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潮
2014-02-20杨静南
杨静南
一
傍晚时,美灵和佳霞从镇上回来了。国强站在楼上,看着那辆蓝色的摩托车沿着村道开进来。摩托车开得很快,不时颠簸一下,佳霞的头发在风中飘了起来。
佳霞这一年小学毕业。国强对镇上的中学不放心,虽然养鲍鱼还欠着钱,可和村里稍微像样点的人家一样,国强还是咬咬牙,选择为女儿交一笔不算便宜的择校费,让她到城里去读书。
佳霞从摩托车后座上跳了下来。她穿着条花裙子,长得长手长脚,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和女儿相比,美灵又黑又瘦,眼眶塌陷着,曾经娇嫩的脸蛋现在显得有点儿憔悴了。国强从楼上下来时,他的小儿子佳敏也从屋里跑了出来。美灵从车后座解下一个捆着的密码箱。那箱子很大,几乎可以塞进去一个小孩。国强伸出手拎起箱子,把它拿到屋子里。
箱子里东西很多。两条裙子、T恤衫、水杯、洗浴用品、拖鞋、蓝色便笺本,佳霞一直都喜欢吃零食,也买了一大堆牛肉粒、酸梅、沙琪玛、巧克力饼干之类的东西。
“买了这么多东西啊!”佳敏在一边对他姐姐说。
“别嫉妒!再两年就轮到你去城里了。”佳霞摸摸弟弟的头。她把密码箱盖子盖上,拉上拉链,“咚咚咚”地跑到楼上房间里去了。
“现在的小孩真好命!”国强母亲感叹说,“以前国远去城里念书,哪里有给他带这么多东西!”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时代不同了嘛。”国强回答说。
二十年前,国强的哥哥国远也是到城里去读初中。当时没有就近入学的规定,只要你会念书,就有机会考到城里最好的学校去。国远是当年他们村里考进城的唯一一个学生。国强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台风刚过的早晨,天才蒙蒙亮,国远坐在煤油灯下吃早饭,他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大厅门口,他父亲正在把棉被用一块塑料布包起来,和国远的行李做成一担。秋天还没有到,稀疏的雨点打在屋外的空地上,空气中已经有了一点寒意。
一开始没什么,暑假和寒假快要到来时,国强就盼着国远回来。有时候,国远会给他带回来一条细面包,里面有几粒酸甜的葡萄干;有时候,是一双已经穿过的半新的长筒足球袜,家里没有足球,也没有可以踢球的地方,但这一切还是让国强高兴。他把高过膝盖的足球袜穿在长裤里面去上学,想象着国远在城里的生活。
国强不像国远那么幸运,他只考得上镇里的中学。他太贪玩了,成绩也一直不好,初三那一年,他就被父亲叫回去当了渔民。那时候,岛上刚刚开始时兴拖网船,国强父亲的船走得很远,一出海就是好几天,回来时,船舱里装满了鱼虾。国强在海上晕船,被会捉弄人的老阿丁嘲笑得半死。拖网船的收入还算好,出一趟海就能有几千元的进项。慢慢地,国强不晕船了,他在船上学会了抽烟,也学会了用三字经和阿丁那些成年人对话。两三年以后,国强结了婚,娶回了邻村的美灵。
拖网船风行五六年以后,海里的鱼虾似乎都被捕光了。国强他们出一次海,捕到的小鱼还不够他们付钱给卖柴油的人。拖网船开始亏损。一年之后,那一对双拖被遗弃在山东省的某一个码头上,船身抵了油钱,国强和船上的伙计一起狼狈跑回了老家。
长大以后,国强不再渴望带葡萄干的面包和长筒足球袜,但他仍然和父亲一起去村口的车站接从城里回来的国远。国远大学毕业了,他穿着干净的西装,皮肤白嫩,说起话来就像是在和什么人说悄悄话。春节回来时,国远虽然没有拿回来什么钱,但他们一家人还是为国远感到骄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国强就意识到,国远的前途远大,是他们家里一个重要的角色,而他,只不过是在国远离开时,送他去车站,为他挥手告别的那个人。他觉得,他和国远的人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院子里,母亲张开手臂轰开那些嘎嘎乱叫的水鸭子,她把饭端到青石板桌上,大声地招呼家里人过去吃饭。坐在饭桌上,看着和弟弟有说有笑的佳霞,国强揣想着她的前途。佳霞挺聪明,国强希望她能好好读书,将来也坐在一间干净整洁的办公室里,而不要像他和美灵,每天都在太阳底下暴晒,搞得又黑又瘦。
养鲍鱼的工作很辛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过年和元宵,不管太阳有多大,有没有下雨,国强和美灵都得开着船到渔排上面去。国强让美灵送佳霞去城里,佳霞很干脆地答应了。
第二天早晨,才四点多钟,国强就起床了。他就着朦胧的晨光吃过早饭。佳霞还没有醒。国强站在她房间门口看了看,没有走进去叫醒她。换上去渔排穿的长袖衣裤后,国强走出了家门。他们家屋后高崖下的沙滩上,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影在走动,海上传来噗噗噗的柴油机发动声。国强爬上他家的渔船,驾船朝海上驶去。大海前方,渔排上的小房子挤挤挨挨,就像是海上又长出了一个小渔村。
二
九月份,这一年的第七个热带风暴来了,很快就在太平洋上发展成台风。连续几天,渔民们都在海上忙着加固渔排。海鸟成群成群地飞过,发出不安的鸣叫,丝状和带状的灰云布满了天空。
这一天晚上,本地电视台的记者罕见地出现在了中央一套的电视画面上。那个穿格子衬衣的男记者站在某一座高楼的楼顶上,风猛烈地拂打着他的头发和衣襟。男记者身后,原本就阴暗的天空在镜头里显得更加阴暗。记者说,台风正以每小时二十至二十五公里的速度通过台湾海峡。在电视画面上,国强看到海上的船舶都已经进港,高速公路即将停止使用,危房里的老人和儿童被临时安置到了避灾点里。城市街道上,芒果树的枝条在风中狂舞,那些高大的广告牌显得危险。记者说,预计明天夜里到后天,台风就将在恭城正面登陆。
村里的小学放假了,佳敏待在家中。美灵给佳霞的老师打了电话。老师告诉她,学校下午就已经开始停课,他不知道佳霞这时候是不是还在学校宿舍里。国强一家人为佳霞的安全担忧,却也无可奈何。他们不知道佳霞在哪里,也不懂得她是否知道要注意安全。
