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三柳四
2014-02-15黄世明
黄世明
桃三柳四
黄世明
TAOSANLIUSI
一
老老年以前,郝大妈家门前这条街就叫老妈街。城里谁家要雇奶妈啦,找月嫂啦,请老妈子啦,都知道往这条街来。老妈街狭长细瘦,街道两旁拥挤着十几家老妈店。店门一般都不油漆,疤结就疤结,虫眼就虫眼,说是要来就来得清白。大约是清朝初年,老妈店的门前开始挂起素白纱灯。这白纱灯有说道,是店规也是对外宣言:门前一盏灯白纱,不养阿姐只养妈。意思是说,俺们这儿都是正经女子,靠勤苦养家,艰难度日,没有闲心跟谁扯猫蛋。
然而,正如有水的地方就难免腥气、有咸鱼的地方就难免有猫一样。每日里,上百个腰身丰满的女子沐着晨光、染着落霞,山蜂野蝶般从眼前窈窕走过,总会引发整整一条街的浮想联翩。于是,就有些叵测之人有事没事地往店里钻,看看这个的腰身,瞄瞄那个的小脚。引经据典地说,《周书·洛浩》中有言,奶妈屁股大者为最好,月嫂金莲小者为最佳。至于周书中是否有这样的骚话,没人去查。女人总是喜欢被欣赏、被称赞、被关注。有时明明知道对方存着一份色心,但听着话音看着眼神儿,都情深深雨濛濛的,也就报以一丝俏笑或是一个媚眼。久而久之,老妈街就有些浮躁了,不断地有桃红柳绿的事情发生。老妈店感觉操守着越来越艰难,也就不再勉强操守。到了清朝末年,天下大乱,什么规矩都乱了方寸。老妈店干脆摘下门前的白纱灯,往垃圾箱里一扔。去你妈的吧,就别再挂羊头卖他娘的狗肉了。
新中国成立后,老妈街里的夜店都被勒令关了门。区长在大会上说,要消灭旧的秩序,还要消除旧的影响。暗门里改成了光明里,中正路改成了中山路,老妈街也得改,改什么呢,我看就叫抗日街吧。区长的解释是,当年有一支抗联小分队,在这条街上杀了七个日本鬼子,打响了本城抗日第一枪,抗日街实至名归。可是,中国语言往往蕴含性特别丰富,一个词会有几种含意。老妈街一左一右住有许多山东人,山东人乡音不改,高兴时生气时都爱说,俺日你亲娘的。这么一联想,抗日街就有了别样的解释,街名的来源也就有了穷极想象的杜撰。说法中有民国张作霖版的,有大清努尔哈赤版的,还有大金国金兀术版的。版本不一,内容却都与女人有关。传来讲去,抗日街的住户开始感到了耻辱,对这个街名渐渐没有了好感。若干年后,有政协委员提议,街名还是要有地域特点好。于是,抗日街坚决飞快地改回了老妈街。
如今的老妈街在这个城里也算个知名所在,南来北往的客人只要进了城,许多人会选择到老妈街来。这里有茶楼可以谈生意,有洗浴中心可以桑拿,有KTV可以号歌,还有洗头房足疗店可以捶捶头皮按按脚。老妈街的宣传口号是,来吧,来吧,老妈街让你消除一切烦恼。
老妈街的娱乐场所讲究硬件够硬软件够软。所谓硬件够硬就是指装修舒适豪华,外观感觉丝毫不比香港或国外的差。软件够软主要指人,更准确的说,是指女人。老妈街的软件女人分三六九等。一等为茶艺小姐,衣着端庄,清一色的国服旗袍,沏茶时,手都柔绕成翘翘的兰花指。二等是KTV小姐,长相歌喉恰如翠柳黄鹂,感觉哪个上了星光大道,都能拿个周冠军啥的。最末一等的是足疗店技师,年龄偏大,长相稍显粗糙。然而,年龄再大、长相再糙,她也是女人,打情骂俏、暗送秋波的手段比谁都不差。低头做着足疗,嘴里却咿咿着“小妹妹唱歌郎奏琴”。这时,哪个要是足够心有灵犀,适时接一句“咱们俩是一条心”。用郝大妈的话说,狗男女就勾搭上了。
