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白佬
2014-02-20晓苏
晓苏
1
阴历三月初三的早晨,我一起床就碰到了一个不祥的兆头。一只黑得不能再黑的乌鸦,落在我家厕所旁边那根臭椿树上。它好像专门在那里等我似的,我出门屙尿,刚走到厕所门口,它就冲着我哇地叫了一声。一听见乌鸦叫,我的两眼一下子就黑了。我想,不好了,要出事了!乌鸦的叫声真叫灵,黄昏的时候,我的老婆叶枝突然跑了。
我的命真够苦的,打了四十几年的光棍,直到去年才好不容易娶上老婆。叶枝是去年三月底嫁给我的,当时油菜籽刚收割完。扳着指头算起来,叶枝给我当老婆还不到一年,可她一声不响就跑了,让我眨眼之间又变成了一个光棍,简直像做了个梦。
嫁给我以前,叶枝结过一次婚。她原来的丈夫叫万年宽,是个吹牛大王,油菜坡的人都喊他日白佬。万年宽的确会日白,不仅能把活的说成死的,还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就为这,叶枝才跟他离了婚。和万年宽离婚后,叶枝门口求婚的人排成长队,但她最后看上了我。我其实是个穷光蛋,相貌也长得丑,叶枝看上我,主要是因为我憨,从来不会日白。叶枝和我结婚那天,乡亲们都说我憨人有憨福。哪个想到,叶枝说跑就跑了。
乌鸦冲我叫的时候,我只想到会出事,但一点儿也没想到事情会出在叶枝身上,更没想到她会跑。那天,住在我家对面的李修田砌猪栏,他找我帮他扛石头。一开始,我还担心自己会被石头砸到手脚,压根儿没往叶枝身上想。要是早料到叶枝会跑,我肯定会一整天都在家里看着她。
事后回想起来,叶枝那天一清早就有些反常。我屙完尿回到屋里时,她还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以往,她总是起床比我早。可是,当我拿了扛石头的垫肩布正要出门的时候,叶枝却一轱轳翻身下了床。她显得很慌张,一边系裤子一边喊道,朱庆庚,你等一下!我赶快停住脚,回头问她,啥事?叶枝先没吱声,用直溜溜的目光看了我好一会儿才问,今天是几号?我歪着头想了想说,三月初三。叶枝古怪地笑了一下说,我晓得是三月初三。我埋怨说,你既然晓得,为啥还问我?叶枝翘起嘴巴,有点儿不高兴地说,我想问问嘛!
我当时没空和叶枝斗嘴。李修田头天跟我说过,要我一早就去帮他扛石头。我匆匆出了门,连招呼也没给叶枝打。然而,我正要走下门口的土场时,叶枝忽然从屋里追出来了。朱庆庚,你站住!她在我背后喊。她的嗓门很大,仿佛是生了我的气。我连忙转回身,奇怪地问,又有啥事?叶枝说,我今天想吃油条!她说得很认真,像说一件十分重大的事,说完脸都红了。我却感到很纳闷,有些迷糊地问,平白无故的,你为啥想吃油条?叶枝横了我一眼,忿忿地说,不为啥,我就是想吃油条!
叶枝一下子把我难住了。油条虽说不是啥值钱的东西,可我们家从来没炸过,附近也没有卖油条的店子。村委会那里有个小餐馆,包子馒头都有卖的,唯独没得油条卖。老垭镇倒是有卖油条的,可那地方离我们这里有三十几里路,骑摩托车来回也要一个多钟头。再说,我要急着去帮李修田扛石头,哪有时间到镇上去买油条?
愣了一会,我只好抱歉地对叶枝说,对不起,我不会炸油条。叶枝扬起下巴说,你不会炸,难道也不会去买?我苦笑一下说,你晓得的,这一带没有油条卖。叶枝突然放大喉咙说,这一带没有,难道你就不会去老垭镇?我叹口气说,唉,今天我要帮李修田扛石头,实在抽不出空来呀!
