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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演义

2014-02-17刘东衢

雨花 2014年5期
关键词:收音机姥爷姥姥

◎刘东衢

隋唐演义

◎刘东衢

原来那台收音机早坏了。寻找几天,我们才在一家电子商店里买到那种老式的收音机。大概姥爷是想把从前在乡下的生活移植到城里。在乡下,他总是一边嚼蚕豆喝酒,一边听收音机里的程咬金、秦叔宝、裴元庆的传奇故事,听他们绝路逢生,听他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河水流到下游忽然变得柔顺、安静了。两岸尽是干涸季节才见到的白亮亮的圆石,细沙里裸露出一块块浅褐色的云母,宛若孩童的眼神。泄洪闸以下仅剩几条清亮的小溪,天际处泛着白茫茫的光。阳光晒得石缝脱水,优雅的白鹭孤独地呆在树影下,一蹲就是半天。它们大多单独觅食,除非感觉到了什么,一般而言它们是闲适的,整理羽毛,不必担心生计。

姥爷退休后,在岸边一蹲就是一天。水旺的季节,他踩着湿漉漉的月光,肩担二十只肥嘟嘟的兜网,一台梅花牌收音机,六节白象电池的枪状手电筒,一包“丽华”,一盒泊头产的火柴。收音机里播放评书《隋唐演义》。我那时候上初一,整整一个暑假,我晚上都陪着姥爷在水边度过,一边听《隋唐演义》,一边计算起网的时间。兜网呈深褐色,是用养蚕的纱网和直径六毫米的圆钢制成,上尖下方,中间悬挂豆饼袋子作诱饵。每次起网大都能收获二两活蹦乱跳的青虾。从八点到十点吧,大约能兜到沉甸甸的半桶虾,有八、九斤呢。姥爷把它们放在竹筛里晒干,拿到集市上卖,我不愿意顶着烈日陪他,一不留神我就逃之夭夭。赶集回来,他责怪道:“这个孬外孙,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我看你长大吃什么。”

很久以来姥爷都珍藏着一只黄梨罐头瓶,瓶内有几十颗黄澄澄的子弹。我记得他当年说过,程咬金的斧头再厉害,也比不过一粒子弹。我和表弟都知道罐头瓶藏在一只陈年红木箱里,箱子用红布包裹。我们扒着窗缝亲眼看到姥爷把瓶子放进木箱——也许只是做做样子——直到他去世,谁都没见过那个瓶子。我猜想姥爷把它藏在另一个隐秘的地方,他一进城房子就被大舅卖了,后来,原地建成一片新楼,栽下许多冬青树和梧桐,梧桐树长得很快,估计现在已经有碗口粗了。房后的水塘也被填平、压实,开辟成乡村花园,与园子相邻的沙土路外边仍然是从前的庄稼地,不过为了扩大投资规模,一部分玉米地被开发成商业街,雨天街面泥泞不堪,经常有拉砖的驴车陷在里面,很远都听到黑驴被鞭打发出的近乎断气的嘶叫。商铺里堆满锄头、木叉、化肥和大肚子杂粮麻袋,有些农户还在里边喂鸡养鸭,很热闹。

不过,这种另类的田园风光姥爷再也看不到了,假如他活着,他会骂骂咧咧,擎着根竹杆,把鸡鸭狗猫通通赶到河里。据说,他在镇武装部工作时,以臭脾气出名。他发完脾气便掉头回家,连续几天喝闷酒,如果是周末,他就对我和表弟说:“走,跟我出去转一转。”我知道姥爷要去十几里外的黄草关水库兜鱼,开始帮他准备干燥的豆饼。表弟对兜鱼这类枯燥乏味的事丝毫不感兴趣,磨磨蹭蹭的,小手背在身后,像领导似地观看我们绑这个缠那个,系这个扎那个,当准备工作完成,姥爷准备上路时,他问:“有肉吃吗?”姥爷气得一声吼:“有你娘的屎吃!”抬腿朝他的腚踢去,不过表弟十分敏捷,嗞溜就钻了,再也不见踪影。

姥爷喜欢走一条偏冷的黄泥路。当时,乡村公路都是沙土路,汽车驶过尘土飞扬,下乡等于去一趟扬灰场。黄泥路由沙礓和碎石构成,土少,不沉雨,姥爷说还是学大寨时期修的,我问什么是学大寨,姥爷说就是“人民公社”。人民公社我知道,我妈说是吃饭不要钱。姥爷说错了,那是人民食堂。现在的“人民公社”是一家餐饮连锁机构,别说免费,连折都不打。我那时想象不出人民公社的模样,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好,起码有红烧肉吃。路边是一个个样子“革命”的小瓦房,红砖红瓦,墙上刷着红漆标语。丘陵地带栽种最多的是马尾松,稀稀拉拉,很远才看到一棵,像永远触不到的恋人。我坐在“大金鹿”后面,腿担在捆绑成伞状的兜网上,听姥爷说,这个地方,叫不动村,逮过一个杀人犯,这儿,叫超产村,他押人待过三天,那儿,有人偷过一头驴,更远的那个村子叫石坡村,有个乱岗子,枪毙过十五个土匪。他嗓音洪亮,像扩音喇叭一样朝四面的田野里送去,溪边洗衣服的女人都抬起腰看我们,我觉得好狼狈,而姥爷好像回到了他充满正义、荣誉和激情的青春年代,他记得在这里经历的每户人家、每个石磨,每一堵翻过的土墙和每一扇打开的房栅。以前,他身上佩枪,跟同道一块经过这儿,可现在,他扛着一捆鱼网,到这里兜鱼。心情的落差常常令他感慨叹息,摇头不已。