老妈街刚刚红火的时候,把郝大妈等一众邻居扰烦得不行。这是干什么啊?音乐哐哐哐地一个劲吵,霓虹灯夸夸夸地一个劲闪。左边看,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右边瞧,黄脸的典韦战长沙。街面上的行人被晃照得不人不鬼的,谁看谁都像是青面獠牙。可时间长了,郝大妈们却看懂了一个事实。凡是来这条街的人都有钱,而且都有点儿傻,尤其是喝醉时更傻。炒锅毛嗑拿到街上,不出半个小时就能换回百八十元。五毛钱的雪糕,要价两块也有人买。要是碰上喝得满脸微笑、忽而打短嗝忽而放长屁的人,就更好糊弄了。弄两根黄瓜一袋大酱,在蒙眬醉眼前曼妙地一晃,他就中招了。先是抢过黄瓜恶狠狠地咬一口,然后才问你他妈的要多少钱。这时候就看你心有多狠嘴有多黑了,你伸出一根手指,他就会给你一百块;伸出两根,就会给二百块。不过,千万不要伸五根手指,那样就很容易挨一个响脆的嘴巴。酒醉的人往往并不是醉得全然糊涂,有些事也还明白着呢。
老妈街上讨生活的靓女俊男们,都是外地人。她们不愿意八个人、十六个人挤一间房,像猪肉们住在罐头里一样,就都三三俩俩地出来租房子。这样一来,老妈街的房子就值钱了。房主们奇货可居,每隔个三五个月,就要叨唠着,唉,现在啊,土豆茄子都十块钱一斤了,没办法,房租还得涨啊。靓女们倒也通情达理,再加上钱来得容易,也就不十分计较。于是,老妈街的房租也就着土豆茄子的行情,月复一月地往上涨,没几年,就成了城里房租最贵的地段。
郝大妈也有一间闲房,租给了两个南方姑娘。两个姑娘一个叫桃三,一个叫柳四。自我介绍时,郝大妈宽厚地笑了。大妈懂,你们这是行规,就像唱戏的都有艺名、作家们都有笔名一样。郝大妈看过她们的身份证,知道两人的名字其实与桃与柳都没有关系。
郝大妈是老妈街的街道主任,出任这方父母官已有十来年。郝大妈的家与老妈街源远流长,家族里上几辈的女人,都曾在老妈店里当过奶妈或者月嫂。不过,郝大妈强调着,我太奶我奶奶她们,可都是正经的受苦人,凭双手吃饭,不凭腿,埋汰事是不做的。郝大妈的父亲也说,老妈街就是我们家族的辛酸史、血泪史,我们家有两个女人死在了这里。郝大妈的父亲在老妈街也算个响当当的人物,老人家当年背着盒子炮进城,出任老妈街所在的城区首任区长。就是在他的主持下,老妈街改成了抗日街。如今,老区长已经过世,照片在郝大妈家北墙上寂寞地挂了好几年。后来,老妈街有了霓虹灯,光怪陆离地直往照片上闪,一闪闪半宿。郝大妈怕父亲受刺激,就把照片摘了下来,擦了擦灰。安慰着,爹,咱去箱子底,那里清静。
二
近年来,天气预报中有一个新词频频出现。郝大妈初见这个字,一愣,感觉是与狐狸同宗的一种动物,便做主了,念“狸”。后来问过儿子才知道,这是霾,一种不正常的气候现象,与狐狸啥的没有关系。郝大妈的儿子有学问,要是赶上科举年代,至少能中个举人。
就是因为这霾来得张狂,大有不依不饶、吞噬一切的气势,国际上决定召开世界防霾大会,会址就选在了老妈街所在的城市。
猛一下子,忽然涌来了几千外国人,老妈街顿时紧张了。全城的目光都如射电一般,敏锐地盯住了这块弹丸之地。郝大妈去区里开会,领受了死令。会议期间,要对老妈街严看死管,不能出现任何问题。谁损害了城市形象,是干部的,撤职;是党员的,开除党籍。
老妈街上,除了茶楼、酒店,其他的娱乐场所都歇业了。俊男靓女们有的回家,有的转入别的城市。有的就懒在出租房里,头不梳脸不洗,喝醉了就骂治霾会,就骂郝大妈。这些人过去的生活都是黑白颠倒的,与白加黑感冒片正相反,白天吃黑片,黑天吃白片。现在闲下了,就又恢复了正常。只是大白天的穿着短裤吊带就出来了,趿拉着拖鞋,叼着香烟,扭着屁股,在黄发们垂髫们眼前摇来晃去,咿咿呀呀地唱着乱七八糟的曲儿。