听我这么说,叶枝的脸色突然黑了,显得很难看。她猛然转过身,不理我了。这个时候,日头已在前山尖上冒出了半张脸。我朝李修田那边看了一眼,发现他家猪栏周围已经有人在晃动了。我快步走下土场,赶紧朝李修田那里跑去。
可是,叶枝却对我不依不饶。我刚跑出去十几步,身后又传来了叶枝的喊声。朱庆庚,你给我回来!她的喊声像一群马蜂,嗡嗡乱叫着朝我扑来,直往我耳朵眼里钻。我只好停下来,拧过脖子问,你还要怎样?叶枝一边跟我招手一边说道,回来我跟你说。没办法,我只有转身往回走。
回到土场边,我脚还没站稳,叶枝就问我,你不是存有那个麻花贩子的电话吗?我听了一惊,不晓得叶枝为啥突然提到那个卖麻花的人。那个人在老垭镇上开了一个麻花店,每隔十天半月就骑一辆摩托车来我们这一带卖麻花。乡亲们都叫他麻花贩子。我找他买过几次麻花,慢慢地就和他熟了,有一次还存了他的手机号码。我问叶枝,你问他的电话做啥?叶枝两眼一亮说,你不妨打个电话给他,让他弄些油条来我们这里卖。我说,他是卖麻花的,怎么会卖油条?叶枝白了我一眼说,只要能赚钱,卖啥不是卖!
听叶枝又说到油条,我越发觉得她反常了。我愣愣地看了她一会,然后劝道,何必一定要在今天吃油条呢?你忍一忍吧,明天我到镇上去给你买。叶枝却噘着嘴说,我只是今天想吃油条,到了明天我就不想吃了。
叶枝既然这么想吃油条,我只好给麻花贩子打电话。电话一打就通了。我问道,你能不能弄些油条到油菜坡来卖?麻花贩子说,可以,你要多少?我想了想说,最多二十根吧。麻花贩子说,二十根太少了,赚的钱连油费都不够。我又问,那要多少根你才肯来卖?麻花贩子考虑了一下说,少说也要两百根,否则我跑一趟不划算。
我手机的音量开得很大,麻花贩子的话都被叶枝听见了。当麻花贩子说出两百根油条时,叶枝急忙压低声音对我说,你跟他说,这里能销两百根。她一边说一边对我挤眼睛,两条眉毛不住地颤动。不过,我没有按叶枝教我的那样说。我老老实实地对麻花贩子说,两百根肯定卖不掉。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叶枝没想到我会这么做,顿时对我发火说,你怎么不听我的?我嘟哝着说,我不想日白!停了一会儿,我又补充说,我又不是日白佬!一听我说到日白佬,叶枝的火更大了,好像我往她的火上浇了油。她红着眼圈,高声大嗓地说,日白佬怎么啦?要是还跟着万年宽,我今天肯定有油条吃!
我丝毫没料到叶枝会提起万年宽。打从嫁给我后,她一次也没提起过他。叶枝一提起万年宽,我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顿时感到头昏目眩,差点儿一头栽倒在地上。
2
三月初三那天,我天一亮就醒了,但我没像平时那样一醒就起床,我想在床上多躺一会儿。那天我过生日,满四十八岁。在我醒后不久,朱庆庚也醒了。我以为他会对我说一句祝福的话,可他啥也没说就下了床,接着便出门去上厕所了。他好像忘了这天是我的生日。朱庆庚出门不一会儿,我听见了一声乌鸦叫。叫声尖溜溜的,好像一把刀子插在了我心上。
乌鸦一叫,我心里突然感到很难过。刚和朱庆庚结婚的时候,我就跟他说过我过生的时间,看来他根本没往心里去。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流了几滴眼泪水。我伸手找纸擦泪时,床头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我拿过手机一看,上面是一条短信:叶枝生日快乐,多吃一根油条!短信是我的前夫万年宽发来的。虽说离了婚,但他的手机号我还记得。我没想到万年宽会在这天给我发来这样一条短信,一点儿也没想到。看到他的短信,我的心一下子乱了。
老实说,对万年宽这个人,我的心情非常复杂。跟他离婚之前,我毫无疑问是恨他的,可以说恨之入骨。万年宽太会日白了,人们喊他日白佬,一点儿也没冤枉他。因为他日白,我跟着吃尽了苦,受够了罪,伤透了心!不然的话,我也不会跟他走到离婚这一步。但是,和朱庆庚结婚以后,我却又时不时地想起万年宽来,心里也不像从前那样恨他了,有时候还想起他的好。他心细,嘴甜,特别会哄老婆。就说这条短信吧,它让我冰凉的心陡然变得热呼呼的。我还想,要是朱庆庚能像万年宽这样就好了。
