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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途再远,也要回家

2014-02-26张瑜

瞭望东方周刊 2014年7期
关键词:虾仁老乡老张

张瑜

2014,农历甲午年。立春这天,河南普降大雪。

肉眼看不出花儿来的小雪粒,急急地坠下来,顷刻间整个城市都白了薄薄的一层。

在记忆中,大大的雪片悠然飘落的日子在我离家去武汉上学和在北京工作后,再没遇见过。一起消失的还有湿的雾天儿,人在氤氲的白气里忽隐忽现的,手一挥就沾上一层薄薄的水。

而这些上天赏赐的礼物都在我离开家后的十多年里,再也没有了。

今年真是个惊喜。

可这大喜的日子,却不知怎么,硬是想起了《一九四二》里那一路的冰天雪地。从躲灾变成逃荒,当电影里的张国立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终于到达离家千里之外的陕西之时,他却迎着河南逃过来的老乡们,孑然一身蹒跚着往回走。生无可恋。梦呓般地叨念着,就是死,也要死得离家近些。而电影中的徐帆临走前,告诉儿子的唯一一句话就是,要记住老家在延津。

大多数河南人极恋家。那个家就算再穷再苦,也是永远的牵绊和希望。后生们十几岁就怯生生地离乡背井,叔伯们五六十岁了也依然能拖着老骨头出去干活。全是为了那个家。为了有一天,能在家盖起小楼,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

记得大三时去广州实习,因为走得早,刚好赶上所谓的民工外出潮。那趟发往广州的临客从郑州始发时已经塞满了人和大包小包的行李。中午出发的时候,我还愉快地听着旁边一大家子人温暖的对话,丈夫和兄弟喝着啤酒吃着花生米,勾勒着未来,说再过三年要和老婆孩子回家盖新房,妻子笑眯眯地听着,哄着两个孩子。

随着车往南走,每走一站,又会涌上大批的人和行李,先是过道,接下来是车厢内的每一个角落。随着人越来越多,我开始感到呼吸困难。我不敢喝水,因为通往厕所的路挤满了人。入了夜,人们逐渐疲惫,过道里的人或者坐下,或者躺下,认识不认识的人,摞在一起睡觉。由于吃惯了苦,他们以任何我觉得难受的姿势都可以睡着,他们趴在不认识的人的背上,或者肩上,或者被不认识的人趴着,全不介意,只要有个依靠。一层又一层。

我看着他们,心里既难过又惊恐。我无法入睡。看着他们,感到窒息。

凌晨两点的时候,列车到达武汉。我犹豫了一下,请老乡帮我拿下行李箱开始下车。从座位到门口不过5米,却是段异常崎岖的路程。我怀着深深的歉意,惊醒了睡着的人们,忘了是怎么走过人铺就的路,而箱子,是被老乡们一人一手击鼓传花似地送了出去。

我就那么半路下了车,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疲惫的列车里疲惫的老乡们,在出门的时候,有谁的心里,不是怀着那个关于回家的温暖的愿望?

我看着远去的他们,默默地送上了祝福。

仿佛是一种宿命,苦难深植在河南人的骨血里。自古以来,中原腹地多战乱,多人祸天灾。祖辈们代代辛勤劳作,却不得不饱经苦难。而代代相传的,还有面对苦难的韧性。

男人们出去了,女人们唯有独自支撑着家。养鸡,喂猪,洗衣做饭带孩子,伺候公婆,下田干活。在父辈们那一代里,甚至现在的农村里,这种坚韧的特性,是河南女子必备的品质---坚韧而泼辣。

我们家老张的生日至今是个谜。因为当年奶奶是在麦地里生下他的。她只记得是割麦子的时候,约摸是5月份,却不记得是哪一天。大着肚子还要干繁重的农活,也难怪奶奶会过着不记日子的日子。这样大大咧咧出生的老张,也因此一辈子都是过着大大咧咧的粗糙的生活。他的字典里,一切跟讲究有关的词儿打开始就不存在。

爷爷年轻时是游击队长,去世的时候是村里的大队书记,可那年月没赶上城市边界的扩张,没赶上拆迁,他囊中空空。早早去世,给家里留下的唯一东西就是为了盖三间土坯房而留下的一屁股债。

所以老张从小要去队里放羊挣工分,和我奶奶一起挑起养家的重担。他有个响亮的小名儿叫钢牛。有力气,能吃苦。

神奇的是,15岁的他就从农村走了出来,一个农村青年,慢慢在城里扎了根。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老家的大伯娘于是愤愤不平,大闹一场,要迁爷爷奶奶的坟,说那个坟头的位置对老张利好。

妈妈也是家里的长女。兄弟姐妹6人中,天分最好的她不幸赶上了“文革”。比我聪明又比我勤奋的她15岁下乡,误了学业。再以后,又为了家庭放弃了好工作。谁也没想到,那个四处流动的三线建设单位却在她离开之后在我们那个城市安定了下来。她的一生,有很多不好的运气。

但是,他们都努力地生活。我周围的所有人。在自己的能力所及之下,坚强地生活。

我在他们的坚强努力中没心没肺地长大。打小坐着老张的嘉陵摩托到处游走,细踏我的那座小城。直到我长大,老张也真的成了老张。但我还是拒绝戴头盔,催促他就像赶一匹马。他曾经真的像马一样年轻和强健,不知疲倦。一个快乐的警察。长大之后,二十岁的女儿仍旧喜欢在夜晚,在疾驰的摩托车上蒙住他的眼睛,揪他的耳朵,把冰凉的手插进他的衣领,看着他抓狂地怒吼。

上大学那年夏天,爸妈一起送我。对面中铺的大叔和我聊了大半夜的信仰,睡在上铺的妈妈怕我遇上练法轮功的,瞪着眼睛盯了半宿。而老张呢,也是一宿没睡,那是因为绿皮车的厕所门是坏的,臭味儿熏得他睡不着,每10分钟就要起床去摆弄厕所门。到了武汉,交学费的时候,他拿出来塞在衬衣里的裹着塑料袋的钱,打开来才发现,那些钞票啊,已经捂得发霉了。

到了现在,妈妈一如既往地细腻,老张还是一如既往地粗糙。每次他问到我的列车时刻表后,非要提前两小时去车站等我,然后就打电话咆哮我怎么还不到。每次打电话,他总是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就突然挂断。每年回家他总要向我展示他准备的各种大鱼大肉,虽然我跟他说了不下十年我不喜欢吃肉。也有例外的,那就是他在用海米冒充虾仁被我识破后,今年真的盘了虾仁的馅儿,为了证明真材实料,虾仁都是整个的。

我们这些游子们,到底为什么要背井离乡,远离亲人?

每到夜晚,看着万家灯火,我就会想起属于我自己的那一扇窗,那一处灯火。

所以,对我来说,回家,是个仪式。因为故乡是力量之所在,那么迫切地回家,是要补充这种力量。这才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大伯以前出远门总要带上一罐家乡的土冲水喝。

所以,路途再远,也要回家。家是最甜蜜的负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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