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批评
2014-02-20葛明
葛明
设计/批评
葛明
本文讨论了关于设计与批评的3个观点,如何从设计开始,如何结合词与物,如何获得批评的自治性。
设计,批评
为什么是设计/批评?当接到《世界建筑》邀请的时候,题目要求的是评论,但我的直觉是更应该讨论批评,因为批评与建筑学科相关的内容更直接,而不是评论。此外,严格意义的评论来自批评。
我想首先运用塔夫里( Manfredo Tafuri )的一个架构来展开讨论,他的一个关注点是设计/批评/历史如何成为建筑学科知识构架的支柱?
在文艺复兴时期,帕拉第奥(Palladio)同时是一个伟大的建筑师和一个伟大的历史学家,这也说明文艺复兴的建筑学很大程度上奠基于对历史的思考之中。到了启蒙时期这一情况有了变化,这是因为出现了“学院”,也就是说批评(狭义上的评图)开始成为帮助学科发展的主要动力。到了19世纪,历史的作用逐渐弱化,批评的功能逐渐泛化,还出现了像拉斯金(John Ruskin)等专业的建筑评论家,但批评的功能在建筑学科中反而逐渐地降低了。当代,建筑批评越来越被评论所吞噬,建筑评论似乎越来越占有重要的位置,其实越来越岌岌可危。原因非常简单,当代的评论家对于当代最好的设计的评价或者是对它建设性的意见越来越少了,那么它自然而然会逐渐失去在学科发展中的地位。比如哈佛大学M.海斯(Michael Hays)教授所编辑的一个颇有影响的选本《1968年以来的建筑理论》(Architecture Theory since 1968)一书里共有47篇文章,可是与设计有关的论文极少,也基本看不出对设计的判断。
坦率地说,建筑学科的核心是设计,虽然一些学者未必同意,但如果忽视这个存在,那么这是对一个学科与别的学科之间存在差异的一种巨大否认。当代,如果还需要维持批评的位置,它若是对设计没有反映,那么就说明它的使命面临了消解,或者是它出现了问题。本文无法展开讨论“历史”,只能讨论“设计”与“批评”。在此提供3个小论点,它们所有的努力都是试图让人们思考:批评如何在建筑学科寻找位置,而这个位置又如何通过与设计发生关系来建立?
1 以“设计”为开始
第一个论点以“设计”为开始。
通常的设计研究非常模糊,所以我曾与刘克成老师、周榕老师一起讨论过这一现象,我提出与设计有关的一些内容可以分成几个层次:设计哲学,设计法,设计术(设计的技术或者设计的技巧)。当时我们提到,这三者如果对应中国的术语就是道、法、术。设计好的可能三者都擅长,也可能只擅长一样,擅长道未必成就最高,往往在一项上有创造力的或三者之间讲究层次的影响更大。
举例来说,路易斯·康(Louis Kahn)的设计哲学,比如“静谧与光明”,十分容易让一个初学者产生崇高感,但是他在对于21世纪的设计师的影响,却很可能会日渐衰微。反之,巴拉干 (Luis Barragan),一般不知道他有专门的设计哲学,但是他的设计或许以后会超过路易斯·康的影响。这是因为路易斯·康的设计哲学是相对传统意义上的,并不是对他所处年代的特定思考,所以他只是一个来自布扎体系并把它打扮成现代的重要人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有设计哲学,但并不具有创造力。而巴拉干对于如何通过景观平衡建筑而产生的方法,具有创造力,也应对了当代因疏离自然而产生的迫切命题。
再举例来说,设计法一般都是指范艾克(Aldo van Eyck,图1、2)这类重要人物提出的方法论,比如结构主义,表面集中于法与术,其实背后有设计哲学,但未必需要用设计哲学加以表达。现在已经发现,由于范艾克对设计哲学、设计法和设计术的思考富有层次,所以始终给人以不断地启发。他的学生赫兹伯格(Herman Hertzberger)似乎把结构主义变得更实用了,但脱离了背后的层次,反
而失去了生命力。
1 阿尔多·范·艾克
2 阿尔多·范·艾克国家海事办公楼入口构筑物(荷兰鹿特丹,1950)外观
3 阿尔多·罗西(图片来源:大师系列丛书编辑部. 阿尔多·罗西的作品与思想. 中国电力出版社,2005)
4 罗西著作《科学自传》封面(图片来源:Aldo Rossi. A Scientific Autobiography. The MIT Press,1981)
5 米歇尔·福柯(图片来源:Aubin Deckeyser, Michel Foucault. L'actualité de la vérité. L'Harmattan Press,2007)