晚上,国远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他在电视里看到了台风的消息,询问起岛上的风力和国强鲍鱼的情况。
“这一次风太大了,我活了几十年,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风。”国强听到他母亲这么说,语气里充满了担忧。
国远毕业后,留在了省城。他娶了一个大学的同学。要结婚之前,国远把雅婷带到瑶台岛玩了一次。雅婷的个子很小,戴着副眼镜,门牙有点龅,说起话来娇声细气的。
“你哥哥的眼光可不怎么好。”看到雅婷后,美灵偷偷地对国强这么说。
国强觉得人不可貌相,他不是特别看重长相,但也觉得雅婷个子太矮,和国远不是太般配。还有就是雅婷好像有点过分讲究,他怕国远今后的日子难过。
国远和雅婷回省城之后没多久,一封字迹寥寥的信件从省城寄到了岛上。在信里,国远小心翼翼地向国强提起他和雅婷现在开支很大,问国强是否可以把一年前他借给国强的那一小笔钱还给他。那时候拖网船刚刚结束,国强日子正过得艰难,尽管觉得难过,但国强没有吭声,他跑到别人家,借了一笔两分利的高利贷,把那五千块钱还给了国远。
国远结婚时,国强和美灵没有去参加婚礼。国强的父母亲去了。一开始,两个老人准备去住上几个月,但其实只待了几天就回来了。
放下电话,母亲和美灵说起国远和雅婷,他们的女儿一诺算起来已经七岁了。国强觉得佳霞也才刚过这个年纪,可是一眨眼就到城里念书去了。
这天夜里,国强做了个梦。他梦见可怕的台风像一只丑陋的怪鱼闯进了海上的养殖区。怪鱼所到之处,那些吊养着鲍鱼的渔排纷纷粉碎,饱含他和妻子两年多心血的鲍鱼筐在大海里漂流而去。站在屋后的高崖上,国强眼睁睁地望着海上的这一幕,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丑陋的大鱼离开后,只留下一些竹木的碎片,在黑蓝色的海面上可悲地荡漾。
国强被自己的喊叫声从噩梦中惊醒,这才发现他不是站在屋后的高崖上,而是躺在自己家的床铺上,老婆美灵也好端端地躺在他身边。大风在窗外呼啸,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国强转过头去看了看美灵,她睡得很沉,裹在被单里的身体瘦得就像是一根扁担。这几天忙着加固鲍鱼,国强想她肯定已经是疲惫不堪了。
国强睡不着觉,他感到心里头沉甸甸的,索性爬起床来,在床头柜上摸到香烟,打开门走到外面去。屋子外面,天空阴沉,一片片灰云迅疾飞过,让人感觉这样的夜晚绝不会太平。国强在侧屋楼上的门槛上坐了下来,望着楼下那条黑乎乎的小路。他想想梦里头那条丑陋的大鱼,就明白自己几年的努力有可能毁于一旦,也许会重新退回到几年以前,甚至要比几年前更惨。国强又想起女儿佳霞,他联系不到她,只能希望她能够平平安安的。和国强自己一样,佳霞小时候太野,他有点担心她在城里管不了自己。
抽完第二根烟,国强意识到自己想得太多了一些。眼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抗击台风。台风最好减弱,或者是来了也别伤害他的鲍鱼。他走进二楼的大厅,在神龛上点燃三根香,走到大门口对着天空祈求海神妈祖的保佑。和母亲相比,国强并不是特别信仰神佛。可在这样的时候,不信神他又能信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台风奇怪地减慢了速度。国强发现窗外的风明显变小了,海边那一排防风的木麻黄摇摆得不像昨天那么厉害。国强觉得有些奇怪,这似乎是台风眼,暂时的平静之后可能就会是狂风巨浪。
但台风真的走了。在电视屏幕上,国强看到那条表示台风的红色曲线在即将到达恭城时,突然莫名其妙地拐了一个弯,重新回到了海上,然后转向恭城北面的湖州。
台风的转向让国强松了口气。伴随着台风在湖州的登陆,很快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天上那些厚重的云团仿佛厌倦了负重走远,一下子把雨水全倾倒了出来。雨下得很大,没有过多久,地面就开始积水,雨点打在水面上,砸出一个个很大的水泡。国强不怕下雨,海岛上不是山区,不会发生山体滑坡,他家的石头房子也足够牢固,不会被大水把墙基浸软。至于雨下进海里,那就像是一滴水掉进一口大锅,不会有一点点的影响。
雨下了两天,第三天早上,雨还在下,风变得更小了一些。国强和美灵穿上连体雨衣,走下崖坡,把船驶出海面。还有五六级的阵风,小船在水面上摇晃,可这对国强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在海上,他们的船沿着养殖区之间的航道,小心翼翼地靠上了自己家的渔排。
站在渔排中间的踏板上,国强用劲拎起一筐鲍鱼,斜搁在架子上,咸涩的海水在他双腿之间倾泻下来。国强抽掉鲍鱼筐正面的尼龙绳子,打开那一扇扇塑料小门,在灰黑色的筐子里,他看见那些值钱的小东西都很不错,一只只紧贴着笼壁,只露出它们黑绿色的硬壳。
鲍鱼的安然无恙让国强彻底放了心。养鲍鱼虽然很辛苦,但这些小东西总是在一点点长大。国强想,再拼个三五年,他的日子会好过起来的。
国强和美灵分别站到渔排的两边,把鲍鱼笼子一个一个提上来,打开笼门,用海水冲洗干净,再投进新鲜的龙须菜。养鲍鱼的活很重,时间过得很慢,大半个早上,他们只给一百多筐鲍鱼投了饵。
台风过后的一天,从外海上驶来了一只陌生的渔船。三个结实而又黑瘦的男人站在船艏,眼睛逡巡着渔排。这只船驶过渔排之间的通道,停靠在国强的渔排旁边。
“这位兄弟,你们家有没有捡到海上漂来的鲍鱼?”
一个男人走到船沿,声音沙哑地向正在喂鲍鱼的国强发问。国强抬起头来,看到面前的这个男人头发蓬乱,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海上漂来的鲍鱼?”
“是啊,我们的渔排被台风冲散了,所有鲍鱼都被海水冲走了……”那个男人说。
“我没捡到鲍鱼,就连看也没有看到。你们到别处去问一问吧!”国强感慨地回答他们说。
那几个男人长叹一声,开着船走了。中午时,国强和美灵驾船回家,发现那三个男人躺在防风堤的木麻黄树荫里,他们的船停在沙滩上。海水正在退潮,那条倒霉的渔船已经搁浅了。
“这些人好可怜啊!”
“他们真惨啊!”