黄草关水库面积不大,因在丘陵内部,水质天然,上百年里从未干涸,传说有许多未曾见过的大鱼。看水库的老头是姥爷以前一个下属。烈士陵园在水库的另一边,苍松掩映,庄严静谧。我和姥爷比赛打水漂,中午他要喝三两,不容我离他半步。这里的水很深,岸陡峭滑,很危险。他把兜到的鱼分一半给老友,收拾停当,痛痛快快地上路。经过当年的人民公社,我看到夕阳正把地平线烧成红彤彤的一面旗帜,连小溪里的水也泛着清冷的红光,抬头是无限的暗蓝色,高远而宁静,我常常抬头数着云朵,一朵又一朵,我不知道姥爷那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数过。

脾气耿直的姥爷几乎一直被子女认为是冷漠无情的。他的三个儿子都是自谋出路,终日为生计奔波。长女和二女儿随军,小女儿当时上初三——那时候我上小学三年级,天天跟她闹别扭。每次都由姥爷充当调解人:“小丫,你怎么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你让让他不行吗?”小姨很委屈:“我让他,他怎么不让我?我就不让他。”小姨初中毕业后做过几年小工,每天吃饭眼泪汪汪,抽泣着,好似受到莫大的屈辱。她向姥爷诉苦:“我长得如花似玉,你为什么叫我干小工?成天和沙灰拌水泥,什么时候是个头?”也就从这个时候,姥爷开始认真考虑她的工作问题,向领导妥协,退休后让小女儿接班。三个儿子都有意见。姥爷解释说:“你们都结婚了,小丫没结婚。”后来,他们都认定父亲并不冷漠,是偏心。姥爷呢,既然妥协了,他就应当遵从这种妥协,否则他连自尊都没有了。

小姨上班后,听父亲说想兜鱼,就托人打制了二十只兜网。兜网打好了,整整齐齐码在小院子里,姥爷每天瞅几眼,但并不打开用,他每天都在等待以前的同事和属下来家里看望他,陪他喝几盅。在等待来人的空闲里,他一边听收音机里的评书,一边伺弄小小的一块田地。姥爷的瓦房以前是小学四年级的两间教室,麻泥地面,杨木三角梁,以扎成绑的芦苇做顶穹,东西墙各泥一块黑板,姥爷和姥姥打扫清角落里的蜘蛛网,填实了老鼠洞,可黑板上的粉笔字丝毫未动,过了许多年,我们聚在这里过节,那些字迹仍在。八仙桌以前盛放锅盆碗筷,渐渐地,摆满了各种高低不一的白色药瓶子,屋里久久弥漫着熬制的中草药味。衣柜旁边有个小书柜,姥爷眼睛不好,好久不看书了,书页发黄,受潮脱落,后来就不知所踪了。电视也看得少,有客人来才打开一会,客人越来越稀少,机壳上覆盖起一层尘土。酷暑时,瓦房内依然清凉,因为在乡下生活惯了,姥爷住不惯城里的楼房,没有土,不接地,又热,又堵得慌,他又舍不得用空调,家人一打开,他就偷偷关上,他最奢侈的享受是在医院的临终病房,中央空调二十四小时开着,他已经没有力气了,手臂不能动,对空调的冷风只能听之任之。后来,他就感觉不到冷风了。

姥爷的那块田地我至今记得。姥爷的门外是红石和青砖垒砌的一间院子。东西两侧各辟一块地,种辣椒、豆角、西红柿和茄子,每隔几天姥爷去镇上的集市,买一斤鲜猪肉,然后去超市买盐和油。姥姥患关节痛,不能出门,姥爷一出门她就不知道做什么了,直到姥爷提着袋子缓步从集上回来,她才有了主意,继续做家务。有时姥爷在街上遇到老熟人,免不了被邀请到人家家里吃顿饭,姥爷假意推辞,实际上已经跟着熟人一起走了。回来得晚,姥姥很生气,姥爷因朋友的酒菜兴奋着,陪陪笑,哄一哄,姥姥细问过后才安下心,不再说什么。有一年姥爷栽下一棵樱桃树,一棵银杏树。三年后,樱桃熟了,他就让孙女们来吃樱桃。樱桃滋味酸涩,并不适合孩子的味口,她们更喜欢吃薯条果脯。姥爷是离休干部,退休金一上调,姥爷便让姥姥把儿女们喊来吃顿饭,让他们也高兴高兴。那棵银杏树六年后才结出稀拉拉几簇果子,后来结的果一年比一年多,姥爷把它们摘了,晾干,去皮除芽,放在米粥里煮着吃。姥爷去世那年,听说银杏树结了满满一树的白果,深秋时,它仍然翠绿盎然,霜冻那天忽然泛出金黄,晚饭时分,刚起炊烟,几秒钟内所有的叶子齐刷刷落到地面上,把两块垄地填成一块金黄色的地毯。

