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传奇
2014-02-17◎向荣
◎向 荣
爷爷的传奇
◎向 荣
皖北抗日组织在前方杀敌,幕后指挥的爷爷依然出现在睢溪县的大街上,与各色人等打交道,没有人知道他是皖北抗日组织的负责人。
爷爷生于清朝光绪24年,殁于1953年,他只在这个世界上停留了54年的光景。
我对爷爷的印象也就源自一张老照片。这张照片里的爷爷,端坐在一张藤椅上,父亲站在爷爷身后,背景是一座西式楼房,楼前是一片剪葺平整的芳草地。
老人一身黑衣黑裤,看上去是一个来自北方的老汉。他身材高挑,五官清癯,脸上刀刻斧镌。如果猜测他的职业,他比较像一个乡间买卖人,或是一个农村教师,或是一个乡绅乡吏,总之不像一个庄稼人,因为眼神不像。
他的眼神里没有普通庄稼汉的温顺和木然。那是一双深沉的,睿智的,坚定的,阅透人生的眼睛。
我和爷爷的生命轨迹在这个世界上有过短暂的交叉,他抱过不到两岁的我,他也抱过只有几个月大的弟弟。但是不久他就辞世了,他患有肺结核病,这是当时的绝症。
余下来的,都是乡亲们来南京时口中零碎的回忆。知道了爷爷曾经是当年地方抗日的首领,打死过许多小鬼子。他还带人歼灭了祸害百姓数十年的两股土匪,其中的一股,匪首名叫陈老海,是本家宗亲,为人极为彪悍凶残,被爷爷亲手击毙。
还是在小学的时候,二哥有天在家里翻看《辞源》,书中忽然掉出一封信笺,是爷爷当年写给母亲的。二哥十分兴奋,大叫:“这是爷爷的信!”我看了一眼,是用毛笔写的竖体,笔墨似字帖般端正。二哥摇头晃脑地读,如念古诗。
我听不太懂,因为文体半文半白。二哥解释了信的大意,在这封写给母亲的信中,爷爷提及49年时见到了随部队南下经过淮北家乡的母亲,言辞中矜持地表达了他对母亲的称赞和肯定。
老家有大男子主义传统,女人吃饭连桌子都不能上。母亲是南方人,又是在武汉这样的大都市长大,这一套在母亲那里行不通。母亲在老家的短暂停留,使家乡人有些怕母亲,这很给爷爷长了脸子。而母亲对爷爷,从来就没敢小看过。母亲说,你爷爷话语不多,没有一句废话,而且,说话得体,极有分寸。这种评价出自母亲之口,很是不易。
母亲还说,爷爷恪守旧的礼数,自己的亲生女儿满了十岁都不再直接说话,有什么事都是通过奶奶转达。咦,这真是奇怪的传统。我纳闷,问:爷爷不是共产党员吗?怎么会如此封建?母亲说:思想是思想,文化是文化,不是一回事。
母亲还笑着说:爷爷怎么会对我不满意呢?我一口气给他生了五个大胖孙子。我反驳:爷爷的女儿不是也生了三个男孩子吗?