我没有给万年宽回短信。本来我想回他一个谢谢的,但我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想,既然已经离婚了,就没必要跟他藕断丝连。
朱庆庚从外面回到屋里时,我多么希望他能猛然想起我的生日来。但我很快失望了。他进门后,只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就转身去找垫肩布了。我晓得,他要急着去帮李修田扛石头砌猪栏。可是,我却有点儿不甘心,还是想让朱庆庚记起我的生日。我抢在他出门前叫住了他,故意问他今天几号。朱庆庚真是个榆木脑壳,我都把话问到了这个份上,他还是没往我生日上想。
有那么一刹那,我想直接对朱庆庚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我转念一想,觉得这样太没意思了,就没张口。不过,我没有轻易放过朱庆庚。他出门后正要走出土场,我陡地想到了万年宽发给我的短信,便赶快追出去,又把他叫住了。朱庆庚回过头问,又怎么啦?我劈头盖脑地对他说,我今天想吃油条!朱庆庚听了一愣,眼皮不停地眨着,像是被我浇了一脸雾水。
朱庆庚显然不明白我为啥想吃油条。这中间有个故事。故事发生在我很小的时候,那年我才十岁。
我的娘家,在一个名叫毛湖的地方。那里只产苞谷,稻子和麦子都种不成。在十岁以前,我不光没吃过大米饭,甚至连油条都没吃过。我们家隔壁住着一户姓赵的人家,他们家有一个男孩子和我差不多大小,名字叫赵雷。赵雷有个舅舅,在老垭镇粮站工作,每年都来赵雷家好几次,每次来都给赵雷带些好吃的。赵雷是个小气鬼,从来舍不得把那些好吃的分一点给我吃。可他又坏得很,总是拿好吃的来馋我,让我口水直流。
我过十岁生日那天,赵雷的舅舅又来了,这次给他带来了一包油条。快吃午饭时,赵雷突然来到了我们家门口。我是闻到一股香气后才发现赵雷的,他站在我们家土场边上,双手捧着一根金黄的东西,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油条,它的香气让我一下子醉了。一闻到那股香气,我的两只脚马上就朝赵雷走了过去。我一边呑口水一边问道,你吃的是啥?赵雷说,油条!他说着又吃了一大口。油条的香气真是香,我感到一阵心慌。当赵雷手中的油条只剩下指头那么小一截时,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厚着脸说,给我吃一口吧!可是,我话音没落,赵雷就把那最后一截油条呑进了喉咙。
赵雷吃完油条扭身就走了。我一个人呆在土场边上,忽然伤心地哭了起来。当时,我妈正在厨房里煮饭,听见我哭,连忙提着锅铲走了出来。她问我为啥哭,我说赵雷用油条馋我。我妈劝我说,别哭了,等我有了钱,也去镇上给你买油条吃!但是,我妈没能劝住我。她一劝,我越发哭得厉害了,泪水流了一脸。哭了一阵子,我抬起泪眼望着我妈说,妈,我今天就想吃油条!我妈先愣了一会儿,然后摸摸我的头说,好,我去赵家看看,要是他们还没吃完,我就用苞谷给你换一根回来,谁叫你今天过生呢!
我妈麻利地去了隔壁赵家,手上拎着两升苞谷。过了十分钟的样子,我妈用报纸卷着半根油条回来了。她还没进屋,我就闻到了扑鼻的香气。打开报纸后,我问我妈,为啥只换了半根油条?我妈说,他们吃得只剩半根了,我要是晚去一步的话,这半根也进肚子了。
更加伤心的是,我后来连那半根油条也没能吃到嘴里去。接过油条后,我把它放在了堂屋的桌子上,打算去厨房把手洗干净再来吃。可是,等我洗完手从厨房回到堂屋时,那半根油条却不见了,桌子上只留下一张被油浸湿的报纸。正感到奇怪,我看见我们家那只该死的猫正蹲在墙角舔嘴。我一下子傻了眼,接下来又大哭了一场。