关于这几个塘屿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国强听到美灵和他母亲小声地议论着这几个可怜的人。他不知道村里有没有人捡到他们的鲍鱼。就算是有人捡到,国强想他们也不一定会还给塘屿人。那一串串鲍鱼,对很多人来说,就是一串串的钞票。
“我们帮不了他们,可能让他们先把肚子填饱。”国强对母亲说。
他让母亲舀了三大碗干饭,在米饭上面盖上一些鱼干和空心菜,放在篮子里给那三个人送去。
三
这一年的寒假很晚,农历廿二学校才考完期末考。佳霞从城里回来。她背着双肩书包,怀里抱着一只尖耳朵的白色小狗。这只狗是佳霞花五十块钱在十字街买的送给佳敏的礼物。佳敏一直想要养一只小狗,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国强母亲早已经杀了一只鸭子,鸭肉的香味透过搪瓷脸盆和木头锅盖,飘进了院子里。美灵牵着佳霞的手问长问短。和半年前相比,佳霞长高了一些,皮肤也变白了,说话有了一些读书人的味道。佳敏追着他的那只小白狗,高兴地跑进来又跑出去。
看着佳敏和佳霞亲热的样子,国强想起自己和他们一般大的时候,总是和父亲一起默默地陪国远走向村口。开学了,国远穿着干净的衣服,背着牛仔包坐到三轮摩托车上,国强知道摩托车会载着国远驶向码头。然后,轮渡会驶向大陆,再接下来就是城市,那是国强不熟悉的地方。国强想起自己老了以后,佳敏和佳霞也许都不会在他的身边。他豁达地笑了笑,如果他们会念书,能够考上大学,那就让他们两个都出去吧!他想自己不会把孩子拉在身边的。
国强母亲把鸭肉端上了桌子。佳霞坐下来,一边啃着鸭腿一边望着她爸爸,爸爸脸上浮着奇怪的笑容,她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早上,佳霞睡到了十点钟。国强从海上回来时,佳霞正坐在电视机前面。国强走到厨房,听母亲说佳霞一整个早上吃过早饭就都在看电视。回到客厅里,国强也在电视机前站了一小会儿,佳霞看的是湖南卫视的选秀节目,国强觉得这节目并不适合孩子,可佳霞却看得津津有味。国强忍耐了好久,终于把他的想法告诉了佳霞。
“人家才考完试,让我放松一下嘛!”佳霞的普通话讲得又快又溜,“再说看电视也能学到很多东西。”
国强并不觉得佳霞在那些电视节目上能学到什么好东西,可他不懂得该怎么说服佳霞,也不想板起脸孔和佳霞发火。晚上临睡前,他把他的忧虑告诉了美灵,让美灵找时间和佳霞说一说。女儿长大了,国强觉得,让妻子去说她可能会更合适些。
农历廿五晚上,国强接到国远的电话。国远告诉国强说,他准备回老家过年。
第二天下午,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国强就带着佳敏走到村口去等国远。国强小的时候,也常常跟父亲一起到那里。走在村道上,国强又一次想起父亲去世的情形。当时他们一天得出海四趟,渔网下得并不是很远,但鱼虾顺着潮水拥堵在渔网里,如果收得不及时就会全部臭掉。他们睡得很少,国强觉得自己的眼睛都睁不开。那天傍晚,国强已经走回了家里,父亲却一直没有回来。国强沿着通往海边的小路找过去,发现父亲趴在防护林前面的沙地上,人已经断气了。
父亲死于心脏病突发。国强一直自责,如果他没有先走,父亲也许就不会死。但后悔已经无济于事了。国强通知了国远,兄弟俩大哭一场,把父亲埋到了海边的山丘上。
国强和佳敏在风中等了挺久,专门跑码头的客车才到。隔着不很干净的玻璃车窗,国强看到了国远,国远也在车上朝他挥了挥手。车门打开了,穿着红衣服的一诺从车上跳了下来。
“慢一点,别摔倒了。”国远在她后面喊道。
车厢里的人全下来了。国强没有看到雅婷。
“雅婷呢?”
“她没有回来。”国远简单地回答说。
和上次回来相比,国远胖了许多,但他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眼睑也有些浮肿。他们走在村里的水泥路上,国强拉着国远的旅行箱,一诺和佳敏走在他们前面,佳敏的旁边,是那只才买回来的白狗,佳敏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比格。
国强一边走,一边指着村里这几年新盖的楼房向国远介绍。国强说话的嗓门很大,好像他是在空旷的海面上,生怕海风把他的声音给刮跑了。
国强自己家的房子不是别墅式的新楼房。他们家的房子是国强父亲在拖网船最兴旺的时候盖下的。父亲去世以后,国强母亲喊来舅舅和其他几个长辈,把大房子分成了两半。国远是长兄,分了东边的一半房子,国强是弟弟,分了西边的那一半,国远有一份工作,国强分到了一些网具,他们兄弟俩从此各人自立门户。
老房子里又一次弥漫着老鸭汤的香味。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一诺和佳敏把馒头撕下来,团成一球,抛到空中让比格去叼。从来不关的鸭子们被吓得嘎嘎直叫,纷纷躲到院子角落的鸭棚里去了。国强母亲买了三只大螃蟹,还有头水紫菜。国强从渔排上带回来十几个鲍鱼,叫母亲拿去炖了汤。
吃过晚饭,邻居们过来闲谈。大家围着一诺,夸她长得漂亮。一诺被这么一大堆人给吓坏了,她很快就和佳敏、佳霞一起跑楼上去了。大家又问雅婷为什么没回来过年。
“她们公司里很忙。”国远干巴巴地解释说。
忙得过年都走不开?!上了年纪的老人们皱了皱眉头。
阿洪问起国远在省城里的房子。国远告诉他说去年才买。他说起那套光毛坯就花了他一百五十万的房子,讲到小区里面漂亮的绿化和严格的保安。一百五十万!大家一阵感叹,这个数目在农村可以盖一幢五六层的楼房了。
“人家那是城市,什么东西都贵。”阿务说。
“真不知道城市有什么好,吃的也贵,住的也贵,年轻人却一个接一个地要往那里跑!”老阿丁甩着双手说。他滑稽的样子引起了一阵哄笑。
说起钱来,大家的话匣子也就打开了。阿洪讲起村尾威峰的事情。威峰和国强年龄相不多,原来也是村里的渔民,他们家太晚买船了,拖网船亏本后,威峰家总共欠了别人几十万,整天被人堵在家里面讨要,威峰一家人只好偷偷跑路了。那一年,威峰只有二十出头。听说他到城里当了小混混,有人还说他被抓进过监狱。
谁也没想到,就在前几天,威峰居然开了一辆宝马车回来。当着村里人的面,他从车上拎下来一个精致的皮箱,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条软中华随手散给大家。眼睛尖的人还瞥见箱子里有十几捆红红的人民币。
威峰的发迹让村人惊叹不已。原来的那些债主,现在谁都不提威峰欠的旧债了,他们到威峰家里,坐在那只一味喝茶抽烟,听威峰讲他的奇闻轶事。村子里关于威峰的传说越来越多,有人说他早先在黑道里出手凶狠,后来混得好了就专门替人收债,还开了几个赌场,一个晚上就能收入上万,也有人说他现在渐渐漂白了,做的是正经生意,恭城最有名的夜总会玛丽玛丽就是他和公安局的人一起开的。
“呵,真是没想到,二流子也能赚大钱啊!”建仁说。
“威峰蛮有本事嘛!”国远倒不觉得吃惊。他讲起他这些年的见闻,说到一些赚钱的门道,国强听得云里雾里,觉得他说的那些人赚钱简直不用力气,他们只要在一起吃吃饭,喝喝酒钱就到手了。
“现在不是辛苦流汗就能赚到钱的时代了。”国远说。
志忠说起瑶台岛附近的油田。
“你听说过这事情吗?”他问国远说。
志忠在镇上中学当老师,却一边上课,一边和渔民一样在海上养鲍鱼,脸和胳膊都晒成了古铜色。
“我一个在发改委的朋友对我说过这事情。好像是说这一两年就要动工开采了,到时候,瑶台岛上的所有居民都要搬迁到大陆去。”国远说。
“搬迁到大陆去?”
