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亩土地
2014-02-17李庆锋
◎李庆锋
半亩土地
◎李庆锋
母亲不识字,那只不过是不认得书本上的字,而土地上的文字,她是能读得懂的。庄稼从破土而出,到一棵幼苗,到挺拔茁壮,再到抽穗结果,其实就是一个文字符号描写的过程。
母亲坐在屋门口,端详着小院里的景物,那神情像是来客陌生的样子。母亲在这处房子里住了四十多年,或许还是第一次这么细致地看一看自己的家。她瞅瞅这儿,望望那儿,一会儿出神,一会儿又从头回顾,似乎在追忆着什么,就连角落里的小草、旮旯中的石子都是聚精会神地凝视。以往忙碌得连自己的家都顾不上多看一眼的母亲,这回该静静地享受一下小院的阳光了。一场脑血栓的突发阻止了母亲劳作的脚步,她不得不停下来,这一停,竟然走不出自家的小院。母亲只能扶着墙壁走到屋门口,唯一能做的就是转个身,或者是坐下来。院里那条石阶弯弯曲曲地通向大门外,延伸着母亲的目光,也延伸着母亲的思绪。
父亲在那边拾掇着各式各样的农具,分门别类着,准备搁置起来。长的,短的,直的,弯的,足足有二十多种。这些曾经跟随母亲走过春夏秋冬的农具,总算得到歇息的机会了,像是退了休一样,锈迹斑斑的锄镰锨镢,也泛出晚年的光泽。父亲比母亲大八岁,田地里的农活已是力不从心。两人都干不了了,这些农具也就用不着了,该挂的挂,该存的存。院子西边是一个草房,父亲决定把一些不常用的农具直接用铁丝封住,以免在房里杂乱无章。看到父亲似乎要与农业劳动彻底决裂的样子,母亲突然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喊住了父亲,说:“我的病会好起来的,我还要种地,你先别拾掇得那么干净。”父亲笑了,说:“你那病,能走路就不错了,还想种地。我把那三亩多地早就给他二叔了。”母亲听后急了,非逼着父亲再要回半亩来,特别指出的是西沟崖上的那半亩。
西沟崖上那半亩地我是知道的,那是母亲花费了九年的时间一点一点开垦出来的,她不是舍不得那半亩地,而是舍不得在那片土地上辛苦的日子。
出了村,向西,再向北,再向东,再向南,曲曲折折,转来转去约莫过了二里多路,便到了母亲所说的那片土地。说是地,其实是沟崖上一处比较平缓的斜坡,东南两面是沟壑,西边是梯田式的田地,一直攀登到岭顶上。那年夏天母亲来这儿放牛,坐在这斜坡上休息时,偶然发现这里土质松软,草木茂盛,是一块可以开垦的荒地。从这儿走过的祖祖辈辈怎么就忽略了这个地方呢,母亲因此欣喜着。就像发现了新大陆,就像占据了一块领土,母亲的日子倏然间广袤辽阔,天高地远,每天的活动范围自此延伸到西沟崖上。这块在口粮地册上都找不到的“疆域”,成了母亲可以自由支配的土地。除了冬天,其他季节只要有空,母亲就驻扎在这里,把牛拴在那边的洋槐树上,带领十多种重型农具,与荒草、沙石、树根开始争夺该地区的统治权。开垦到哪儿,就在哪儿种上玉米、高粱,为她站岗放哨,或者栽上红薯,让红薯蔓匍匐前进。西坡的边缘上,留下了一道道铁镐拼杀的痕迹,那垂直的断层面,就是山岭被迫割让给母亲的疆土的分界线。
九年的奋战,母亲一直攻到沟崖边上,把荒草、沙石、树根等不利于农作物生长的东西统统打下了“悬崖”。打出的这一片天地,虽然只有半亩,却足以证明母亲是此战的胜利者,而且拥有了这片土地的主权。远远望去,一片鲜活的土地赫然映现在苍翠的山坡之间,显得是那样的蓬勃富饶。从此在这个小村,也可以说在这个地球上,又多了一块能够生长庄稼的土地。这块土地面积虽然不大,也没有规则的几何图形,但却阻止了水土的流失,遏制了荒草的蔓延,且充分地利用了土地资源,尤其是在当今农业耕地越来越少的情况下,这块土地的出现,显得尤为珍贵。
母亲为了防止牛羊的践踏,就在四周用荆棘设置了篱笆墙,甚至用石块垒起了一道弯弯曲曲的“长城”。“长城”内,青稞葱葱,藤蔓葳蕤,一派丰收景象。小小的天地,母亲种满了农作物和蔬菜,就连周围的篱笆墙,也爬满了豆角秧,还有一只只黑黝黝的吊瓜,有意无意地入侵着“城”外的领土。这些年里,我们家不用赶集上街,就能吃到无公害蔬菜。
或许对这块土地有太多的牵挂,母亲的病症居然恢复得格外得好,虽然留下了一瘸一拐的后遗症,但可以自行走路了。母亲病愈后的第一次远行,就是想去看看那半亩土地,并且带上了一张镢和部分种子。半年没走出小村的母亲,显得有点急不可耐,像游子归乡的样子。是啊,那片土地,不就是母亲的第二个故乡嘛!
