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水一样流失
2014-02-17阙雅萍
◎阙雅萍
像水一样流失
◎阙雅萍
粘稠的雾气里,我看见了一段渐渐黯淡下去的岁月,像一面被灰尘掩埋的铜镜。衰老,从不会放过我爱的人。为什么必须用一个人的衰老才能换来另一个人的坚强?我热泪涟涟。在无限的时空中,在岁月积压的雾霭中,我和母亲第一次互换了角色。我举起莲蓬头,让水流冲洗过她松弛的身体,仿佛冲洗过一座时光的雕塑。
1
我把热水一舀一舀地从姐姐瘦削的肩上倾注下去,她坐在雾气缭绕的木桶里摩挲冲洗着自己的身体。水被撩动的声音,哗啦哗啦地响,滴滴答答地响,姐姐的身体似乎在闪闪发光。热水的气味里有一种饱满的芬芳荡漾开来,驱散了洗澡堂里阴暗,潮湿,还有因终年不见太阳而泛起的浑浊的霉味。
周日的下午,母亲会带着我和姐姐到造纸厂的浴室洗澡。说是浴室,其实只是隔成几间的小隔间,没有窗户,终年阴暗,只有一盏五瓦的日光灯散发出浑浊的光芒。屋顶上还有一台落满灰尘的电风扇,夏天一工作的时候就吱呀吱呀地响,感觉随时会掉下来。每间小隔间里放一个大木桶,两个大号的搪瓷脸盆,还有可供浊水流走的地漏,但洗澡的热水要到浴室隔壁的锅炉房里舀。
姐姐洗澡很慢,用水也多。母亲刚为她打来两盆水备用,而她的木桶里的水还没排掉呢,她就坐在里面喊,妈,水又不够了。姐姐为什么这么爱洗澡?我是被母亲催促着,才不情不愿地往浴室走,她是一到洗澡的日子就兴奋,刚吃完午饭,母亲还没来得及收拾桌子,她就开始催我们走。
姐姐坐在木桶里,水雾弥漫了整个空间,她闭着眼睛让起伏的身体在水流里轻轻荡漾。落日的光从浴室的缝隙里斜射进来,停在她湿淋淋的雪白的肌肤上,停在她结实芬芳的乳房上。余晖用最微妙的光芒点亮了她的身体。她在我的眼里突然间变得陌生起来。
这是那个和我吵架,身材扁平,短发,天天穿同一件蓝夹克的假小子吗?她的身体像春天的一座私密花园,妖娆,芬芳,水灵。她变了。变成一个喜欢洗澡,喜欢穿鲜艳衣裳,不屑于再跟我吵架,长发飘飘,经常流血的女人。
姐姐起伏的身体在水汽的氤氲下,裸露在我的眼前。在她的腹部上方,那美丽的肚脐里蕴藏了所有青春的秘密。挺拔的乳房是一双洁白的鸽子,我把洗澡水从她的肩部倾注下去,水流经过,鸽子就像花朵般微微颤动。当我无意之中触摸到这对洁白的鸽子,就像触到喷香而烫手的烤山芋般立刻丢开。
2
第二年冬,造纸厂的洗澡堂装了莲蓬头,开关一开,热水就哗哗地流下了。隔间的板也拆除了,变成了敞开式,一道厚棉布帘把洗浴区和换衣区隔开。热气腾腾的浴室里每天都有人吵架。洗澡的人多,而莲蓬头只有五个,每个莲蓬头下都挤上四五个人。占据最有利位置的人,当身体冲热,站到一边擦肥皂时,第二有利位置的人就挤到莲蓬头下冲,冲好了再让位给第三人,第三人冲好了之后,第四人刚想上来冲,但第一个人全身已擦好了肥皂,两个人就开始抢了。
那时候的莲蓬头没有调节冷热功能。洗澡水大约热二十分钟,就会渐渐变冷,浴池里的人就开始喊了:“鲁大妈,到锅炉房把水调热点!”鲁大妈四十岁左右,是厂工会主席的老婆,个头不高,白白胖胖的,有着公鸭般的嗓子。她一听到浴池里有人喊调水就不耐烦,隔好久才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往锅炉房走,嘴里骂骂咧咧:“冻死鬼投胎的东西们,一刻不得消停,哪里就能冷死了!”