6 福柯著作《词与物》封面(图片来源:Michel Foucault. Les Mots et les choses,Une archéologie des sciences humaines. Gallimard Press,1966)
罗西 (Aldo Rossi)著名的小册子《科学自传》(A Scientific Autobiography,图3、4)同样非常清晰地区分又融合了设计哲学、设计方法和设计技术之间的层次关系。罗西的影响可以通过赫尔佐格&德梅隆( Jacques Herzog & Pierre de Meuron)的评价得到反映,他们俩在普利兹克颁奖会上对他表示了感谢。如果我们认可赫尔佐格&德梅隆的设计水准,可以看到他们对罗西的尊崇,注意罗西决不因为只是思想影响了他们,只要观察罗西的住宅与后者的关系就可以发现这一点。事实上,如果比较阅读早期罗西的学校和盛期西扎(Alvaro Siza)的学校,可以发现如果罗西愿意走设计术这条路,西扎或许也是有所不及的。原因在于罗西是三者共同层次上的创造,西扎是单独对设计术的展现。非常可惜,罗西后来被美国的一些学者“包装”坏了,逐渐孤立地发展设计哲学,自己也沉浸在里面,所以晚年逐渐走上了下坡路。
刚才的分类当然只是一己之见,但这个简单的分类是想说明:对设计的思考起点就是能否找到一些自我的、能够分类的方法,否则无从理解一个特定的设计在历史中、在当代它处于一个什么位置。这可能会引起很多争议,但其关键是,批评对于设计应该非常灵敏,对设计的层次应该非常洞悉。以设计教师为例,当面临学生的一个设计,他的批评意见应该迅速、应该有所依据,还应该包含层次。
2“词与物”
第二个论点关于“词与物”。
因为批评是运用语言的特殊方式来进行的,语言的方式在各个时代里是不同的,这里使用的“词与物”,需要提到福柯 (Michel Foucault,图5、6)。词与物的关系在启蒙时期十分重要,因为人类的理性使人盲目,比如树的存在,是先有这个物的存在,还是先有名字的存在?如果相信人的理性,看到原始森林的一个植物也能够给它命名,所以作为物的存在就不那么重要,而它的名字更重要。在这个意义上,有一度批评/评论空前的繁荣,甚至让人忘了对设计还需要继续作用——这就显得语言过于重要了。当代使用语言的方式应该与以前不一样,要谨慎地使用,要理解语言当它与物体来回关联的时候才能发挥作用。
所以我们是可以用很多关键词,但使用它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这个词是不是消极,这个词还能不能回到物,这是检验词语有效性和当代性的依据。所以语言过于显现,房子“立”不起来,语言太不显现,房子也“立”不起来,这是一个辩证的关系。密斯·凡·德·罗说“Don't talk, to build!”这是对语言和词语的一种特殊表述。福蒂(Adrian Forty)因此编著了《词语与建筑》(Words and Buildings,图7)一书。他归纳了一系列词汇,有些词汇更多地具有历史意义,与设计无关,当然有历史意义的词汇如果在“设计/历史/批评”3个架构中间依然会发生重要的作用。不难发现,词语很多,不少从来没有被好好的使用。此外,词语还牵涉到一个问题:词语使用的多样性,它的技巧,本身也应该是批评的一个重要内容,但是我们往往忽略它。
以上可以发现,我们需要更多地讨论与设计有关的批评,词与物交织起来的批评,词语使用有多样技巧的批评。AA学院与东南大学合作的建筑理论论坛也是从词与物开始作为研究的起点,讨论制图、地形、精神空间、历史等等关键词。当然,关键词的内容对建筑学的知识架构是有用的,但它对于更严格的“批评/历史/设计”的这个架构有多少的用处还需要检验,另外对于这些词汇的讨论是不是有独特的方法,这同样需要检验。
7 福蒂著作《词语与建筑》封面(图片来源:Adrian Forty. Words and Buildings,A Vocabulary of Modern Architecture. First printed by Thames & Hudson Ltd,2000)
8 葛明设计教学作品
9 柯林·罗(图片来源:网络:柯林·罗百度百科)
10 曼弗雷多·塔夫里 (图片来源:Manfredo Tafuri. The culture markets:Francorse Very interviews Manfredo Tafuri. Casabella)
11 罗宾·埃文斯