那一年,雨水很少,冬天如约而至。河床里尽是裸露的白石,拖船遗弃在干涸的岔道里。一座花岗岩水坝连接两岸,保证重型卡车的通过。对面是起伏的茶色丘陵,存水处有许多杨柳掩映的小村庄,取势自然,岁月的剥蚀令它们显得困顿疲乏,打不起精神。明亮处,高高的蒿草、觅食的家禽、古迹似的石墙和弯曲发亮的柏油路构成了苏北的乡村之美。

老人打发时间的方式是晒太阳,眯着眼,在温暖的阳光里昏昏欲睡。不过这种阳光饱满的日子因冷空气的南下告一段落,阴云的天气里,山野和村庄都被萧杀的雾气笼罩,这里的寒冷不像北方那样直接、干脆,它软绵绵的,好像一直被某个念头折磨得找不到出路,拿不出办法。于是,冬季就变得固执,不那么顺从了,同时也让人感觉到可恶,心情糟糕起来。

姥爷在冬季以玩纸牌打发时间。这是一种流行于乡间的长条形纸牌,黑底紫纹,牌面没有数字,印有奇怪的彩符,四个人玩,输赢十多块钱,是姥爷冬季里温暖的寄托。随着年龄增大,他的行动迟缓不便,需要人照料了,姥爷就搬到了小姨家。搬走意味着告别自己生活了近一生的农村,到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地方。姥爷的年龄已经不适合从生活中学习什么了,他整天待在家里,靠睡觉、吃饭和看电视度过每一天。他想找人打纸牌,可没有人会玩那种纸牌,他在城里也没有朋友。忽然有一天,姥爷对我们说,买台收音机吧,他想听评书《隋唐演义》,想听程咬金的瓦岗军。

原来那台收音机早坏了。寻找几天,我们才在一家电子商店里买到那种老式的收音机。大概姥爷是想把从前在乡下的生活移植到城里。在乡下,他总是一边嚼蚕豆喝酒,一边听收音机里的程咬金、秦叔宝、裴元庆的传奇故事,听他们绝路逢生,听他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是我们搜索电台,得到的都是广告和娱乐节目,有个评书,但不是《隋唐演义》。我们只好买了支带喇叭的MP5,从网上下载到存储卡里,想怎么听就怎么听。姥爷捧着MP5,感觉这个东东很古怪,以前的收音机有个把手,他拎着四处走,很方便,现在放在沙发上,他听一会就睡着了。它此后就像一首催眠曲。

最后的两年里姥爷十分关心自己的退休金。那些数字是他惟一记得牢固的。他担心自己先走,剩下老伴自己,到时候没钱看病怎么办。姥姥一辈子没工作过,早年哺育六个孩子,他们成家立业,姥姥就为他们照料孩子,直到自己体力不支。俗话说“养儿防老”,事实上他们最后的那段岁月三个儿子基本不在身边,都是由女儿照顾的。直到住院,儿子们才轮流守在身边。他们依然为某些久远的往事争吵,细到五块钱的出礼,大到一头猪,他们都记得很牢,好像是烙在脑子里。

姥爷消瘦,体重减轻,每次都由人抱着去医院的卫生间。他像个孩子,温顺,无力,柔软。他不再显出什么力气了,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呼吸,最后是僵硬。停止了。丧事由活着的人安排,半年后姥姥才得知消息,一天到晚地哭,六神无主,滴水不进。后来稍缓过来,无助地望着我们说:“你姥爷走了,我怎么办?他走了,我怎么办啊。”我们安慰她。她似乎没有听到我们在说什么,痴呆呆地望着某个地方,好像姥爷会突然从那个房间里走出来,走到院子里,取下墙上的兜网,戴上草帽,把扎绑的兜网套在竹竿上,搭在肩头,手提着收音机,大踏步地走出门。姥姥仍叮嘱着:“水滑,别掉水了。”姥爷大声回答:“我死不了。”

丧事结束后,小姨把姥爷的衣物送到乡下。被子、脸盆、鞋袜棉袄、洗漱用品和零零碎碎的小东西都被几家人分了。一直陪伴姥爷的MP5里拷贝进流行舞曲,放在二舅卖饲料的三轮车上,走街串巷,作吆喝用。没有《隋唐演义》了,关公战不战秦琼,也与生活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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