我跟万年宽讲过油条的故事。刚和他结婚的时候,我就对他讲了。万年宽的记性好,每年我过生那一天,他都要买油条给我吃。但我没把这个故事讲给朱庆庚听,所以我一说想吃油条他就懵了。
我说想吃油条,朱庆庚的确感到有些为难。其实,我也并不是非要吃油条不可,只是对朱庆庚忘了我的生日很生气。这股气憋在心里难受死了,我想找个理由撒出来。当然,我也希望朱庆庚能把油条和我的生日挂上钩。遗憾得很,他丝毫不把它们往一起想。后来,我让朱庆庚去老垭镇上买油条,他居然说抽不出空,说完就扔下我,匆匆忙忙朝李修田家去了。
朱庆庚一走,我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万年宽第一次带我吃油条的事。那是我嫁给他以后过第一个生日,满二十四。
那天一大早,万年宽就拉住我的手说,叶枝,我带你去老垭镇上吃油条!开始我不相信,以为他跟我开玩笑。因为我晓得,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甩掉他的手说,你又没钱,用啥买油条给我吃?万年宽说,没钱可以借嘛,我有个朋友在镇上当秘书,他会借我钱的。他说完又把我的手拉住了。
万年宽在村会计那里借了一辆自行车,把我驮到了镇上。到了政府门口,他一个人进去找朋友借钱,让我扶着自行车在门口等他。进去一支烟工夫,万年宽出来了。我问,借到钱没有?他说,借到了。万年宽一边说一边从我手里接过自行车,很快又把我驮到了十字街那里。十字街头有一个炸油条的摊子,我老远就闻到了油条的香气。
当时已经快收摊子了,油锅前的那张小桌子上只坐着两个吃油条的人。万年宽让我先在桌子边坐下来,他自己去买油条。走到油锅前,万年宽问那个腰系围裙的老头,可以先吃后付钱吗?老头说,可以。万年宽马上用竹筷子串起两根油条朝我走过来。到了我身边,他取下一根递给我说,生日快乐!我伸手接过油条,埋头就吃。我把一根油条吃完后才抬头,发现万年宽那根油条一口没动。你怎么不吃?我问。万年宽说,你吃两根吧,我不想吃油炸的东西。他说着又把油条给了我。我那天一口气吃了两根油条,差点儿高兴死了。
等我吃完油条,万年宽大摇大摆地走回到油锅前。他先把一只手伸进裤子口袋,一边摸一边问那个老头,多少钱?老头说,五分钱一根,两根一角。万年宽又问,我没带零钱,二十块钱的票子找不找得开?老头惊叹一声说,天老爷,这么大的钱,我哪里找得开呀!万年宽说,既然找不开,那我下次来一起付给你!说完,他推上自行车就走了。我跟在万年宽后面,边走边回头看了老头一眼。老头张开嘴想说句啥,但迟迟没说出来。
那天,直到回了油菜坡,我才晓得万年宽带我吃油条时仍是身无分文。他没在朋友那里借到钱,并且连那个朋友的面都没见到。我哭笑不得地对万年宽说,你真是会日白啊!他扮个鬼脸说,只要老婆生日快乐,我日个白也值得!
回想到万年宽带我吃油条的情景,我对朱庆庚的气就更是不打一处来。朱庆庚跑得真快,一眨眼就快到李修田屋前了。不知为啥,我这时真地想吃油条了,口水已经漫过了嗓口。就在这个时候,我猛地想起了那个麻花贩子。朱庆庚存有他的电话,我想让朱庆庚打个电话给他,让他来我们这里卖油条。
我慌忙喊了朱庆庚一声,叫他回来,说有事跟他说。朱庆庚回来后,我把我的想法说了。他虽说不太情愿,但还是给麻花贩子打了电话。可是,朱庆庚太老实,麻花贩子说达到两百根油条才来,他就把电话挂了。更气人的是,我让朱庆庚就说要两百根,可他根本不听我的,还说他不是日白佬。朱庆庚突然提到日白佬,明显是想气我。他把我的肺都气炸了。
后来,我也想气一下朱庆庚,就故意提到了万年宽。我这一招很厉害,一听我提到万年宽,朱庆庚一下子就东倒西歪了。
3
那天帮李修田扛石头砌猪栏,我像一个被霜打过的茄子,一点儿精神也没有。一起扛石头的有好几个人,他们都发觉我不大对劲。我半天不说一句话,还不停地唉声叹气。李修田问我,朱庆庚,你今天是怎么啦?我有气无力地说,叶枝早晨跟我提起了万年宽。李修田愣了一下说,奇怪,她提日白佬搞啥?我说,唉,我也觉得奇怪!