举例来说,我曾连续写了一些关于体积法等空间方法的论文,其中的关键之一是如何使用一套有层次的空间词语。比如,以这套词语试分析篠原一男的白之家:它的核心首先是住宅中间能否出现一个“大空间”,大空间意味着存在一个“void”。伴随而来的词语是“空间结构”,也就是白之家中间的一根柱子和一面墙的共同构成了使大空间出现的空间结构。坂本一成教授还使用另一个词语来引出大空间和空间结构,这就是“空间构成”,空间构成与语言的思考有关。比如,当今家宅里通常都有一处称为起居室的大房间,人们会在那里不假思索地放一个大沙发,其实有时不需要它,没有它,这个大房间完全可能产生新的空间潜力。但是一般人做设计的时候,起居室这个名称和这个可有可无的功能已经纠结在一起了,导致想象不出新的家宅空间来。那么,如果能先把象征有大沙发的起居室的名字去掉,说只要设计一个大房间就可以了,就会获得空间开放的机会,在这个意义上说,就是开始进行空间构成了。类似的这些词语在当代的设计讨论中已经比较多,遗憾的是国内用这些与设计直接相关的词语非常少,以至于设计批评大部分不能到点子上。
类似的情况,概念建筑同样有一系列词语的讨论,“saying,making,drawing”,使得这几个词语有了一种循环使用的机会。海杜克(John Hejduk)就十分重视这3个词语的关系,他的制图里有一组铆钉,那么制作的结构体也会出现这组铆钉,作为对制图的翻译,但它们同时又拥有自身的力量,所以我们也可以称他的作品为铆钉建筑,是建筑思想的产品。这类结构体对“设计/历史/批评”的知识构架之所以能产生贡献,是因为它探讨了词与物的关系。
同样,我自己的一些作品和教学作品也思考词语和物体的关系,并寻求突破。比如“白天/黑夜”或“白天或黑夜”这一教学作品(图8),2个大黑块作为物体在校园里流动的时候,它们不断地把周围的绿色抹掉,形成了罗兰·巴特意义上的一张照片。物体和照片,来自对机械复制时代的思考,从而打断了“saying,making,drawing”之间传统方式的循环链。这一研究的目的之一就是探讨如何使这种新的词与物的方式能不断发生。
3 批评的自主性
最后一个论点关于批评的自主性。
在历史、批评和设计中间我们并不是说让批评趋从于设计,它有一定独立性,有一定的距离才可以让它与设计一起共同参与构建建筑学科。同样,建筑批评与艺术批评,还有其他领域的批评也不一样,所以并不是任意搬用别的学科的词汇就可以构建成学科自我的批评。
现代的建筑批评家中间,一个重要人物是柯林·罗(Collin Rowe,图9),他使用了一些维特科尔(Rudolf Wittkower)处理艺术史的方式,并使用了现代艺术中的词汇,但是他获得了这些词语在建筑学科中使用的独立性。另一个重要人物是塔夫里(图10),他使用了政治哲学方面的词汇,但这些词汇在建筑学中产生了新的意义。比如,他讨论密斯的时候,指出他的玻璃大厦形成了沉默的脸面,这是对都市精神空间的反映,但这不再是简单地来自齐美尔(Georg Simmel)、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它反映了建筑学在都市空间中的似是而非的价值,并以这一方式提醒了其他领域的思考。所以塔夫里的著作甚至与阿多诺(Theodor W. Aldorno)的音乐哲学、罗兰·巴特的零度写作一起被认为是最好的分析文本之一了,这是建筑学本身的骄傲。
如果要举出20世纪下半叶在建筑层面本身可以给别的学科有贡献的理论家,除柯林·罗、塔夫里之外,埃文斯(Robin Evans,图11)这个早逝的AA奇才,显然也是一位。因为他严格遵守了建筑批评的某种自主性,与物体、与设计有关系但是又不纠缠于它们,从而更为清晰地揭示了设计。
以他的密斯研究为例,说明他建筑批评的独特技艺。弗兰姆普顿(Kenneth Frampton)曾把密斯的作品分析成是抽象空间(abstract space)和建构(tectonic)的结合体,这两个词汇一个来自现代艺术,一个来自建筑,这样的分析十分清晰,但并不会加深对密斯如何进行设计的理解,可以说这一研究的历史气息更为浓重。埃文斯的分析不同。他在一篇重要的论文 《密斯·凡·德·罗似是而非的对称》(Mies van der Rohe's Paradoxical Symmetries)之中,运用了7组词汇:不对称、隐性的结构、极端的视觉等等来进行分析,可以说展现了7种技艺。其中,对称与不对称可以上溯到阿尔伯蒂,极端的视觉同样可以上溯到阿尔伯蒂。他还同时广泛地引用了别的学科内容,所有这些最后都内化为从阿尔伯蒂开始的建筑学的知识构架,并以此为一个起点开始讨论。所以,他的7组词汇看上去互不相干,但在严格的建筑学科里表现出了整体性,是熟练使用词汇而且以词汇的配合来进行研究的范例。我第一次读完这篇论文的时候和读柯林·罗关于拉图雷特一文一样,十分震惊,至今依然印象深刻:不做设计的批评家,论文对设计的理解如此的透彻,一个独立的批评可以达到何等的高度。