郝大妈懂得,闲情最难忍,人闲下来就会生事。郝大妈听儿子讲过,历史上的农民起义都是闲人搞的,要是给官做,给个二千石三千石的员外郎、提刑官,他们可能也就不闹腾了。区里开会也讲了,咱们不光要堵,也要疏。孩子们这段时间没有收入,有困难要帮助解决,想工作的要帮着安排工作。于是,郝大妈就来体现关怀了,带着一张体贴的笑脸,话也说得足够温馨。怎么样啊,还过得去吧,有啥困难找大妈,大妈帮着解决。姑娘们心里正烦着呢,见了郝大妈,一句好话都没有。有的说,你看看我们这双手,风大点儿都能吹破皮。能干啥?能糊纸盒啊还是能刮大白?有的说,就不用您老操这份闲心了,我们饿不死也闲不死,就是闲死了也比累死强。整整一个下午,郝大妈走了十几家,只桃三和柳四给了面子,说有合适的活计可以考虑。郝大妈想了想,领着桃三柳四来到了自行车库,指了指一台满是尘灰的倒骑驴。看见那台豪车了吗?是一个河北老坦儿的,姓张,用来卖煎饼果子。半年前,张老坦儿走了,车扔下了,你们觉得可以,就卖煎饼果子吧,这车拾掇拾掇就能用。桃三和柳四围着车转了一圈,相互递送个眼神儿,好,就卖煎饼果子。
第二天中午,郝大妈从区里开会回来,远远地就看见小区门口立起了一顶遮阳伞。伞很大,是海滨浴场里常见的那种,艳红的伞衣,在秋阳下显得热烈而又堂皇。走近前,只见桃三与柳四站在遮阳伞下,一个摊煎饼,一个炸果子。桃三穿了一条黑色紧身裤,腰间围一方蓝底白花的围裙,沉郁恬静,让人想起摆在紫檀条几上的青花瓷。柳四则一身素白紧身衣,也系了一条围裙,却是欢畅风格的,红得没有一点儿杂扰。再看那车,也被精心装饰起来,铁管上刷了白漆,车把上缠了红丝线。车上朝街的一面,还插了一束垂首含笑的红玫瑰,花蕊上水珠晶莹,芳香四溢。
见了郝大妈,桃三递来一卷煎饼果子。大妈,尝尝我们的手艺。郝大妈一边接过煎饼,一边说,不错,不错,只是天气凉了,这遮阳伞就不用了吧。桃三凑近郝大妈,黑黑的眼中闪着黑黑的神秘。大妈,这您就不懂了,遮阳伞不求遮阳,只为张扬,抓人眼球,也算招牌、广告吧。大妈,您吃,您吃。郝大妈咬了一口,品了品,觉得煎饼摊得又薄又软,果子炸得外酥里嫩,喜得不住口地夸赞。没想到,真是没想到,你们还有这么好的手艺,在家里做过吧,比那个张老坦儿做的好多了。郝大妈吃着高兴,心里更高兴,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就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嚷嚷着,孩子们也不容易,老少爷们都来捧场啊。
桃三与柳四每天只中午出摊一个小时,可就这一小时,赚的钱比张老坦儿一天的利润都多。两个姑娘人生得漂亮,嘴又甜,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话也调剂得明白。年轻的女人来了,就说,姐,您是不是没吃过我们的煎饼果子?那好,这头一份不要钱,您吃了觉得好,明儿再来。接着,就要夸一夸姐的容颜啦、腰身啦,问一问香水什么牌子的,衣服哪儿买的?探问得非常仔细,连去品牌店坐几路汽车、车票多少钱都打听得明明白白。遇见岁数大的女人,桃三柳四的话又多了些煽情。姨,您看您又来抬举我们了,真真是让我们感动。姨,我不瞎话,看见您就想起我妈,我妈没您年轻,也没您漂亮,穿衣服也不如您会穿。昨天您来以后,晚上睡觉我就梦见妈了。我把姨们对我的好都讲了,我妈说,东北人真好,好好跟姨们姐们处吧。对待男人,桃三和柳四更是驾熟就轻。不管多大岁数的男人,她们一律叫哥。在老妈街久了,她们知道男人最爱听的称呼就是哥。而且一定不要叫大哥,更不能叫老哥。叫哥的时候不要撒娇似的拖着长长的尾音,那样会使男人警觉,下意识地捂紧自己的钱袋。最有效果的叫法是,声音一定要轻,要柔,还要短促,就像娇小的妹妹在家里喊自己的亲哥。郝大妈的儿子来买煎饼果子,听桃三和柳四喊哥,竟感慨万分。都说吴侬软语好听,能让人酥麻了筋骨,现在我是真的信了。
