青年近卫军》的艺术形态明显不同:后者方是真正的无产阶级文学)。但主要的是“同路人”作品的真实性,使得鲁迅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从文学作品认识了苏联的更多方面。而对这些作品的选译介评,事实上也正可以视为鲁迅对苏联的批评。

在鲁迅看来,尽管“同路人”作品政治倾向性不鲜明,但却真实地写出了革命,绝非什么“哈哈镜”。

当然,鲁迅亦并非对“同路人”文学一味赞扬,而是亦有所批评,有时甚至未免严酷。如说皮里尼亚克对于革命“不免有着看不分明之处”[32];在评论拉甫列尼约夫的《星花》时说:作者“自己究不是战斗到底的一员,所以见于笔墨,便只能偏以洗练的技术制胜了。将这样的‘同路人’的最优秀之作,和无产作家的作品对比起来,仔细一看,足令读者得益不少。”[33]这似乎是说无产阶级作家的作品优于“同路人”作家作品。他还说过:“我们看起作品来,总觉得前者[按:“同路人”作家]虽写革命或建设,时时总显出旁观的神情,而后者 [按:无产阶级作家]一落笔,就无一不自己就在里边,都是自己们的事。”[34]同样是在对比中昭示优劣。这岂不是与前文所引矛盾?确实如此,诚如竹内好所说:“鲁迅在本质上是个矛盾”[35]。这如同托尔斯泰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通体都是矛盾”一样,是伟大的思想家共有的现象:宇宙万物及人类社会的深刻复杂的矛盾性在伟大的思想家那里必有的反映。从“对于穷人有了好处”这一伟大战略目的出发,“无一不自己就在里边,都是自己们的事”的无产阶级作家的作品更合乎政治要求,——然而,在技术上,它们就不行了,岂只在技术上,在反映现实生活的复杂性与历史深度方面,就更不行了。所以,鲁迅在似乎从总体上肯定了无产阶级文学优于“同路人”文学时,又在具体译介评论“同路人”作家作品时,每每给予了多方肯定。前引鲁迅对于《星花》这部具体作品的评价,亦很有意味:鲁迅其实是要读者对“同路人”文学与无产阶级文学全面比较,读者的“得益”不只是觉得无产阶级文学的倾向鲜明,还在于“同路人”文学的“技术”优于无产阶级文学。

我们不妨再简要地考察一下鲁迅对《一天的工作》中无产阶级作家作品的态度。如前所述,鲁迅对无产阶级作家作品总体上持一种赞扬和肯定的态度。但他在具体编选这本无产阶级作家短篇集时,亦呈现出某种微妙与复杂。他尽可能选取艺术成就较高者如肖洛霍夫 (Шолохов[鲁迅译为唆罗呵夫]),或其作品风貌与“同路人”有相近的质素者如里亚希柯(Лященко [鲁迅译为略悉珂])、涅威罗夫 (Неверов [鲁迅译为聂维洛夫]),或其尚未成为无产阶级作家时的作品如绥拉菲摩维奇 (Серафимович [译者译为绥拉菲摩维支])的两篇作品均如是。此种情况的造成,固然可能与当时的视野所及相关,但更主要者显然与鲁迅的思想与艺术旨趣相关联。严格地说,《一天的工作》中只有潘菲罗夫 (Панферов [鲁迅译为班菲洛夫])和伊利英科夫(Ильенков [鲁迅译为伊连珂夫])合写的《枯煤·人们和耐火砖》(以下简称《枯煤》)堪称当时无产阶级文学作品之典型 (甚至是一种极至)。鲁迅对此作给予了较详的分析。概括起来,有以下几点:1.此作是作家“应了社会的要求”,“以最短的期限”做出的作品的“标本”[36];2.它是“实际的知识和工作的简要的教科书”[37];3.此作“读起来是很无兴味的”[38]。这类作品在苏联体现着“知识劳动和筋肉劳动的界限”的“消除”[39],“苏联的新的智识者,实在已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对秋月伤心,落花坠泪”[40];4.对于译本的技术性的说明;5.《一天的工作》中,从描写内战时代的《父亲》,一跳就到了建设时代的《枯煤》,间隔太大。除第四点外,均昭示出鲁迅对苏联无产阶级文学的态度。首先,此作是急就章,又是教科书性质,读来索然无味,这都是对其粗疏、缺乏艺术性的批评,而此作又被视为一类作品的“标本”,那就是对此类全体作品的批评了,虽然尚不能以此全部涵盖无产阶级文学,但至少“应了社会的要求”(实质是应了党的要求),“以最短的期限”产生的此类作品,鲁迅并不看好。至于鲁迅所发出的由《父亲》(肖洛霍夫作,收入《一天的工作》)到《枯煤》未免跨度太大的感慨,是他觉得由人性被扼杀(《父亲》的主旨之一)到集团意识的张扬中间应有一个人性的觉醒和复苏过程。但在无产阶级文学中缺乏此种表现。事实上这也必然会引起鲁迅对苏联社会跨度太大背后人的命运、人性变迁的沉思。鲁迅对此作最大的表奖也就是作品所透露出的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界限消除的趋势及没有中国旧文人的审美情趣,前者与鲁迅所信仰的马克思主义社会发展学说相吻合,后者与鲁迅的为人生的文学主张和力挺穷人与大众的政治立场相默契。简言之,从鲁迅对《枯煤》的评判中,亦可发现,他对无产阶级文学的态度同样复杂,在理智层面(对作品政治属性)给予肯定,而在情感层面 (对作品艺术特质)爱不起来。这与其对“同路人”作品的态度恰成反调:在理智层面有所批评,在情感层面很是欣赏。此种理智与情感的矛盾与纠结,正折射着他的苏联观坚信与犹疑的纠结。

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鲁迅所译介的“同路人”作家中不乏被杀关管斗者:皮里尼亚克被处极刑,扎米亚京被判入狱,左琴科被苏联作家协会开除,隆茨离开故国,费定等后来被迫转向。尤其是扎米亚京是在十月革命前后均被关进牢房的作家,后被迫流亡国外,客死巴黎。在他的创作被自己的祖国封杀四年之后的1930年,鲁迅却将他的《洞窟》译出,并大加赞许。不独是对“同路人”作家,就连那些在十月革命后被迫中止创作的作家,鲁迅也给予了更多的理解与关注,索洛古勃即为突出的一例:索洛古勃本来在《创造的传奇》等作品真实地揭示了革命的历史必然性和合理性,但同时也流露出革命之后是否一切都好的怀疑,鲁迅认为他在革命后“当然做不出东西来的,做了也无从发表”[41]。事实上索洛古勃在革命后备受迫害,可鲁迅仍然在自己主持的《奔流》上发表他的小说《饥饿的光芒》,作为对他逝世的纪念。过去鲁迅曾被称为党外的布尔什维克,鲁迅如此做法显然并不符合布尔什维克的党性原则。这是与斯大林的暴政的一种情感对立,完全可以看作是对当时的苏联的一种批评。可以预言,倘若鲁迅同纪德一样有机会到了苏联,那么他也会写出一本对苏联进行批评的书的,因为他同纪德一样追求真实,反对任何“瞒”和“骗”。他追求个性自由(这也是他与“同路人”作家相亲和的原因之一),反对将人们个性全部抹煞的专制独裁。

泥模艺术——抽汉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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