鲁大妈是造纸厂最有权力的人。厂里规定浴室只允许职工以及家属洗澡,但是整个西门就这一个浴室,外人让不让进,鲁大妈说了算。经常看到有人带些水果,零食之类的东西给鲁大妈,顺便进去洗个澡。
县医院神经科的刘医生就是贿赂鲁大妈的人之一。
刘医生四十岁左右,相貌平平,口罩捂得严严实实,鼻子上架着一副深度眼镜,瘦长的身体藏在空荡荡的白大褂里。她先生是县政府办公室的主任,有一个十五岁的儿子,刘医生一家在小城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刘医生是精神科的医生,在治疗抑郁病方面是专家,每天排她号的人很多,她医术的权威与性格的平缓一样让人信服。每天她对病人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每天开出最多的药方就是安定片。
刘医生是小城里唯一一个用玫瑰精油洗澡的女人。玫瑰的香气从她的身体里一直荡漾到浴室外面。好香。我最喜欢和刘医生一起洗澡。浴室里雾气弥漫,水流哗哗,摘下眼镜的刘医生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水龙头下的激流猛烈地冲击着她扁平的身体上最敏感的部分,她在蔚为壮观的水流下扭动着肢体,动作夸张,神情亢奋。精神科医生是她么?洗澡的女人是她么?究竟是谁借用了谁的躯体?
3
我举着莲蓬头,让热水从母亲的脖子处一直往下流淌。“抬头,伸胳膊,转身……”母亲像孩子一样温顺地配合着我。去年冬天,她的手腕意外摔伤,暂时失去了自理能力,我和姐姐商量一周为她洗一次澡。刚开始无论我们怎么劝说她都不肯,我知道这是一向坚强的她不愿意在别人面前示弱,哪怕自己的女儿。后来,她经过几次努力无果后发现,自己真的无法独立完成洗澡这个庞大的工程,才接受了我们的建议。
我还记得小时候,她带我到公共浴室里洗澡。浴室里人声鼎沸,雾气缭绕,我的个子刚齐到她的胸部,她把我揽在怀里,用莲蓬头喷洒出的水流摩挲冲洗我的身体,当她修长的手指一寸一寸抚摸过我肌肤时,我把脸蛋紧贴着她那两只挺拔的乳房之中,贪婪地吮吸着那柔软的身体里散发出的清新与温热,那被肥皂味掩盖的白天的墨香,缝纫机上的铁锈,洋葱,鱼,鲜肉的味道。我沉溺于她的味道之中。若干年后,哪怕仅凭着这味道,我也能于茫茫人海中准确无误地找到她。我爱她刚洗过澡的味道,也爱她身体疲乏的味道,以及烫衣服的蒸汽味,新沁出汗珠的味道。如果她刚刚洗过澡,白天的味道就会被香皂味覆盖,散发出夜晚,灯光,晚餐,和静谧的味道。
那样的时光永远不会再回来了。现在,母亲已显出老态,她的头发白了许多,裸露的身体沉重而拖沓,并且皱纹纵横。她站在我的身旁,在饱满的水汽中,我闻到了一个老妇人浑浊的气息,仿佛是岁月沥干了她身体里的水分。我不知道这气味是怎么形成的,我从老祖母和老外婆的身上都闻到过,她们的房间曾经布满了这样的味道。莲蓬头的水管被我拧开,呼地一声,蹿出一股巨大的热流,不经意地舞蹈,逐渐淹没了我,淹没了她。我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悬浮起来,从前和过去模糊了边界。我们仿佛分布于彼此的生命里。
浴室里热气腾腾,雾气缭绕,水流猛烈地冲击出一朵朵的浪花。母亲站在浪花里,“抬头,转身,伸腿……”母亲安静地听任我的摆布,像被拉散了一样,没有意志,没有反抗,没有欲望,如同一个空空的人。粘稠的雾气里,我看见了一段渐渐黯淡下去的岁月,像一面被灰尘掩埋的铜镜。衰老,从不会放过我爱的人。为什么必须用一个人的衰老才能换来另一个人的坚强?我热泪涟涟。在无限的时空中,在岁月积压的雾霭中,我和母亲第一次互换了角色。我举起莲蓬头,让水流冲洗过她松弛的身体,仿佛冲洗过一座时光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