走在山间的小路上,母亲拖拉着抬不起的右腿,在地上划出了一行时隐时现的脚印,像一根飘飘摇摇的绳子,最终又将这片土地拴在了母亲的脚下。镢头放在地上,就再次接通了大地的脉络,母亲立即感觉到从镢柄根部传达上来的田野的脉搏,那跳动着的,有四季的召唤,也有庄稼拔节的声音。
父亲早就平整了地面,开始播种了。来不及多想,母亲就操起镢头在土地上刨出一个个小小的坑窝,一个紧挨一个,宛如稿纸上的空格,成行成排的。布兜里的种子,就是母亲的文字,她抓出一把,像一个勤奋写作的文人,一个接着一个,认认真真地在那空格里抒写起对这块土地的思念。这些都是母亲即兴发挥的,不用斟酌,也不用构思,没有一丝的牵强附会。我知道,母亲在这块土地里,又找到了庄稼人的灵感。
半个上午下来,一行行地垄,像一圈圈年轮荡漾开来,就这样,母亲又走进了这块土地的岁月。天空的云在飘游着,沟底的溪水在流淌着,坐下来休息的母亲,感到了时光的荏苒。岁月不饶人,一场脑血栓的病发,让不服老的母亲不得不重新审视季节的变换。不过令母亲欣慰的是,她重新拥有了这片土地。母亲常对我们说,一个人来到世上,总要做出点骄傲的事情来。一生依赖种地的母亲,这块土地,或许就是她最得意的杰作吧。
母亲不识字,那只不过是不认得书本上的字,而土地上的文字,她是能读得懂的。庄稼从破土而出,到一棵幼苗,到挺拔茁壮,再到抽穗结果,其实就是一个文字符号描写的过程。叶子的倾斜、倒挂,秸秆的垂直、断折,不就是汉字结构里的一点、一横、一竖、一弯、一勾、一撇、一捺吗?母亲从这些文字里,读到了一年二十四个节气的故事,读到了庄稼人寒来暑往的梦想,也读到了一个家庭坎坎坷坷的苦甜日子。
放不下一种牵挂,隔三岔五,母亲就又蹒蹒跚跚地来到这片土地上,有时扛着一张锄,有时什么也不拿。母亲曾说,一个勤苦的庄稼人,常到地头上耪耪,薅薅,那怕只是站一站看一看,那庄稼就长得格外的快,格外的好,收成也格外的多。庄稼和人一样,是有情感的,需要人的关爱,更需要人的呵护和抚慰。一个懒惰的人,播种以后不去管理它,任凭荒草的蔓延,自然也得不到收获。母亲道出了一个庄稼人的劳动哲理。
有时母亲坐在地头上,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和不远处的那些洋槐树一样,默默地守望着这一片土地的景色。燕子在溪边起起落落,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风儿不时地送来野花的清香,一颗颗还没隐去的露珠,在那儿闪烁着多彩的光芒。远处是连绵的田野,再远处是起伏的山峦和明丽的彩霞。多美的一幅画啊!母亲说,在这里看风景,比春节买的年画还好看呢。其实母亲不知道,她就在一幅画里呢,她开垦的这半亩地,早已成了这里美丽的风景。有时耳边若隐若现地传来牛羊的哞声,还掺杂着几声狗的对叫,虽然看不清村庄的房屋和树木,但却能听到熟悉的乡音,感受到浓郁的乡情。母亲很满足,她觉得在这小小的半亩地里,能够享受到大自然的一切,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了。
过去有一事我不明白,无论播种什么作物,母亲从不在地里安设稻草人,任凭那些麻雀、斑鸠以及不知名的鸟儿啄食,现在我明白了,母亲这是在回报大自然啊。其实母亲不懂得什么是自然的和谐,她只知道那些野兔、野鸡和家里的鸡狗鹅鸭一样,是需要食物的,是需要生存的。
如今,母亲在这半亩地里种上了小村所有能种的作物,哪怕只是一垄,或者是一两株,也要凑齐庄稼的种类,实现粮食的完整性。如此看来,这半亩地就是一片浓缩的田野,站在地头,就能一览四季的风貌了。母亲种不了过多的土地,就用这种方法体验以往那种全面劳作的感觉。再说在过去那个艰苦的年代,每一种粮食,都曾养育过我们,母亲不愿忘却每一株庄稼,每一种粮食。看见那么多的庄稼在一块地里生长着,母亲很欣慰,就像放下了一桩心事。
有了那半亩地,母亲也就闲不着了,出门来走在锻炼身体的路上,不知不觉就踏上了那片土地。不知怎的,母亲脑血栓留下的后遗症,出奇地减轻了,走起路来不再那么拖拖拉拉。母亲说,庄稼人干农活就是锻炼身体,勤劳、勤苦、勤快、勤奋比什么治疗方法都见效。还说,山岭上有一块自己耕种的土地,那闻到的田野的气息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庄稼的香气格外的清新,自然而然心情就特别的舒畅,感觉就特别的美好。
有时因为天气和时间的关系,母亲只是站在村头的土丘上望一望那片土地,哪怕是短暂的几分钟,也算是了却了一种牵挂。母亲始终不愿走出村庄,始终不愿放弃土地,不就是对土地有了难以割舍的眷恋么。其实母亲心里明白,那半亩地,早已经属于那片山坡、那片田野了,母亲只是想完成一个庄稼人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