桃三和柳四真是聪明人,把一个不起眼的小生意做得风声水起。过去张老坦儿出摊时,就知道拿铲子敲铁管,话都懒得说一句。桃三和柳四却会讲故事,拿古人说事。我们这油条可是有说法、有来历的。当年,秦桧在风波亭害死了岳飞。老百姓心里生恨,就捏了两个面人,一个写上秦桧,一个写上秦桧的老婆王氏,扣到一起扔锅里炸,这就叫油炸桧。来,给岳飞报仇,吃一根油炸桧。最让人称道的是,每次收摊前,桃三和柳四当着众人的面,把炸果子剩下的油都倒进下水道里,感动得四邻八舍齐齐赞道,真是好孩子,不挣昧良心的钱。
郝大妈把桃三柳四卖煎饼果子的事汇报到区里,区长亲自来看望了桃三和柳四。区长说,一看你们摊的煎饼、炸的果子,就知道你们过去都干过。好好干,明天我叫全区的人民都来买你们的煎饼果子。回到办公室,区长对郝大妈说,这两个孩子根基不错,聪明过人,诱导得好,她们也可以走上正道嘛。
郝大妈就来劝了,讲完老妈街,又讲煎饼果子。你看,你们这几天是不是过得挺充实的,有没有趾高气扬的感觉?叫我说,过几天治霾会散了,外国人走了,你们也别去街里上班了,就干这个吧。
桃三和柳四认真地筹算了一下,觉得这个事挺靠谱。就正式邀请郝大妈为总策划、总顾问,还准备把郝大妈下岗的儿媳妇请来当总会计。最后又说,您儿子有体面的工作,我们不敢指望,但星期天、节假日来帮帮手,挣点钱给您老多买些滋养品,不也挺好嘛。
郝大妈喜得合不拢嘴了,几乎就要认桃三和柳四为干闺女了。
黄世明,1982年开始发表小说,曾获1982、1983、1984年芒种文学奖。1984年调《辽宁日报》从事新闻工作。2005年重新开始小说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关东过客》《生死柳条边》《大帅府》(上下)。
三
煎饼摊开张以后,桃三另租了一间房,在柳四房子的对面,隔窗相望。郝大妈心里咚的一声,犯起了核计。哎,咋回事?在一块儿住了好几年了,咋搬走了呢?咋,你们俩吵架了?桃三解释说,我最近患了个毛病,晚上睡觉总咬牙,柳四吓得睡不好觉,就搬出去住一段时间,等病好了再搬回来。柳四也说,是的是的,晚上她好吓人呢,吱咯吱咯的,感觉把牙磨得直掉渣,噼里啪啦地掉一地。现在这样子好了,早上起来,拉开窗帘,我喊桃姐,她那边喊柳妹,哈哈哈,一天的心情都不错的呢。
郝大妈可不是好糊弄的,她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桃三柳四的摊床前,不时有陌生人出没。这些人买了煎饼果子并不走,一边吃一边与桃三柳四闲扯,有时还挤眉弄眼地低语几句。有一次,郝大妈听见桃三俏笑着与一个男人说,画眉深浅入时无?那个男人鬼眉狐眼地回了一句,鸳鸯两字怎生书?郝大妈听着不像好话,回家问了儿子。儿子说,那是欧阳修的诗句,大诗人,唐宋八大家!妈,你别老神经过敏行不行?郝大妈惊讶了,她们还懂唐宋八大家?还会背诗?不可能的,真要有这么大的学问,还用离乡背井地来老妈街扯这个?告诉你,我也是学过唐诗三百首的,蝴蝶鸳鸯我也是懂的。你看她们说话时的眼神儿,一看就是要勾搭成奸的样子。儿子说,妈你别瞎操心了,人家就是勾搭成奸了又怎么样?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这种事不稀奇。郝大妈声音铿锵,不行,别的时候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绝对不行,外国人在呢,我担着天大的责任呢。