叶枝为啥要突然提起万年宽呢?我实在想不通。她心里是恨万年宽的,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还没正式嫁给我之前,叶枝就把万年宽从前日的白都跟我讲了一遍。她讲得咬牙切齿,有时还用拳头砸自己的膝盖。正是因为恨透了万年宽,叶枝才毫不犹豫地和他离了婚。
据叶枝说,她当年嫁给万年宽,完全属于上当受骗。不说别的,光从外貌上看,万年宽没有哪一处能配得上叶枝。叶枝天生一个美人坯子,眼皮双双的,鼻梁高高的,嘴唇薄薄的,脸上白里透着红,被她娘家那地方的人称为毛湖一枝花。万年宽却长得丑,翻嘴唇,塌鼻孔,最难看的是额头,朝前拱出老远,像一截伸出来的屋檐,下雨连眼睛都打不湿。要不是万年宽那会儿在部队上当兵,叶枝连正面看他一眼都不会。
万年宽当兵的第三年,麦子快割完的时候,他突然请假回到了油菜坡。村里人纳闷地问,再过半年就要复员了,你这会儿回来做啥?万年宽打个响亮的哈哈说,谁说我要复员?再过半年我就要提干了,我这次是抽空回来探个亲!村里人又问,那你为啥不等到提干后再回来探亲,那时多风光啊?万年宽大声说,我这次回来除了探亲,还想找个老婆,等我一提干,老婆就可以随我从军了。万年宽这么一说,村里人都啧啧称赞他。有人说了不起,有人说原来没看出来,有人说人不可貌相,还有人主动要帮他说媒。
那个时候,农村姑娘都巴不得嫁一个当兵的人,能找到一个军官就更是烧高香了。叶枝有个堂姐,嫁在与油菜坡交界的望娘山。听说万年宽要找个老婆去从军,堂姐马上就想到了叶枝。她连夜赶往毛湖,第二天上午就把叶枝带到了万年宽家。
当时,万年宽正站在他家大门口与一群人聊天。叶枝跟着堂姐,快步朝万年宽门口的土场上走。刚走上土场,叶枝就看到了万年宽。他整整齐齐地穿着军装,连军帽都戴得周周正正。可是,一看到万年宽,叶枝的两只脚就挪不动了,像是一下子钉在了土场边。堂姐问,你怎么不走了?叶枝灰着脸色说,我们转身回去吧。堂姐问,为啥?叶枝摇摇头说,我不想鲜花插到牛粪上!堂姐瞪了叶枝一眼说,傻瓜,牛粪肥,花会开得更艳。叶枝一愣问,啥意思?堂姐咬着叶枝的耳朵说,他马上提干呢,你等着去部队上享福吧!
万年宽这时发现门口来了客人,连忙跑上来迎接。他张开双手,请客人进屋。叶枝仍站着不动,直到堂姐在她背上推了一下,她才勉强进到屋里去。
进屋后,叶枝一直蹙着眉头,连万年宽递上来的茶也懒得接。堂姐倒是眉开眼笑的,一边喝茶一边介绍叶枝,末了又问万年宽,你在部队上做啥?万年宽张口便答,开飞机!堂姐一惊说,真的?万年宽连忙解开上衣,露出一件白色背心说,当然是真的,我当的是空军!
叶枝这时才抬头看了一眼万年宽,发现他的背心上印着四个红字:人民空军。叶枝的眼睛顿时眨了几下,将信将疑地问,你真是开飞机的?万年宽拍着胸脯上的四个红字说,绝对是真的,有一回,我开着飞机经过毛湖上空时,还看见过你呢!叶枝兴奋地问,是吗?万年宽眉飞色舞地说,没错,我看见你正背着竹篓在掰苞谷,你掰一个朝竹篓里扔一个,动作比猴子还快!万年宽说到这里,叶枝突然乐了,还扑哧笑了一声。就在这当儿,叶枝动心了,决定嫁给万年宽。五天之后,叶枝与万年宽举行了结婚典礼。
当初相亲的时候,叶枝压根儿没想到万年宽是在日白。等她恍然大悟时,一切都晚了,生米早已做成了熟饭。
事实上,结婚不到两个月,叶枝就晓得自己上了当受了骗。那天,堂姐的公公过生日,叶枝去望娘山送人情。在酒席上,叶枝遇到了一个复员军人,一打听居然和万年宽是一个连队的。不过,他比万年宽早一年入伍,所以半年前就复员还乡了。叶枝问,你在部队也开飞机吗?复员军人说,不,我在部队养猪,和你丈夫一样,我们都是养猪的。叶枝一听就晕了,先是筷子掉到地上,接着人也坐不稳了。幸亏堂姐手脚快,及时把叶枝扶到了床上。
又过了两个月,树上开始落叶的季节,万年宽背着一个草绿色的背包回到了油菜坡。他仍然穿着军装,但领章和帽徽都摘掉了。夫妻见面后,叶枝斜着眼睛问,你怎么回来了?万年宽苦笑一下说,我复员了!叶枝冷笑着问,你不是说要提干的吗?万年宽想了想说,我本来可以提干的,但现在的政策有变,提干不能带家属了。既然不能带家属,我还提干做啥?所以我申请复员了,想回家天天陪老婆!万年宽一边说,一边张开双手要抱叶枝。叶枝连忙躲开了,厉声说,别再日白了,你这个骗子!