母亲有点自豪:在他眼里不一样,他女儿生的孩子随刘姓,你们这几个都随他姓。
哦,这还是传统。
母亲补充:你爷爷极其自尊,每次到南京来,都没有住满过一个星期,在自己儿子家住都怕给人添麻烦,而且他从来都没有在他女儿家住过一天。
妈妈简单几句话,使爷爷在我心目中的肖像,清晰了一点。
对爷爷更多的了解,是一种偶然。
上世纪70年代,我在安徽读书,家中有个我十分喜爱的世伯专门来合肥看我。他一直在本市27中当校长,做过父亲的私塾先生,据说还揪过父亲的耳朵。
抗战期间他随爷爷在皖北打游击,所以在安徽有许多老战友。
因为怕我在安徽孤身一人,无人关照,他领着我在合肥他战友的家里转了一圈,世伯笑着对我说,来给你找几个打牙祭的地方,没饭辙了,就到这里挨家挨户地解决。
他带我见了一位老者,不但是爷爷的战友,还是爷爷的姻亲,他是我奶奶的赵姓本家,论辈份,我得叫他爷爷。文革前他是合肥工业大学的校长,而我现在,就在这个学校读书。他当时被军代表内定为叛徒,在家里赋闲。
我没有想到,在安徽三年,我成了赵老家里的常客。
赵老没有孩子,领养了一男一女,岁数和我差不多大,男孩在农村插队,女孩在一个机械厂当工人,都不在家住,平时家里只有赵老夫妇。
赵老的住所就在我们校园内,离我的学生宿舍也就几百米。于是,我经常到赵老家去探望,陪老人聊天。
老人说话很有意思,像是念戏文,用词都是四六对仗。譬如:一个爱打麻将的战友来访,老人会问:昨日桌战如何?接到老友的来信,读后他笑:还是满纸涂鸦,初通文墨。说到与爷爷的一次打鬼子,他形容道:打吧,条件不备;不打吧,于心不甘。进退两难,势成骑虎……
一次,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来访,赵老把我介绍给来人,对他说:你猜他是谁?他是辑爷的孙子。来人站起来,握着我的手,问赵老:就是皖北的辑爷,陈辑五?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来人显得很惊喜,也很激动。来人姓杨,是文革前省里的领导,现在赋闲,他曾经是祖父的上级。
他握着我的手坐下,手一直没有松开。我感到意外,在安徽,爷爷的名气超过我的想象。“可惜了,可惜了!”他们感叹。杨伯说:你爷爷走得太早了,要不,大家都在合肥聚集了。
从这些爷爷战友们的口中,我在脑海里大致拼出了爷爷的形象。爷爷的抗日,不是像父亲那样与敌寇近身搏杀,更多的是运筹帷幄,闪转腾挪。战友们说,辑爷的本事不是亲手杀敌,而是排局布阵,让敌人进入圈套,打的是巧战、智战。
战友们还回忆,辑爷身体不好,肺部有病,经常需要看病买药,因此,皖北抗日组织在前方杀敌,幕后指挥的爷爷依然出现在睢溪县的大街上,与各色人等打交道,没有人知道他是皖北抗日组织的负责人。
“辑爷做事缜密,考虑事情滴水不漏,简直就没有他想不到的,我们都佩服他,他当时也就四十来岁,我们大家都尊他为辑爷了。”杨伯说。
1974年暑假,赵伯介绍我到上海去见李老伯。李伯是最早与爷爷在一起工作的,时间也最长。文革前是上海政协副主席,其时,也是在家赋闲。
李伯见到我,非常高兴,他说他是1938年见到的爷爷,他本人是皖北一个县的县委书记。
他说:一天,我一个人去见辑爷,辑爷正好在家,见来了客人,马上叫你奶奶上酒上菜,等酒都喝上了,辑爷才拱拱手,笑着问,我们兄弟见过面吗?我说:我们兄弟没有见过面,我是共产党。辑爷起身关上大门,坐下来,正色道: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我把来意向辑爷如实相告,希望辑爷能帮助搞一些枪。辑爷点了点头,坐下来继续喝酒,再没说什么。临走,辑爷只丢下一句话:过几天来家吃饭。
我走了,可是心里打鼓,不知辑爷对这件事究竟是什么反应。几天以后,我又去了,照旧,先上炕喝酒。酒过三巡,辑爷停下筷子,问我: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呢?我给他交了底,告诉他我们知道辑爷是老地下党,还送自己的儿子去当了八路。辑爷点了点头,问:你们需要多少支枪?我说:十支八支不嫌少,百儿八十不嫌多。说实在的,我的期望不高,有个十支八支就很满意了。