12 巴塞罗那馆平面
13 巴塞罗那馆内部透视
14 三院宅(密斯·凡·德·罗,1931-8)平面(图片来源:Peter Carter,Mies van der Rohe at Work, Phaidon Press Limited , 1999:29)
15 埃文斯引用之图片(乔舒亚·雷诺兹自画像,1747)
16 巴塞罗那馆水院透视
埃文斯在巴塞罗那馆中发现了自相矛盾的对称和不对称(图12、13),他说平面看起来不对称,但剖面中暗含了对称。从这一点可以发现埃文斯的敏感性,它引发我们思考密斯是如何极端强调水平线或地平线。地平线最重要的提出者是阿尔伯蒂,有了它就意味着可以顺利地引入透视,这个可见/不可见的线意味着平面和剖面中的物体可以有统一的机会。因此,透视在建筑中的意义远远不止是透视图,它在当代的表述中与空间有关,所以埃文斯讨论了这个设计中的特殊点。此外通常都认可巴塞罗那馆的开放性,埃文斯指出它与同时期的院宅没有区别(图14)。它的开放是上下进行严格的限定,是非常特殊的限定,从而逼着空间往远延伸。他用了一个手搭凉棚的姿势说明这样可以帮助看得远,巴塞罗那馆的空间同样因上下的限定极端的往外,但往外的同时又有墙体把它往回收,一个“vista”被一面墙体往回收的时候,这已经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开放(图15、16)。很多人喜欢密斯一个墙远远的伸出去的方案,像一件艺术构成品,其实那并不是密斯的好设计,因为墙体放出去以后没有收回来。
埃文斯讨论密斯有一句话非常耐人寻味。他说密斯的建筑是吞掉了很多词语的建筑物。因为很多词语来分析密斯都会出现矛盾:说他是理性,不是,说他是非理性,不是。因此埃文斯的批评从一开始就小心翼翼地使得巴塞罗那馆不成为词语的牺牲品,同时他还试图让词语反过来也因为这个建筑而显得具有历史性,能不断地回复到阿尔伯蒂这些大师所做的思考之中。所以埃文斯的批评获得了建筑学独立的意义。与此相仿,他还得到了一系列其他的批评成就,比如关于权力和空间的问题,是与福柯几乎是同时独立提出的,很早就提出了空间监视的观点。埃文斯的批评提醒我们,密斯是一个远远没有被挖掘尽的大师。通常认为巴塞罗那馆或玻璃住宅是他设计的顶端,事实上他的砖宅毫不逊色,也是他最好的建筑之一(图17、18),它们采用了布扎体系的雁行平面获得了空间的透明性,空间远远往前,最后用一个日常的门口把它挡回来,是与巴塞罗那馆一样高度的设计。我们通常的词语把密斯的建筑“包装”坏了,污染了它们,从而忽视了这些砖宅,没有“保护”好这些建筑。
所以“当代”就应该把词汇污染的地方去掉,然后把词汇的潜力再发挥出来。
4 结语
设计/批评/历史,或者制图/建筑/语言等等,每一样事情都有足够的独立性又必须依赖于一种关系而不是另一件事情的时候,那么这个知识架构才能产生出特殊的魅力。
17 埃斯特斯住宅(德国克雷费尔德,1930)外部
建筑学在20世纪或者到20世纪为止,一直为它的独立性为难,其实建筑学的知识架构方式早就对世界、对别的学科有影响。我们知道MIT有一个媒体实验室(media lab),拥有最先进(advanced)的想法,研究的是专利之前,即为专利的发明提供思想模型。这个媒体实验室来自MIT建筑系的建筑技术部门,因此它的工作思想来自于建筑设计的过程。说建筑学中常常在做设计的时候先做一个模型出来,模型是独立于建筑的,也独立于思想,而媒体实验室恰恰是在做专利的模型。这就是建筑学对别的学科的贡献。
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建筑学以设计展开的知识架构方式,以设计/批评/历史为支柱的方式,相信还会大大地惠及当代的各种学科。但是,如果我们身处这个学科的人,对我们知识架构的某种独特性毫无理解的话那是非常悲哀的。
Design/Critique
GE Ming
This paper discusses three views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design and criticism: how to begin with design; how to combine words and things; how to arrive at autonomous design.
design, critique
18 埃斯特斯住宅(德国克雷费尔德,1930)内部
东南大学建筑建筑学院教授
2014-0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