万年宽回家的当天,叶枝就提出了离婚。万年宽却死活不同意,又是流泪,又是下跪,还用手扇自己的嘴巴。叶枝的态度很坚决,不管万年宽使用怎样的苦肉计,她都不回心转意。
后来,望娘山的堂姐来了。她摸着叶枝微微凸起的肚子说,别离了,娃子都四个多月了,总不能让娃子一生下来就没爹吧!堂姐说到这里,叶枝的心才软了下来。要不是肚子里的娃子,叶枝早在二十几年前就跟万年宽离婚了。
猪栏砌到一米高的时候,李修田的老婆在厨房门口喊吃饭。我抬头看看天,日头正悬在头顶上。李修田一边拍手上的灰一边对我们说,吃饭去吧,下午再砌半米高就差不多了。
我们走到李修田的堂屋门口,发现堂屋的方桌上已摆了好几个菜,还有一个猪蹄子火锅。正要进堂屋门时,李修田回头对我说,朱庆庚,你干脆打个电话给叶枝,让她过来一起吃午饭,以免她一个人在家里做。他说得很诚恳,不像是顺便说的客气话。我马上掏出手机给叶枝打电话。电话一打就通了,可叶枝却老半天不接,看来她还在生我的气。我放下手机,决定亲自回去叫她。
从李修田家到我家不足一里路,我走十分钟就回到了我家门口。叶枝不在门口,我想她可能在屋里给鞋垫绣花。她最近为我做了一双鞋垫,还有一只鞋垫上的花没绣好。但我进门一看,叶枝不是在绣花,而是坐在厅屋里玩手机,好像正在发短信。叶枝果然气还没消,见我进门只扫了我一眼,连招呼也不跟我打。我想我是男人,应该主动和她说话。
我干咳了一声说,李修田请你去吃午饭,还煮了猪蹄子。叶枝头也不抬,冷冷地说,不去!我说,为啥不去?猪蹄子香喷喷的。叶枝忽然提高嗓门说,我不想吃猪蹄子!我问,那你想吃啥东西?叶枝慢慢地说,油条!我今天只想吃油条!
一听叶枝又说到油条,我的头马上大了。
停了一会,我说,对不起,我没办法让你吃到油条!没等我话音落地,叶枝猛地站起来,有点儿激动地说,我有办法,只要你打个电话就行了。我问,啥好办法?叶枝红了脸说,望娘山有个崔麻子,过去在老垭镇炸过油条。他住在我堂姐隔壁,我有他的电话。只要你打个电话去,他就会上门来炸油条!我问,崔麻子上门怎么收费?叶枝想了想说,前两年是一百,现在最多收一百五。我大吃一惊说,天呀,炸一次油条就收一百五,我给李修田扛一天石头才挣一百二呢!这太不合算了。我一边说一边摆头,
叶枝见我摆头,一下子火了。她指着我的鼻子说,算了算了,我不吃油条了!你快给我滚吧,滚去扛石头!我被叶枝骂昏了,只好扭头就走。我走出大门时,叶枝又一次提到了万年宽。叶枝尖声说,要是还跟着万年宽的话,我早就吃到油条了!
我回到李修田那里,他们已开始往酒杯里斟酒了。见我一个人,李修田就问,叶枝呢?我垂头丧气地说,她不来。李修田睁大眼睛看着我问,你又怎么啦?我低声说,叶枝又提万年宽了!李修田眯起眼皮说,真是奇怪,她为啥要一天提几回日白佬呢?我说,是啊,我也想不通啊!