辑爷又点点头,过了半晌,对我说:好吧,时间太紧,我只给你们收罗了八百支枪。
我喜出望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辑爷平静地告诉我:淮北大地,兵匪猖獗,几乎家家都有零散的自保武器,只要找对了人,搞些火器不难。辑爷说着这些话,平常得就像出门吃了一顿饭。后来组建皖北中心县委,辑爷做了县长,我做了书记,我们一起打鬼子直到鬼子投降。
不觉天色已晚,老人谈兴正浓,他说:别走了,我们弄面条子吃。说着,就走进厨房,不一会,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卧着两个鸡蛋,又到橱里拿出一瓶酒,一包花生米,他以花生佐酒,继续把我带进战火中的硝烟。
“你的爷爷很四海,三教九流他都能打交道,一个院子同时席开几桌,上房是日顽,左厢房是土匪陈老海,右厢房是共产党,辑爷频频劝酒,四方周旋,不露一点痕迹,彼此不知道其他桌上人的身份。”
“辑爷有谋,有谋啊!”李伯感叹,搓了一把花生米丢进嘴里,又咕噜喝了一大口酒。他继续描述往事:陈老海,那个土匪头子,抗战一开始我们没有动他,当时是抗日统一战线,后来他通了日本人。一天,辑爷对我说,该收拾陈老海了,不把他干掉,还会有大小的土匪要通敌。我当然赞成,问辑爷怎么干?辑爷说陈老海他来对付,要我带人准备收编他的队伍,不行就动武。好,辑爷就找了一个话题约陈老海来家里谈事,这个家伙警惕性很高,但碍于辑爷的威望,又不能不来。
他把枪里子弹压得满满的,进门就坐在能看见四面动静的位置。辑爷从里屋出来,一出门就蹲在地上咳了半天,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辑爷的病大家都知道。陈老海一看,整个院子除了辑爷和你奶奶没有别人,放松下来。寒暄过以后,辑爷吩咐你奶奶上酒上菜,故意把外衣脱掉,光着个脊梁,陈老海放心了,没有武器我还会怕你个老病秧子?他们边喝边聊,酒喝了一多瓶,有点醉了,辑爷这时故意将筷子弄断,起身要进屋换筷子,陈老海马上站起来,拦住你爷爷,怕他进去拿家伙,辑爷笑笑:好,好,那我去掰两根树枝当筷子,陈老海才又坐了下来,辑爷就向陈老海背后的一棵大树走去。哪里知道辑爷在大树上的鸟窝里藏了一把枪,他取出来,走到陈老海的背后,对准他的后脑勺就是一枪。
就这样,一个病歪歪的辑爷把一个凶悍的土匪头子亲手毙了。得知辑爷得手,我带人围住了陈老海的队伍,喊话说陈老海已经被我们抗日武装击毙,要他们投降,结果,也没放几枪,就都缴了械。这些土匪都是些乌合之众,欺压老百姓可以,跟我们干不是对手。
告别李伯后,我乘上了返回南京的夜车,窗外月光如洗,我闭上眼睛,思绪万千。爷爷照片上的平面形象,变得有些立体感了……
但是,我了解爷爷吗?显然没有,我了解的只是爷爷一些零星踪迹,而即便是这一鳞半爪,得来也纯属偶然,假如我没有在合肥读书,没有见到赵伯,爷爷的抗战故事将如同绝大多数人的传奇一样,被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抗日救亡,是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它由无数单一的,个体的人物元素构成。每一个个体,都在自己历史确定的节点上,演绎着平凡或非凡的故事。他们不曾去想,参与救亡就是建功立业,今后将鬼子赶走后会功成名就,他们只是在一个大历史时期,尽了一个普通人的本分。而就是这些一个个由凡人组成的民族合力,抵御了外侮。几年后,赵伯恢复了工作,在合肥工大做了书记,杨伯调到北京做了部长,李伯在上海政协岗位上离休,他们都年近古稀,没有几年,他们都结伴云游了。
爷爷一直都在天上等着他们,等了很久,现在老战友们终于会合了。他们曾经都是守护皖北这片土地的普通儿女,同样,他们都尽了自己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