郝大妈迅速警觉起来,小区里探访一圈,果真就听到了不良反映。一个天天在院子里舞剑的女人说,一早一晚的啊,总有男人出没,哈哈,熊出没。郝主任啊,什么摊煎饼啊、炸果子啊,什么油条桧啊。那都是幌子,你让小丫崽子给玩喽。人家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郝大妈决心找桃三和柳四好好谈一谈,劝她们及早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桃三一脸无辜,我们怎么了,我们怎么悬崖了?卖煎饼果子是你给我们找的活计,我们认认真真地做着,准备把我们的靓丽青春都奉献进去,区长都来表扬了我们,怎么一眨眼又让我们回头是岸了呢。柳四也说,不怪人家说,你踩过狗屎,鞋换了,脚洗干净了,可在别人眼里,你身上永远都带着狗屎味。郝大妈说,你们别跟我瞎三扯四,我郝大妈心里明镜高悬。我告诉你们,不是没提醒你们,现在可是非常时期,让我逮着了,对你们不客气。桃三说,捉贼要赃,捉奸要双,等你真的抓着了我们的证据,你再明镜高悬也不迟。
郝大妈认真了,看来不抓个人赃俱获,小妖精是不会罢手的。如今在郝大妈心中,桃三柳四已经等同了小妖精。郝大妈会多,经常要去市里区里开会。而且,郝大妈知道,只要自己站在院子里,那鬼门儿小妖精断不会往家里领人。郝大妈想请舞剑的女人帮忙,监视桃三和柳四。舞剑女人把头摇得像她舞出的剑花一样,可不行,可不行,我一个孀居多年的寡妇,哪里好管搞破鞋的事。不行,不行,你找别人,找别人。郝大妈思来想去,最后想出一个合适的人选。郝大妈有个孙子,叫琪琪,刚刚六岁半,人又聪明又机灵,尽琢磨大千世界的事,也尽说大人话。儿子说,这小兔崽子,一眨巴眼睛就是一个心眼。郝大妈把琪琪叫到跟前,表情严肃得像交代遗嘱。琪琪,奶奶交给你一个政治任务。琪琪不懂啥叫政治任务,郝大妈就解释了。现在外国人都到咱们这儿来了,琪琪是爱国的吧。琪琪说是,我爱国。郝大妈说,过去战争年代有儿童团,都是像你这么大的孩子。手拿一杆红缨枪,查路条,抓坏人,琪琪愿不愿意做这样的小英雄呢?琪琪说,我愿意,我小时候就想当英雄。郝大妈说是啊,琪琪现在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可以帮奶奶分忧解烦了。琪琪不耐烦了,奶奶,我发现你越来越磨叽了。你快说,啥事,老太太,真叫人操不完的心!郝大妈说,桃三和柳四你认识吧?琪琪点点头,那两个阿姨真好看,花衣服上都有香味。郝大妈说,从现在起,你给我盯住那两个小妖精。琪琪有些懵懂,哪个是妖精,妖精不是都让孙悟空打死了吗?郝大妈说,这两个没死,在唐僧的保护下,从孙悟空的金箍棒下逃得了性命。从现在起,你给我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看住她们两个。琪琪说,奶奶,那我还吃不吃饭,睡不睡觉,你以为我是机器人啊?郝大妈说,我这只是强调,总之,给我看紧了。只要有男人进她们的房间,你就告诉我。我不在,就给我打电话。琪琪点着头,我知道了,可是,有个问题,爸爸要是去,我告不告诉你?郝大妈气得笑了,你爸爸不是那样的人,你爸爸不会去的。好了,过去儿童团有一句话,叫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来,好孙子,现在我说前一句,你说后一句。准备好了吗?琪琪挺身一个立正,时刻准备着。
布置好任务,郝大妈心里还是不踏实。一想到桃三和柳四还在小区门口招摇着,陌生男人也一如既往地在煎饼摊前如蝇逐臭,郝大妈就紧张,饭都吃不香,晚上睡着睡着就一个激灵醒了。郝大妈去区里打听,那该死的治霾会啥时候结束。区长说,又延了三天,有一个女专家在会上扔了个重磅炸弹。郝大妈吓了一跳,咋?中国也来黑寡妇了?区长说,我是比喻,有一个中国的专家提出一个治霾新方法,众人觉得很有推广前景,就又增加了几次讨论,以便集思广益,使这个方法更加完善。郝大妈嘀咕着,这咋还没完没了了,还让不让人消停了。
郝大妈郁闷着回到家里,翻开台历,蘸着吐沫往后狠数了三页,在页面上重重地打了一巴掌。倒计时,三天就三天吧,拼着老命,不吃不睡,也要把这三天死盯过去。
四