按说,叶枝是不会再提起万年宽的。万年宽日了半辈子的白,后来还日出了人命案。
事情发生在去年初春,当时万年宽还在老垭镇开小诊所。从部队复员后,万年宽干过许多行当,先是做木耳生意,接着是贩中药材,中间还到一个马戏班里跑过龙套,后来又上山养野猪,最后居然还当起了医生。
万年宽的小诊所开在老垭镇的后街上,门面不大,但门上的一副对联却远近有名。上联:华佗再现。下联:扁鹊重来。横眉:包治百病。万年宽说,草家湾有一个风湿腿病人,八个人把他抬到小诊所时,疼得呼爹喊娘,治了三天后,他一个人跑着回家了。万年宽又说,十字冲有个石女,结婚十年怀不上孕,吃了他的一包草药,一家伙生了个双胞胎。万年宽还说,公鸡沟有个癌症患者,几个大医院都不收,让她直接回家漆棺材,后来找到他,他让她吃了一条生鳝鱼,结果病好了,还嫁了人。当然,这都是万年宽日的白。他靠日白做广告。不过,这种广告的效果还挺好,找万年宽治病的人越来越多了。
万年宽治的最后一个病人得的是白血病,是铁厂垭王全的老婆。王全花光了所有的钱,老婆的病也没见好,就不治了。万年宽这时找到王全,说他有治白血病的秘方,可以治好他老婆的病。王全说,算了,没钱治了。万年宽望着王全家的一头肉猪说,不需要多少钱,你卖一头猪就够了。王全说,我这头猪不能卖,要留着给老婆办丧事呢。万年宽说,人治好了还办啥丧事?再说,要是治不好,我赔你一头猪。万年宽这样一说,王全就同意了。第二天,王全带着卖猪的两千块钱,把老婆送进了万年宽的小诊所。谁料到,住进小诊所的第二天晚上,王全的老婆就死了。
后来听说,万年宽治白血病的秘方是给病人打鸡血。王全的老婆只打进一只鸡的血就不行了,眼皮眨了两下就不眨了。王全得信赶到小诊所的时候,万年宽已经跑了。王全人财两空,气得要死。更让王全恼火的是,他给老婆办丧事连猪肉都没有了。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王全带着一群人来到了油菜坡,二话没说就把叶枝养的一头肉猪拴走了。
过了一个多月,万年宽才潜回油菜坡。回来的第二天,叶枝就跟他离了婚。婚离得很顺利,叶枝对万年宽说,你要是不离,我就死给你看!万年宽啥也没说,乖乖地跟叶枝去了镇上的民政所。
下午五点多钟,李修田家的猪栏砌好了。李修田本来留我吃晚饭的,但我看时间还早,就赶紧回家了。再过十天半月就要割油菜籽了,家里的几把镰刀都生了锈,我得抽空把它们磨出来。
我回到家里时,叶枝已不在厅屋里了。我伸头朝卧室里看了一眼,发现她在里面叠衣裳。床上摆的衣裳有好多件,热季和冷季的都有。我是个没脑筋的人,当时看她叠衣裳,丝毫没往别处想,还以为她是没事把卧室收拾一下。看了一眼,我就扭头走了,忙着到后门上去磨镰刀。等我磨完镰刀再回到屋里时,叶枝已经无影无踪了。她跑了。
4
我那天一提到万年宽,朱庆庚就很不高兴,脸都变乌了。他马上丢下我,气冲冲地去了李修田家。我只好一个人在屋里过生日。八点钟的样子,我用头天的剩饭煮了一碗汤饭,还打了一个鸡蛋。但我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不晓得怎么了,我的心这天突然变得怪怪的,特别想吃油条。可怜的是,朱庆庚一点儿都不懂我的心。
整个上午,我一直都呆在厅屋里,感到很孤单,也很无聊。不知为啥,我眼前总是浮现出万年宽的影子。他就像水缸里的一只葫芦瓢,你刚把它从这儿按下去,它很快又从那儿浮了出来,怎么按都按不住。他从前日的那些白,也陆陆续续朝我脑海里涌,仿佛一群青蛙接二连三地往一口池塘里跳。
万年宽当兵前就开始日白了。那年冬季征兵,油菜坡推荐的人并不是万年宽,而是一个姓周的。万年宽背后没人,人又长得不成看相,谁会推荐他呢?但万年宽胆子大,那天人武部长来村里看那个姓周的,正坐在村委会烤火,万年宽主动挤上去说,部长,我想当兵!部长问,凭啥?万年宽说,我勇敢。部长掏出一支烟问,何以见得?万年宽望着火坑说,我能用手抓火。部长一愣问,真的?万年宽说,不信,我抓火给你点烟!他边说边把手伸进火坑,把一块红彤彤的木炭飞快地抓到了部长的烟前。部长连声惊叹说,好家伙!好家伙!就这样,万年宽当了兵。后来听说,万年宽事先在手上抹了厚厚一层冻疮膏,原来是日了个白。
复员回来的第四年,万年宽在公路边开了一个中药材收购部,结果让一车党生害得血本无归。这时候,河南的一个马戏班子来到我们这一带巡回表演。万年宽找到班主说,让我跟你们一起干吧。班主问,你有啥本事?万年宽说,我当年在新疆当兵时玩过杂技,会双脚登坛子。班主说,日白吧?万年宽说,日白我不姓万。有一回去戈壁滩上演出,我掉队了,不幸碰上四个少数民族妇女要轮奸我。我急中生智地说,你们排成队,一个一个地来吧。我说完就仰在地上,伸开双脚等她们。她们来一个,我就像登坛子一样登一个,把四个妇女都登晕了。这样,我才脱险。万年宽讲完,班主已笑得前仰后合,边笑边说,有意思,日白我也要你,万一不行就跑龙套吧。
上前年的三月初三,我满四十五岁。早饭后,万年宽要去老垭镇给我买油条。骑车正要出门时,我突然对他说,要是能吃上刚起锅的油条就好了。我边说边呑涎水。万年宽歪起头想了一下说,好,我马上请望娘山的崔麻子来家里给你炸油条吃!他说着就掏出手机拨电话,拨通后说,崔师傅,请你来我家炸几锅油条。那边说,上门服务要收钱的。万年宽说,钱不是问题,要多少?那边说,至少一张吧。万年宽说,一张算啥?我给你开两张。电话打出去不到一个钟头,崔麻子就骑着摩托车来了。刚起锅的油条真好吃,又香又脆,鼻子嘴巴都过瘾。付钱的时候,万年宽掏出两张十块的票子递过去,崔麻子一怔说,我说的是一张!万年宽说,你说一张,我给两张还赚少?崔麻子说,我说的一张是一百!万年宽说,可我说的是十块。崔麻子摇着头苦笑一下说,日白佬,我真是服了你!