“是啊,据说每个人口到时会补偿二十万。”
“那房子呢?”
“房子按房子补。”
渔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说话。志忠在心里面估算着家里的人口、房产和他可能拿到的补偿。
“照我说最好不要开采什么石油,”国强说。“钱有什么用?我可不想到别的地方去生活。”
“你晒太阳还没有晒够?”志忠哼了一声说,“你不喜欢城里的生活,干吗要把女儿送到城里去读书?”
“你以为我钱太多啊!”说起孩子上学的事情,国强就有点窝火,“要我说,如果不是老师都跑去养鲍鱼了,我完全可以让孩子在岛上上学的。”
志忠的脸垂了下来。国强意识到自己话说得过了头,但这时候也收不回来了。
“也不能全怪志忠,大家这不都是为了过得好一点吗?”老阿丁打圆场说。
建仁从电视柜下面拿出一副麻将来。几个男人坐到八仙桌前面,另外一两个在旁边看着。打麻将的时候,楼上有一阵子传来一诺唱歌的声音。小姑娘的歌声在黑夜里显得特别纤细。
麻将一直打到很晚,要睡觉的时候,国强陪国远走上咯吱作响的木楼梯。东边楼上的房间里,摆着一张高低床和一个大衣柜。母亲已经为国远在床上铺好了干净的被褥和枕头。
“啊哟!困死我了。”国远伸了个懒腰,张大嘴巴打了个呵欠。他没有洗脸洗脚,直接躺到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国远坐在楼上客厅里喝茶、看电视。国强想要和他说说佳霞读书的事情,却最终没有开口。
一诺跑过来。“爸爸,我要去海滩上玩。”
“海滩上脏死了,有什么好玩的?”国远大声说。
从玻璃窗望下去,海面上,新型的镀锌管泡沫船取代了原来的木船。海滩确实变得很脏,潮水退去后,沙滩上到处都是塑料袋和白色的塑料泡沫。这几年因为村里人采砂盖房子,沙滩上一些地方已经露出了红泥巴。
“沙滩这么脏,你们也不请人来清理一下?”
“现在这种事情没人管了,谁来清理呢?”
“这也实在太肮脏了!”国远摇了摇头说。
这天下午,国远和几个朋友在家里喝酒聊天时,国强开着他那辆蓝色的摩托车带一诺和佳敏去了南浦头沙滩。那沙滩离村子比较远。除了早年育苗室的几间石头房子静静地站立在公路旁,沙滩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海上风很大,把孩子们的脸刮得红红的。一诺和佳敏玩得很高兴。他们堆了一个很大的沙堡,佳敏带一诺沿着潮汐线捡贝壳。国强抽着烟,看着太阳把他们和小狗比格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正是涨潮的时候,海水翻滚着涌上来,发出“哗哗哗”的响声,消失在沙滩上。紧跟着,又一道潮水翻滚着冲上沙滩。
“我是佳敏,我喜欢大海。”佳敏蹲在地上,用手指头在海滩上写字。
“我是一诺,我也喜欢大海。”一诺学着佳敏也写了一行。写完后,一诺站起身来,往前面跳了下,比格在她旁边摇晃着尾巴。
看着平整的沙滩上那两行歪歪扭扭的大字,国强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两个小毛孩子,他们懂得什么是大海?不过他心里还是很高兴。
四
正月初五,吃过母亲做的妈祖面,国远带一诺回了省城。国强和美灵初三就到海上去养鲍鱼了。春节歇了几天,重新回到海上,从早晨一直干到傍晚,国强觉得特别的辛苦。面对着冰冷的海水,他想起志忠说的话,想他也许是对的。龙须菜快没了,国强开着船到石城去买饲料,他去了一整天,把渔排上的工作全留给了美灵。
元宵节过后,佳霞去上学了,佳敏学校也开始注册。海上又热闹起来。这一年,村里养鲍鱼的多了好几家,听说早期养殖海带的光义单单卖海区就赚了几十万。
秋天时,同村的阿五带老婆去省城看病,阿五回来后,在海滩上碰到了国强,阿五对国强说,他听他也在省城工作的妹妹讲,国远和雅婷这段时间好像正在闹离婚。吃晚饭时,国强把阿五的话对母亲说了。一诺快出生那会儿,国强母亲去省城给国远家帮过忙,可她和雅婷很多习惯都不一样,两个人合不来,所以没两个月就回来了。
国强一家人说起雅婷,联系起平常打电话时的种种蛛丝马迹,都觉得阿五讲的事情有可能是真的。国强母亲虽然不喜欢雅婷,可想来想去,还是挑上班时间给国远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国远一口否认有闹离婚这事情,他对母亲说前一段时间两口子吵过一架,现在已经和好了,让母亲不要操心。
没有人知道国远讲的是不是真话。国强想起国远春节时一个人带一诺回家的情形,觉得国远肯定碰到了什么麻烦,只不过国远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而已。
国远有国远的麻烦,国强也有国强的烦心事。这一年暑假,佳霞闹着让美灵给她买了部手机,说是她的每一个同学都有,而且也方便和家里面联系。才开学两周,佳霞的老师就给国强打电话,说孩子上课注意力很不集中,成绩也退步了许多。林老师让家长配合她做一下佳霞的教育。