舞剑的寡妇又来告密了,拿着幽幽长剑,像是贴着墙根走来的夜行女侠。寡妇咬着郝大妈的耳朵,你别怕,我吃了口香糖,木糖醇,嘴里没味。我告诉你,小妖精这两天可是一点儿没消停,真不要脸,你方唱罢我登场,走马灯似的呢。郝大妈有些怀疑,真的吗?我可是让琪琪二十四小时盯着呢。寡妇意味深长地一笑,手中的长剑刷刷抖了几个剑花。你们家琪琪可是中了糖衣迷魂剑,让人家收买喽。
郝大妈把琪琪喊来,上下口袋摸了个遍。我听说你让小妖精收买了,给你什么了,牛肉干还是巧克力?琪琪感觉受到了污辱,谁稀罕牛肉干巧克力,儿童团员刀砍都不怕,枪打也不服。郝大妈说,那你发现情况为什么不报告?琪琪垂下了眼帘,嗫嚅着,阿姨……阿姨不让我说。
郝大妈细细询问,气得差点儿一头栽倒在地。琪琪说,桃三阿姨亲了我一口,说我真好看,真招人喜欢。柳四阿姨也亲了我一口,说是等我长大了,她嫁给我。郝大妈气得像只愤怒的老猫,在屋里跳着脚乱蹿,把琪琪和桃三柳四掺在一起骂。丢人啊,有这么不要脸的吗?这么小的孩子也下得了手,我的老脸都让你丢尽了,啊,气死我了,还有没有人性,还有没有廉耻!
郝大妈苦口婆心好一番开导,琪琪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脸只能奶奶亲、爸爸妈妈亲,别人亲就是干坏事,就是灰太狼的阴谋伎俩。郝大妈最后说,你总算知道了江湖有多么险恶,记住,并不是对你好的人都是好人。以后你给我认真看着那两个小妖精,有情况马上给我打电话。
出事那天下着小雨,郝大妈又去开会。琪琪穿了件花雨衣,躲在楼前的自行车棚里。从这里看出去,所有的楼门尽在眼底。一只耗子也躲不过去呢,琪琪得意地想。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琪琪看见一个男人穿着雨衣,戴着墨镜,鬼鬼祟祟地进了桃三所住的楼门。琪琪注意上了墨镜,阴天下雨,没有太阳,你戴个墨镜干什么,肯定是心里有鬼。琪琪蹑手蹑脚地跟了进去,眼见着那人上了四楼,进了桃三的家。琪琪快步跑回家里,给郝大妈挂了电话,按约定好的暗语说,咕噜向瓜哥报告,发现敌情,发现敌情。郝大妈定下的暗语本是地瓜土豆,地瓜向土豆报告。琪琪不愿意当地瓜,说是太难听了,就改成了电影《疯狂原始人》中的咕噜和瓜哥。
郝大妈接到报告后,精神为之一振,带着派出所的警察急速赶来。在车棚门口,郝大妈看见了琪琪。琪琪一努嘴,意思是还在上面呢。郝大妈匆忙亲了琪琪一口,便带着警察上了四楼。
敲开桃三的房门后,事情却有些诡异。屋内只有桃三一人,若无其事地在吃苹果。见了郝大妈和警察,好像也不惊讶。哟,大妈来了,怎么,警察叔叔也来了?要不要苹果,刚洗干净的。
警察在卫生间、厨房、阳台、床下、柜子里仔细地搜找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郝大妈正看着床上的一件雨衣发愣,觉得那雨衣好眼熟。忽听楼下有人喊,那是谁,你不要命啦!郝大妈急步跑向阳台,推开阳台窗户,向下一看。一个男人手指抓着阳台边缘,吊悠在阳台外。郝大妈只觉得血往上涌,冲激得脑门一阵眩晕。快拉我!把不住了!警察冲过来,推开郝大妈,刚刚伸出手,男人一声惨叫摔了下去。那快如闪电的一瞬间,郝大妈清楚地看见一张痛苦得已经在抽搐的脸,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郝大妈也“砰”的一声昏倒在地。
桃三和柳四离开了老妈街,没有人知道她们的去向。小区里的人们只看见她们拉着拖箱,埋头走着。桃三的拖箱有一只轱辘坏了,在石头地面上摩擦出非常刺耳的声音,像铁铲刮锅底,又像是钢尺划玻璃。郝大妈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长喘了一口粗气,幽幽地说,小妖精,来也好,走也好,注定是要搅闹人间的呀!
责任编辑 铁菁妤