那天快到中午的时候,万年宽又给我发来了一条短信。短信说:叶枝,今天吃了油条吗?看到短信,我心里不由格登一响,说不出是个啥滋味。我决定给万年宽回个短信。一开始,我本来想如实说没吃油条,但打字时却打成:朱庆庚出去买油条了。
我刚把短信发出去,朱庆庚突然回来了。他说李修田让我去他家吃午饭,还说有猪蹄子吃。我说,我不想吃猪蹄子,今天只想吃油条!直到这个时候,朱庆庚还是没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他说他没办法让我吃到油条。这时,我陡然又想到了望娘山的崔麻子,就建议朱庆庚把崔麻子请到家里来炸油条。当时,我是多么希望朱庆庚能让我吃到油条啊!我想,要是朱庆庚让我吃到了油条,那我心里就不会老想到万年宽了。可是,朱庆庚却不同意请崔麻子。他舍不得花钱。我顿时又气又恨,指着鼻子把朱庆庚臭骂了几句,还再一次提到了万年宽。
朱庆庚挨了骂,转身就往李修田家去了。望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我忽然很后悔嫁给他。去年和万年宽离婚后,向我求婚的人有十几个,其中还有村干部。
从各方面的条件来看,朱庆庚可以说是最差的,但我最后选了他。堂姐听说后大吃一惊问,你瞎了眼,怎么看上他了?我说,朱庆庚从不日白!当时,我一点儿也没想到,一个不日白的人原来是这么没意思!
下午三点多钟,我又收到了一条短信,是万叶发来的。万叶是万年宽和我的女儿,这几年一直在广东打工。她是不同意我和她爹离婚的,至今还在跟我赌气,一隔几个月不与我联系。万叶祝我生日快乐,还问我吃了几根油条?我哭笑不得地回信:妈妈命苦,今天一根油条也没吃上 !万叶很快又发来一条:活该!谁要你离开我爹的?我没再回万叶。这个死丫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万叶的短信发来不久,大约半小时过后,万年宽突然打来了一个电话。一看是他的号码,我好半天没接。说实话,我开始是不准备接这个电话的。可是,万年宽却一个劲儿地打,好像我不接他就会一直打下去。后来,我还是接了。万年宽说,我知道你今天还没吃到油条!我一时不晓得怎么回答,就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万年宽说,傍晚六点,你到村委会那里等我。我一愣问,去那里做啥?万年宽说,我接你来老垭镇吃油条!我连忙说,不去!万年宽说,你一定要来,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等我回答,万年宽又补充说,我如今在镇上办了个加油站,还买了一辆皮卡车,一会儿我开皮卡车去接你,接你来镇上吃刚出锅的油条!你记着,六点,村委会。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接到万年宽的电话,我心里非常矛盾,又想去又不想去。后来,我想丢个硬币来定夺,正面朝上就去,背面朝上就不去。我一丢,是正面朝上,看来我只好去了。做出决定后,我马上进卧室去收我的衣裳。正叠衣裳时,朱庆庚从李修田那里回来了。当时我想,朱庆庚要是把我拦住,那我就不去村委会了。但是,他没有拦我,只把头伸进卧室看了一眼就去后门了。
五点四十,我提着装衣裳的包悄悄地出了门。六点差五分,我到了村委会,果然看见一辆皮卡车停在村委会门口。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