国强为美灵同意给佳霞买手机而生气,但现在生气也没有用了。两个人吵了几句后,美灵给佳霞打了个电话。佳霞回答得很好,她让美灵放心,说她绝对不在上课时玩手机了。村子里有一个前几年的大学毕业生在佳霞学校附近做托教,国强听从他的建议,把佳霞托在了他那里。
期中考成绩出来后,佳霞的成绩仍然不理想。国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在海边偶尔会遇到志忠。国强在脸上挤出笑脸,想要向这个他一直都瞧不起的老师请教一下该怎么办。但志忠板着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好像根本没看到他似的走远了。
年纪小的时候,国强觉得一年很长。可现在,时间却像箭一样地飞过去。刚刚过完元宵,就又是春节了。这一年,让人感到欣慰的是海底油田的事情没有什么动静,大家估计是个谣传。岛上一切如旧,春节前,鲍鱼的价钱比上一年涨了不少。国强没有多等。他在鲍鱼价位走到差不多时就卖掉了这一年的第二批鲍鱼。等到更靠近年关时,鲍鱼的价钱反而下跌了。国强和美灵暗暗庆幸。收到鲍鱼商的钱,国强想起春节后自己的偷懒,感到有些羞愧。他算了一笔账。扣除养殖的饲料和渔排成本,这一年他还是赚了一笔不算少的钱。这是老天对他和美灵几年来辛苦工作的回报。国强准备把这笔钱的一部分拿去放苗,扩大养殖规模,接下来,他就可以考虑盖房子的事情了。
拖网船淘汰后,国强用原来的小渔船捕了两三年的鱼。手头没有钱,日子过得非常压抑。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去了晋江,到别人的码头上去打工。跟国强一起玩的志贵偷渡去了意大利。有一段时间,国强也想像志贵那样远走他乡,他借了一大笔高利贷,甚至都办好了出国旅游的护照,但在最后那一刻,他选择了放弃。
更年轻时国强没有出去,现在也不再想出去了。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渔民,就应该安安稳稳地在海岛上过一辈子。和那些有钱后到城里买房的渔民不同,国强并不喜欢城市里的生活。一天晚上,佳霞给家里打电话时,国强给她讲了家里想要盖房子的事情。
“现在谁还想住在农村啊?”佳霞反对说,“我以后可不打算回来。”
“你不回来没关系,反正我们是要把你嫁给别人的。”国强捉弄女儿说。佳霞在电话那一头大声地抗议。
女儿对家里盖房子的态度让国强觉得好笑。
“那你呢?你觉得我们家盖一座新房子如何?”
放下电话,国强转头问在一旁做作业的佳敏。
“我不知道。”佳敏吞吞吐吐地回答说。“我得到城里看看后再说。”
佳敏的回答让国强猜到了他的心思。他忽然觉得有点难过。又一次想到自己和美灵老了以后,身边可能一个孩子都没有。他想了好一会儿这件事情,然后就把它扔到了一边。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他觉得他应该像鱼和鸟一样,过一天算一天,不去想那么久远的事情,因为想了也没用。
国强开始在村子里找地皮。他没有想到,地皮一下子变得很紧张。村里面的空地原来就不多,现在大家有了点钱,都想着盖房子。那些宅基地也早被别人占住了。
国强没有办法,想来想去,他觉得只能把父亲盖的老房子拆掉了。农历二月份,国强给国远打了个电话。
“什么事?你说。”国远那边听上去很忙。
国强把他想要盖一幢新房子的事情对国远说了。他告诉国远,他想把家里的旧房子拆掉,在原来的地方盖一幢新的。
“再盖一幢新的?好好的房子干吗要拆掉?”
国强向国远解释了村里地皮的情况。再说,父亲当年盖的老房子结构也不是很合理,没有卫生间和洗澡房,房子的墙壁和屋顶已经老化了,总是往下面掉灰。
至于国远的那半边房子,国强说,他愿意出钱向国远买,如果国远不想卖的话,他说他会在新房子里留一层给国远。
国远没有马上表态,他在电话里仔细询问了岛上施工的大概造价后说,“不要急,我考虑一下再说。”
第三天,国远给母亲,而不是国强打了个电话。他让母亲转告国强,最好别拆老房子,叫国强到外面再找找,看能不能找到块地皮来盖房子。
国远的话让国强觉得失望。要是找得到地皮,他能给国远打这么个电话吗?
连续几天,国强肚子里都憋着气。他的邻居金水正在盖房子。给鲍鱼投完饵料,如果有时间,国强就会逛到金水家里去。在那样的场合,讲起盖房子的事情,国强难免会生国远的气。
那几天,志忠正好给国远打了个电话,顺便说到村子里关于国远的一些坏话。这些话不是很好听,讲国远在城里赚了大钱,却还在乎老家的这一点点东西;亲弟弟要盖房子,他却不肯给人家方便。国远知道这些坏话的来源,打电话回去给母亲,母亲却也站在国强那一边。
“你确实不太像一个哥哥。”母亲在电话里说。
“我怎么不像哥哥?”国远觉得很惊奇,但还是尽量保持着冷静。
“你根本不会回来长住了,干吗不把半边房子让给弟弟?”
“那是我的房子,我有这个权利。”国远说。
“国强不会让你吃亏的。你要记住,钱是花得完的,你们兄弟俩的感情钱却买不到。你看人家周玉坤,他弟弟要盖房子,他让弟弟把老房子全拆了,还拿了一笔钱帮忙他。你呢?你为你弟弟做过些什么?”
母亲说起国强初中没毕业就回家捕鱼的事情,“没有他,家里也不一定盖得起现在这幢房子。你日子过得好,就不能为国强做一点牺牲吗?再说了,他肯定也不会白用你的房子和地基。”
“我得和雅婷商量一下。”电话那头,国远小声地说。
国强决定只拆自己的那半边房子,老房子宅基地不小,虽然略微窄一点,但他仍然可以在自己的那一边盖起一幢小洋房来。国强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国远,他觉得他拆的是自己的房子,没必要向国远通气。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母亲,他知道母亲肯定会告诉国远的。
母亲背着国强给国远打了好几通电话,最后告诉国强,他哥哥同意让他拆掉他的那一半房子,只不过,国远想要国强留一层楼给他盖。国强摇了摇头。现在,他已经不想再和国远搅和在一起了。
六月底,几个专门拆房子的工人来了。国强这半边老房子里的东西早已经搬空了。工人们很熟练,先爬上屋顶收掉了瓦片,拆掉了屋脊上的木梁和门窗。第三天上午,一部钩机开来了,钩机长长的力臂比工人要有力气得多。一片尘土飞扬后,国强拆掉了自己的那一半房子,中间的大厅也拆了,但国强只打算用自己的那一边,一点也不越过两兄弟之间的界线。
国远不是很看重他的房子吗?国强为国远留着他的那一边,如果国远乐意,随时都可以回来盖他的那一座别墅。
五
一眨眼,秋天就来了。九月份时,轮到佳敏到城里上学。国强仍然给孩子在城里交了择校费。家里正在盖房子,大人们忙得脚跟都不着地。佳敏没有像佳霞一样到镇上去买一大堆东西。开学的时候,他背着一个旅行包,跟爸爸妈妈道了别,又蹲到地上,抱抱白狗比格,就跟佳霞一起走了。国强挥着手,望着客车渐渐驶远。他对佳敏很满意,这孩子身上有一股坚韧的劲头。
这一年冬天,在原来的半边宅基地上,国强家的新房子盖起来了。国强又卖掉了一部分鲍鱼,付了盖房子的一部分工钱和材料款。他的房子盖得略为窄长,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初的设计又高了一层。
这一年春节国远没有回来,国强觉得无所谓,他反正也不是年年都回来。大年三十晚上,在新盖但还没有装修的房子里,美灵煮好了年夜饭,国强叫上母亲,一家五口人围坐在临时架起来的桌子前吃年夜饭,比格蹲在桌子下。除了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的声音和两个孩子的说话声,高挑的客厅里感觉有些寂静。母亲在饭桌上数落着国远,自从国强拆掉旧房子以后,他一直都没有打电话回来。
吃过年夜饭,母亲回到国远的那半边旧房子里。国强看着母亲在电视机前坐着,却不时地掏出手机来看一眼。他知道她在等国远的电话,但手机却一直没有响。
鲍鱼养殖让瑶台岛渔民的口袋鼓了起来。岛上盖新房子的人家很多,而且一家比一家盖得漂亮。各种师傅都忙不过来。新房子封顶后,师傅们一眨眼就都不见了。他们的活据说已经排到了好几个月以后。国强软磨硬缠,总算把一批泥工请了过来。泥工们又忙了一个多月,帮国强把底楼的地板找平,铺上瓷砖,把墙壁刮平,让他们一家勉强能在里面生活后就又走了。师傅没有空,有钱都请不到,国强也是毫无办法。
夏天快要到了,为了躲避火辣辣的太阳,养鲍鱼的人又开始三四点钟就起床,他们一大早就到渔排上,得一直干到中午十二点左右。
这一天吃过午饭,在床上倒头睡过一觉后,国强沿着村道朝阿务家走去。下午和晚上,如果没有什么事,他就到阿务家去聊天。有时候,他们也玩玩牌,但通常赌得不大,不是为了输赢,主要是为了让时间更好过一些。国强不喜欢看电视剧,对打牌兴趣也不是很大。可除了这两样,村子里实在没什么可以消遣的了。
走在村里的水泥道上,暮春的太阳有些热了,天空蓝得耀眼,几团白云正在天边浮动。国强转头望望海面上密密麻麻的养殖渔排,知道水里面有着随海浪起伏的鲍鱼筐。这是他们一家人生活的保证,想到一年下来,鲍鱼能给他带来的收益,他心里涌起一阵甘甜。
快到阿务家时,国强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看到是美灵的哥哥美雄打来的。
“海上有大船触礁了,赶快去捡东西。”美雄说。
“有什么东西?”
美雄告诉他触礁的是一艘运集装箱的大货轮,上面值钱的东西很多,从电脑、冰箱到女人用的化妆品,简直可以说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他们村已经有人搬了一船电视回去了。美雄把失事船只的大致位置告诉国强,就匆匆忙忙把手机挂掉了。
国强站在路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扭头朝海边走去。他一边走,一边给几个朋友打了电话。他的船就在海边,刚好还浮着。国强卷起裤腿,涉水爬上了渔船。他先走到发动机前面,看了看油箱。柴油还很多,足够他们跑一趟再回来。
国强用可口可乐的瓶子从海里舀了水,给柴油机冷却箱灌满了,就在船甲板上坐下来。他点了一支烟,看着阿务、建仁在海滩上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过来。
过了一会儿,阿洪也来了。国强把缆绳解开,把船发动起来,朝小日岛的方向开过去。
渔船在海上开了三十多分钟。现在,他们可以远远地看见那条倒霉的大货轮了。它起码有两百多米长,上面装满了红色和蓝色的集装箱。开得更近一些,国强就能看见船上挂着的那一面国旗,可他认不出来它是哪一个国家的。大轮船昂着头,整个前半身都冲上了暗礁,架在那上面。这条船身体已经有些倾斜,可看过去,一时半会还不会倒掉。国强心里明白,这一条船算是报销了,他不知道那个混账船长是怎么指挥的,能把这么大一个家伙开到暗礁上。
他们把船又驶近了一些,才看到油轮边上已经聚集了十几条渔船。旁边距离两三百米的海面上,还停着一只蓝白相间的钢壳船。国强认出来,那是海警的船,船身上还飘着一面红色的国旗。国强看看海警的船,又看了看大货轮。货轮上面,有人正从那里把东西搬下来,警察似乎也没有出面制止的意思。在他们身后,还有几只渔船正在陆续开来。国强放心了,他把他的船靠了上去。自古以来,渔民就是在海上讨生活的,他们是海上的农民,这艘搁浅的大货轮就好比是撞进他们菜地里的兔子。
货轮中间有一条被撕裂开来的豁口,建仁第一个从那里爬上大船,国强把缆绳扔了上去。系好船后,他们四个人提着板斧和镀锌管一个接一个钻进了大船的船舱。
这条船很好,设施还都很新,吃水线起码在十几米以上。在船舱里寻找东西时,国强居然想到了这条船船员的安危,不过他马上明白,那些船员不会有事的。他有点同情船主,可是没办法,这一整船的东西即使他们不拿,早晚也都是要沉到海底下去的。这就是大海残酷的法则。
一些集装箱已经被撬开了,里面装的是服装、冰柜和除草剂。除草剂没有用,服装好像也不是太实用。他们扛了两只冰柜,可是冰柜很重,他们很快就不想再扛了。重新回到大油轮上去的时候,国强注意到对面那条船有警察走到甲板上,用望远镜朝他们这边看。
“没关系!他们老早就在这里了。警察只是叫我们注意安全。”一个不认识的黑脸膛渔民对他说,“他们救人,我们救东西。”
国强心里面稍微踏实了一点。他和建仁回到大货船上,继续寻找理想的货物。又一个集装箱被他们用消防斧砸开了,里面装的是一批实木门。国强撕开包装的厚纸板,敲了敲门扇,门扇发出结实的回声。国强想起自己正在装修的新房子,仿佛看到这些结实的木门已经安装在他们家的新房子里面。
他们返航的时候,太阳早已经掉到海里面去了。西边的天空上,还有一小片晚霞红着。国强开着船,建仁、阿洪和阿务坐在船的前半部。在经过小蛇屿时,他们突然发现前面有一艘海事船。海事船的船头,一个警察穿着反光背心,拿着话筒朝他们喊话,让他们马上减速接受检查。
情况有点儿不妙。可现在要掉头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的马力根本跑不过海事局的快艇。国强把发动机挂到了空档。快艇贴了上来,几个警察从海事船上下到他们的船里。事情很明白,没什么需要多说的。几分钟以后,阿务、阿洪和建仁被带上了海事船,国强留在发动机旁边,他们的船被系在海事船的屁股后面,海事船带着他们,朝他们并不经常过去的海域驶去。
六
新加坡籍失事货船遭哄抢的事情报纸上倒没有说什么,网络上却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人在恭城贴吧上留言,指责瑶台岛渔民的行为简直就像是索马里海盗;一些岛民觉得羞耻,发誓说以后出门再不说自己是瑶台岛的人了;渔民们则为自己辩护,说捡失事船只东西的事情自古就有,这些东西不拿白不拿,因为它们迟早都是要沉到海里去的。
村里被海警带走了十几个人,再加上其他村子,整个瑶台岛被抓了两三百个人。一开始,大家都觉得法不责众,事情或许能得到宽大处理。可接下来的几天,事态却显得越来越严重。小道消息传出来说,新加坡方面已经向中国政府提出交涉,要求政府严肃处理这个事件,接着又有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说是这些哄抢货轮的人可能要按照抢劫罪来判刑。听到这个消息,美灵和岛上其他相关的女人全都吓傻了眼。
新加坡籍货轮搁浅的第三天,船身就开始大幅度倾斜,这些天正好碰到大风,在风浪摇撼下,货轮终于沉没到幽暗的大洋深处。瑶台岛的渔民现在不敢管这个,他们也没空去管了。在海上被带走的都是各个家庭的壮劳力,男人们不在家,海里面的鲍鱼和龙须菜眼看就要遭殃了。岛上的女人四处找关系,想要把自己的男人放出来。村子里,有人想到要去找威峰,却听说威峰因为贩毒去年冬天就被公安局抓进去,判了个无期徒刑。
美灵没有办法,只好给国远打了个电话。
“你们家又不缺钱,怎么去干这种事情!”听完美灵的话,国远在电话里说了一句。美灵不敢吭声,国远表态说他会帮忙想想办法的。
两天后,在美雄点拨下,美灵特地去了趟省城。这是她第一次到那么大的城市。从汽车北站出来,她觉得自己一点方向感都没了。美灵找了半天,总算找到国远家住的小区。在到处都是大玻璃的亮晃晃的套房里,美灵觉得有些不够自在。国远下班了,美灵把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国远,希望他能够尽力帮她的忙,把国强他们捞出来。国远推辞了一下,最后还是把那信封搁在了茶几上。
吃过晚饭,一诺被雅婷叫到琴房里练琴。美灵在客厅里,看见小姑娘坐在钢琴前,双手机械地在弹琴,脸上却是一副愁苦的表情,不像她在瑶台岛时那么活跃了。
为国强的事情,国远已经打过好多个电话。国强关在恭城市第二看守所里面,国远的一个朋友已经帮忙交代过,让那边尽量关照下。这天晚上,国远总算找到一个顶事的人物,他花了一大笔钱在世纪金源请客。吃饭时,说到货轮事件处理的可能性,大人物觉得不是很好说。这事情目前归省边防武警总队政治处处理,但最终怎么办还得听更上面的意见。那个大人物的态度很好,表示会在政策许可范围内尽量帮国远的。
国远把得到的这一答复告诉了美灵,让她先回瑶台岛再说。
国强不在家里,美灵一个人照顾不过来那些鲍鱼,只好花钱请了一对贵州的夫妇来帮忙。那两个贵州人很老实,他们住在偏厦里,为了省钱,自己煮自己吃,除了到鲍鱼台上,他们哪里也不去。
一直到了小满,国强他们还没有被放出来。美灵给国远又打了几次电话,每次国远都让她再等等。梅雨季节来了,开始接连不断地下雨。这一年雨水特别多,美灵发现家里桌椅不常接触的地方都长出了霉斑。美灵天天去喂鲍鱼,觉得身上四肢僵硬,国强和孩子不在家里,她也没心思去收拾那些东西。
雨一直在下,天气却一天比一天热。夜里,美灵躺在床上,心里空荡荡的。在睡梦中,有时候她会觉得国强就在身边,可伸出手去,手却落在床垫上,美灵这才从睡梦里醒过来。
这一天早上,美灵早早地起床,和两个贵州人准备到海上给鲍鱼投饵。他们才走到屋后,美灵就看到海水有些异常。海的颜色好像变了。他们走下高崖,惊恐地发现海水变成了暗红的颜色。
“老天爷!赤潮来了!”美灵禁不住失声惊叫。
发生赤潮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村里的渔民没有陆上养殖池,没办法把鲍鱼搬离海水,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尽量把绳索放得更长一点,让鲍鱼筐下沉到更深的海水里。做完这些事情,他们就只能眼睁睁地望着眼前那片神秘莫测的海水。没人敢再给鲍鱼投饵,也没人敢随便乱说什么。
有鲍鱼开始死掉了。美灵和贵州雇工一起翻查鲍鱼筐时,把死掉的鲍鱼拣出来放在木头踏板上。起初,他们一天只拣出几十个死鲍鱼。渐渐地,死掉的鲍鱼越来越多。往年鲍鱼也有少量死亡,那往往是在潮水相对静止的时候。这些天正好是天文大潮,海水流动得非常迅速,可鲍鱼却一批接着一批地死掉。这一个赤潮不好对付。每一家养殖户都感到害怕。这一天,美灵和两个工人一起翻检他们的鲍鱼筐。他们翻了四百筐,却只挑拣出十几筐好的鲍鱼。死掉了的臭鲍鱼堆满了船舱。
这叫人还怎么活?美灵想起欠银行里的贷款,还有盖房子没付清的款项,不由得蹲在渔排上掩面痛哭。在她身后,两个请来的雇工相互看了一眼,也都难过地摇了摇头。那一段时间,海上鲍鱼养殖区里,到处都是叹息和哭泣的声音。
每一天晚上,国强都用指甲在看守所的床板上划一条道道。划到第十三道时,他和其他几个渔民被警车送到了另一个地方。在新的羁押点里,他们的伙食好了一些。让国强觉得羞耻的是,他们被和几个小偷关在了一起。
那天早上,国强正在车间里做一个节能灯上的小零件,一个警察走到他身边来叫他。警察告诉他,他被取保释放了。国强从看守所门口走出来,看见美灵坐在围墙下面的阴影里。
美灵站起来,喊了他一声。国强看看美灵,她瘦了一整圈,原本就有点塌陷的眼眶这会儿显得更塌了。美灵伸手摸了摸国强的脸和光头,一把抱住他,把脸埋到了他的胸脯里。
七
回到村子里,国强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可怕的赤潮。他母亲的头发全白了。美灵一边说一边“呜呜呜”地哭着。她转过身去,不让国强看到她的眼泪。
国强抱着头。他仿佛又看到了上回梦里的那头大鱼。体形硕大的怪鱼闯进了他们的养殖区,灰黑色的塑料筐全都奇怪地打开了,吸附在筐壁上的鲍鱼变成了一张张红色的大钞。怪鱼所到之处,那些红色的钞票奇怪地消失了。
“只要人还在,什么都没有关系。”国强抬起头来,对美灵和母亲,其实更是对他自己说。
第二天早上,国强、美灵和他们的两个雇工早早起床,一大早就驾船到了鲍鱼台上。
四个人花了好几天时间,把所有活着的鲍鱼按大小规格整到一起。国强算了一下,他们家的鲍鱼损失了三分之二,除了盖起来的那幢房子,他和美灵这几年的辛苦算是白费了。他们用船从海上运回几千个鲍鱼筐。那些灰黑色的塑料筐堆在新房子前面,一看就让人感到心痛。
把海上的鲍鱼重新归整好后,美灵心痛钱,想辞退那两个贵州的工人。吃饭的时候,她把她的想法对国强说了。国强摇摇头。他看着美灵,发现这几年过于繁重的劳动已经让她的身体累得脱了形。
在看守所里面的一个多月里,国强想明白了,人并不是为了钱财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海上还有几口鲍鱼台,国强不想再让美灵过分辛苦了。他希望那两个贵州人继续帮他们干活,并且答应他们年底时一定把工资给他们结算清楚。
晚上躺在床上,国强常常睡不着觉。有时候他会想起上回“龙王”台风后从塘屿来到村里的那三个男人。他有点想哭,但最终还是忍住没有哭出来。不管怎么样,他和那三个男人一样,都得面对现实,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和过去相比,国强沉默了许多。年轻的时候,他喜欢在海上钓鱼,现在他恢复了这个习惯。在渔排上给鲍鱼投饵前,他会先在渔排边沿架几根钓鱼竿。有些时候,他能钓到一些大鱼。国强微微地笑着,他喜欢鱼刚从水面被拉起来的那种感觉。
他们家的房子还没有装修完。师傅很紧缺,国强也不着急了。他知道,房子早晚都会装修完的,晚一点儿也并没有什么关系。去养鲍鱼时,他和美灵都要从国远的那半边房子经过。从海上看过去,他的新楼房又瘦又高,国远的那半边房子又矮又旧,他觉得很没有意思。美灵给他讲过去找国远帮忙的事情。一开始,国强想给国远打一个电话,但又迟迟没有打,后来他也就不打了。
鲍鱼大面积死亡后,渔民们的日子变得更加艰难,种龙须菜和海带的不肯再让他们赊账了。鲍鱼吃菜要用现金,投放新的鲍鱼苗也要用现金。海水在渔排之间永不停息地流动着,许多人脸上流露出悲哀的表情,可不管怎么样,日子总得继续过下去。
放暑假的时间到了。佳霞这一年升学考试,她和佳敏先后回到了岛上。天气好的时候,国强偶尔也带佳敏和佳霞到鲍鱼台上玩一玩。白狗比格已经长成了一条大狗,它经常勇敢地跃上渔船,跟国强和美灵到鲍鱼台上去。国强从渔排边上拉起来一个前天中午放下的火车网,网里头有几条小鱼、一条海蛇和一只章鱼。鲍鱼筐周围有许多腐殖质,腐殖质吸引了小鱼,小鱼又吸引来了大章鱼。看着似乎有某种人类表情的大章鱼用吸盘吸附着火车网,却怎么也爬不出来,两个孩子哈哈地笑了,白狗比格还对着章鱼吠了那么两声。
开始工作了,国强把鲍鱼筐从海水里提起来,他打开筐门,用水桶打海水来冲洗筐子。两个孩子也想试一试。国强让他们戴上护手的手套。鲍鱼筐子很重,工作又很枯燥,不到半个小时,两个孩子就觉得没有力气了。
七月下旬,佳霞的中考成绩出来了。成绩出乎意料地不好。在知道分数后,佳霞才开始懊悔自己把时间浪费了太多在玩耍上面。国强当然感到失望,但他尽量忍着不去说佳霞。女儿不会读书也就罢了,他想儿子一定得看好了。佳敏是个有志气的孩子,国强希望他能够考一所像样的大学,到更远的世界去看一看。
佳霞觉得自己成绩太差了,她不想上高中,也不愿意留在家里养鲍鱼,决定要到城里面去打工。佳霞把她的想法告诉国强,国强同意了。但他知道,城里的日子不一定会比村子里好过。再过几年,佳霞也许会回来,也许会在城里打工的地方谈一个对象。接下来,佳霞就会嫁人,生育孩子,像一个成年人那样真正开始她的生活。
每天工作几个小时后,国强都会点一支香烟,坐在鲍鱼台小房子旁边的阴凉处休息一小会儿。海风很大,天上总是飘浮着大朵大朵悠闲的白云。偶尔,国强也会想起志贵,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也想着要去意大利的情景。现在,他并不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他想到自己的人生,觉得大概可以描画出未来的人生轨迹。
脚底下海水里的鲍鱼,国强知道它们中的一小部分春节时就能变成现钱。有了这些钱,他可以把夏天赤潮后买鲍鱼苗欠的债还掉一部分,然后再借一点钱把房子装修起来。以后如果有钱,他想也许会兼做一点别的,比如开个渔家旅馆,毕竟养鲍鱼的风险太大。不过他明白,他再也不会离开大海了。
国强懂得自己的想法很好,但不知道是否能够实现。每个人都想要自己的人生一帆风顺,国强知道这一点很难。他把快要吸完的香烟掐灭,扔在一个八宝粥瓶子里,决定暂时不再想这些事情。他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到鲍鱼上面了。现在,他得集中精力,面对现实,把鲍鱼养好,生活的压力不允许他再心有旁骛。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